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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我倒是從世海那裡聽到了不少傑克布的好話。一天,世海幾乎撞在我身上我都沒認出他。這個年齡的年輕人幾天一個樣,何況我快一年沒見他了。他戴的眼鏡是黑框的,穿著舊工裝,一絲闊少氣也沒了。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技工,這就是1942年8月溫世海給我的印象。他才十八歲出頭,在我看已經是個大謎團。他身後是帶白色涼棚的茶攤和下午五點的陽光。
那時只要傑克布有點錢,就會帶我去尋歡作樂,夜裡晚歸,白天一直睡到中午。醒來時,床頭常常擱著一大把梔子花。花不是尋常的插法,而是浸在一個豁了口子的玻璃魚缸里。一個小小的球形魚缸,帶許多葉子的梔子花插在裏面顯得異常豐|滿。傑克布不知從我家的哪個角落找到了這個廢棄的魚缸。
什麼護照?他問。
他把手抽開,說:你得給我點心理準備。到底是怎麼弄來的護照?我連相片都沒給過你呀!
那就在這裏讓他們解決?老闆對老闆娘張著兩隻手,然後又轉過來,面向彼得,這個姿勢蠻有喜劇感。
他安慰我,說他不必出面,手下有個叫阿立的中介人,幫他辦所有會惹禍的事。
看見彼得我幸福得渾身一飄。他穿白大褂比他平常更好看,有人生來是該穿某類衣服的,傑克布生來就該穿熱帶殖民者的亞麻布西服的。
彼得這時又看我一眼。
你們中國人太隨意,他無力地笑笑,對我說。在中國住得越長,他對中國人的總結性剖析越多。
為了你的安全,我必須守口如瓶。
你一定想知道,我什麼時候聽說梅辛格的「終極解決方案」的。約瑟夫·梅辛格此人,大概你已經很清楚。從歐洲來的猶太人把他看成索命惡鬼。據說連日本人聽了他對猶太難民的「終極解決方案」都覺得他該進瘋人院,或者乾脆就是惡魔附體。
他說得非常真情。我什麼也不說,跟他走回辦公室。他又在做他自己的理想了:認真地閱讀每個病人的病例,以及這種病的臨床研究,甚至所服的葯的成分、好壞作用。現在他在我眼裡,也是我的理想,我很想成為他那樣一身用處的人。我幾乎是崇拜他,這一點我不說,他也應該看得出來。
傑克布會動用警方找你的,彼得說。
我說找個氣氛好的小館子吃晚飯。跟彼得在一塊的這一部分我需要寧靜,酷愛竊竊私語的幽暗小天地。一支蠟燭,兩盤爽口的簡單飯菜,音樂也要,詩也要,要它們替我們把甜蜜傻話說出來。傑克布對我的影響還是有的,那就是我一旦要說什麼甜蜜傻話了,就馬上讓自己閉嘴。我們在虹口公園附近找了一家奧地利人開的沙龍式餐館,這天晚上有配樂詩朗誦。
他說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於,這樣一來,會不會刺|激梅辛格這個屠夫馬上動手。反正消息走漏了,不如趁早動手。與其說彼得在跟我說話,不如說他在跟自己商量,做推斷。
傑克布和彼得幾乎是同時得知這個噩訊的。
老闆說誰也搞不清這群人里有沒有暗探,所以他只跟他的至交談論這件事,其他人也在交頭接耳,但只跟自己徹底了解的人交頭接耳。這年頭貨幣貶值,食品昂貴,每個人的體重都在下降,所以為了每天一頓豐足的晚餐,個別猶太癟三人不做了,去做狗。
我們點的菜上來了,老闆娘低聲跟彼得交談了幾句話,給我們送來兩杯甜味德國葡萄酒。她請客。
他說:現在你還不告訴我嗎?你的把握到底來自哪裡?
我問彼得,他估計日本人會怎樣處置那幾個猶太人。
我暗暗地出了口氣。原來他並不是擔憂傑克布·艾德勒沒名沒姓沒身份,一旦從上海和中國逃走該怎麼活,他擔憂的是這個金蟬脫殼陰謀不夠完善。別忘了,不做到盡善盡美的事,彼得寧可不去著手。
他有時去浦東上班,一去兩三天。路太遠,工作太多,在總管辦公室的桌子上睡了兩夜。他就這樣告訴我,但他的笑容是說,我知道你不信,不過你再追問我還是這些話。
說完我從茶攤站起就走,把同坐在一條長凳上的另一個茶客差點給掀到地上去。世海急得英文也忘了,叫道:勿要生氣呀!
我一直等到人們從會堂里出來,也沒等來彼得。
阿玫姐姐,那就請你偷偷告訴我父母,我還活著,打敗日本鬼子,再回家看他們。
我早就把護照上的欄目背熟:傑克布·阿龍·傑克布/生日:1917年2月22日/出生地:柏林。只要我眼睛一閉,就能看見扉頁上面的照片。我總是在干這件事,閉上眼,看著記憶中傑克布的護照相片。這麼做只是要進一步說服我自己,彼得完全可以被偽造成傑克布,並且,不用什麼手藝去偽造。我盯著記憶里傑克布的照片,還有別的用意,因為它看上去相當討厭,絕不可能讓我愛上相片的主人。像所有的證件照一樣,傑克布的護照相片攝取了他一生中最丑最傻的瞬間,因此只要把彼得糟蹋得足夠丑、足夠傻,他會看上去和傑克布一模一樣。
這天傑克布照舊乘早班輪渡去浦東上班了。就是去那個偽造「美國製造」機件的工廠當總工頭。
原來他真以為世上有天使般的女孩子。把我當成天使般的女孩,太誤會了,正如他在我心目中做理想一樣,做他心目中的天使我也受不了,要大氣都不出,離人間煙火遠遠的。
萬一被美國移民官看出來怎麼辦?他盯著我。風險會很大嗎?
地上的冰棒紙橫著捲動,接著,雨來了。我看見一個人踩著波爾卡的節奏向我跑過來。
這是個星期五,彼得從醫院請出假來。他讓我https://read.99csw.com六點到西摩路口等他,然後跟他去參加猶太會堂的安息日聚會。
做日本狗的中國人多的是,我說。
彼得心裏仍然七上八下,卻基本被我說服了。他一個醫科大學優秀生能幹出囤積糧食這樣投機倒把的事,非但不讓我吃驚,反而讓我心疼。我本性就不安分,愛犯規,但彼得不是。我犧牲傑克布和我自己,為的就是保住彼得的純正。那略帶書獃子氣,略有些古板的純正。
我問他怎麼知道我在這個時刻回家。他笑笑說他總是能把我等回家的。那次等到的是傑克布·艾德勒。要不現在的工廠總管交椅可能就是我的了,世海對我說。我懷疑他們的廠主花錢雇的就是一口好英文,管他男的女的,一口流利的英文能幫他營銷假冒「美國製造」的機器配件就行。
彼得迎著突然出現的我站了起來。我不請自來的習慣讓他越來越頭疼。
會堂里的猶太教民是從全世界各地來的,偶爾聽彼得說到各國猶太人之間的利益、文化分歧。但這時的會堂里,誦經的聲音低沉渾厚,像是低低沸煮的聲音,沸煮著無論是怎樣尖銳的區別和差異,熬得所有分歧都融化,成了一大片;那熱烘烘的雄渾頻率,震動在含著一場雨的大氣層里。
我聳聳肩。我的意思是走一步看一步,你彼得的小命都捏在梅辛格和日本人手裡,除了魚死網破,還有什麼選擇?
他付了茶錢,從後面趕上來,嘴裏說:好的,那就不去偷!不偷還不行嗎?
這手比他的臉和身體要年長成熟,甚至憔悴,帶著苦相,似乎在大太陽里勞作了半生。我不在意他在太陽下勞作,我甚至不在意下半生和他一起在太陽下勞作,但讓我吃驚的是我看出這手有點心狠手辣的勁頭。
原來他不放心的只有這一點。
彼得說:丟了護照,他會設法跟美國方面取得聯絡,掛失什麼的。萬一他這麼幹了,可能對我不利。我拿了他的護照也沒用,號碼已經掛失了,我登上美國海岸,不成了上門投案?
而寄居在這裏的彼得、傑克布、羅恩伯格卻不是真正的寄居者。他們定居在這片雄渾的聲音里,這片能把他們熔煉成一體的聲音。
你給我買了一本美國護照?
彼得的眼睛大睜著半天不眨。他一定也在想,面前這個年輕女子還是他認識的那個May嗎?她是多麼鐵腕冷血。
彼得問我在想什麼。我說沒想什麼,衣服好像快乾了。
他把一條手臂伸平,讓我的頭枕上去,又拉起我的腿架在他的腿上。我看他一眼,他就回我一眼。世上也一定有兩個彼得·寇恩。我指的不是名字,而是跟我緊密相依的這個形骸,裡面包藏著兩個彼得。兩個彼得有一個是我熟識的,另一個是在夜裡乘船去鄉下收購糧食的陌生人。現在的彼得寬肩細腰,兩腿又長又直,坐著立著躺著,都是出污泥而不染,很難看出他跟另一個精明強幹、一不做二不休的彼得共處。我想象那個陌生人彼得,挽著褲腿,一臉霸氣,跟賣糧的農民們一斤一兩地殺價,然後像所有走私者一樣,趁夜色順著臭氣熏天的蘇州河返航。再往後呢?讓我感到最艱難的,是在腦子裡看到這樣一個彼得:他看著滿街排長龍搶購糧食的人們按兵不動,同時狠狠地想:這個國家哪還是個國家?是個活地獄!讓我別看見他們吧,讓我離開這些臭烘烘的街道!
彼得氣喘吁吁地走到我面前說,他以為我已經走了。假如這麼一個妙齡女郎等煩了,走了,那隻能是他活該,他對我說。他喘得很厲害,一看就知道是跑了老大一截路,周五的安息日時間,這一帶的黃包車都給占完了。
我的父母和傑克布父母,都企圖這樣改良我們,磨鍊掉我們動不動就「我不愛做」的性子,我們是難民,寄居人家的國家,你還動不動使性子:「我不要……我不愛……」
必須承認傑克布·艾德勒的能力,尤其是亂世中辦事的能力。很快他在猶太人、法國人、日本人、中國人那裡都有了熟人,跟他去外灘附近的餐館,去理查飯店頂層的花園餐廳,他都用名字招呼侍應生。每個人對他講過的事物,他都記得驚人的清楚。進入國際飯店的電梯,他會跟人聊起來,問某人上次說的那個朋友到上海沒有,或登廣告想賣的馬駒賣掉沒有,或者某人某天去看的那場跑狗賽贏到錢沒有。他在猶太難民區更是個吃得開的人物,好幾次參加難民的足球比賽和籃球比賽。他樣樣玩意兒都玩得不錯,卻不精,實在是有精力沒地方發揮,就什麼都玩。假如不是因為他跟彼得完全不同的性格,就憑他在難民區混得那樣爛熟,說不定最終都會和彼得混成哥兒倆。
他站起來,跪在我對面,兩隻手掌托起我的臉頰說:May,做了這一筆,我保證不再做了。
你會嗎?假如我突然消失了,你會馬上想到我和你一切的一切,從頭到尾,都是個套子?
我站在路口,看見衣著隆重的人們和黑衣黑帽,拖長鬍子長鬢須的拉比們陸續走進那座聖殿般的建築,可以想象那個第一世紀在反抗羅馬人的起義中被毀的耶路撒冷聖堂。彼得跟我講過他的祖先的事,他的民族的祖先,這是為了心靈自由什麼災難都可以承受的民族。2世紀的羅馬皇帝哈德良(Hadrian)允許他們恢復被毀的聖堂,但他們發現哈德良把丘比特豎在神壇上供他們膜拜時,他們再次揭竿而起。巴爾·科赫巴將軍領導起義者重建了以色列,重建了能夠保衛他們心靈自由的城郭和廟宇。儘管最https://read.99csw.com後的代價是哈德良的屠城屠國。那是猶太民族最沉痛的失敗,屠夫們穿行在耶路撒冷,大群的戰馬窒息了,因為猶太人的血沒到了馬的鼻孔。從那以後,猶太種族從自己的土地上消失了。五十八萬人被屠殺,剩下的人被作為奴隸帶出了耶路撒冷。就連耶路撒冷也不再存在,因為哈德良皇帝在地圖上抹去了她的名字。所有猶太人的城鎮,都從地圖上塗抹殆盡。
怎麼不可能?
等我真正愛上舞蹈,想六根清凈好好跳舞時,我父母對十二歲的我說:跳舞能跳來飯吃?我從小是個糟糕的孩子,被所有人吼罵:你做事情就憑興趣,做得好嗎?後來我想,做事情憑興趣難道不是最正確最自然的?沒有興趣哪兒來的生命?人類(以及所有生命)不就是起源於一雌一雄的興趣?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彼得?
彼得說:我和你是不一樣的。我愛你。
實際上我在最甜蜜的時刻讓自己閉嘴,是跟傑克布學來的。
他說:他真的非常像我?
我父親的三封信一塊到達。郵路太複雜太不可預料,所以他只能託人帶信。信是寫給凱瑟琳的,其中一封要她如何把屋頂上的片瓦換成新的,把花園的花修剪一下,再把不怎麼暢通的雨漏通一通。他抱歉自己走之前未來得及做這些瑣事。假如妹妹在家就好了,他信上說,妹妹在這些事上很能幹。我的老父親不知道他的女兒眼下帶了個更能幹的人回來,在接到他信之前把房子裡外都收拾了一遍,只要不是掙錢謀生的事,傑克布玩著就幹了。第三封信父親提議把房子賣掉,假如凱瑟琳堅守上海的話,房子變賣的糧食夠她吃幾年了。父親說,假如凱瑟琳仍然想去內地和他相聚,千萬打消念頭,那裡的官員幾乎人人貪污腐敗,剋扣教授和學生們的福利,已經有不少人得了黃疸型肝炎和肺結核。
彼得問:一旦到了澳門,肯定能去美國嗎?
遠處傳來手風琴拉的波爾卡,俄國猶太人的家裡在舉行晚會。俄國人可以比任何民族都沉重,也可以比任何民族都活潑浪漫。
我說:我可不行,我絕對不可能口若懸河地說假話。
他的黑眼睛越睜越大,黑色放射開來,恐怖似乎散布到周圍。
我說:你說呢?就像你從來不等我,而我不等自來一樣。
冒這種風險遠比冒風險留在上海,被「終極解決」掉要好得多啊,我說。為了消除他的恐怖,我告訴他,唐人街的許多人都用一張醫療保險卡看病,我小時候就把自己的醫療保險卡給我幾個表姐們用。她們拿著我的身份證和我的保險卡出入大醫院小診所,護士看看身份證上的相片,最多說一句:這是你幾年前的照片吧?
我心裏不知道為什麼痛了一下。傑克布比彼得更愛我,是這個事實,以及我對於這事實的承認讓我心痛了?
你的護照。我說。
第二天晚上,我等傑克布等到十點,心比外面的夏夜還悶熱。我沖了一個冷水澡,換上一件素色旗袍。我至今還清清楚楚記得我那個年代衣櫥里的存貨,大部分是刺|激異性感官的,那種不學好的年輕女子的行頭。只有兩三件冰清玉潔,禮拜天去教堂的女孩子的行頭。我記得這天晚上我換了件淺藍色帶白圈圈的布旗袍。出門前,我順手掐了兩朵梔子花別在第二顆紐襻上。
他的眼睛怎麼會這麼大這麼黑?這樣的眼睛表達無助和恐怖多麼合適。我不要彼得這樣無助和恐怖,我脫口便說:什麼都別問,等上了舊金山的岸,你拿著我給你的護照就行了。
你們打算怎麼辦呢?老闆用耳語問彼得。我和我妻子都在談論偷渡澳門,再從那裡繞道,去美國或者澳洲。我們在求美國和澳洲的親戚,希望他們能幫忙,真是難為情得很,這些親戚我們從來沒見過!
沒錯,我不能為上海狡辯,這個城市的確臭烘烘的。壞氣味有一部分來自屍體,晦暗角落裡常常卧著趴滿蒼蠅的屍體。每天清晨,清道夫、淘糞工的車裡都放著嬰兒的小屍首,他們的父母們窮得連最小一筆喪葬費都花不起。假如對那個剛扔掉兒女屍首的父母表示一下哀悼和安慰,年輕的父親會指指妻子說:不要緊的,她很會養的,只要明年吃飽肚皮,再養一個就是了。彼得會在這種時刻認同他弟弟大衛的做法,對如此一個地獄,活著逃不出去,死了總能逃出去。
這下要哭的是我了。這個世海,放著現成的闊少不做,要過朝不保夕的日子。還沒完全發育好的他,哪裡來的如此寬闊的心胸?
他說:這總得想個辦法出來吧?
我問他是不是臨時有病人出了情況。他點了點頭,吻著我的太陽穴。雨點加大了分量。
彼得神不守舍地沉默著。
在生意上手軟就做不到完美至極。不登峰造極的事有什麼做頭?那是我和傑克布這種甘居三流的人之所為。彼得彈鋼琴彈到了極致,他的極致並不是音樂的極致,這不怪他,天生的元素擋了路。可憐的彼得!他哪知道隨心所欲、隨遇而安是什麼東西。做一件事,他必定讓自己「愛做」(這就是幾十年後中國流行的「干一行愛一行」)。在他父母那裡,愛不愛做某件事,要緊嗎?「我愛做」或者「我不愛做」有什麼要緊?愛是多麼輕佻膚淺的玩意兒,尤其跟責任相比。
你不會是為你父母的安全,讓他們哭瞎了眼吧?
他說他只想問問我,他母親可還好。他知道我會跟他們常走動的。
彼得幾乎自言自語,把一句話說了好幾遍:再給我一點時間。
我拉住他憔悴的手。
我又好氣又好笑:茶攤上的人現九*九*藏*書在想,這兩個人滿口漂亮的外國話,就商量點小偷小摸的事?
當然是為了他們的安全。
最好的時機是猶太新年。9月1日晚上,猶太佬們會傾家出動,到各個猶太會堂去過他們的新年,這時候下手會不費勁,屠夫梅辛格把屠宰的日期鐘點都想好了。
老闆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們桌旁,問菜肴是否合我們的口味。他看見我們盤子里的食物幾乎是原先的分量,飛快地看了看彼得的臉色,小聲說,猶太人中間竟有日本人的內奸,真不是東西!那幾個闖進大拉比會議的猶太英雄剛從華德路會堂出來,就被捕了。一輛神秘的大型吉普突然開過來,跳下來幾個亞洲人,用棒子一陣亂打,然後就把他們綁上了車。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單。我是個在哪裡都融化不了的個體,我是個永遠的、徹底的寄居者。因此,我在哪裡都住不定,到了美國想中國,到了中國也安分不下來。
彼得看著前喜劇明星的老闆,眼睛幾乎不眨不動。一雙眼睛能盛得下那麼多無助和恐怖。
世海,我問你,你和傑克布到底在幹什麼?
你看,跟彼得在一起,我是另一個人。把傑克布跟前的我和彼得面前的我並列在一塊兒,他倆都會不認識我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這條變色龍變出的哪一種色彩是真實的。
我一邊設想編排,一邊吃驚自己的陰險殘忍。
這手可以把收購來的糧食嚴實存放,價錢不飆到他那遠大的理想,絕不手軟。
他的嘴唇貼在我的鬢角上,用吻問我:假如你等我等不來,你會怎麼樣?
彼得不僅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父親、我伯伯們、我姑媽們的理想。這是我們中國人家認為最拿得出手的晚輩。我的面頰貼在他光潔的肩上,優美的江洋大盜,千萬別在做成一筆缺德喪良的漂亮生意之前就吃了日本人的子彈。
老闆娘用帶德語口音的英文悄聲說,今天有幾個猶太人給抓起來了,抓得神不知鬼不覺,但顯然是日本人乾的,因為「終極解決方案」被他們捅到上海猶太人的最高宗教領袖的會議上去了。老闆娘說完便忙到別處去了。
這天夜裡,傑克布回來了,但他沒有驚動我,誰也沒有驚動,拿了幾件衣服、一瓶「十滴水」就走了。他的行動是顧媽聽見的。我又到他的屋裡,打開衣櫃,看看被拿走了哪些衣服。我想根據這點來判斷他會離去多久,或去幹什麼。我發現他最貴重的一套禮服不見了,依他的性子,去國際飯店吃晚宴或者參加某要人的葬禮也不會穿得那麼周正。我拉開床頭櫃的小抽屜,什麼也沒找到,我也不知道應該找到什麼,一張字條,表示他對我的牽挂?
旋風B,你知道吧?就是往密封的房子里噴毒氣。這是當時集體屠殺猶太人效率最高的方法。
第二天,傑克布還沒回來。我急得在一個地方坐不了五分鐘。開始我還寬自己心,誰能怎麼樣他?他別坑害別人就行,我急什麼呢?慢慢地,我發現我自己不光挂念他,而且很想他,他像那種見面就煩、不見又想的表哥,整天看他一無是處,但在他缺席時,你會覺得他的一無是處正是他的可親之處,還有他的人情味。
彼得看著我。他在做論文答辯,一絲不嚴謹都有可能被擋關,所以他必須提前給自己層層設障。
我告訴彼得,讓我們快走吧,逃到澳門,從那裡再跳上遠走高飛的輪船。
我說日本人會不會槍斃這幾個猶太人?
護照並不在西裝的內袋裡。我一愣,怎麼忘了呢?傑克布當然不會把護照裝在口袋裡:現在美國護照可不像一年前,可以做護身符,現在它只會惹禍。它變得一無價值,僅僅對即將冒充傑克布進入美國國境的彼得是個寶貝。我翻起他的枕頭,下面什麼也沒有。抽屜、衣櫃、床頭櫃,我一樣樣翻查,就是找不到傑克布的護照。
說實話,我沒想到他那時乾的事情有那麼大。
彼得忙得一天都沒吃飯,酒量酒風又都不好,這會兒一杯酒就在他空空的腹內興風作浪了。
這個獃氣的孩子真拿他自己乾的事當真。
我問他今天找我什麼事。
我又聳聳肩,抿嘴一笑。他對這個叫傑克布的犧牲品於心不忍。
我也側過臉,好好地看他一眼。
這種十八歲的哲理,能讓我拿它怎麼辦?我定睛看著他。
彼得說:即使有經濟擔保書也不行,美國移民局還要看你在奧地利的納稅證明,還要警察局開的五年內無犯罪記錄。
我問老闆,在這裏聚會的人是否知道正在飛速惡化的局勢。
我說:為什麼?
這時我跟彼得說,再也不能等了,應該馬上聯絡潛逃澳門的船。
我沒辦法,只好把事情再講清楚些,否則他以為我謀害了傑克布先生。我告訴他,我如何千辛萬苦地把傑克布哄上船,哄到了上海,就是謀取他的護照。在我講到傑克布先生在愛爾蘭酒吧如何跟人賴賭債,又如何偷竊義大利工廠主的罐頭時,我盡量把傑克布講成一個喜劇人物,可悲可惡的丑角,暗示彼得:跟這麼個丑角,像我這樣的女子只能毫不留情地利用。
他說:好吧,那麼我們再回到那個點上:傑克布發現你不見了,警察也找不到你,然後呢?
我當時怎麼也不會想到,幾個被日本人抓獲的猶太人中間,有一個是傑克布·艾德勒。他那一陣忙的事情特多,但主要就是忙著探聽「終極解決方案」何時實施,忙著把這個大陰謀披露出去,讓美國地位舉足輕重的猶太人參與干涉。就在我站在猶太會堂門口滿心甜蜜等待彼得時,他和羅恩伯格還有其他人突然闖進了一個由猶太大拉比梅厄·阿九_九_藏_書什肯那齊主持的安息日聚會。那個聚會聚集了最有話語權的幾個社區領袖,影響波及世界上其他國家的猶太社區。而就在我和彼得坐在壁爐前,兩情相悅時,傑克布正在被拷打。
世海擦了擦眼淚,用傷風的聲音問我能不能幫幫他,去他家偷偷拿一些他的衣服出來。8月一過,雨就會把秋天帶來。我說這事我怎麼也幫不了他。他說有個叫阿文的女傭是他小時的乳母,可以買通她。我火了,說溫世海,以後別器重我干這種內外勾結的事,別指望我每次對日本人的拷打都嘴嚴。
他說:他一旦向警方報案,你在上海就可能非常危險。萬一一時去不了澳門的話,你就成在逃犯了。那怎麼辦?
上海有的是走私禁品的人,走私煙土、西藥、止痛靈都能發財。我懷疑藏在傑克布那笑容後面的就是這類不三不四的勾當。那些勾當變成凱瑟琳和我的大米飯、鹹菜肉絲和爆腌黃魚,我才不會去過問。
去哪裡?彼得問我。
我說:傑克布也愛我。
沒有賣的。就是有,我也買不起。但我給你弄到了一本護照。
我問他生意怎樣。他說不錯,不過還應該更好。我求他說,別「再好」了,再好他就要讓日本人和汪偽政府不舒服了。
進門時我和彼得都成了落湯雞。老闆娘是個話劇演員,和彼得母親是好朋友。她把我們請到樓上,給了我們一人一塊浴巾。樓上是老闆家三代人的居住地,德國人在住房上從不將就,居然做了一個壁爐。老闆娘把壁爐的煤氣開關打開,藍色火苗從水泥塑成的假木炭縫裡躥出來。老闆娘讓我們烤一烤衣服,體貼地說她不會讓人上樓的。
你那麼有把握?
彼得說,八千英里,花一大筆船票錢,到了這裏,被「終極解決」,呵呵呵……
我有幸讀到父親的信,是因為凱瑟琳拿著信來找我,要跟我拉起統一戰線,抵制父親賣房的破落戶主張。她說就是一座金山,賣賣吃吃,也吃得空的呀!她要我出去再拉一兩個傑克布這樣的冤大頭來寄居,外國人做房客好,手面闊,小事不計較,再有一個好房客,買米買小菜就夠了。有兩個更好,橫豎書房沒人用,把書捆一捆賣掉,能隔出兩間睡房來,多幾個房客,大排骨總吃得起了。凱瑟琳跟我籌劃著。她臉上光澤暗下去了,衣服光澤也暗淡了。家裡買一點油葷,她都省給我們的好房客吃。不知怎麼,她這副模樣倒比曾經好看,更像她那個階層精打細算、聰明賢淑的小家碧玉,那個當教授夫人之前的懂事女人。不知我爸爸怎樣看,我是看她順眼了許多。再去找一個房客來試試,我答應了凱瑟琳。
他「嗯」了一聲。
我聳聳肩。
彼得還是看著我。沒錯,這是一個人一生所要做的最殘酷的選擇。換了我,我也會這樣看著桌子對面的那張臉,神不守舍。
彼得,聽著,我用幹練的口氣說道。我的口氣是那種幹缺德事的人特有的,顛倒是非,頭頭是道。有個人叫傑克布·艾德勒,美國公民,1933年從德國逃亡的難民。你進入美國國境的時候,就是傑克布·艾德勒。他和你長得很像,就是眼睛和頭髮顏色不一樣,但相片上看不出來。你把頭髮染得淺一點,一定沒人會發現你們是兩個人的。
世海說:對待邪惡,正義沒有必要說真話。
他嚴肅起來,還有點煩惱,叫我閉嘴。他不許我拿自己胡扯。
好的,沒問題。
老闆娘那雙極具表現力的眼睛瞪了一下彼得。彼得說沒事,暗探們都是下三爛,不懂英語。晚上好,他對著遠處招招手:你們這些吃屎的猶太蛆!接著又是一陣毫不快樂的大笑。
他說:因為你不高興。
我跳下床,一面下樓,一面把聽覺伸向樓上樓下,看能否聽出我的小繼母和顧媽當下的活動。房子里非常安靜,凱瑟琳一定又從全家的開支里貪污了一點小錢,到女友家打牌去了。顧媽大概排隊買米,還沒有回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我直撲傑克布的房間,頭一眼就看見他昨晚穿的那件細麻布西服掛在衣架上,它是傑克布最滿意的一件夏天禮服,很適合他。傑克布非常適合穿逍遙休閑的衣服,即便別人都穿上隆重的深色晚餐服裝,個個都冷峻得像個時尚殺手,他也不去合群,他的打扮總是缺乏一點莊重。我往衣架邁了兩步,又聽了聽四周,確信家裡沒有別人,才摘下西裝。我一陣口乾,心跳得好重,遠比偷字畫和白玉度母時犯罪感要強烈。
我趕緊拉著他離開餐館。馬路上的水已經漲起來,彼得看見一個打傘的猶太男人站在門廊里,便叫出他的名字,請他用車把我們送到畢勛路上的猶太俱樂部。男人問他肯付多少錢,彼得請他先開價。
我說:肯定。
他佝身探出手,試了試搭在壁爐架子上的衣服。我忍不住又去看了看他的手。我有一個古怪的毛病,就是喜歡看人家的手。顧媽告訴過我,手的形狀很說明問題,手又大又長而指頭不尖的人,往往為人溫厚。這就是彼得的手。但手的動作往往又演繹出一個人的心理活動。彼得現在的手遠遠比過去有力、主動,是派用場的手,在卑瑣的事、缺德的事、高尚的事上都能大派用場的手。
老闆娘從他背後拍一巴掌,說他瘋了:喊什麼?喊給內奸聽嗎?
不久我發現,傑克布的鑰匙環上一共五把鑰匙,排除我家大門的那把,其他四把里,有一把樣子跟一般鑰匙不同,紅銅的,樣子笨拙,方形匙把,半圓匙頭。它一定就是中法銀行的保險箱鑰匙。
前喜劇演員說:早就知道美國人不怎麼樣,沒把我們這些猶太佬當回九_九_藏_書事,這種時候了還刁難?我們給殺光了關他們屁事,他們的國門還是只對我們開一條縫!
與此同時,柴田也找到猶太社區的領導人物,把梅辛格的計劃告訴了他們。那時離猶太新年只有一個半月,就是說,逃脫或制止這項大屠殺,只有四十幾天時間。
我轉過臉。世海的樣子這一剎那非常稚氣。
這麼大的雨,雙倍車錢。
我說:我沒什麼不高興,我又不是什麼天使。
可是……我還是不懂。他說。
他終於恍悟過來,問道:那這位傑克布先生沒了護照,怎麼辦呢?
我說他母親最近開始吃點乾飯了,前幾個月一直喝粥或喝湯。就是背著光,隔著他的平光鏡片,我也看得見他的上下眼皮鬆泡泡的幾層褶子,包著忽閃忽閃的淚水。哪個家庭的父母不養個把冤家?這倒把我、世海、傑克布歸成了一類。
我說做什麼事都會冒險,全看值得不值得。梅辛格和日本人要在猶太新年之前實施「終極解決方案」,與此相比,還有什麼風險算得上風險?只要你準備好了,我現在就可以拿到他的護照,然後我們就消失掉。
我們裹著浴巾坐在假壁爐前烘烤衣服。八月哪裡是生壁爐的時候,馬上便出汗了,彼得乾脆打開浴巾,也替我打開浴巾,身體和身體兩小無猜,這種無邪和坦蕩,只能在我和彼得之間發生。
我看到床邊扔了一雙臟襪子。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到那個清晨我們跳舞回來,他站在門廳里對我所做的。要不是顧媽的腳步聲,他已經把我變成了上海灘另一個身份曖昧的女人,那種夫人不夫人小姐不小姐的女郎之一。我對自己說,就憑他對我的放肆我也不該內疚。我的色相還沒輪到彼得享用就讓傑克布搶了先,憑這點我也饒不了他。等著吧,他將為他在我這裏嘗到的甜頭付出代價,我可不像那類女郎那樣便宜,他可玩不起我。
他神不守舍地看著我,我想他一定在想他的父母怎麼辦。假如他逃走,把他們留給屠夫們,他剩下的半生怎麼過。
西摩路靜下來,會堂門口只剩下我一個人。音樂響起了,彼得還沒有來。希伯來文的誦經聲把幾條馬路和一片天空都震動了。
我稀罕嗎?
找房客的主張遭到了傑克布的否決。他自認為是這個家的男主人,至少是未來的女婿,有義務做這個家福利的唯一提供者。他常常夜不歸宿,有時中午或下午回來,洗了澡換一套衣服又出門。隔三差五地,他丟下一些鈔票,毫不計數。有一次我裝著不經意地說:你別把美國護照帶在身上,萬一被日本人搜出來,會把你抓到敵對國僑民集中營去的。他讓我放心,太平洋戰爭爆發不久,他就在外灘一號的中法銀行開了個保險箱,把護照鎖進去了。我看著他,心想,要費多大的勁才能拿到你那把銀行保險箱的鑰匙?
我站在西摩路這座聖堂前面,一動不動。人能信著什麼多好,沒有國土也沒關係,信仰是他們流動的疆土,嗡嗡的誦讀緩緩砌築,一個城郭圈起來了,不可視,不可觸,而正因為它的不可視和不可觸,誰也擊不潰它。
不可能,我說。
他要是再漲米價,連自家都要喝青菜湯了。我笑起來,告訴他我家顧媽天天詛咒的正是他這種人,有時我也跟她一塊詛咒。他說我該詛咒希特勒,我說希特勒我當然不放過。
他領著我走出辦公室,走過長廊,我納悶他這是要帶我去哪裡,下了一段樓梯,他停下來。這是五層和四層之間,他鄭重地親吻了我,輕聲說:你有我的電話呀,親愛的。他的意思是埋怨我不事先用電話和他聯絡,即便自己邀請自己,也應該先有個電話通知。他哪知道我有多忙,在兩個男人之間擺渡。然後他又輕聲說:不過見到你就好。見到你是每一天所祈求的最美好的事。
1942年7月,梅辛格從日本到達上海,行蹤詭秘,在理查飯店包了一個房間。那時候的猶太難民事務局由日本領事館代表,日本憲兵隊和駐軍代表,以及三個德軍代表組成。光聽聽這種組閣,你就可以設想,難民們落到了什麼人手裡。日本領事館代表叫柴田,梅辛格的「終極解決方案」把他嚇得失態,當時就要退席,驚嘆說:啊,原來就是把人當垃圾處理啊。不管是把三萬猶太垃圾集中到幾條船上,運到公海去沉沒,還是讓他們去崇明島集中營,在那裡當人形白鼠提供做科學實驗,都需要大筆經費,總不見得全部攤派給日本政府。柴田在錢上借題發揮,其實是想了解更具體的屠殺細節。梅辛格在冷氣充足的豪華套房裡不斷擦著光腦袋上的汗,基本是以一種歡樂的口氣把每一步怎樣走談了出來:船嘛,從中國人那裡找些廢舊的就可以了。哄騙猶太豬們,就說是送他們去日本移民。送到崇明島,比較麻煩一點,因為暫時還得餵養這三萬個人形白鼠,試驗要一批批來,一下子用不著這麼多五臟和大腦。實在餵養不起,也不妨學歐洲,用「旋風B」。
至於我們兩具風華正茂的身體,現在要收藏到衣服里。好事情是值得等待的。我們走下樓,穿著半乾的衣服,外面風大雨大,老闆娘朝我們投了一瞥知情人的目光。
柴田的情人是個中國人,她把這消息走漏給了她的中國朋友。那個中國朋友給一個塞法迪猶太人打工,便把消息傳給了他的老闆。
他並不是在重新認識我,認識一個幹得出缺德喪良的事情的我。他還是在吹毛求疵,把陰謀進一步完善。
彼得咂了一口德國白葡萄酒,吞咽得很慢,一邊轉頭看看窗外的雨。
我說:然後我們先躲藏起來,等待時機逃到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