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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果然,菲利普一看見我眼睛就紅了,世海不見了,不知去向。好好一個世海,某天傍晚出門去看美國對英國的拳擊賽,走前還要他媽媽給他留一碗他愛吃的閩南式花生豬蹄湯,結果就沒了這麼個人了。菲利普斷定這個小鬼頭不知怎麼又惹了日本人,讓日本人收拾掉了。日本人加上汪偽政府的特務,收拾起人來快當得不得了。溫太太在如此打擊下得了嗜哭症,晴天雨天都讓她想到兒子從出生到十八歲的一個個細節,熟人生人面前,她頭一句話總是「儂阿曉得阿拉世海」……眼淚就下來了。
我們在附近一個中國人開的早點鋪坐下來。老闆居然投其所好,供應猶太麵包圈。一個猶太老頭穿了一件麵粉口袋改制的棉襖,背後一個醒目的紅十字。難民營不少人開始穿這種麵粉口袋改制的衣服,因為跟著他們漂洋過海而來的衣服被肢解拼湊,終於化為烏有。老頭聚精會神地讀著一份英文報紙,一面端起茶往嘴邊送,害帕金森病的手把茶抖到報紙上,他也不在意或者無所謂,似乎到處是不在意或者無所謂的人們。猶太難民和剛來時不大一樣了,漸漸跟中國人一樣對事物和自己馬虎將就起來,聽從宿命比什麼都省勁。
走了一條街,就上了茂海路。往北,是東海大戲院,隔壁的咖啡屋兼餐館已經開門了,我挽著彼得往那裡走。彼得像個乖覺的盲人,任我領路。
菲利普自從失去世海,對聚財斂富無心無意,船運生意隨它自己的慣性去運轉。誰上門去求職,他都對總管說:弄樁事體給伊做做吧。總管若說:做啥呢?沒空缺呀!他便說:隨便做點啥,事體是人做出來的,多做就多出事體來了。
我走進客廳,打開電燈,小繼母馬上又關了它。她特別要面子,電燈也只開給客人看看,沒有客人她可以昏暗到晚上七點。父親的積蓄早已見底,內地掙的薪水還不夠他自己吃飯。凱瑟琳繼續在上海做寓婆,不出去正經找份事做,只能和我一樣下作,偷賣父親的收藏品。
不久我們已經走在了房子外面的街道上。林蔭道形成了大致的拱頂,雨又小又密,打上去的聲音像無數條蠶蟲在啃噬桑葉。這一帶洋房集聚,即便打仗沒一塊好地方了,這裏還是如故。僅僅截下這一小段上海,似乎寧靜宜人,還淡淡地有一層寂寞。
她問:啥辰光賣脫的?
傑克布說:那你得讓他回答你。走,去跳舞!
彼得抬起眼睛,有點吃驚,似乎想問我是聽誰說的,但馬上又抿緊了嘴。誰告訴我的有什麼重要呢?我們慢慢往裡弄口走。里弄盡頭的光線好得多。
她說:儂勿要覺著有個外國人住在這裏為儂撐腰!
萬無一失?呵呵呵……
謝謝了,我說。我還能怎麼說?我一心只想打扮漂亮,討他歡心,討出他一句不同凡響的誇獎,可他在我們見面一小時后才看到我似的。
我問傑克布,世海帶他去浦東做什麼。
在盥洗室的鏡子里,看見兩個非常華貴的女人,一個在我左邊,一個在我右邊。倆人都旁若無人地盯著自己,把撲了粉的胸脯向外多展示一些,再多展示一些。這類不是小姐也不是夫人的華貴女子很多,上海是個讓各種族人做不名譽事情的好地方。我在她們眼中也是這麼一個女子,往嘴唇上塗鮮紅唇膏,塗了厚厚一層,肥膩得要汪出油來。
我渴得要死,自顧向廚房走,走過貼在門框上聽壁腳的顧媽也當看不見。然後我端起冷開水瓶,往玻璃杯里倒水,動作過猛,水濺出一大朵花,落在六棱形黑白瓷磚上。凱瑟琳跟到廚房門口,我正把杯子舉在嘴上牛飲,杯口扣住鼻子,厚實的綠玻璃杯底正好是個單筒望遠鏡,凱瑟琳在取景框里又遠又變形。她真無知啊,猶太人跟其他高鼻子凹眼睛的西方人在她那兒完全沒區別,統統是外國人。顧媽精神十足地出去了,這年頭吃不起好吃的,我和凱瑟琳鬧一鬧,還是能給老太太提提胃口,解解饞。
我心裏害怕自己會忍不住,沖他叫喚:這種笑聲太不可愛了,太不像你了,親愛的!可我使九九藏書勁忍著。他向我訴過苦嗎?有過一句怨言嗎?一天上十四小時的班,在城市裡蹬著咔啦啦作響的自行車飛竄,他自哀自憐過嗎?沒有。還不允許他為這樣的重負打幾個冷哈哈?
因為糧價和其他物價飛快上漲,彼得必須做兩份工作:在船運公司上大半天班,再去畢勛路的猶太醫院上六小時晚班。彼得是住院病房的監護醫師,在主治醫師下班后,臨時處理住院病號可能發生的緊急情況。用這兩份工資積攢出去美國的船票?彼得「呵呵呵」地笑了幾聲。
喜歡她的項鏈嗎?傑克布突然湊到我的耳邊說道。別抵賴,你一定喜歡!我會打聽出她是從哪家珠寶店買的。
豆漿里的糖精片放過頭了。
這是我一貫愛彼得的地方。
傑克布說詹姆斯·溫是個很有趣的男孩子,開始神秘多疑,但很快就忘了傑克布和他不過萍水相逢,熱烈地講起抗日活動來。他告訴傑克布,只要一出上海,到處都有抗日武裝,一支叫新四軍的隊伍,上萬人馬,只要有好武器,部署得巧妙些,他們可以一夜間端下日軍駐上海司令部,然後眨眼間消失。
十點鐘敲響,露台上的舞伴多起來。傑克布又點了冰激凌和咖啡,對他這樣耍闊,我緊張極了,好幾回想借口去漱洗室撲粉補口紅悄悄逃掉。
沒什麼可說的,世道連一個無邪的彼得也不放過,活活地要把他逼邪,逼惡,逼成江洋大盜。一旦愛上了,就愛上了,他是江洋大盜也沒辦法,我的愛非常包容,非常護短。哪一個死心塌地的女人會去挑三揀四她愛的人呢?我的愛也像一件衣服,彈性極大的衣服,可體隨身,包裹著彼得,他胖也好,瘦也好,長著長著長歪了,畸形了,都不要緊,它是隨著伸縮的。
彼得把他弟弟的照片從皮夾子里拿出來,遞到我手裡,只說了一句話:大衛是服毒死的。為了防止蚊子消滅臭蟲,彼得母親的六六粉儲存非常豐厚。大衛從家裡拿了足夠的毒藥,獨自去黃浦江邊飲盡了它。
凱瑟琳還在一口一個外國人,我把嘴和臉從杯子後面露出來,說要是她覺得外國人好撐腰,我可以把這位外國人讓給她。
我問傑克布,世海是否說了找我的事由。
他跟羅恩伯格談了許多許多,一定是相互交了底:家庭,如何逃出德國,如何在國外生活。本來就不愛掩蔽自己的傑克布,異國遇到同類,都是寄居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是環球性的。
我慢慢拿起盛著豆漿的粗搪瓷勺子。一勺豆漿舉在我嘴巴前面,動蕩不停。綠色的笨頭笨腦的勺子上面,我的臉一定很傻。奸商們囤積糧食,造成糧食大恐慌,這在前一年就有。難道彼得也干這個?在人為的糧食大恐慌中,撈哄抬米價的油水?
彼得!我突然拉緊他的手。才半年多一點,這雙手上,那白皙的貴氣不見了。這是很實際的、拿得起放得下的手。彼得這麼個人,他可以把一切事情做到理想。做一個囤糧的奸商,他也勤勉無比,事必躬親,每花出去一份氣力,就完成一份任務,收到一份成果。一旦彼得這個事不厭精的人來了,大多數人是要敗給他的。
他說:因為我很開心!我來到中國這麼多天,第一次有個好心情。為什麼你知道嗎?因為我看見了侵略軍立不了足。哪兒這麼容易?抗日分子就在他鼻子下開兵工廠!詹姆斯的同夥偷運出去的鋼,都給新四軍造武器了!那個滿嘴大牙東倒西歪的日本赤佬(注意:傑克布的不雅詞彙添了上海特色),動手就給人耳光,挨打的中國人撅撅屁股行個禮,轉過身就造炮管去了!
聽彼得頭頭是道地說著,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傑克布來。他和我狠狠地嘲笑過中國人和猶太人的共同點,其中一點就是目的性。這兩族人因為受夠了災難,因此都非常現實,每做一件事都要得到一個結果,有結果的事還來不及做,何況沒結果的事。
我看著字條的眼睛半天不會眨。什麼鬼年頭?天天有人死,偶爾也有人復活。
誰都無法猜想,大衛怎樣對父母「就會https://read.99csw.com好的,只是暫時的」這類話聽夠了。或許,他自殺的念頭產生得很早。也許在奧地利至義大利的火車上就產生了。他看著他的鴿子一程一程跟著火車飛,便萌發了不如一死的閃念。或者,在他認識一個中國的賣菜老人之後,他才明白他是不可能像中國老人那樣忍下去,把日子挨下去的。老人讓他明白,他的忍受僅僅是開始,還有很大的餘地。人對於忍受原來有如此驚人的潛力,他可不要發掘自己的潛力。老人對他那樣笑眯眯地招招手,他想,他不可能笑得出這樣的微笑,對所有忍受下來的和將要忍受的如此寬厚不計。
我說:給誰加工炮管?
我對中國歷史的知識等於零……
所以我看他和那人哈哈大笑,就知道傑克布要麼剛說了自己的壞話,要麼剛說了和我有關的什麼話。他倆笑著向我轉過臉來,傑克布把一杯酒遞給我,氣度不凡地向那位新友人和我舉了舉還不知將由誰來付賬的「約翰走路」。
我第一句話就告訴他,千萬別急,我從沒來得及撤走的美國女同學那裡打聽到,即便上海和美國的航路中斷,我們也可以溜到澳門,從那裡乘船去葡萄牙,再轉道去美國。然後我說:我知道大衛的事了。
彼得對中國式的猶太麵包圈也將就吃得挺好。他告訴我,這家中國餐廳老闆人很大方,允許難民們賒飯吃。難民中偶然也有一兩個敗類,欠了一串麵包圈的賬從此沒影了。
我最擔心的事終於沒有發生,傑克布林林總總掏出的錢居然湊了個很大的數目,付了我們的賬,他的律師和醫生哥哥請了我們所有人喝酒跳舞。
老人總是笑眯眯地看著大衛,用下巴點一點破爛棉鞋前面蔫頭蔫腦的菜,要他全都作禮物收下。大衛若放下幾枚零錢,老人便做出一張老虎臉,奓起髒兮兮的鬍子。老人的這些禮物給彼得母親做成各種燉菜,只需薄得透亮的一片黃油,陰溝里都能成活的菜也挺可口。大衛自殺的那天晚上,他仍然帶了一籃菜回來,什麼異常也沒有。
我們玩到天蒙蒙亮,有錢來墮落一回真不錯。傑克布和我在一夜間都長了不少酒量,酒做燃料我們都不覺得累,累也是一種舒服的累。我不停地跳舞,傑克布在舞池邊略略歪著頭看我跳,他為自己有能力縱容我而自得,而感慨。
他說:那家廠里缺一個會講英文的總管,薪水很好。我去看了看,這家廠加工機件,把它們偽裝成美國進口的,利潤不錯。他們什麼都干,大雜牌,有個車間加工鋼管,我懷疑是土炮管。
我突然笑起來。彼得的囤糧計劃做得多完美呀,他那雙曾經不諳世故的眼睛多麼咄咄逼人啊,我還為著傑克布相片上和彼得形象的差異擔心什麼呢?
用不了半小時,他就可以拿出自己的一個秘密去交換對方的秘密,對方若不跟他交換秘密,和他的親密程度也會激增。比如他說:老實說我來上海是風月上的原因。對方先是讓他的口無遮攔嚇一跳,接著便拍肩打背,笑聲也是那種單身漢狐朋狗友間的笑聲了。
電燈馬上全打開了,冰鎮的楊梅、枇杷也端了上來。每天早上送冰的車到門口,凱瑟琳都會痛苦一剎那,想到是否就此停掉這項奢侈開銷,但猶豫之後,還是為艾先生忍了痛把冰錢付出去,因為傑克布喜歡什麼都冰鎮過。家裡的開銷來自艾先生,所以凱瑟琳的殷勤是有來由的。只有我心裏好笑:這位闊氣而豪氣的艾先生從他父母那裡借了錢,又從哥哥那裡借錢。他的電報一份比一份長,謊稱要做的生意一筆比一筆宏大。傑克布總是通過我把錢交給凱瑟琳,支付煤氣、水電、伙食,漸漸地,他這個身份模糊的客人在這幢房子里住成了主人。除了我之外,房子里的其他成員全對他賠小心,擺客套。反客為主的變化,除了傑克布自己,我們全看清了。
傑克布把字條剛展開,我就認出了溫世海的字跡。世海寫一手老掉牙的花體字,原先塞在我傘套里的油印傳單,不少題目就用這種字體寫出。
傑克布用英文小聲read.99csw•com跟我說了句話,告訴我,我不在家的時候,來過一個客人,他是跟這客人出的門。我問是什麼樣的客人,他說很年輕,也就十八九歲。這位客人從門縫塞進一張字條,寫了句英文:Hi,May,please come to the tea-stall around the street corner.(玫,請到街角的茶攤來。)當時家裡沒人,傑克布拿著字條便替我接頭去了。
好了,現在太平洋上打起來了!去美國?別逗了!所有猶太佬只能爛在上海,呵呵呵……
彼得現在某些句子不說完,而用這種「呵呵呵」的笑聲來結束:
我父親還想著他埋在維也納家裡的一包鑽石呢。以為將來……呵呵呵……
我母親受一個英國女客戶邀請參加茶餐會,發現那女人原來是想雇她做狗的保姆,呵呵呵………
櫃檯邊站了一位三十來歲的德國猶太女子,化了一個大妝,嚴嚴實實罩住了她灰暗的臉。她非常多禮地告訴我們,由於租界淪陷,昨天的麵粉供應停止了,所以她今天賣的還是前天剩下的糕點。她寧可麵包賣不出去,也堅持誠實。她怕不新鮮的糕點破壞她店鋪的名譽,我們會以此來給她的貨品質量一個總體打分。
我轉身便去抓電話。傑克布上來便捉牢我的手腕,一面說:千萬不能告訴他家裡。
他的樣子像口袋裡有掏不完的錢,先點了兩杯香檳,又點了兩杯白葡萄酒,我漸漸開始擔心再點下去他和我會付不出賬進巡捕房。上海夜總會在晚上八點還有些冷清,跳舞的人還有點羞羞答答,傑克布把我旋轉在露台上,江面上來了一陣小風,酒意經風一吹,十分爽人。
一年之內,他公司雇了七八個猶太難民。有一個猶太人是化工天才,用垃圾提煉天然氣,可以作燃料。所以菲利普就開了一個分公司,讓猶太人去研究垃圾提煉。菲利普把款項借貸出去也懶得問彼得做什麼。彼得和他的協議是一個月之內還本加五分利。物價天天飆升,五分利息的貸款等於菲利普在送禮。
這個新朋友也是猶太難民,四十歲上下,只介紹幾句,就發現他在掙誰的錢。菲利普不久前開的那個燃氣公司頭頭,正是這位羅恩伯格先生。羅恩伯格是個天才發明家,被趕出德國之前,被迫丟棄了二百多項發明專利,傑克布興沖沖地向我介紹。假如他弄的燃氣發明成功的話,上海就不會坐落在垃圾山谷里了。
做什麼生意?
誰也想不起大衛顯露過任何異常。父親從輪船底艙出來之後,就一直患有神秘的暈厥病,無論是過馬路、坐馬桶還是登樓梯都會隨時暈倒,所以大衛盡量不離父親左右。
彼得告訴我,他是向菲利普貸了第一筆款做糧食生意的。他工作的那家公司一個部門經理從中搭橋,給彼得提供了門路。從美國回來后,我去過菲利普家。一進門就發現氣氛不一樣,下人們都靜悄悄灰溜溜地在曲里拐彎的傢具和擺設的夾縫裡擦灰、打油,比以前更像影子。我坐在客廳里等待菲利普的幾分鐘里,留聲機一聲不響,鋼琴也一聲不響。在這幢房子里,這兩樣東西從來不會一塊兒沉默。
大米。
老遠就看見傑克布在和一個穿小禮服的男人說話。對於傑克布,你看不出他和他的談手是剛認識還是舊相識,他上來就是很開懷的樣子,十分鐘之後就開始講他自己的壞話:
我跟彼得見面是租界淪陷的第二天。那天發生的大事太多了。凌晨日本炮火毀了一艘英國軍艦,降了一艘美國軍艦,所有水兵成了第一批「Pow」(戰時俘虜)。日本兵佔領了沙遜大廈,佔領了所有英籍美籍富豪的不動產業。我在早晨七點多來到彼得家的弄堂,用傳呼電話把他叫了下來。我們相擁而立,無言了很久。
凱瑟琳說:啥人賣脫了?
傑克布咧嘴一笑說:這正是我感興趣的地方。
對,是大米,有時也做做麵粉和珍珠米(他用上海話把玉米說成珍珠米)。
彼得做生意?我看著他。我回美國不過才大半年,他不只學會對失望和希https://read•99csw•com望打冷哈哈,以及吃中國式的猶太麵包圈,他竟然學會了做生意。
我說:可我還是看不出來,他帶你去那裡的必要性。
我一再證實一個挺乏味的事實,上海的所謂上流圈子就那麼幾個人,很快就讓你看不見新面孔。盥洗室里珠光寶氣的女人們跟羅恩伯格也是熟人,跳舞時翩翩地送一個媚笑過來,或一個飛眼過去。
別問了,May,反正什麼錢都不是那麼好賺,呵呵呵。
她迎頭瞪著我,問我為什麼把好好的白玉佛器賣了。我說這很簡單呀,我不賣她會賣呀。
老舊的房子在雨季有一股朽木氣味。我聽見凱瑟琳在問顧媽,父親收藏的那個白玉度母哪裡去了。十多年前我父親剛回中國時,看什麼什麼是寶,那時錢經花,家裡收藏了不少藝術品和佛器。
怎麼……做呢?
我告訴他,最多一個月,我們就可以去澳門,再從那裡乘上去葡萄牙的船,然後,就直奔美國。一切都在準備中,放心好了,萬無一失。
他一隻手挽在我腰上,我不自覺隨著他的步子出左腳出右腳。他的邀請向來不客氣,並武斷地代受邀請一方接受邀請。我們坐黃包車往外灘走的路上,他居然玩起水手們常玩的把戲來,讓兩輛車並駕齊驅,他好拉住我的手。幾個月前,他寧肯車夫們把西北風當晚餐,也不肯讓他們變成馬來拉車。
大米?!
彼得問我笑什麼,我不說話。他又催問一句,我叫他現在別問,留著,等我們上了去美國的遠洋輪,再提醒我回答我現在笑什麼。
下面他說了一件讓我非常意外的事。在此之前他說了兩遍,船票可以解決。船票的費用相當可觀,靠我從家裡偷字畫和擺設出去變賣——此勾當我從美國一回上海就著手了——根本辦不到。彼得說他做了幾筆生意,做得還不錯,賺到一些錢。
我說:我還沒問完我的問題呢——溫世海起死回生,專門來找我是為什麼?
我笑起來。這時我沒辦法,知道自己酒後會厭惡自己,卻還是會趁酒興做些誇張的表白。我說好啊,我等著他去為我買,然後就一頭栽到他懷裡。又一輪倫巴開始了。
這天老人對他招招手,說他的菜橫豎賣不出去,不如送給大衛。大衛問他,為什麼他的菜賣不出去,老人說上海人吃不慣這種陰溝里都能活、冬天也凍不死的長梗青菜。他和老伴逃難逃到上海,住在一個炸塌的房院里。沒有足夠的土地種其他東西,只能種最好活的。老人每天挑著兩筐菜來,運氣好的話他能賣點錢。到了市場落市,他無論如何挑不動剩下的菜走回閘北。大衛的上海話只夠他和老人聊這些,關於老人的孩子們怎樣了,是活是死,他都沒聽懂。
門響了一聲,顧媽存心吊起嗓門:哦喲,艾先生回來啦!淋著雨吧?
他說:詹姆斯·溫在那裡的一家工廠做工。
我十分婉轉地說,如果賺夠了船票錢,就趁早洗手退出。我非常含蓄地勸他千萬趁早:在日本人和汪偽政府沒有把目光轉向你這猶太癟三,把你當製造糧荒的奸商除掉之前,趕快金盆洗手。
囤米是危險的事,日本當局和汪偽政府都會給這種商人判重刑,我不做任何道德評判地勸阻彼得。我父親偶然託人帶回的信中,談到在內地的學生和教授已經談不上什麼營養和口味,現在只圖餓不死。奸商和官僚,一個哄抬物價一個貪污腐敗,輪到師生們,通常一天只吃得上一頓飯。我曾經當過代課教師的那個江灣的私立中學,教師們幾次參加示威遊行,要求嚴懲發國難財的糧販子。那些教師都餓急了,這會兒可以撲上來生撕了彼得。
等傑克布跟世海去了一趟浦東,詹姆斯已經稱新四軍為「我們的人」了。
從1942年早春到初夏,我的記憶比較混亂。無非是打打零工,在傑克布和彼得之間兩頭跑跑,談戀愛或隨意調情。我只記得這麼一個晚上,好像是6月初,典型的梅雨季。我教了兩堂鋼琴課回到家,在門廳里脫套鞋。傑克布不在家,因為他的套鞋不見了。這是個膽大包天的人,在美國和日本交戰後毫不低調行動,照九*九*藏*書樣出入公開場合。他的德語和德國口音很重的英語幫了他大忙,路上偶然遇到日本人盤查,都不把他當作持敵國護照的僑民拘到郊外的敵國僑民集中營,而把他當成無國籍的猶太難民放過了。
我喝下豆漿同時對自己說:這是你死我活的年頭,若想不死,他們或許就要置他人死活于不顧。他一家的命是從希特勒手裡搶出來的,現在正要從日本鬼子手裡再搶一次。
我說:為什麼?
凱瑟琳不作聲了,做個小動作叫我也別作聲,別給中國人和家裡人丟臉。她在所有外國人面前都有點自卑,這一點讓她完全屬於她那個上海中下等市井階層。
我把腳伸進毫不幹爽的拖鞋,一面朝凱瑟琳叫喊:別找了,賣脫了!
你好漂亮啊,彼得說。他這方面教養太好,過頭的話和太有想象力的詞彙都屬於非上流。不自覺地,我又想到傑克布,那是個絕不掩飾慾望的傢伙。
彼得走過了什麼樣的心路,才笑出如此不快樂的笑聲?我回到美國的那段時間,跟表姐們逛寄賣行首飾店,跟傑克布蕩來蕩去,他在這裏經受了怎樣的日子,讓他現在笑得我渾身發冷?這樣笑著,他還能相信任何事物嗎?我呢?他這樣一笑,還能相信我嗎?相信我可以要他而不要命嗎?
而我,做十件事至少八件是因為「我開心」!不做,是因為「我不開心」!
彼得說到他的下一宗買賣。所有的環節都鋪排得完美無缺。誰誰需要送錢,誰誰卻只需要兩張日本相撲的門票,誰誰需要引見一下猶太醫院的董事長,等等。他的周密和認真簡直可怕。每天每時,他從來沒有隨心所欲做任何事,事事都達到他的預期目標。
我妹妹異想天開地想買一架鋼琴,呵呵呵……
我回答:老早賣脫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跟著他起鬨,唱起淘金人留在舊金山的老舊歌曲來。年輕就這點好,只要有個人陪你哄你熱鬧,你就忘情。傑克布把他皺巴巴的手絹拿出來,結起四個角,做成一頂猶太小帽戴在頭上,這點兒把戲也挺有玩頭,讓我們樂半天。
我這人膚淺,只能看看賽馬……
大衛每天下午六點左右,都拿一個竹籃去不遠的菜市場買菜,那時蔬菜都是殘枝敗葉,非常便宜。他每天走到菜市場中段,都會碰到個六十多歲的老爺子,賣一種梗子又厚又長的綠葉菜,一棵就差不多一斤。大衛有時從菜場一頭走到另一頭,竹籃仍空著,不是菜太貴,就是菜太糟,或是一些菜他不認識。走過去走過來,老人筐里的菜還是賣不掉。
我告訴他,什麼都怪我,我該早點來安慰他的家人,讓大衛不至於想得太絕,對自己幹得太絕。現在想來挺滑稽的,好像二十一歲的我真覺得自己有救世之力、回天之力。
我說:還有啥人?我!
彼得還沒有梳洗,睡得一側面頰上全是枕頭的褶皺。我看著那一半面頰,好心動。似乎只有愛人才會看見這片面頰,因為它不會公開,是體己的人所私有的。
彼得說全家沒一個人意識到大衛會想到絕處。大衛一直安安靜靜,用推車幫母親把加工成的綢傘從楊浦區作坊運回來,仔細地一個個地檢驗瑕疵。十八歲的大衛從母親那兒掙零花錢,拉一車陽傘,掙五根煙錢。那時的煙紙店什麼都可以零買,包括一根香煙。大衛是在難民大宿舍養出的煙癮。
走到剛剛休閑下來的馬路上,他捏捏我的胳膊,叫我別擔心,說他有一份薪水很好的工作了。我說好極了,但願從此不必去電報大樓了。他不理會我的打趣。我們在上海清道夫哈欠連天的清掃中都有著醉漢的好脾氣——什麼都好說,吹牛或說謊,揭穿或附和,彼此都包庇地笑著。
彼得說他在上海可飽嘗了做下等人的滋味,到美國,他至少要和體面的白人地位差不多。再說他是家裡的主要收入來源,一想到母親和妹妹走街串巷,推銷傘具……呵呵呵……
傑克布替我拿了把傘,說要和我一道出去走走。
凱瑟琳和傑克布雖然話講不通,卻不少打情罵俏。我這句話捅了她的馬蜂窩,罵我「勿要面孔」,「多少勿作興講這種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