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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可是沒錢什麼都沒有,我在心裏這樣說。
我聲明自己一點胃口也沒有,讓傑克布別給我叫什麼藍莓蛋糕、巧克力布丁,或者新鮮摜奶油。
幾個日本人消失在人群里,我拉拉他,說,好了,可以了,他們有什麼看頭?
他皺皺血痂已經變黑的眉頭,似乎生死大關剛過,我怎麼會拿如此不搭界的雞毛蒜皮的事來煩擾我們自己。他舀了一勺摜奶油放進嘴裏,過癮地長長哼了一聲。兩天前他都不知道此生還能否再吃上摜奶油了。
我知道。
我聽說他們會把人的指甲一根根拔下來。他們每次把我帶出去,我都渾身發抖,在等待這一刻。假如說我過去害怕過,跟那種害怕相比,我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害怕。也就是說,我過去根本沒有害怕過。這樣的害怕也讓人智力低下,要麼是糊裡糊塗叛變,要麼是糊裡糊塗硬頂,做烈士。當場殉道和很快變節的都可能是我。一個人在那情形下不死,不變節真是偶然。
他一見我就說,還好吧?基本上沒有變成個陌生人吧?
顧媽和我都沒有去看那個大張的口子究竟多大,但從護士縫補的動作看,確實費了不少針線。護士縫好了傑克布的頭,又用碘酒擦洗他的臉,話仍舊輕描淡寫:這裏稍微縫個兩三針就可以,頭髮蓋一蓋,針腳看不出的。臉處理完畢,輪到上半身了:這條手臂膀,我是不會接的,頂好請個接骨師來。我倒是有個人可以推薦給你們,他接起臂膀來只要十分鐘,麻藥都不用,喝口燒酒就好了。身上的傷痛是痛一點,個把月就會好的。倒是要用聽診器聽聽你的內臟,看看哪有打壞掉的地方往肚皮里流血。胃傷得稍微厲害點,血嗎是要吐一陣子的,硬東西少吃點,血就少吐點……下頭嗎,也會得尿血咯,腰子給他踏了一塌糊塗咧,血總要給它撒幾天的。沒事情吃吃困困,小餛飩,雞湯麵吃吃,就會好了。
新娘新郎們輕聲說:對的,一個字也不懂。
read.99csw.com闆對攝影師說:快點快點,快給他照好請他到馬路上去宣講。老闆又跟傑克布說,只要他住嘴,他的照相費由店裡請客。
傑克布把照相費用往老闆手裡一拍,他才不領這個沒種的中國人的情。
傑克布咽下一大口摜奶油,長把銀勺子在高腳杯里無目的地攪和,碰出危險的聲響。我提醒他,那個又薄又高、頭重腳輕的杯子很容易翻倒。他看看杯子,手安定了一會兒,不久又忘了,讓勺子和杯子繼續揮發他的亢奮能量。
傑克布不肯接受老闆這份禮物,接著說:中國人膽小怕事是沒用的!像猶太人那樣明哲保身,獨善其身,給誰都省事,根本沒用!還是被納粹和日本人任意宰割!
我們繼續走著,走得很慢,不時停下,讓傑克布把氣喘上來,或把一陣疼痛忍壓下去。
他已經把自己在沙發上擺置舒服了,說他是在路上臨時「買」的綢巾,賒賬買的,那猶太小販看見他遭難的兄弟時,同意下回見面再收錢。他包著條圍巾完全是為滿街的人著想,也是為我好,否則我會嚇死。
……
照相館老闆原先在樓下開票,一聽樓上有人做反日宣講,跑上來,讓傑克布行行好,別砸他的小本生意。然後他對周圍的新郎新娘們說:你們都沒聽懂,對吧?大家都不懂他的英文對吧?
1942年8月15日這天,傑克布·艾德勒出獄了。很難弄清,是漢奸劉部長還是黃先生,到底誰使上了勁。我現在還記得傑克布走進門來的樣子。頭上裹了一條圍巾,臉上是淤血和血痂,嘴腫歪了,領帶把一隻胳膊吊在胸前。五天的監獄生活催出一大片原野般的鬍鬚。
二十分鐘后,我從附近私家護理站請的護士到了。她打開那條圍巾,看了看,要我馬上準備熱水。女護士四十多歲,又紅又粗的手指頭驚人地靈巧,她在顧媽和我驚恐的瞪視下,把傑克布剃成了個光頭。中年女護士說話總是輕描淡寫九九藏書:那,頭髮長起來呢,也快的,就是這塊疤上不會長頭髮了……喏,我縫一縫……不太好縫,口子張了好幾天,皮都幹掉了,要用大點的針。
他裝扮起來,穿了一件風衣,豎起領子,把半個青面獠牙的面孔藏在裏面,又在頭上扣了草編禮帽,帽檐壓到眼睛。儘管這樣,還是半人半鬼,他站在穿衣櫃的鏡子前,一站站了好幾分鐘,眼神冰冷,像要拔出槍來撂倒鏡子里的丑漢。
他的敘述線索一點沒斷:征款讓猶太人在英國人眼裡露了富。1190年的大迫害就是猶太人以財富引火燒身。英國人拿了猶太人的錢,認為這些天生會讓錢生錢的人低劣,是天生的罪犯,他們得幫幫忙,讓猶太人贖罪。大批猶太人在倫敦被屠殺了。成百上千的猶太人被圍困在約克城堡里,不皈依基督教就燒死他們。城堡里所有的猶太男人殺了妻子和孩子,又相互幫助,殺死了彼此。到了1290年,英王下令把所有猶太人逐出英格蘭。他們一無所有地走了,跟歷代被逐的猶太人一樣,跟傑克布一家一樣。
我對自己的眼淚毫無預感,看見他搖搖擺擺地走近,淚水突然就出來了。曾經讓你煩也好,讓你開心也好,這個你不拿他當回事的「表兄」在此刻好親。
他和我那時一樣。從拘留室出來,我也以為我對恐懼免疫了。
他說只要照張相片,讓他父母看到他現在的樣子,多少錢他們都願意付。連他的兩個哥哥都不會像平常那樣,對老弟他的貸款請求左盤問右審查,他們會立刻給他寄錢。傑克布輕蔑地笑著,對他遠在紐約的兩個哥哥直搖頭,說醫生先生和律師先生有多少錢都沒個夠,真不知道他們到底要有多少錢、多少房產才算夠!難道被趕出德國、奧地利、波蘭的猶太難民還沒讓他們看到教訓?什麼錢財都會在剎那間變成零。難道幾千年歷史的重複還沒讓他的父母、哥哥想開?11世紀威廉一世把猶太人放進英https://read.99csw.com格蘭,是圖用他們的錢財,既貪圖他們的資本也貪圖他們的金融才能。這兩樣東西能讓英格蘭富強起來。但威廉國王的規定非常苛刻,行行業業都不準猶太人干,只准他們做金融信貸。當時統治意識形態的天主教把有利息借貸看成罪惡。一次王室為戰爭征款,很小的猶太人口就攤派了整個國家征款的四分之一。小小的猶太社區一次就拿出了全部的攤派款項。
監獄里天天槍斃人。
真不知道他怎麼從監獄回到這所房子的,一路上會嚇壞多少人。然後他對緊跟進來的顧媽說:我沒有錢,請你去付一下車錢。
戰爭似乎頭一次打到凱瑟琳的世界來了。她頭一次把個人瑣屑的是非暫放一邊,全力主持美國傷員傑克布的康復工作。從早到晚,監督傑克布吃吃睡睡,聽聽留聲機。第三天,為了買一隻烏骨雞給傑克布燉湯,她把留聲機搬出去,搬進了路口寄賣行,然後就對我說:彈彈琴給艾先生聽,不然他悶死了。
傑克布說:別擔心,我會在信里告訴我父母,保釋我出獄的錢是兩千塊。日本人抓我,我有什麼辦法?
我們坐進一家咖啡館。他財大氣粗的樣子又來了。我提醒他別瞎花錢。他說他會寫信給他父母在瑞士的朋友,讓他們給二老打電話,說他英勇被抓,光榮受傷,請他們通過瑞士電匯些錢來。
喝了咖啡,吃了點心,傑克布又是一條好漢,氣宇軒昂,走出咖啡館時說:猶太人錯了幾千年,誤了那麼多代人,還要錯下去,以為有錢終究會有一切。
老闆說:大家都聽不懂先生你在講什麼,所以請你別講了。他把傑克布的衣服從衣架上取下來,迅速地替他穿上,又把草禮帽扣到他頭上。
幾個在放假的日本海軍,和兩個日本女子響亮地談笑著走來。他們沉默起來和打破沉默都頗可怕。你看,在上海的大街上,光天化日,他們炫耀著他們的放肆。連他們的放肆也顯得比別的民族徹底,因九-九-藏-書為那正是他們的沉默蓄養出來的放肆。
他果然去照相館照了一張正臉相、一張側臉相、一張全身相。幾個等待照相的新婚小夫婦換得一身嶄新,站在四周,看著這個可怕的活寶。傑克布用半英文半中文說他是小日本行暴的活證據,大家可要好好看看。他過去可不是長得這麼難看,這是活活讓小日本給打成醜八怪的。
我堅持要解開圍巾看傷勢,他堅持推擋我的手,說沒什麼好看的,只差一點,槍托就砸穿了顱骨,讓滿腦殼對我的思念以及他關於人類迫害的思考滾熱地一瀉而出。他聲音空虛,說話非常吃力,但還要胡扯。
這是上午,凱瑟琳出去找女友們喝茶聊天了。顧媽要我攔住傑克布,讓他把泡足了血的兩隻鞋子扔在客廳外面。
吃吃困困的日子傑克布只過了兩天,就煩死了。他的胳膊果然是那位接骨大師花了十分鐘接好的,但痛得他長嘶短嘯,髒字罵得連凱瑟琳都聽懂了。
我的傷算最輕的,你知道嗎?
他們有什麼權利……不,我是說,是什麼讓這些人認為他們可以在別人的國家把人當糞土?為什麼總有一部分人有這個需要,這個把別人當糞土對待的需要?傑克布站住,看著日本人從他旁邊走過去。我敢說,他們在自己的東京、大阪、橫濱一定不這樣放肆大笑,傑克布說,只有把別的國家的人當成糞土,踐踏爛了,他們才會這樣肆無忌憚地大叫大笑。他們為了這種肆無忌憚的痛快,需要把別人看成糞土。這就是為什麼,他沒辦法比你高,就用殘酷血腥的辦法迫使你低,這樣他就比你高了。迫害是自卑的表現,迫害者都是心理殘缺、內心孱弱的人。迫害是個非常幼稚的把戲,把比他高大比他強的人用非自然的力量——比如武器,比如輿論,比如氓眾——壓低,壓成他腳下的糞土,嗬,他就感覺好極了。
我一句話沒有,還是盯著那個被他攪得黏黏糊糊的摜奶油高腳杯,杯子在他手裡轉過來轉過去。大批九九藏書華人登上南洋的海岸、美國的海岸、大洋洲的海岸,暈船的腸胃還沒平定,就沒命地開始賺錢、存錢……一樣的。遷移和寄居是人類悲慘的生存現象之一。所有寄居者都一樣,珍惜自己的零起點,勤勞、忍耐、愛財如命,不管你怎樣告訴他們,到頭來很可能是一場徒勞,他們還是想不開。
我問他我們要去哪裡。他好像目的地明確,跟以往一樣。
我說那就成了借日本人勒索他父母。
他和我走到了靜安寺大街上。雨前的天氣,讓人感覺很臟。大街上人很多,卻是些快活時髦的人,不知他們大白天不工作憑什麼這樣花枝招展,一個餐館出來,又邁進一個甜品店。
他說:我的父母到了美國,紐約的東南西北還弄不清,就開始沒命地賺錢、存錢。
我只好再一次提醒他,為了打通黑道關係,菲利普使了很多錢救出羅恩伯格,我也借了一千美金。
我問他為什麼要把好好的綢圍巾包在腦袋上,還嫌自己不好看嗎?
有一些比詹姆斯還年輕的學生,在我眼前給打死了,十來個人一塊兒給打死了。就是要我看看,渾身打出洞眼的也可以是我。
他那隻接好的胳膊吊在繃帶里,草禮帽檐下面露出大半個面容,紫色的淤血正在往青黃轉變。這個臉像出窯陶器,燒出了意外的窯變。傑克布已經忘了他出門前在鏡中自己看到的尊容,忘了他該體恤一下滿街好心情的人們,別像現在這樣恐嚇他們。
他才不理會,照樣花花綠綠叫了一桌子,瞬間就花掉了凱瑟琳一周的伙食費。
傑克布說:但現在我感到了什麼你知道嗎?我感到最嚴重的恐懼我都經過了,我對恐懼基本上免疫了。
我打開落滿灰塵的布簾,下面是不久后也會變成雞、鴨、魚、肉滋補到傑克布身體里的立式鋼琴。我東彈一曲,西彈一曲,把傑克布最後的養傷耐性也彈沒了。他從我肩后伸過一隻手,是那隻健康的手捂在琴鍵上。他說我根本沒心思彈,他也沒心思聽,不如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