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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秘密

第四章

秘密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她愣愣地看著范老師的背影消失在巷弄的盡頭,才突然發現,地上還有一隻包袱。她拎起包袱,緊追了幾步,漸漸意識到自己的徒勞。同時,街上一些人,已經用不尋常的眼光望著她。她這才放慢了腳步,同時間心裏充滿了沮喪。
夏目醫生回過身,打開藥櫃。用隨身的鑰匙,打開了一隻保險箱。他隱隱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盯緊了他。他迴轉了神,兩個女孩兒卻都是心不在焉的表情。他從藍色的小盒裡,拿出一支針劑,稀釋,然後對仁珏說,這是新葯,見效很快。
仁楨回過頭。
這暖房是老太爺留下的,養了許多奇珍異卉。墨西哥的一人高的仙人掌,荷蘭的金鬱金香,甚至還有印度來的曼陀羅。原本請了一個馬來亞的園丁,專門打理。老太爺歿了,三大爺便覺得無謂養一個閑人,辭退了他。這暖房缺少人看顧,逐漸敗落了。可卻並未蕭條,花花草草自己可了勁兒地瘋長,倒長成了小小的熱帶叢林,糾糾纏纏,五光十色起來。
仁涓卻冷冷地一笑,當這是風涼話。這男人,現在我都不愛了。何況妹妹一個潔凈慣了的人。我是真看錯了,誰知是個不成器的東西。
仁珏站起來,打開衣櫥,弓下腰,艱難地掏出一樣東西。她走過來,擺在桌子上,是一隻黑木匣子。
兩個人都沉默了,卻突然對視一下,眼睛里有內容,彼此好像都有話要說。終於還是仁珏先開了口,姐姐,只是,往深里想一層,總要有個法子才是長遠的。
冬至快要到來的時候,仁涓終於決定了主意,離開娘家回修縣去。
如果不回家,會是什麼樣子呢。她使勁地搖了搖頭,將這些念頭從頭腦中驅逐出去。這時候,一陣風刮過來,帶著乾淨的寒冷,打在她臉上,讓她清醒了一些。她愣愣地在風中待了一會兒,將窗子關上了。
仁楨將書包在懷裡緊一緊,沒理會她。對這個同學,城北琉璃廠鍾老闆的女兒,她總有一些冷淡。儘管她很清楚這孩子對自己的追隨。鍾斯綺其實十分漂亮,稱得上天生麗質。但是,仁楨認為,她並沒有善待她的美,包括將劉海用火鉗燙成了捲髮,也包括將一手的指甲染成了滴血的顏色。都讓仁楨覺得,她並沒有資格成為自己的朋友。然而,鍾斯綺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嘆了一口氣,然後說,看來你們家真的是窮了,要靠當東西了。
看,你姐姐是馮家的第一個大學生,真是有出息。楨小姐要加油啊。夏目醫生溫存地笑了,然後撫摸了一下仁楨的頭,好像一位慈愛的長輩。
她強打著精神收拾行囊細碎,一錯眼,卻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口。
她揚起脖子,使勁張望了一下。街面上的人群,似乎突然間寥落了許多。
說完,便又打開箱子,取出一隻錦囊,從裏面掏出一迭法幣來。仁涓塞到仁珏手裡,說,蠻蠻,這是今年的田租,姐姐盡數交給了你。只怪我不爭氣,打牌又花費了些。你數數夠不夠,不夠姐再想辦法。
仁珏看著大姐,這兩年其實是現出些老態了。渾圓的面龐,原先是富貴相的,現在卻有些浮腫。眼袋也鬆弛了。鬢角間閃爍過一絲白髮,她突然間有些不忍。她讓自己定一定神,問道:姐姐近來好么?
在這個夜裡,姐妹兩個間斷地說著話。仁楨知道,這些話,關乎一些承諾。對秘密的保守,以及有關秘密的延續。雖則,除了自己看到的,仁楨並未向姐姐詢問更多的東西。但是,她知道,姐姐在進行一樁事業。而且,她將成為這事業的一部分,成為這個秘密的同盟。
她慢慢地和上去。她的清晰的、有些柔軟的童音,將仁珏的旋律中那些破碎的間隙,慢慢地填補,充滿。竟是姐妹兩個都覺得有些悅耳。她們似乎受到了某種誘惑,一遍又一遍地,將這支歌曲唱下去,再唱下去。
這樣笑著,沒留神面前已站了一個人。那人咳嗽了一聲,她才抬起頭。來人一身粗布短打,戴了頂舊氈帽。帽檐壓得很低,辨不清面目。仁楨警惕起來,垂下頭,將手中的盒子抱得更緊些。
仁楨心裏「咯噔」一下,但是她還是讓自己鎮靜下來,說,我二姐根本就不出門,你看錯人了吧。
徐嬸嘆一口氣說,明明是喜事,也不讓我多嘴。你二姐就要嫁人了。
仁涓一把握住她的手,妹妹快別說了,我是歡喜還來不及。讓做姐姐的,將來也有了個盼頭。你若過了門,誰敢不高看我們馮家一眼。他們葉家再家大業大,何嘗出過一個女大學生。姐姐是笨,但道理是明擺著的。這左革命右革命,日本人再來鬧上一鬧。時代都是新的了,這家裡也自然要是新的人當家。你說可對?
仁涓愣了一愣,終於說,也罷,畢竟是你出閣,理兒上也對些。她老人家,沒準兒現在還在負著我的氣。
慧容看不見自己的小女兒,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曾瑟縮地打開這隻箱子。然後將手伸進去,胡亂地摸到一件毛茸茸的東西。同時間,有一些細微的塵,隨著她的動作飄進了鼻腔。她用盡氣力忍住,讓自己不要打出一個噴嚏,然後將那件毛皮緊緊地貼近自己。出乎意料的,竟有一些暖意,讓她鎮定了一些。於是,她再次伸進手,拿出了另一件。這時候,她回過頭,臉正迎上房間角落裡的一面穿衣鏡。月光流淌進來,她看到鏡子里,有一張蒼白的人臉,用一種緊張而畏縮的眼神,打量著她。她知道那是她自己,但是仍然抑制不住地恐懼和興奮。她匆促地闔上箱子,奪門而出。
夏目醫生看著她,很清楚她在撒謊。因為他在這傷口的燒灼的表皮深處,清楚地看到了銳利的刀口,並且相當整齊。他聽著這女孩,用略帶抱怨甚至絮煩的聲音,在為這個不平常的傷九*九*藏*書口掩飾。但她的眼神,仍然是鎮靜的,內里沒有任何起伏,哪怕是流動。
仁楨坐在「永祿記」門口的台階上,慢慢咬著一隻龍鬚卷。她並不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為二姐幫忙。雖然對這樣傳遞東西,她已經輕車熟路。但這次究竟不同,因為要交到來人手上。這讓她有些興奮,又有些緊張。
仁珏輕輕撫摸她的頭髮,說,想等你病好了再說。二姐怕你難過啊。二姐有一天真要走遠了,不回來了,楨兒該多難過啊。
她放在仁珏身上,比一比,笑得似是而非。仁珏知道,對於自己的出現,她自然百感交集,連敷衍的情緒也沒有了。
此時,仁楨看著昏暗中的二姐,以一種肅穆的神情,在唱這首歌。一縷光線,照在她的臉上。青白的臉,浮現出雕塑般的明暗與色澤。不知為什麼,仁楨有些害怕,又有些痛楚。而這些感覺,對她而言,都並未有來處。
雜貨鋪已經關了門。她望著雨像簾幕一樣垂掛下來,遮擋住了街面。她瑟瑟地發著抖,然後聽見有輕細的叫喚聲。低下頭,看見一隻很小的狗,挨近了她,將濕透的皮毛貼住了她的小腿。她蹲下身,撫摸了一下牠冰涼的身體。小狗發出極其微弱的呻|吟,然後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指,一絲暖。
仁珏捏著那迭錢,心中有些顫抖。經過前院的天井,見到暖房裡有兩個孩子。
仁涓心下一驚,倏然抬起頭,打量仁珏,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她看了又看,到底開了口,蠻蠻,你的意思是……我這裡是盼星星盼月亮,可是現時,我倒真怕委屈了妹妹。
鍾斯綺咬咬嘴唇,很肯定地說,就是你二姐,她圍著圍巾,可是我認識她的眼睛。
當天暗透的時候,仁楨從後門溜回了家裡。她將濕透的包袱擺在了仁珏面前,看著姐姐的目光一點一點地黯淡下來。仁珏並未說什麼,只是伸出胳膊,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裡。屋裡安靜得很,仁楨似乎聽到了二姐的心跳。二姐低下頭,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她覺出臉頰上有一股熱,將雨水的寒意覆蓋了。她抬起眼睛,看見姐姐笑著在流淚。
黃昏,仁楨手裡捧著點心匣子,站在「永祿記」的門口。人們行色匆匆,並沒有留意這個剛剛放學的小姑娘。但她自己到底有些緊張,手心裏滲出薄薄的汗,眼睛卻遙遙地望著遠處的鐘樓。她在等待五點鐘。
仁楨也跑了一會兒。她發現雨越來越大。她將包袱摟在懷裡,還是難以阻擋雨水迅猛地扑打上來。她終於躲到一個雜貨鋪的屋檐底下。
外面起了風,颳得窗戶紙簌簌地響。一不留神,竟將一扇窗吹開了。風呼地一下鑽進來,仁楨打了一個寒戰。
仁涓就有些失神,苦笑一下,說,我一個笨人,能有什麼辦法。擺平了下去,落了滿世界的抱怨。我現在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
呵呵,你倒是什麼都比我強。仁涓坐定了,聲音有些氣喘。
是仁珏。
以後的一個月里,仁楨陸續地完成幾次同樣的「任務」。她已經相當地得心應手。甚至於,她不忘在等待的時候,先走進「永祿記」,買上一塊桃酥,放在嘴裏慢慢地嚼。這使得她手裡的點心匣子,變得更為恰如其分、有模有樣了。
當姐妹兩個,都漸漸沒話可說。仁珏咬咬唇,說出一句,聽說姐姐最近有些為難的地方。
這句話,讓仁楨無法無動於衷。她猛回過頭,定定地看著這個同學,然後說,你在說什麼?
當這些液體注射進仁珏的皮膚。夏目注意到二小姐青白的嘴角,抖動了一下。同時眼裡泛出了一些光芒。
仁珏起身,快步走過去,將窗戶關上,閂好。
仁楨就放下手裡的線,去追那線團。這時候,影影綽綽的歌聲,卻響起。怯生生地,「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好一些的時候,她便想要徐嬸拿課本來給她。徐嬸粗聲說,功課的事,等好利索了再說,這密密麻麻的字,看得多費腦子。仁楨便說,那徐媽媽給我念課文聽。徐嬸便一短舌頭,說,小祖宗,你讓我給你念課文,不如趕母豬去上樹。等你二姐回來,讓她念給你聽。
仁楨打量著姐姐的房間,她知道自己,無非是不自主地在尋找一些東西。一些已經因為姐姐的手,消失的東西。但姐姐的房間,無非如同往常一樣簡素。竟讓她覺得,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再減少。她在心裏出現了一種擔心,但連自己也並不知道是為什麼。
她抬起右手,在燈光下端詳。這是一個完美的傷口,因為伴隨了燒灼,邊緣粗糙醜陋,皮膚外翻,便掩藏了刀口的刻意。一些血液已經凝固,而另一些正汩汩地混合著黃白色的組織液,向外滲透。黑紅色的肉,像經年的壞疽。她將手放在水中,這時候才感到了隱隱的痛。當這痛越來越劇烈的時候,她在心裏產生了一些快|感,同時呼吸急促。她將手抽出來,匆促地擦乾淨。咬緊了牙齒,沒有作任何的處理。她知道,冬天並不是一個容易感染傷口的季節。但是這一夜的時間,加上合適的溫度。以她虛弱的體質,並不是一件難事。
在這時,她瞥見姐姐的床頭上,擺著那團大紅色的毛線,和一件織物。仁楨認出來,那是一條沒有打完的毛褲。她走過去,捧起它。這條毛褲上,看得出不嫻熟與摸索的痕迹。許多地方,似乎都曾拆過,又返了工。所以針腳也並不緊緻,甚至有些扭曲。這是一條不漂亮的毛褲。
徐嬸也笑,說,你懂什麼,哪個新嫁娘不要做新衣裳?除非爺娘不愛。
仁珏將那些東西迭好,收起,然後說,答應姐姐,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夏目醫生並沒有來得及作反應。仁珏撫了一下胸口,然後說,我真的太怕到診所來。我聞了這裏的read.99csw.com味道,胃裡就直泛噁心。你知道,我們家的盧叔,因為老太爺中風的事,已經被你訓練成了半個護士。打針什麼的,不在話下。
仁珏便說,姐姐這話差了。人一輩子長得很,現在說什麼都太早了。要我看,姐姐算是個有福的人。
仁楨就說,上國文課的,現在是個老先生,一口寧波腔。
仁珏也沒有想到,他們彼此之間的信任,是由妹妹對她的跟蹤開始。
說到這兒,仁涓就嗚咽了,紅了眼窩兒。仁珏一咬牙,慢慢地說,姐姐又知道我不肯。
她沒有走遠。十分鐘后,仁珏走出了當鋪。儘管近在咫尺,姐姐並沒有發現她,因為仁珏正專註地點著手中的一迭鈔票。點完了,仁珏小心地放進貼身的口袋裡。仁楨跟著仁珏,走到了十字路口。看著自己的姐姐,將圍巾一圈圈地鬆開,然後取下來,長舒了一口氣。
因為天陰,診所里光線暗沉。夏目醫生瞇了瞇眼,望著馮家四房的二小姐仁珏,禁不住去辨認。在馮家的女眷中,這二小姐是他的稀客。所以他記得很清楚,他唯一一次為這女孩診病,是因為她初次來潮。他不知道在這個女孩的成長中,那次沒有經驗的痛,還留有多少記憶。他只是記得,在診病的過程中,這女孩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只是頭上不斷滲出細密的汗珠。偶爾與他對視一下,眼睛便垂了下去。
醫生,嚴重么?仁楨問。夏目看得出,三小姐的關切是真實的。她並非一個完全的知情者。他一面包紮,一面故作輕鬆地說,不嚴重,可能醫生要給你姐姐螫上一針。
仁珏掀開當鋪的布簾,很警惕地回一下頭,向四周望了一望。她並沒有看見自己的妹妹,但卻讓仁楨捉住了她的眼睛。那眼睛里是懈怠的,卻又有例行公事的警惕。這眼神是一種動物的,是那種在飢餓中覓食,卻即將淪為獵物的小動物的眼神。當再次確認,這的確是自己的二姐時,仁楨的心裏揪了一下。
還有十分鐘。大鍾上的指針,慢條斯理,似乎看不出任何的行動。長了這麼大,她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度日如年。她將自己的手緊了緊,彷佛這樣就可以將這匣子保護得更好。她甚至有些想打開匣子,查看一下裏面的東西還在不在。那些錢,貼著自己的心臟,或許會更安全些。
他很仔細地為她消毒,將壞死的皮膚剝除,同時體會著這傷口的蓄意。他不禁在心中揣測。或許這是一次半途而廢的輕生,為何卻切在了虎口上,靜脈近在咫尺。或許是一種威脅。中國的每個大家族,總是有著各種令人解釋不透的雞零狗碎。他這樣想著,不由自主地搖了頭。
「小姐要車嗎?十條巷到平四街可遠得很。」仁楨聽到這句話,倏然一驚。
仁珏的手被她攥得生疼,她也看到仁涓的笑,笑得眼角的褶子越發的深了。一瞬間,這疼就有些椎心,險些讓她動搖。然而,她眼前出現了另一張臉,讓她立時清醒了。她望一眼仁涓,眼裡的哀愁此時此刻,恰如其分。她說,姐姐說得都對,只是……
仁珏沉吟了一下,說,玉不琢,不成器。若是放任了他,將來卻真的難以收拾了。
以前她多是挑了一盞燈,讀書,或是習寫趙孟俯。這時候,手裡多了一樣東西,卻是和才女的形象不大相稱的。仁珏手裡多了幾支竹針,膝蓋上是一本針織的圖譜。仁楨看拿慣了筆墨的二姐,將這竹針與大紅色的毛線,比比劃划,繞來繞去。繞了半天,拆了,「哧哧」地線都散開了去。又從頭開始。一來二往,自己先要放棄了。仁珏嘆了一口氣,說,真是行行出狀元,平時只覺得那些娘姨,嗑著瓜子拉著家常,飛針走線。也不當一回事,現在可真知道艱難了。
仁楨一骨碌爬起來,說,什麼……新嫁娘?
這場雨水,讓仁楨染上了肺炎。慧容不斷地檢討自己,說家中大小事情,使她對這小女兒疏於管理,以至於野了心。只以為她大了,不需要人接送,卻成天價地不知道到了哪裡瘋去。
仁珏狠狠愣了一愣,也聽明白,她在學先生念《論語·為政》。不禁笑得前仰後合。
仁珏一垂頭,說,姐姐,這算我借你的,將來加倍奉還。
兩個人一邊纏,一邊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問起仁楨的功課。仁楨就說,悶得很。昨天教務主任到了班上來,說下學期要開一門日語課。我在平四街聽到那些日本孩子說他們的話,像是老鴉叫一樣,一點都不好聽。
接著又說,范老師走了后,我們連音樂課都沒有了。
仁珏的聲音輕細,又有些五音不全。這麼多年,仁楨都不曾聽過她的歌聲。而這時候,她唱著這首《送別》。以一種連她自己都訝異的堅持,將這首好聽的歌曲,唱得支離破碎。仁楨記得,那天,仁珏和她一同去參加高班生的畢業禮。正是范老師,帶著大家在唱這首歌。高亢明亮的歌聲,當時在禮堂里迴響,並沒有離愁,更多是憧憬中的未來。
她站起身,推開了窗子。原來,外面下起了雪。
仁珏便說,有勞姐姐了。娘那邊,我去說。
瞬間安靜下來。仁涓警醒地抬起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仁珏,蠻蠻,你不是來看我笑話的吧。
那些藥瓶子在燈底下,閃爍著艷異的光彩,像一些五顏六色的精靈。
仁涓嘆息,不是我放任,是他放任自己。
原本並沒什麼人進去。仁珏看到這兩個孩子,是三大的一對雙胞胎孫子。正八九歲,狗也嫌的時候。他們也看見了仁珏,突然有些驚慌,匆匆地離去。頭也沒有回。
仁楨聽了心裏一動,說,二姐和娘出去做什麼?
她想起姐姐的話,不禁笑了起來。
仁涓將一件披風折一折,折亂了,卻又抖了開,說,人的福分是註定的,多一分都九*九*藏*書不是你的。當年我嫁進了葉家,人人都說我好福氣。可這本不是我的,合該現在成了眾人的笑話。蠻蠻,說起來這件事,因為累了你,我其實沒有一天安心過。
來人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仁楨猛然壓抑住心中的欣喜。她並不知道,來和她交接的人,竟然會是逸美。她喜出望外。然而逸美並無親熱的表示,只是略略抬眼望一下四周,接過她手上的盒子。
仁楨便又問,這是要打給誰呢。
刀刃漸漸現出赤紅的顏色。仁珏執起它來,並沒有太多猶豫,將袖子捲起,猛地將刀刃印在了虎口上。沒有預計中「哧啦」的一聲。她皺一皺眉頭,使了一下力,將刀更深地割下去。血流出來了,紅得有些發紫,伴著一些燒焦的味道,刺|激了她的嗅覺。這淡淡的腐臭,讓她醒覺,突然鬆開了手。刀落在地上。清脆的,一聲響。
在那個夜晚,仁楨第一次覺得姐姐如此陌生。燈焰如豆,光線一五一十地映著彼此的面龐。她這才發現,歲月在姐姐的臉上,已小有痕迹。她們對面坐著。仁珏並沒有解釋什麼,而是與她面對面坐著,看著她。眼神鄭重,如同面對一個成人。
第二天中午,仁楨看見二姐應聲推開了房門。仁珏右手上纏著繃帶,臉色虛白,頰上卻泛出一抹桃紅色。她微笑著執起仁楨的手,說,走,我們去見夏目醫生。仁楨在心裏抖動了一下,沒有說出話來。她緊緊握住了姐姐的手,那手心裏是滾燙的。
仁楨閃了閃眼睛,就問,姐,你怎麼想起要打毛線。
這時候,仁楨聽到她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
仁珏本是笑的,這時候笑容便僵在了臉上。掛下來也不是,她覺得嘴角上,有些牽扯的酸痛。
仁楨說著就要下床,徐嬸也慌了,連哄帶嚇,把她勸回去。
仁涓倒舒了一口氣,說,我當是什麼,這世上,凡說到個「錢」字,反倒就簡單了。
這時候天上現出瓦青的顏色,然後開始落下雨點。入冬已經很久,人們似乎都對這突如其來的豐盛雨水始料未及,開始奔跑躲避。小商販們手忙腳亂地收檔。太太小姐們將人力車指使得團團轉,間或有呵斥與抱怨聲。
這次孩子病了,於她簡直成為一個機會。變了花樣給她做各種吃食,給她講山東老家裡的各種故事。這些傳說,在仁楨小時候聽來,興味盎然。然而她並不知道,如今的仁楨,已經對她的故事有些厭倦。雖然她是個善意的孩子,未表現出一些不耐煩,但的確是厭倦的。並非因為情節里的鄉野與鄙俗,而是,她的內心中,有更大的世界。即使這世界是模糊的,但是,這世界的接壤處,卻讓她看到了一些清晰而重迭的臉孔。
臨走的時候,他對仁珏姐妹鞠了一躬,輕輕說,二小姐,聽說你前些年在杭州讀大學,應該快畢業了吧。
半年後,慧容回想家裡的事情,心裏有些莫名的鈍痛。於是她不再去想,重又將一隻樟木箱子闔上了。
仁楨遠遠望著她們的背影,耳畔忽地敲起了鐘聲,裊裊回蕩。她愣一愣。又響了一聲,她這才反應過來,警覺地張望了一下。然後快步走到「永祿記」的門口靠左的石獅子旁邊,擱下了那隻點心匣子。
再儲一個星期,大概就夠了。仁珏從身上掏出今天的收穫,一張張展平。仁楨想,這些紙幣,恐怕還帶著姐姐的體溫。
再抬起頭,目光恰碰上了一雙清秀的眼睛。那眼睛含笑看她,帶著暖意。她脫口而出:「范老……」
徐嬸擱下碗,說,也不是外人,大小姐家的姑爺。你大表哥。
好,怎地不好。我現在是心寬體胖。仁涓拎起手中一件黑色的絲絨旗袍,說,生了孩子,都穿不上了。你看這做工,「瑞蚨祥」就是不一樣。二妹,留給你吧。
仁楨躺在床上,喝著各種湯湯水水,聽著奶媽徐嬸無休止的嘮叨。漸漸的,她卻感到說不出的寂寞。徐嬸這幾年,似乎年紀也大了,很多事情翻來覆去地講。仁珏與仁楨,都是她帶大的。對這個小的,她又分外盡心,幾乎是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來養。但這孩子大了,與她的話便少了。說的很多話,她也不懂了。
鍾斯綺被她有些嚴厲的眼神嚇得吞吐,但終於還是說,就在,就在我們家門口的「裕隆押」。我看見你二姐,去當東西。好幾次了。
二妹,你坐。她想笑一下,卻不自覺地將這笑容在心裏碾碎了,吞咽下去。手裡也並沒有停。
她看見仁珏皺一下眉頭,然後說,醫生。這盒盤……我是說這盒葯,能不能交給我。
打開來,裏面整齊地擺放著一些鈔票與銀洋。
直至多年後,仁楨也並不知曉。在這歌聲里,仁珏對自己的小妹妹,產生了前所未有的依賴。
仁珏想想就說,閑著也是閑著。
現在,二小姐就坐在自己眼前,已經長大了。若非仁楨在場,他應該認不出她來。因為她與家中任何一個女人,都不相似。並非指眉目,而是神情。她仍然是年輕的,但是眼神中卻沒有這個年紀的人,該有的憧憬或茫然。作為一個病人,她顯得十分鎮定。
仁楨說,姐姐,我走了。
她望著這條熟悉不過的街面。即使是作為一個小姑娘,也看得出一些變遷的痕迹。五年前的石板路,澆築了水門汀,變得平整灰黯。對面的「老祥記」布莊,門臉兒粉刷成了亞麻色,門口是一張招貼畫,上面是個穿旗袍的妖精一樣的女人。賣的多是青島和上海過來的洋布,艷麗挺括。隔壁的「鳳泰」茶館,早已經沒有了。改成了一間咖啡店,是個德國人開的,現在也易主東洋人。女招待們,卻都是中國人,聽說一些是女學生在做兼職。放著怪裡怪氣的音樂。不過裏面的雲石蛋糕,是頂好吃的。就連「永祿記」,也在包裝盒上加了洋文。read.99csw.com她低下頭,慢慢地念,Good Eating, Good Life。
這時候的仁珏,在家裡,能說上話的人,更加少了。倒是仁楨,每天還是去房裡看她。
仁珏笑了,停了手中的活兒,聽她講。
他看著仁珏將手上的繃帶一層層地解開,立即聽見了仁楨的驚叫。他在心裏也吃了一驚。僅僅目測,這姑娘手上的傷口,是十分嚴重的燒傷。他心裏判斷,三小姐仁楨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傷口。而這個更小的女孩子,卻也立即安靜下來,同時憂心忡忡地看一下姐姐,又望了望自己。
仁涓的語氣就有些激動,說,借什麼借。難道你想說下半生也是借給了姐姐不成?你讓我如何消受得起。
夏目醫生將目光移向這個姑娘,深深地看她一眼。微笑了一下,然後將這盒管制的處方針劑放到了她手裡,說,好,盧叔我信得過。一天一針,別忘了。
徐嬸自知失言,說,快喝湯,涼了喝要鬧肚子。
仁珏想一想,便走進暖房,並未發現什麼異樣。卻突然聽見「撲啦」一聲。便循聲望去,見地上躺著一尾金魚,正沿著水缸扑打。她認出來,竟是老太爺生前養的黑龍晶。只是沒想到牠還活著,且長得這樣大,不知是靠了什麼生活的。仁珏蹲下身,捧起牠,將牠放回水缸去。這魚翕動了腮,似乎很努力地想鑽進水裡去。然而,動彈了一下身體,肚皮卻朝上浮了起來,兩片鰭微弱地擺一擺。仁珏看到有一些紅色的血絲正從牠的眼睛里流動出來,將牠身邊的水,都染紅了。再一看自己的手,也是紅的,驀然有些驚懼。仔細辨一下,這魚竟然兩隻碩大的眼,都被戳開了一個洞,正汩汩地往外流著血。她覺得胃裡突如其來地痙攣,捂著嘴巴跑出來了。
她將這兩件皮貨,連同她積攢下的一卷現鈔,放在仁珏面前。她看見姐姐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她。這目光由驚異至嚴厲,然後卻慢慢黯淡,變成了她讀得懂的悲涼。
這一天下學,仁楨在校門口等小順。這時候,同班的鍾斯綺卻走過來,小聲說,馮仁楨,你們家沒出什麼事吧。
仁珏點點頭。
仁涓有些頹喪地扯住自己的衣角,苦笑道:真是好事不出門。
仁珏將手輕輕抽出來,眼光有些恍惚。她分明看到窗戶紙上,有一隻蛾子。在這寒冬的季節,這蛾子撲閃了一下翅膀,在燈焰光暈里掙扎了一下,終於跌落了下去。她笑一笑,說,也未至這樣嚴重,只是,那時因為端木康,背上了許多債務,這兩年還了又還,卻還有餘數。我只想清清楚楚地去葉家,省得旁人指點。
仁珏的手顫了一下,停住了。
仁珏抬起手,撩一下額上的劉海,似要讓仁涓看清楚了她。她含笑,慢慢地說,姐,你是明白我的。我既開了口……
她說完,咬一咬嘴唇,終於說,二姐,你還喜歡大表哥嗎?
姊妹兩個默然相對了許久,仁涓又道,姐明日回去,就操辦起來。過了年擇個日子,要比我當時過門還要辦得體面些。
仁珏咬咬唇,脫口道,也和姐姐說句私己的話。這幾年過來,我的年紀也明擺著。與其這樣在娘家不知去處,倒不如索性守著個知根底的人,這一輩子便也罷了。
仁珏說,楨兒,明兒上午,你陪我到夏目醫生那去一趟,好不好?
「放下后,轉身往前走。不要回頭看。」她記得姐姐的話,快速地將自己湮沒在了人群中,向街的盡頭走過去。然而,她還是忍不住,回了一下頭。
一隻皮箱填滿了,她蓋上,發狠似地壓了壓,卻扣不上。她有些喪氣地低下了頭。仁珏不禁問,這些活兒,怎麼不讓底下人做?
仁楨就使起了性兒,說我現在就要聽。徐嬸就犯了難,說你二姐和太太出去了。
她一把抱住二姐,心裏卻一陣發酸。她揉揉眼睛,說,姐,你要嫁人,為什麼不跟我說。
仁涓的手握得更加的緊,只是什麼,妹妹有什麼難處,姐就豁出命去……
仁珏走過去,將箱子打開,零碎拿出來,重新擺放了一下,然後扣上了。
這時候,街上出現了騷動。人們有些避閃。仁楨看見,一些穿著黃色軍裝的士兵,踏步而來,面容嚴肅。他們肩上背著刺刀,在夕陽的光線中,閃著紅亮凜冽的光。他們的身後,卻是兩個女人,踏著小碎步,緊隨其後。女人的臉上塗著慘白的粉,一直塗到頸項,因此辨不清面目。然而唇卻是血一樣的顏色。她們穿著華麗的和服,佩戴著繁複的裝飾,猶如夏目醫生送給她的女兒節玩偶。與這灰撲撲的街景,多少有些不襯。仁楨禁不住將目光留駐在她們身上。其中一個女人注意到這孩子的神情,竟笑了一下,然後用一把精緻的摺扇掩住了口,與旁邊的女人耳語。兩個人,就都嘈嘈切切地輕笑起來。然而,她們並未因此而放慢腳步,木屐細碎地踩在水門汀路面上,發出遲鈍清晰的聲響。
仁涓卻繼續說,二妹,其實我想你也來葉家,掏心窩子說,一半兒是為我自己,一半兒真是想你進來后,能讓我這做姐姐的盡一點本分,也算是個彌補。可是,如今這個人,不要也真就罷了。
仁珏略略偏一下頭,說,這話說的。無非是娘姨們亂說罷了,姐姐也不要往心裏去。
家裡的孩子都長大了,仁楨的性情亦有些變化。其一是體現在吃上。從去年冬天開始,她卻如同許多這年紀的女孩子,開始頻頻向母親伸手要錢,去買一些城中老字號的吃食。慧容由著她去。在慧容心裏,比起同齡的孩子,她似乎是物慾淡薄的,淡薄得令她有些擔心。這樣倒是好了。她不過是個孩子,有著孩子的慾望與偏執。這卻讓做母親的放心。
晚上,仁珏將那些西藥,一瓶一瓶地用油紙包好,然後放進一隻「永祿記」的點心匣子里,連同九九藏書那盒盤尼西林。當她做完了這些,聽到不知是哪房的孩子,在外面呼喊起來。然後是更多的孩子的聲音。
仁楨點點頭。她張一張口,想問什麼。但仁珏已埋下頭去。她這才注意到,姐姐的桌上擺著琳琅的藥瓶。都是些西藥。還有一本攤開的藥典,上面寫著英文與中文,配了一些結構複雜的圖表。姐姐正在將一些中文的字條,貼到西文的標籤上去,專心致志。
仁珏打開了棉袍的盤扣,活動了一下脖子。同時招一招手,準備叫一輛人力車。一輛車應聲而至。這時候,仁珏看見車上已坐著一個人,是自己的妹妹。
石獅子旁邊,什麼也沒有。點心匣子消失了。
當他完成了這些,對仁珏說,恐怕,接下來的幾天,小姐還要再打幾針。
她便站起來,搖頭晃腦地念,「滋滋為滋滋,不滋為不滋,斯滋也。」
她長吁短嘆,同時禁絕了仁楨與外界的來往。
這時候,自鳴鐘倏然響起來。「當」的一聲,好像打破了一個僵局。
直到入夏準備晾晒衣物。慧容才發現,自己的一件銀狐皮的夾襖和一隻紫貂的袖籠,都不見了蹤影。這是她的陪嫁。她怔怔地坐著,聞著箱子里隱隱逸出的濕霉氣,說不出話來。
又一年過去了。她嘆一口氣,想起許久前回家的那個晚上,分明也是這樣大的雪。她笑吟吟地站在妹妹的身後,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將手伸出去。雪花飄散下來,一陣緊似一陣。落在手心裏,一陣涼,卻又很快地融化了。沒化的,是落在了緊緊纏繞的繃帶上,彼此便凝結起來。她出神地看著它們,慢慢地透明、堅硬,融為一體。
楨兒,二姐這輩子,是很想要好的,偏偏好不了。你別跟二姐學。
仁楨看了她老半天,直到這笑聲停下來。仁珏點一點她腦門,說,小丫頭,這學堂里的先生,都給你敗壞光了。
這時候,街上傳來一些喧囂的聲音。他們都看到遠處走來了一些穿著黃色軍裝的士兵。逸美將一封信迅速塞到她的書包里,摸摸她的頭,便轉身走向一架人力車,抬起了車把手,邁開了步子。車上是個戴眼鏡的瘦削的男人,笑著對她點了一下頭。
仁涓說,都打發出去買東西了。快過年了,婆家始終還是要應付。我在那裡,有什麼意思,還不就是活個馮家的面子。
晚上,仁楨一覺醒過來,看到床邊坐著一個人,笑盈盈地看著她。
仁珏沒答她。而是站起身,從椅背上又取下一綹毛線,招呼了仁楨過來,讓她幫著纏線團。
徐嬸就說,做新衣裳唄。等你好了,也給你做。
仁楨說,修縣又不遠。大姐嫁了,還不是三天兩頭地回來。
仁楨立刻明白二姐這一切的用心,不過是為了讓別人不至於認出自己。包括她不辭勞苦,走過了半個城,到了這麼個邊遠的地方來典當。
仁珏說,楨兒。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挪動步子,走到獅子跟前,將手伸進了獅子的肚腹間,掏出了一個白色的信封,塞進書包里。
除了點心盒子,身邊還有個包袱。她悄悄掀開包袱,看裏面透出的一角紅。她想起二姐捧了這條毛褲,拿到燈光底下給她看,像是抱著個新生的嬰兒。那神色是既驕傲又羞赧,又有些沒著沒落。問她好不好看。她說好看,可也看清楚,這毛褲針腳的粗大和扭曲。有的地方,已經脫了線。仁珏就嘆口氣,說打這一條毛褲,比讀完兩個大學都難。那些姨娘,合該博士畢業了。
沒有等他詢問,仁珏已經開口。她說,醫生。昨天不小心碰到了火鉗。你知道,我們的傭人真是不濟事。燒得通紅的火鉗,就擺在地上。我又一向不仔細。本來覺得沒什麼,直到今天發起燒來。
她索性讓自己放鬆下來,將目光移向路上的行人。她很確信的一點是,在這些行人中,必然有一個也在觀察著她。也在等待著五點鐘。然而,她不知道那是誰。有些人偶爾放慢了腳步,眼睛掃到了她的身上,但很快也就離開。對這女孩兒的有些焦灼的神情,不以為意。他們想,大概等父母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吧。仁楨在他們的臉上,也看不出任何的期待與被期待。於是她感到了一陣鬆懈,神情因之茫然。
聽到「范老師」這三個字,仁珏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仁楨看見她手上的紅線團滾落了下來,慢慢地,滾到自己的腳邊,又繼續滾過去。
仁楨瞪圓了眼睛,說,二姐要嫁人,我怎麼不知道,她是要嫁給誰?
妹妹走以後,仁珏關上門,從抽屜里拿出一把短刀。她走到房間當中,在取暖的爐子前坐下,然後用刀將浮面上的幾塊炭撥開。爐火倏然旺了一下。她將刀放在火上,慢慢地烤。有些木炭在灼|熱中崩裂、粉碎,成了一些灰白色的粉。這些粉隨著溫度的熱烈,裊裊地升起。在仁珏的眼睛里,化作微小的蝶,燃燒著,舞動著,在火紅中劈啪地亮一下,然後冷卻,寂寞地在空氣中飄落下來了。
仁珏說,太難了,手都打出繭子了。說著,她抬起手。在光線裏面,仁楨看得到姐姐指間的凹凸。她將這隻手拿過來,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姐姐的中指。有一塊堅硬、粗礪的突起,是冰冷的。
他做了一個打針的動作,然後對仁珏說,二小姐,傷口有些感染,為免意外,我會給你打一些盤尼西林。
仁楨小心地張了張嘴,說,二姐,好久沒見你笑過了。
仁楨一把推開碗,你不說,我就不喝。
仁楨就扁扁嘴,說,你騙人,二姐才不要什麼新衣裳。
一個星期後,仁楨親眼看到二姐仁珏走進了這間門面有些破落的典當行。仁珏穿了一件式樣老舊的棉袍,圍著很厚的圍巾,刻意將頭髮盤了一個髻。看上去只是個家境貧寒的婦人。她手裡的藍花包袱,鼓突著,黯淡地發著灰,也是不幹凈的顏色。與她的裝束卻很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