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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進了溫家的門廳,就聽見小客廳里的洗牌聲,自從我電話里通報世海健在的消息,溫太太斷了很久的搓牌聲響又續上了。溫家上上下下的心情都給徹底地洗了一遍牌,又重新開出了一局。
陰謀穩穩地朝我的彼得湮沒過來,可我卻在昏睡。
我說:世海為了不連累你們,只好下這樣的狠心,你們千萬別怪他。
彼得眼睛又在我臉上定了一會兒,轉開了。我的樣子真是看不得,破舊睡裙被拉扯得一邊高一邊低,頭髮大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下面的腦瓜里想法更亂。
我又轉身招呼剛才的黃包車。車夫正靠在電線杆子上歇氣,脫|光上身,一根根肋骨在極薄的皮肌下起伏。他一看這麼快生意又回來了,馬上套上上衣,對跳上座椅的生意咧開嘴一笑。
去十六鋪碼頭,我說,快一點!
我說是我家房客的電話。
他做了鬼臉。彼得臉上肌肉從來不是用來做鬼臉的,所以他剎那間變得很醜,宛如陌生人。從這裏我明白他心裏有多緊張,怕從我神色中看到哪怕一丁點破綻,向他證實他想刺探的。我的疑點可不少,那些跟傑克布之間不乾不淨關係的疑點。
一天時間對於橋頭大廈是老長的,跟日本人頂撞一句會怎麼樣,我不說小姐你也清楚。小姐聽說沒有,他們把一個猶太社區領袖從很高的台階上推下去,摔得血肉模糊,拖上來,再推。
車子經過福州路上了廣東路。老的和新的「會樂力」弄堂口,路燈亮得灰濛濛。窯姐們東倒西歪地站在街邊嗑瓜子,瓜子殼在燈光里飛得如同落花時節。這一帶是傑克布逛不夠的地方,小吃店、小酒肆一家接一家,他儘管很忙,也會抽空帶我來小酒肆里小吃小喝,一筆筆從他父母和哥哥那兒得到的貸款從這條街上流走不少。他用貸款給我買過幾塊絲綢,要我去置新行頭。他自己也置辦了幾套貸款的真絲西服,但回到家就不喜歡了。每回他帶我來這條街,享用貸款酒、貸款小吃,我們都極其快活,破罐子破摔的那種快活,一旦我勸他適可而止,他總是叫我別急,他明天開始一定好好存錢。
第二天我下樓時覺得一個世紀過去了,我把無限漫長的一段無可奈何地睡過去了。從欄杆拐彎處看見樓下坐著的彼得時,我竟然毫無意外。所有的無奈苦悶過去,從另一端走來的,當然應該是這個面目清純、黑白分明的彼得。
他叫我別問。他原話是這麼說的:你可不要知道這類骯髒勾當……呵呵呵……
現在看見他痛苦,我滿足了。
這個把自己當成馬的精瘦男子飛快地跑起來,我看見的就是兩隻迅速向後翻的腳底板。現在傑克布的心已經硬了,上了車也會像我這樣說:快一點兒!假如車夫跑得好,他會在車費外額外加一筆可觀的小費。有幾次他在夜裡帶我出去吃喝玩樂,讓拉著我和他的兩個車夫賽跑,誰跑贏了他獎一塊大洋。傑克布到了上海,很快就用上海方式玩耍。
彼得問:需要多少錢?
我告訴他們,世海現在多麼自立,能吃苦,年輕人一旦有了一種理想,什麼苦都能吃。
我告訴他傑克布就是那幾個被日本人逮捕的猶太人之一,現在還不知下落。
凱瑟琳更慌,瞪著樓梯上的彼得和我。她看到的這個穿著皺七皺八睡裙的女子簡直就是大白天接客的暗娼。
以後回來,倒能要他去跑跑南洋了。溫太太眼睛在紅紅的眼泡里閃閃發光,看著菲利普。
我說:他就是那個傑克布。我跟你提過的傑克布先生。徹底懺悔的衝動在我喉嚨口冒了冒。
彼得說:你必須幫我找到這個小赤佬。
要快點兒想。
我說:傑克布一被捕,我們的計劃就落空了。
我勸他別急,可能沒那麼糟糕,世海的同志們一旦確定那盒盤尼西林是真的,就會把欠他的另一半款項補上。
十分鐘之後,彼得重提剛才的問題,溫世海是否和我聯絡過。
溫太太一看見我就從椅子上起身,一面迎上來:阿玫來啦?然後向門外叫道:菲利普,阿玫來哉!
我按照打聽到的地址來到父親這個學生的家——一所在楊浦區的兩層樓的洋房。路上走了半小時,但等人花了兩個鐘頭。父親的這個學生叫什麼我已經忘了,就叫他小劉好了。小劉的父親對我父親非常敬重,所以一下班回到家馬上答應見我。劉部長讓了座請了茶,自己踱著方步來到黑色大辦公桌後面,站在那裡剪雪茄,打火,點煙。他身後轉椅是黑色牛皮的,釘出一個鼓囊一個鼓囊。然後他坐下來,開始聽我講述。我告訴他我的猶太難民「未婚夫」傑克布和日本人如何發生了一場「誤會」。部長絲毫不動聲色,一看就知道我說的對於他不是新聞。我說作為一個在異國寄居過的人,我自己完全能體會猶太難民的不安全感。怎麼會有安全感呢?寄居在美國,在世界上許多國家的中國人都是被排斥被驅趕被迫害被殘殺的。
從我的小繼母臉上,我才看到我的窘境:彼得一旦發現我和一個年輕的、身份模糊的男寄居客同住一個屋頂之下,我可就身敗名裂了。
我固然可以把一切都推在營救彼得的策略上。營救了彼得,也就營救了彼得的一家子,也許還營救了彼得父母的至親友人,比如那一對開餐館的維也納話劇明星。這樣的大營救,總有人要付出慘痛代價,彼得以我的貞潔付出這代價,這一點他遲早會想通。在生命存亡之間,所有倫理道德要重新定義,不是嗎?
那一刻我比漢奸還下賤。我對著部長垂淚,又對著他巧笑。部長問起我父親,我心想,他正是為了不當你這樣的人,不遠萬里去過六個人住一屋、一天只吃一頓飯的日子。
我帶著比黑夜更黑暗的心情回到家,好在凱瑟琳和顧媽都睡了,否則我可就有了出氣筒。
門同時開了,裡外都是尷尬的面孔:我不是他的珠珠Darling,菲利普聽了吳秘書的傳話,九*九*藏*書想當然地把我當成什麼珠珠,把臨時的秘密藏身之地暴露了。像菲利普這樣的老少爺,若不在宅子外面養些Darling,就不正常了。
我受寵若驚,但我一直急不可耐等候的絕不是這句話。
我把一千美元拿出來,讓他趕緊去交給格里高利·黃。
我心裏的火一下躥上腦門兒,脾氣很大地回道:沒啥事情,我就是來白相白相!
我發現他的筆記本里凈寫著德文,他提防的就是眼下發生的事,但我覺得能讀得懂一頁頁亂七八糟的記載。我眼睛貪婪地梳篦下去,每頁都有「May」出現,有時會出現幾回。第一次記下「May」這個名字是一年多以前,那個日子我當然不會忘記,是我表姐的婚禮,傑克布記下「May」這個穿淡紫長裙的伴娘,不屬於唐人街的一群年輕女子,更不屬於婚禮上寥寥可數的白種人。一個沒著沒落的年輕女子,一個和他一樣的寄居者……
我們都聽著梅蘭芳花一句、草一句地哀怨,假如他扮演的楊玉環知道幾年後有條白綾子在馬嵬坡等她,她就該花也好草也好地數數自己的福分了。
我問他會躲到哪裡去。
大家倒是給我行了個方便,我可以跟菲利普單獨談話,我用英文把傑克布·艾德勒的事告訴了菲利普。我的話從來沒有如此的經濟有效,菲利普等我的句號一吐出口便說:這種事只有鈔票和女人能派用場了。
他馬上變成了一貫爽朗率性的菲利普,絲毫不解釋自己無意中敗露給我的私生活隱秘。
傑克布一直沒有回家,也沒有任何消息。我的小繼母這樣告訴我。那時候我當然還不知道傑克布已經進了橋頭大廈的監獄。第二天下午,我教了一節課回來,聽到的還是她這句稟報。家裡又沒小菜錢了,她羞怯地暗示我。
我看著彼得,我的眼睛一定在說:啊?!
彼得在這種時刻都不忘禮儀,對凱瑟琳點頭笑笑。笨蛋也能看出我和傑克布的關係不一般。他的大眼睛抖了抖,就像一個人突然發現自己的一塊暗傷那樣抖了一下。不看見傷是不覺得痛的,現在看見了,傷得挺難看,疼痛於是變本加厲。
寄賣行的店員對著光仔細查看這條太平洋彼岸來的三手貨。晚禮服是杏紅色,前面兩個主人滴在前襟上的香檳酒、冰激凌汁、番茄沙司趁夜色混混還可以,在這樣的查看下,太丟人了,我都為它們抬不起頭。
在異國做寄居客,就是從這裏開始。從此他們就知道自己會被人家當成永遠的異己,他們誰也不相信。就像猶太難民在上海,他們誰也不相信。一群凄凄惶惶的人,風聲不妙他們能幹什麼?當然是奔走相告,做好最壞的打算,同時也垂死地爭取逃生的可能性。
彼得說:可是剛才聽你在談錢和抵押房產。對不起,我企圖不讓自己聽的,但那兩個詞堵也堵不住。他看著我,大眼睛和他的語言一致,也在說對不起,為他一剎那的教養淪喪而害羞。
我說:非常抱歉,我得掛電話了,再見。
那一會兒我煩死了。這個彼得,難道他非得把事情弄得更亂,把我弄得裡外更不是人嗎?
我不是想要一個「謝謝」或者「May,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救我,太難為你了」!
彼得說:我還要趕去上班。他匆匆地湊上前,吻吻我的左邊臉頰,再吻右邊。拜託你了,萬一和那個小赤佬聯絡上,想方設法要把他留住,然後給我打電話。我下午五點會去醫院。他轉身拉開門閂,開了門往外走。一步兩步三步,已經隱在門廳的昏暗裡。
他說:我妒忌什麼?你又不愛他。
我不想上樓回到自己卧室,推開傑克布的房門。心事重重又無所事事,我拉開他書桌的抽屜。抽屜是個大雜貨箱,西藥片、剃鬚刀、筆記本、名片,名片佔了三分之一的空間,整個上海的外國人都在他這抽屜里,還有兩張大光明電影院的票子,沒有被用過的。顯然他自作主張安排了跟我共度一個吃喝玩樂的夜晚,為我選了部好萊塢電影,但回到家沒等著我——我一定和彼得約會去了。他事後對此事隻字不提,也許他也早忘了。
我那時當然沒有把那一切理得這麼有頭緒。那時的我跟彼得坐在江西路上的德華銀行陰森森的大廳里,聽職員用上海英語應付彼得提取的一千美金巨額款項,來不及梳理那幾天發生的事情。我覺得有什麼擰了,很不對勁,但來不及細想。反正有一輩子可以去想。你看,五十幾年後,我面對你,已經把當時的事情理得清清楚楚。
這東西我們賣不出去的,店員說,喏,這條裙子我們到現在都沒賣出去。他指著一件象牙色太陽裙,質地精良,也沒有那麼多點點滴滴的「前科」。我一看標價,也不過幾趟黃包車車費。
我掛了電話就換衣服,換鞋子,一面飛快地想著父親的一個姓劉的學生。那個學生的父親在汪偽政府里做部長,不是教育部長就是司法部長。我打開皮鞋匠縫補過的小皮包,發現裏面的錢只夠乘黃包車,我教鋼琴課的課時費要到月底才能拿到。凱瑟琳跟著我亂轉,問是不是傑克布有消息了。我跟她講什麼?什麼也講不清。我愣頭愣腦地問:你還有多少錢?
這些話都會文不對題。有一個人將為了他彼得的安全出逃而待在莫測的上海。不,遠遠不止這些;一個人在發現他的真情被一個女人踐踏得稀爛之後,留在了舉目無親的上海。何止舉目無親,簡直是敵意瀰漫。一旦日本人發現他是交戰國僑民,就會送他去郊外的集中營。街上一隊一隊、一車一車的佔領軍來往,奔向某個罪惡的目的地,一個個軍帽下的腦瓜,運行著惡毒的念頭……彼得逃亡的身後,被丟棄下來的這個人舉目看去,原來這是一座對他充滿不善的城市,茫茫的不善中,竟有一份來自他熱戀的中國女子。
彼得的眼睛又一抖。另一種抖法,振奮了,九九藏書或者說再一次看清我。看清我什麼?冷靜而手辣,為了他和我們的幸福小日子,不惜傷天害理。
沒啥。我沒車錢了,給兩個車錢來,馬上還你。
我可以在樓上接電話,但我怕電話和傑克布有關,便快步跑下樓,彼得在我身後叫道,若是詹姆斯·溫的話,告訴他一聲,他有話跟小赤佬說。
五分鐘之後,男人把一輛黑色汽車開到餐館門口。已經看不出它是什麼牌子,什麼年頭的產品,因為它是肢解了好幾輛車拼湊的。
許多人家把竹床、門板搭在馬路上,睡的睡,靠的靠,從車上望去一片起起伏伏的蒲扇。家家都點了蚊煙或者熏了艾草,滿街都是灰白的辛辣雲靄。
鋼琴在英國人、美國人撤退時是最不值鈔票的東西,小姐你曉得的。
原來在我激昂正義的同時,就在下意識地實踐我的謀算。愛情是不是原來就不高尚?不管你犯了怎樣的罪過,只要為了愛情,就可以自我正義,從古至今,不都是這樣嗎?我很卑劣,愛情很高尚,因而我通過卑劣實現高尚。
做啥?凱瑟琳用應付查賬的警覺口氣說。
我問彼得哪裡買到的盤尼西林。
整個晚上,我聽著鋼琴曲和音樂中人們的低聲交談,其實一直在等彼得的一句話,哪怕是:可憐的傢伙,算他倒霉,愛上你這小巫女!
彼得請我替他翻譜,我這才醒悟過來,果然是他要試奏他剛才即興寫的幾個樂句。他的真實心情我不知道,但手指下的樂句在輕歌曼舞,是個心情不錯的告白。我看著他認真、專註的側影,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他替我翻譜一樣注視他。這側影很優美,沒說的,我卻好失望好失望。彼得怎麼可以讓我懸在等待中,就是不讓那句話把我落實下來?
這是個供友人喝茶或餐聚或玩兒幾局橋牌的小室,沙發和扶手中間,擺了張方桌,上面蓋著紫紅絨毯。假如誰犯了癮,可以躺到沙發上燒煙。上海男人有點錢,都是做做人又做做神仙,好幾重日子輪番過。
他若知道我們一家子吃傑克布的、喝傑克布的已經好久,還不知道會怎樣噁心。
請不要插話,世海嚴峻地說。他現在給關在那座所謂的橋頭大廈里。
走出餐館我就覺得自己在等待什麼。似乎彼得欠我一句話,我在等那句話。我把那個偷梁換柱的計劃原原本本講了一遍,一個細節都不馬虎,總算達到了彼得的理想程度。他總該說點什麼。他一句話也沒說,我被自己的等待一直懸吊在半空。這是一件大事,天大的事,要置他人于死地,他怎麼可能不說一句話呢?
老小姐說:這就難講了。菲利普朋友多啊。她打量人的眼鋒飛快:小姐,尋問老闆阿有要緊事體?
黃先生說:只要不是抗日分子,自首一下,老命總會保得牢的。
這名字我會一直呼喚到生命的最後一口氣嗎?
好的,謝謝黃先生。如果小姐你能弄到點金條,頂好了……
等我跺著劈了叉的半高跟鞋走到樓梯口,老小姐叫住我,塞給我一個地址。我一看,是理查飯店的一個房間。
我拿著錢便走。店員在後面叫我,忘記你的衣裳了。我轉身謝謝他,請他先替我存放一下。我的事實在太急了。
猶太俱樂部里沒有一張空椅子。鋼琴曲子是陌生的,但十分好聽,有一絲中國情調。也許是阿龍·阿夫夏洛莫夫新寫的小品。傑克布·艾德勒到上海沒幾天就混進了阿夫夏洛莫夫家,白聽了一場音樂會,白吃了一頓冷餐,之後便把這個猶太作曲家的作品介紹給了我。
侍者把我領到一個小休息室。我剛剛敲門,裏面就響起菲利普朗朗的招呼聲:珠珠,Darling!
一本筆記本快記滿了,我看到「May」在每一頁上頻頻躍出。「May」也被他寫得越來越潦草,越來越飄舞,他寫「May」的這一剎那是什麼感覺?感覺把我抓住了?把我認識得淋漓盡致了?就像我心裏一旦出現「彼得」這名字,就會想,這個名字我將呼喚多久?我此生會呼喚無數次嗎?
我手裡有一筆錢。到了澳門,要用在去葡萄牙的旅費上,還有從葡萄牙去美國的船票。
看得出來,菲利普很矛盾,他一張平展如蠟像的臉上一點都不動容,但心裏卻煩得厲害。這煩也有一分是沖我來的,我一個女人,年紀也不算太輕,當嫁不嫁,凈弄些不本分的事情出來做。世海「活過來」,他這個為父的卻后怕得要死,立刻想回歸本分,養尊處優地做個老好上海人,因為做中國人顯得太政治化,並且做中國人的格局也太大,道德、志向、血性,缺一樣不可,顧不過來,不如做上海人識時務合時宜,為一個亡了的國家保存一份個體實力,未必不是一個大境界。再說,他儘管和十六鋪碼頭的行幫有世交淵源,十六鋪的人情也不是好欠的,一向都是以升欠以斗還的,這樣的財力他也不具備。另外,他善於利用行幫間盤根錯節的對立協調關係,但如今上海被日本人佔了,誰知道以毒攻毒的老伎倆是否還行得通,行不通的話,是不是會有惡果,一個老婆兩個兒子,他現在不求多一分福,只求別少了一塊心頭肉。
彼得來了有一個鐘點了,凱瑟琳告訴我,他不許她叫醒我。她比我慌多了,不知道該怎樣解釋傑克布掛在大門口的草禮帽以及顧媽替他擦亮的一雙時髦的淺色皮鞋。凱瑟琳眼光賊溜溜的,用上海話教我:就告訴彼得,家裡招進一位房客是沒辦法的事。樣樣物什漲價,收點房錢貼補家裡開銷。
我叫了一聲「彼得」,兩手撐著木頭扶手便跳到了樓底。這是我十二歲的動作,那個剛從美國回來的時候的我。
彼得說:哦,想起來了。
然後他告訴了我,在我大睡的兩天一夜裡發生了什麼。溫世海在他上夜班時找到了醫院,叫他設法弄一盒盤尼西林,他可以出高價收買。彼得把盤尼西林送到了一個他們約好的接頭點,九-九-藏-書可是來取葯的是另一個年輕人,錢只付了原先說定的一半,說是要證實葯的貨真價實才付另一半,這年頭什麼假貨都有。彼得堅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個小青年懇求他說,這些葯要去救一條神聖的生命。彼得說為人處世守信用在他的價值觀里是最神聖的。他正要揣著那盒盤尼西林離開,小赤佬一下翻臉,從腰裡拔出手槍,彼得在槍口下接受了這樁有辱尊嚴的交易。
我抱住彼得,我這樣一抱就看不見他憤怒的臉了。樓下電話響起來,我豎起耳朵聽凱瑟琳那沒有動詞的英文在答話。
那理由不成立。因為它不合邏輯,救人應該是第一位,總不能讓人死在日本人的監獄里。猶太難民中有人蹲過日本人的監獄,從裏面活著出來是奇迹!讓他在裏面多蹲一天,他活下來的可能性就減一分。彼得說。
我說他的錢無論如何不能動。彼得不同意,認為救不出傑克布,一切都是空的。
房客遇到了一點麻煩。這就是我告訴彼得的。
彼得至少該對這人渣說一句什麼。
另一條裙子讓我連打開的勇氣也沒有。看看表,已經六點出頭,一狠心,我把表放在櫃檯上,請他隨便給我幾塊錢,我有急事。
溫太太看著我在客廳里落座,就蹬著一雙先裹後放的半天足,跑到下人住的地方,去叫廚子起來給我燒兩碗點心。世海的哥哥不太瞧得上一切和政治、軍事、商業有染的濁物,所以我一開口講到世海如何跟我見面,他便起身,兩手插在褲袋裡走了。
彼得根本沒去注意另一個男性居住在此的跡象,上來便問我有沒有溫世海的消息。我怕凱瑟琳那點英文理解得一知半解,反而斷章取義,回頭來盤問我,便請彼得一同上樓,到我房間里談話。
然後我便聽說了傑克布·艾德勒事發的始末。他惹了一身禍,卻跟他自身利益毫不沾邊。
凱瑟琳說:就推到我身上好了,就說我一定要招這個房客進來!她慷慨極了,拿出她曾經最看重的臉面讓我大用特用。她一面教唆我,一面給彼得續上熱茶。茶葉是二手的,有時泡了茶客人沒喝或只喝了一道,凱瑟琳就讓顧媽把茶葉濾出來,曬一曬,重新裝進茶葉筒,所以這所洋房內自1941年春天到1942年秋天,茶水有其色無其味,徒有其表,沒有靈魂。
到了溫家,傭人告訴我溫太太出去買菜了,菲利普一早就出了門,興許去十六鋪了。
在我一場昏睡中發生了這麼多變故。德國人和日本人巨大的陰謀無聲地進行著,如同烏黑的蘇州河一樣不可告人。
或者:彼得,能不能請你把收音機開小聲些?我還想睡一會兒呢……
我拿起包,站起來,一手拉平裙子的皺褶,我心裏再為傑克布著火,眼下也只能成事在天。
我時刻提醒自己,不能暴露傑克布的美國公民身份,否則他就會直接從監獄去集中營。天色在部長身後暗了,我還在講啊講。「啪」的一聲,辦公桌一側的檯燈亮了,照亮了部長左邊的腮幫。那腮幫細膩如膏脂,鬆弛得像老女人的乳|房。我在求偷生者幫著傑克布偷生,保存下來的最終就是一點皮肉。我突然沒勁了,低下頭看著玻璃絲|襪脫了一串針腳,露出我的皮肉。
不久有電話打進來,找我的。我剛接電話,那邊人詭秘地說:請等等,有位先生要跟你說話。我聽見電話在兩隻手上交接了一番。
走到溫家的門廳里,身後好幾座老爺鍾都打起鐘點來。它們音色不一,頻率有快有慢,七上八下地打完了十點。我沒有菲利普食指和拇指捻動的東西,連手錶也當掉了。
菲利普始終不語。我說到世海因為牽記他們流了淚,溫太太又是一口一個「小討債鬼」地哭起來。我本來不會勸人,這時簡直如坐針氈,急忙想告辭。菲利普幫忙或不幫忙,我再說都是多餘,他心裡有數得很。
彼得塞了幾張鈔票在我手裡,要我支付我以下幾天的生活費用。他提醒我一句,可以買條新睡裙了,然後他轉身讓黃包車開路。鈔票在我手裡猶如異物,我很久都不願把它放進錢包。彼得的提醒顯然是帶些嫌棄的。嫌棄我什麼呢?外面穿得人五人六,私密空間里完全是另一回事。而淑女們在繡房里也要做人的,首先是為自己做人。自己左顧右盼,問心無愧,做的是個品行端正的人。
我的心慌慌的,就是等彼得的這句話。比如:May,我們對這位傑克布先生缺乏公平。或者:以後怎樣能償還我們欠傑克布的呢?我們欠他太多了,怎樣才能得到他的寬恕呢?
菲利普說六個猶太人中已死了一個。他的死嚇住了另外幾個人,所以出了變節分子。現在除了他的燃氣公司總工程師羅恩伯格和傑克布仍然被囚禁著,其他人都被釋放了。因為要讓這個變節分子魚目混珠地和其他難友一塊兒獲得自由,才能保障他在猶太人中的安全。變節分子使更大一輪逮捕正在展開。
其實我都被自己那句話嚇得一哆嗦。原來救傑克布是這麼個動機?至少有部分動機是為了彼得?我向漢奸媚笑,跟黑幫挂鉤,名為營救傑克布實為營救彼得?我並不是要救出傑克布,而是要救出他身上那把鑰匙,紅銅的,半圓匙頭方形匙柄,能打開中法銀行里的一個保險箱。
溫太太吩咐了點心回來,往丈夫對面的沙發上一坐,問我世海胖了還是瘦了。這一句話她在電話上已經盤問我好幾次,我說壯實多了。那是個用胖來誇獎人的時代。
彼得一進我的繡房就看見那個床罩,它已經陪我在太平洋上兩度往返。他說看見我如此珍惜這件舊物,他非常高興。再好的事都別去說破它,然而彼得偏偏說破了它。一旦說破,你就非常地不甘,因為你預期的遠比說出口的這點飽滿豐厚,魔力都在不可說的那部分里。
黃先生,再給我一天時間,行嗎?
我就不必說我當時怎麼垂死地抱住彼得了,你反正知道九_九_藏_書熱戀男女在私下裡的動作。我關上門,小繼母聽見「咔」一聲鎖住門閂,讓她在彼得走後說我「老勿作興」好了。我們在鎖住的房門內發生的事是靜默的,這靜默讓小繼母痛不欲生,從門外走過去走過來,清嗓子或嘆氣,破舊的繡花拖鞋抽打著木地板等於抽打我的臉頰。
我剛要說我一點都不懷疑她的廉潔,她就嘩啦嘩啦說起世道如何壞透了,昨天顧媽出去買小菜,鈔票在手裡捏得緊緊的還是被小偷得了手。皮鞋壞了,拿到攤頭上去修,結果攤頭和皮鞋通通沒有了。電燈泡買回來只用了兩天,癟掉了!
彼得這時從樓上下來。我得趕緊結束談話,對著電話猛說好的,再見,謝謝。我看著彼得,跟姓黃的格里高利說我還有急事,失陪了。他卻想起一大堆話,說其實這幾個猶太佬嘴太硬,跟日本人自首,承認一下過錯,再做個保證,畫個押,總歸出得來的。我抱歉必須掛電話了。他不理我的抱歉,又囑咐我快點想辦法弄錢,弄到錢之後,就送到菲利普·溫家好了,溫先生曉得怎麼跟他聯繫。
三樓走廊上二十多個人,有的站著,有的蹲著,臉色都很難看。我敲了敲董事長的門,出來一個老小姐模樣的女子,自稱是秘書,姓吳。吳秘書把我請進辦公室,說菲利普躲出去了,因為他一早來吩咐了幾個部門裁員,被裁的人不肯走,想找他求情,願意降薪水,與公司共渡難關。菲利普不忍聽他們說全家要餓死之類的話,只好逃出去了。現在走廊上還有人在等他回來。
我從柜子里抓出兩條長裙子,都是最香艷肉感的那種,放在一張舊報紙里一裹,衝出門去。
這是下午五點多鍾。你知道上海的夏天。夕陽又熱又黏,走了一會兒就覺得一身的不潔不爽。我們這一帶的幾家寄賣行都讓陸續登陸的猶太難民慣出了毛病,知道無論他們把價壓得多低對方都會出手。已經傾家蕩產的難民們為了讓全家人吃一頓猶太新年大餐,寧可賣掉他們賴以過冬的毛皮大衣。他們就這樣在上海精明的寄賣商手裡一步步傾家蕩產,走向赤貧,穿起了國際紅十字會捐糧的麵粉口袋。
凱瑟琳不知從哪裡弄到兩塊奶油蛋糕,供品一樣端上來,擱在茶几上。這事她做得有點像個長輩,並且是那種自卑的長輩,痛苦地接受了晚輩以不堪啟齒的謀生方式提供的贍養。
彼得彈得很出色,人們請他再彈兩首曲子。他說了句什麼,周圍嘩啦啦地鼓起掌來。我發現一隻手在捅我——彼得的手,人們是在沖我鼓掌,因為彼得宣布那支鋼琴小品是獻給我的。
這個討債鬼,她又哭哭啼啼起來,養小人一點意思都沒有,就是前世里欠他們,今世來還債的。他要到抗戰勝利再回來?抗戰不勝利就勿要爺娘了?儂去告訴伊:用不著回來了,抗戰勝利啥辰光?阿拉老早死了!
我的慌亂腳步在樓梯上踩住了睡裙下擺,把裙擺和上身扯分了家,現在我可好看了:一手抓著裙裾和上半身接縫的地方,抓得它勉強掩體。
連黃包車夫都給我嚇了一跳,問我:小姐儂做啥?因為我一句話沒有就從人行道衝到馬路上,連蹦帶跳已經坐在他車上了。
阿玫姐姐,你只管聽,不要說話,世海在電話中用英文指示我。他的嗓音通過電纜傳過來就露餡了,乳臭未乾。阿玫姐姐,傑克布被日本人抓進去了。
我已經說過理由了。
我心裏好奇怪,他怎麼對這位房客不打聽一兩句。一個年輕的男性房客,在多少文學作品中是女主人公浪漫史或墮落的起點啊。這一位呢?會變成他的情敵嗎?彼得居然毫不起疑,也不妒忌。
部長說了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等我被小劉送出大門,才開始回想,我是否得到了部長的承諾,部長是否答應了我去幫著傑克布偷生。然後我又跳上一輛黃包車東去。
我聽自己說了一聲「what」?
菲利普是從不跟他夫人的女友們一同玩兒牌的。他這時在大客廳里跟大兒子說話,一張梅蘭芳的《貴妃醉酒》在留聲機上轉出醇美的聲音。菲利普聽音樂和他收藏東西一樣,生冷不忌,什麼都愛,也什麼都無所謂。溫太太把我領進大客廳,嘴裏對我一口一個謝字,粗粗的腰身還一欠一欠的,似乎是我讓失蹤的世海重生的,或者我對世海施了還陽術。
那個夜晚我上次已經講過。在我的生命中,那是個重要的夜晚:為了傑克布,我去求了一個漢奸。我出現在那張書寫了若干語重心長、由賣國而救國文章的書桌前,一無所有,只有臉上一副笑容,一副導向許多男女之間的可能性的微笑。
假如傑克布不再回來,我會不會保存他的日記?保存多久?這日記得在我和彼得將來的共同生活中佔據一個什麼位置?一個私密的位置嗎?
我的淚水汪在眼眶裡。彼得的痛苦原本可以免去的,可我就是不饒他。好吧,你不妒忌,你大度,我看看你能挺多久。
電話掛斷後,彼得問我,出了什麼事。
他問:你覺得這個小赤佬靠得住嗎?來上海快三年了,他的上海話說得最地道的就是「小赤佬」三個字。
又或者:彼得,去看看孩子醒了嗎……
會呼喚著說:彼得,幫我晾一下衣服,我夠不著!
那種我最熟悉的無邪面孔,又複原了。大眼睛里全無主張,我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你知道,那年代盤尼西林剛發明不久,一滴葯一滴金子。
我證實了他的判斷。他倆和其他三個猶太人通過秘密途徑得知「終極解決方案」已經進入了具體部署,兩萬多在上海的猶太難民將會在「移民滿洲」的謊言掩護下被驅趕上船。當下的爭執焦點是這些將在公海沉沒的船隻由誰來投資——既然希特勒不放過納粹魔掌下餘生的猶太難民,那麼「終極解決」的巨額耗資就不該由日本負擔。
電話里的男人自我介紹是菲利普的朋友,叫格里高利·黃。寒暄了一兩句之read.99csw.com後,他問我錢是否準備好了,一千塊美金應該夠了。
那我會去想想辦法的。
自己是怎麼在兩個男人之間踩蹺蹺板,玩雜耍,我真不願去想。
一千塊美金。
彼得說:把人先救出來,是最要緊的,不是嗎?他在我滿腦子回憶著在漢奸部長面前的講演時,結束了他的邏輯推理。他以為我被說服了,要我立刻換好衣服隨他去銀行。
我趕到理查飯店是下午兩點,粗粗一算,發現自己有三十多小時水米未進。理查飯店的樓頂餐廳稀稀拉拉坐著衣冠楚楚的人們。在這裏上海話是外國話,而全世界各國的語言是本邦語言。
黃先生你曉得,這個數目不小,我總要想想辦法,假如黃先生你需要鋼琴……要麼我可以暫時抵押房契的話……
我走在弄堂里,不知誰家的女傭還在井台上捶打衣服,捶得我心裏好空。
世海說:能不能請你去我家一趟?也許我爸爸能找到關係營救他。
彼得的眼神在說,他壓根看不出我說的事和他有什麼關聯。
他轉過頭看著我。他心想我這種慘叫是什麼意思。
我要他看到的,他錯過了。我要他看到傑克布·艾德勒似乎並非人渣,他在人格上的改善讓我不知所措。
趁溫太太沒回來,他說他的燃氣公司也失蹤了一個人,姓羅恩伯格,他和這位傑克布先生恐怕弄到一道去了。
到了1942年夏天,橋頭大廈對誰都是個著名的所在。日本憲兵隊用它關押收審抗日分子。
我到溫家的公司時,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多。溫家船運公司是一幢舊樓,從菲利普祖父那一代,它就立在十六鋪了。樓里又黑又潮,地板高一塊低一塊,有些地方顯然漏水,鋪了帆布,所有打碎的玻璃都沒有更換,只是用三合板代替。
我說:一個幫會裡的人物,他在幫忙救傑克布。
菲利普又告訴我,用黑道的人等於用虎狼葯,他們幫忙是幫忙,但回報也要得狠毒,他不得不答應他們,替他們走私。我猜想一定是走私煙土。菲利普嘆了一聲,說他曾祖父創業艱難,走私過一些造孽的東西,臨終前囑咐他的兒孫們,他造孽是為了他們不用再造孽。
你知道我在垂暮時總想到什麼?我想到傑克布說的這麼一個現象:一旦迫害開始,就收不住,它的能量要徹底揮發。它會乘著慣性,推波助瀾,它的能量自然釋放時,像性能量被釋放一樣具有極大快|感。沒錯,我覺得他是對的,那能量的釋放肯定能和性能量釋放時的快|感相提並論。甚至,那快|感超過性行為的快|感,否則它不會弄得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人同時亢奮。我直到今天也為那種千萬人、億萬人同時發|情般的迫害狂熱而疑惑。
我說:我們的房客叫傑克布·艾德勒。我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把我自己弄得更亂。你知道他怎麼被捕的嗎?
彼得說:詹姆斯這個小赤佬,簡直耍流氓手段!是在打劫!
點心來了,溫太太又問我,世海的牙疼有沒有犯過。我笑笑說,他沒有這麼好的甜點,牙就不會疼了。我是說一句俏皮話,溫太太卻說看來抗日還能治好他一個頂要命的毛病。
可是他的不妒忌讓我十分地不甘心。我記得跟你說過,戀愛的雙方很少有同等瘋狂的,往往是一個比另一個更痴傻。因為彼得的平常心和大度,我對他反而越來越貪得無厭,總想再從他言語之外多榨一點。我說不出來究竟想要什麼,只能用這種不甘心來形容我那時的感覺。
通過彼得的錢,贖救傑克布;通過傑克布的護照,使彼得脫險;通過毀掉我們所有人對愛情的原始理解和信念,實現愛情。
我問他是否有急事找他。
菲利普突然說:事體一有眉目,我會通知你。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就是要準備好這個。
我叫道:彼得!
我腦子開了小差,假如我在傑克布的房間里找到了保險箱的鑰匙,我還會不會救他?前天晚上我在那個漢奸部長家裡,先是巧笑倩兮,笑得引火燒身,然後又慷慨陳詞,把我祖父都端了出來,想煽動起漢奸萬一還沒泯滅的民族良知。那一刻我想到救傑克布是要圖他什麼嗎?我似乎沒想到。
她轉身就走。我等著她給我拿錢來,卻等來一本賬簿,她指著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數字:喏,艾先生的錢我沒有花一分在自己身上。儂看看好了。
我忘了對面坐的是個溫文爾雅的漢奸,什麼都忘了,講述起我祖父的故事來。我祖父乘坐著蒸汽船靠近美國西海岸——就從我和傑克布常常攀登的燈塔礁旁邊駛過——停靠在舊金山東海灣的港口,還沒站穩腳,就被消防水龍頭噴射的水柱擊倒。一注注可以打穿沙土的高壓水柱劈頭蓋臉而來,紅色的高錳酸鉀水柱把從大洋彼岸來的瘦小的中國佬沖得像決堤洪流中的魚。襤褸的衣服被水注撕爛,從一具具瘦骨嶙峋的軀體上剝下來。那是什麼樣的消毒程序?碗口粗的紅色高錳酸鉀液體活剝了人的衣服和體面。
彼得把我和這筆錢一同護送到溫家。在我跳下黃包車時,我又說了句蠢話,我說:彼得,你真的不妒忌嗎?
彼得強硬起來:為什麼不能用我的錢?他那張單純清秀的臉看來也可以撕破,變得固執、凶暴。他們家老老小小靠他的收入過活,漸漸讓他乾綱獨斷,動不動給點臉色讓大家看看。
彼得說:你剛才接的電話,和傑克布有關?
好了,傑克布·艾德勒被榨盡了價值,成了真正的人渣。
接下去,他告訴我,被日本人抓獲的五個猶太人里出了叛徒,又有一批更高的猶太社區領導被日本人抓進了橋頭大廈。日本人指控他們造謠惑眾,誣陷日本當局。他們原意是要阻止「終極解決方案」的實施,但說不定會讓德國人、義大利人、日本人將計就計,把猶太難民圈到崇明島上,築起與世隔絕的集中營,再逐批屠殺。這就是為什麼他冒生命危險跟世海做交易,他急需湊足錢,跟我逃出去,再設法把他的全家偷渡到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