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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我放下信紙。凱瑟琳兩手交握在肚子上,姿勢有點像個窮苦老婆子。我們都苦惱地發了一會兒呆。我們或許都在想象不久后的一個畫面,顧媽一個人拾著行李走出這扇門,不知該往哪裡走,不知有沒有必要往任何地方走,不知是否還走得出生路。
然後我轉頭對顧媽說,家不是她凱瑟琳一人的,就算我和凱瑟琳都請你走,還有父親呢。我發現那麼一眨眼工夫,生煎饅頭又不知給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凱瑟琳說:老太婆說不要工錢,那是她說說的,我們能不給伊工錢嗎?
她又開口時,先長長地嘆了口氣。她說女人不是都能夠走運,嫁給自己歡喜的男人的。絕大多數女人嫁漢,都不是因為她歡喜那個男人。她說她看得出來,我在彼得和艾先生中間搖擺不定。
我挑釁地轉過臉,現在我正視她了。我問她為什麼。她的手從肚子上放下來,拿起一件拆了又織的毛衣,一針進一針出地織起來。她在干這類女人活計的時候,還是有魅力的。
我們還必須接著傑克布照相那天說。
凱瑟琳又說了一兩句旨在挑起我好奇心的話,就訕訕地走了。我和她倆人,只要有一個不配合敷衍,局面就會這樣乾巴巴、訕訕的。
我隨她去說,要是我告訴她我對彼得從來沒搖擺過,並且一生都不會搖擺,她一定會拿出過來人的笑容,更不肯Shut up。
凱瑟琳從樓上傳來一聲帶呻|吟的回答。她胃痛,不想下來,有話就去她房間說。她知道一下樓她便是少數,會寡不敵眾。她要先瓦解我,硬化我的感情,讓顧媽成少數。
我說艾先生昨天不是給了錢嘛。凱瑟琳馬上又像被揭了短似的,嗓門又尖又沙https://read•99csw•com,說現在四個人吃飯,開銷要多少錢,請我這個小姐頂好打聽打聽去。
顧媽進來,不知從哪裡端出四個生煎饅頭,還是熱的。她總是背著凱瑟琳給我一口兩口好吃的,似乎這個小繼母真的是傳統戲劇里的后媽。我說我只吃得下兩個,顧媽做出「不要作聲,乖乖地吃下去」的強烈手勢。我請她一塊兒吃,她眼淚突然掉下來。
在廚房櫃里找到幾顆花生米,其他什麼也沒了,這個家慘淡經營,連做樣子都做不了了。
果然她亭亭玉立站在她卧室的窗子前面,劈頭就說這件事她決定了,我不必再費口舌。
我父親在相片上顯得非常瀟洒,頭髮長長的,留著唇須。看不出來那件幾乎襤褸的風衣下面,那敗色的領帶下面,那個身體裹著一副被病菌吞食得血跡斑斑的肺。但你仔細看就能看出他的面頰塌陷得多厲害,他的眼睛多麼做作地聚起光芒,要你相信他樂觀、不惜命,當初放棄上海優越生活,做了癆鬼也決不反悔。
她說她不怕我恨她,也不怕我告訴我父親,因為我父親心裏清楚得很。「能和凱瑟琳白頭到老,能和她做一生和睦夫妻」便是我父親所求,至於年輕的凱瑟琳中途要克服多少不甘心不情願,他並不計較。
他知道你從美國又回到上海了。
這種坦白和誠懇,打了我一個冷不防。凱瑟琳徹底逗起了我的興趣。
凱瑟琳以為我會馬上起床,在門口等了一會兒,但見我又縮回毯子里了。她似乎有個大話題在舌尖上。
所以她要我別犯糊塗,艾先生是出去做強盜都會讓我無憂無慮過好日子的人。
我嘴上無話,心裏卻想,現九_九_藏_書在事情有點麻煩:我一旦偷了傑克布的護照,跟彼得逃出中國,還得永遠把這個掉包計隱瞞下去。凱瑟琳會替艾先生仇恨我。我倒從不在乎誰仇恨我,我在意的是減輕對傑克布的傷害程度。如果按照我設計的那樣,讓我自己和他的護照一塊兒不知下落,一塊兒成了存亡未卜的謎,他只會為失去我而傷心,但不會被我的狠毒絕情而傷害。讓我們設想一下,當一個男人明白自己對一個女人的價值只是一個身份替換,提取了這點價值,他就被扔掉,不管死活地作為敵國公民扔在集中營,那是怎樣的傷害?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連同凱瑟琳、我父親,以及我所有的親戚朋友一塊兒隱瞞,讓一切人都當我下落不明。戰爭中下落不明是死亡的同義詞。我將在他們所有人的餘生中做個已故人,同時和彼得在紐約或者芝加哥或者洛杉磯隱姓埋名地生活。我們的日子將會過得非常好,犧牲太大了,投資太高了,我們的好日子務必過回本錢來。多大的犧牲啊!讓我父親犧牲了他的獨生女兒,讓傑克布犧牲了他心愛的「未婚妻」,讓我的表哥表姐們犧牲了他們古怪但不失有趣的妹妹,讓顧媽犧牲了她終老可以投奔的阿玫,讓凱瑟琳犧牲了她偶爾可以吐一吐肺腑之言的繼女兼女伴——像她眼下這樣肝膽相照,我有指望做她的女伴。這犧牲在一大群人的現實里將是一個大坑,得要許許多多歲月去填,但終究也無法填滿。為了這麼多人的犧牲,我和彼得也該把日子過得加倍美好,不美好對得住誰呀?
你吃吧,下趟也沒有人省給你吃了,老太太說。
本來嘛,儂的事體我不想多閑話的。凱瑟琳長輩read.99csw.com面孔出來了。我馬上看她一眼,這一眼比拿英文叫她閉嘴還厲害。她英文懂得不多,在我父親跟我爭論時,她常常聽到長輩對晚輩吼叫「Shut up」,偶爾地,晚輩也嘟噥「You shut up」。我這個晚輩造反,拿「Shut up」回敬長輩,是在長輩自認為虧心,娶了個年少的太太之後。總的來說,這一對從美國回來的父女,他們之間沒上沒下的程度,還是驚壞了凱瑟琳,所以她知道,我白她的那一眼裡,含有上百個「Shut up」!
我一聽火冒三丈。凱瑟琳怎麼可以讓一個大把歲數的孤老太太回鄉下呢?她揚州鄉下的親友自南京失守到現在也沒消息來。慢說路上不太平,就是太平也不能做這種事。
我慌了。這老太婆的疼愛常常讓我心煩意亂。
她要我相信她的能力,她看人不會錯。艾先生對我來說更合適。這年頭漂亮些的、有點洋教育的女孩子腳踩兩條船也不是大事情,但踩久了,自己搖晃暈了,倒會落到不合適的人手裡。再說,總不能長期兩面瞞,兩頭坑人,兩個人總會對賬的,一對賬就是女孩子裡外不是人。
可我不想和她談她的大話題,管它是什麼。
父親對我又回到上海沒做什麼評說,他只說他了解我。他指的了解是說我在哪裡都待不慣,不甘心把任何地方作為自己的最終落腳點。就跟他一樣,有著寄居者的悲劇習性。
我什麼也吃不下了,站起來就大聲叫喊:凱瑟琳!
我說她休想把一個照顧了我十多年的老太太攆走。我的口氣惡劣,其實是在告訴她,還不知道該誰攆誰呢,憑什麼她四肢健全,活蹦亂跳,不出去找點掙錢的九九藏書生活做?
我說:能留顧媽多久,就留多久。
我怎麼會知道?我說,一面從床上支起上半身。
我聽了我姆媽的話,嫁給了你父親,凱瑟琳說。
顧媽說,我跟她講我不要工錢,就這家裡一個老人,你燒飯多添半碗水,燒粥用水蕩蕩鍋,就有我這一口了。她心黑哦,一定不肯留我!
等她走出去,我聽見她進了她的卧室。我趕緊跳起來,去樓下洗漱,打算找點吃的再回到床上。一場夜雨,氣溫低了,到處陰濕昏暗,這所到處欠修理的洋房只有被窩一個安樂處。我的生活要到天黑以後才能開始,像上海身份曖昧的年輕女郎一樣,我每天的陽光燦爛時間是夜幕降臨之後。我會在夜幕中新鮮得像剛發芽的嫩白菜,帶著露珠的濕潤在彼得面前出土。
我不吱聲,把毯子往上拉一拉,再木的人也看出我這是在關閉門扉,逐客出門。還用問嗎?一定是這個長舌婦把我如何為非作歹通報了我父親。峰迴路轉,迢迢千里,也擋不住她在我和父親之間搬弄是非。
顧媽遲早要走,留她也只能留到房子賣掉之前,這就是擺在我們面前的現實。至於她這麼大歲數,離開之後再也找不到僱主,那一切可悲後果是沒辦法避免的,房子一賣,這房子里是主是客,都得各自為戰。
她悶了一刻,然後說:有的。
那你不歡喜我父親。
談不上的,婚姻又不是白相,要過日子的。
原來凱瑟琳要跟我談的是這麼個大話題。
阿玫,你父親來信了,凱瑟琳說。
凱瑟琳哪裡知道我心裏的黑暗計劃,她以為我就是那種不經事的小女子,正在忍耐割捨的疼痛。總歸要痛一痛的,她以憐愛慈祥的長輩目光籠罩著我,送我慢慢走出她的卧室。九-九-藏-書
我看著她不到三十歲已經焦黃的臉。為了讓我接受她的苦口婆心,她不惜出賣她的秘密。這個做給人看、那個做給人看的凱瑟琳,原來也能豁出去,拿出了真相,只要是為我好。
她請我別怪她多嘴。她忍不住得多這一嘴,因為她覺得艾先生對我更合適。
我問她什麼意思。
這樣想著,在織毛線的凱瑟琳眼前,坐著的就是個黯然神傷的我,眼神呆鈍,嘴角厭世地下垮。
她說凱瑟琳不是個東西,今天一早告訴她,要給她買火車票回蘇北去。明面上是雇不起人,她自己來做馬大嫂,實際上就是嫌她老太婆護著我。
我打開信箋。內地的紙張又粗又脆,對摺線已經快斷裂,我小心地拿著乾麵餅似的信紙,讀著父親兩個月前的狀況,他得了肺結核,胃口也不好,天天發低燒,假如不好轉的話,他將設法去重慶治病。他一旦到了重慶,希望凱瑟琳去跟他會合,等等。父親的意思是,這所房子就將作為凱瑟琳的路費和他自己的醫療費。
喏,儂「大的」給我和儂的「雷特」,她說。自傑克布入住,凱瑟琳越來越荒誕,一個如此之短的句子里,她要放進去兩個發音錯亂的英文單詞,「Dad」說成「大的」,「Letter」聽上去像「雷特」。
我突然問她和我父親是怎麼回事,當時有沒有另外一條船,讓她兩頭踩。
除了教幾節弔兒郎當的鋼琴課,我大部分時間在做寄生蟲,所以真的不清楚鈔票貶值貶得多麼快。我不吱聲了。
哦,我說。
凱瑟琳告訴我,傑克布夜裡走了。她半夜餓了,起來沖點炒麵吃,發現他卧室開著門,一看,他床上一攤被子,人卻沒了。傷成這樣,他深更半夜能去哪裡?還落了一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