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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我越站越冷,腳趾頭由疼痛到麻木。弄堂狹窄的夜空不時飛過幾架飛機。我顧不得臉面了,跑到那家有燈的門口去按門鈴。應門的是一個俄國男人,五六十歲,一具多毛臃腫的身體,一個多肉的腦袋,一件大花起居袍。
我以心虛人特有的過激語氣爭執,說難道認識一兩個猶太難民是罪惡?何必隱藏?
他問我聽誰說的。我是聽彼得說的,但我當然撒謊說聽一個猶太難民的治安員說的。什麼時候聽說的?聽了一禮拜了。那為什麼一直瞞著?這怎麼叫瞞著?猶太難民的事,聽聽就過去了,誰存心瞞呢?好像這事特別新鮮似的。
傑克布聽見了,一直歡欣鼓舞的臉暗下來,忙個不停的眼睛盯在我臉上。他問我是聽誰說的。我後悔了,我可真會挑地方來討論這樁事。他還是追問不休,我只能告訴他,因為這家人覺得太平洋上一開仗,他們退路出路全沒了。與其在上海慢慢餓死,不如把所有過冬衣服當掉,把錢買成黃油牛肉,一頓吃完,吃飽,飽得要吐,然後吞下敵敵畏暖洋洋死作一團。
他看著我。
我想起來了,彼得在講到他們的奧地利故居時,總說大衛養了一隻鴿子,一直跟著他們的火車飛……大衛在院子里的蘋果樹上刻了全家人的名字……大衛到鄰居家向那對寵愛他的老夫婦告別,但他們沒有開門……
街上的人個個眼發直,看著日本兵一列一列走過,打著他們難看的旗子。一時還看不出今天比昨天更壞。滿地都是傳單,白色紙張落在屋頂上,樹梢上,大街小巷,在服喪似的。一架直升機朝著人們揚起的臉轉動著螺旋槳,同時飄出一個白色條幅:不準混亂!不準製造傳播謠言!製造混亂者必當法辦……
我也正要上樓,傑克布走上來。他的勁頭加酒的勁頭,一下子全在那一摟抱上。他重手重腳地緊緊抱著我,就像扳手擰緊螺絲帽那樣,緊得微微哆嗦。他和我都穿著厚厚的冬衣,但那哆嗦還是哆嗦到我肉體里。傑克布的表白就是這樣,沒有甜言蜜語,但讓你從骨頭縫裡都明白他表白了什麼。他問我怎麼能在如此危險的夜裡跑出去。我說美國總統一定都讓日本的突襲弄得措手不及,誰會預知這個夜晚藏著那麼大的禍心。他不放過我,說這是個天天有人莫名其妙被捕或失蹤的邪惡城市,難道一個年輕正派、精神正常的女人可以隻身來往嗎?我說我有爸爸,不需要第二個爸爸。
傑克布似乎忘了他來上海乾什麼。我向他講述的上海簡直就是19世紀60年代的舊金山,人人都野蠻淘金。傑克布來上海就像當年全世界的人投奔美國西部。他到虹口本來是為了發現生意機遇。那些把鑽石或金子藏在鞋跟里、孩子的玩具里甚至假肢、假眼球里的猶太難民,也有投資成功一夜間混成大亨的,但鳳毛麟角。傑克布沒找到任何機遇,卻把他父母給他的錢糟蹋得所剩無幾。
從閱覽室出來,天快黑了。
傑克布突然說:我不是一個誠實的人,但我對你是基本誠實的。
我這時的心理是這樣的,傑克布任何帶刺傷性的語言,都讓我舒服。我要對他大大地造一次孽,等同於置他于死地。他的語言越有虐待性我就越歡迎,什麼欺騙、撒謊、隱藏,這些詞彙來得狠毒,我欠傑克布的債務就勾銷一點。勾銷一點是一點,我真希望他在我心目中堅守住他人渣的地位,千萬別變,對一個人渣,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榨取價值,然後踐踏,然後摒棄。人渣假如還能有點可榨取的價值,用於一個高貴的生命,這該是人渣感到有幸之處。好吧,傑克布,來吧,語言還不行,不夠流氣,遠遠不如他在舊金山愛爾蘭酒吧里的語言符合人渣的角色。
我說:謝謝!
兩三架飛機飛得很低,天花板都讓它們給震動了。我披上衣服,兩腳摸黑蹬進鞋子。https://read•99csw•com
從虹口公園回家的電車上,我看見傑克布掏出他西服暗袋裡的錢夾時,連同護照一塊兒掏出來了。美國護照。我很想要過來看看,卻又做賊心虛。他在臨出國前慌張地辦理了護照。拍護照相片時,我站在攝影機側面後方,欣賞燈光下自己一手炮製的「彼得第二」。彼得穿西裝花樣不多,只穿深色的,式樣古典,有些老氣橫秋。體現彼得的活力的,是堆在他額前又黑又厚、自由自在的頭髮。一根根髮絲都有動作,有表達力。假如說彼得從脖子以下看是個銀行家或公司主管,那麼脖子以上呢,他是個鋼琴家或業餘劇社演員,節奏音調或語氣表情全在他年輕的頭髮上。所以我親自動手把傑克布的栗色頭髮弄得蓬鬆,弄成彼得的。在快門就要按下的剎那,我說等等,又跑到傑克布前面,再次把他額前的頭髮刨了幾下,讓一綹頭髮耷拉到他眉毛上。照片貼在護照上我只看過一眼。什麼都混得過去,只有眼睛那麼不同。即便把傑克布的眼圈擴大,描黑,植上足夠的睫毛,也不能把它們變成彼得的。彼得的眼神只能偶爾從以《聖經》為主題的古典畫中看到。被委屈了的,被誤解了的,被虐待了的,這麼一個靈魂,他還是為你的粗野愚昧而難為情。因為他知道,你對你的粗鄙也沒辦法,一切天性使然,這正是他為你窘迫的地方。
傑克布把臉對著一棵葉子落了多半的英國槐樹。
因為我常常和傑克布在一起,和彼得的約會自然少了。我對自己的住處支吾搪塞,說住在親戚家,我怕他突然造訪我家,出現在傑克布面前。那時我在兩個男人之間踩鋼絲,搖搖擺擺地邁著每一步。有時快要進入睡眠,卻突然「轟」地一下醒來,發現自己兩手緊緊攥成拳,拳頭鬆開,手心全是汗。這個時候,我就想不顧一切地去見彼得。
一個月過去,眼看戰火往地球上最大的水域蔓延而來。人們都知道羅斯福總統和日本首相的談判禮貌地破裂了。船票開始緊缺,每艘駛出上海的郵輪都超載,上面塞滿英國人和美國人。他們怕美日在太平洋上打起來,他們會陷在上海,做羅斯福和丘吉爾的人質。
傑克布對什麼都弔兒郎當不拘小節,但護照卻時時揣在貼身口袋裡。我需要費些力氣才能把它拿到手。一切要快,一旦竊取到他的護照,就要馬上登上去加拿大的船。
最關鍵的問題,是船票。船票價錢也跟著其他物價往上漲,一些猶太難民得到了美國親友的經濟擔保書,但因為買不起船票還一直在上海擱淺。我們家附近的馬路上出現猶太人的流動貨攤,賣手織花邊,賣頭髮飾物,賣絲綢假花,都是猶太妻子們在幫丈夫掙收入,其中一些是為了集資買逃出上海的船票。有的女人膽子大一些,到下只角的中國貧民地界去買長筒襪、絲綢襯衫和領帶之類的零售物品,再販到高檔住宅區去,賺每件東西的差價。彼得告訴我,他母親就常常去南市區買綢料,再讓一個傘匠替她加工成歐洲式樣的洋傘,拿到霞飛路上去賣。有時她還帶著彼得的妹妹到洋房區挨戶去敲門,向闊綽的英國、法國女主人兜售工藝品似的洋傘。
乘船到溫哥華,再從陸路混入美國國境,應該是一條萬無一失的路線。為了把彼得帶出戰火正在封鎖的上海,我什麼都幹得出來。你能想象嗎?一個二十一歲的年輕女子會那麼有心計,把後來了不起的傑克布·艾德勒一步步誘入他將發揮功用的方位。現在只差一步,你就該看到他怎樣不自覺地發揮他犧牲品的功用了。
弄堂所有的燈都熄滅了,只有一家開了盞蠟黃的燈,燈下無非是個讀書或者玩兒單人牌戲的夜貓子。
天亮后,外面馬路上有無數只腳在走動,走得急促整齊,似乎整個上海都https://read•99csw•com是操場,所有人都在操步。後來知道,那是日本兵正在開進租界。
在傑克布看到的猶太小販中,或許就有彼得的母親。他們皮膚曬焦了,鞋子的後跟磨斜了,指甲縫裡是上海的污垢。傑克布被如此的求生精神驚呆了。當他為難地對小販們聳聳肩、搖搖頭,小販們馬上知趣地走開,一種朝著無望更走近了一步的笑容在他們臉上浮起。正是這種笑容要了傑克布的命。他在小販走了很遠還被他(或她)認命並且不失尊嚴的微笑定在那裡,半天不知東南西北。
這時我看著讓那樁未知的大事情燒灼的傑克布,心想他剛剛辭退了一個老闆,下一個飯碗還不知去哪裡找。他的律師大哥和醫生二哥一定受夠了他:他又打電報去向他們借錢,一大筆電報費花在他信誓旦旦的還債保證上。
傑克布不錯過任何一個機會和難民們閑聊。他在虹口區走了幾趟就把舟山路走成了他的故里。他會走進一個個課堂,裏面都是些老學生,五十歲以上,沒有體力出去走街串巷做小販,在中國人的工廠也沒力氣可賣,於是就戴著老花鏡學起了裁剪或者木工或者草編。傑克布在他們中間找到了柏林同鄉,找到了跟他父母同一個俱樂部的會員。一旦跟那些人談起他兒時崇拜的足球明星,不管對方多大年紀,他馬上把他們談成他的發小。
黃包車把我拉到彼得家那條街時,已經接近午夜。我不能確定彼得家具體在哪個門洞,因此只得站在帶陽台的那一邊弄堂里,等著運氣降臨。也許碰上晚歸的鄰居,會告訴我寇恩家的門牌號。一個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夜晚,只是舞台調度相反。我那時真是個無救的小布爾喬亞。
閱覽室有上下兩層樓,樓下地基很低,三分之一埋在街面下,門口做了防水排水工程,以防虹口惡名極大的水患。我和傑克布擠坐在中國式的窄長板凳上,聽人用德語朗誦自己寫的詩歌。所有人都是即興上台表演自己的作品,氣氛是溫存而肅穆的,一時間我忘了可能出現的彼得,忘了我必須在彼得面前巧妙地介紹傑克布,必須為傑克布胡編一個身份,反過來,我也必須在介紹彼得時,不暴露我的圖謀。關鍵是絕不能讓傑克布看出我只拿他做一件犧牲品,他存在的價值僅為了頂替彼得,頂替他留在上海忍受飢荒和日本人,因為從太平洋上來的戰火最終會封鎖上海。
我又回到靜安寺大街上。國際飯店門口也沒有一輛車。這可有點不對勁。我鬼使神差地走進門,上了電梯。我不想立刻回去睡覺。彼得的弟弟自殺了,我需要定定神,理理心裏的頭緒。進了酒吧,我坐了一陣,希望能碰上一個不太討厭的男人請我喝杯葡萄酒。結果我自己買了一杯最便宜的酒,緊一陣慢一陣地想著彼得一家的不幸。哪裡冷清也冷清不到國際飯店,這天夜裡酒吧卻沒幾個人。美國人英國人走了,法國人日本人不會停止過日子啊。他們過日子就必須來這裏消遣,交換消息,拉扯生意關係。清晨時分,我有點困了,走出飯店叫了一輛黃包車。
我對自己猛烈譴責:我有兩個星期沒見到彼得,我在這兩個星期里幹什麼?陪著傑克布瞎逛上海老城廂,逛猶太難民區,聽他大而無當地發表有關迫害、種族的宏論。這兩個星期的歷史應該改寫:我和彼得全家相會,跟大衛聊得很開心,聊美國的拳擊和籃球,聊百老匯膚淺快樂的歌舞劇和大腿女郎,聊那帕谷的葡萄園和酒寨,聊加州的田野有多遼闊,一排排摘草莓的墨西哥人撅起圓滾滾的屁股。我可以讓他看到他們家並沒有那麼無助,或許在太平洋戰爭開始之前,在它把一切弄得更糟糕之前,可以有條出路。彼得就要去美國了,不是嗎?一旦買得起船票就去,然後寇恩一家整盤棋都活了,不是九九藏書嗎,大衛?
我靈機一動,脫口就抱歉,說自己按錯了門鈴,以為這是寇恩家的門。俄國男人問是不是死了人的寇恩家。我想他在胡扯什麼。他卻說,寇恩有兩家,前面弄堂里還有一家。這條弄堂里的寇恩剛死了一個兒子。自殺身亡。彼得·寇恩嗎?不,好像叫大衛·寇恩。
我是個由著性子來的人。年輕時長輩們對此有不少惡評。一旦我熱血沖頭,非得痛快一下,什麼也擋不住我。我就是在這個熱血沖頭的時刻跳下床,跳上路口的黃包車,直奔虹口。今夜我必須看到彼得。
我站在他側後方,看著他剪裁可體的法蘭絨大衣。他為上海之行真是置辦了不少行頭,花他醫生哥哥和律師哥哥的錢,反正是花慣了。他為閱覽剪綵和隨後的詩歌朗誦會打扮了一番。其實他這副打扮站在閱覽室黑洞洞的空間里,與一群變賣東西填肚子,變賣得只剩一套破西服的難民們為伍已經是厚顏無恥。
見我進門,傑克布從沙發上欠起半躺的身體,兩束目光拒我于千里之外。他搖身一變成了主人,要對我開審。他說什麼理由都不能彌補我的過失——日本剛剛轟炸了美國的珍珠港,美國和日本開戰了,這樣的時候我出去找死!他急得喝下一瓶滋味如下水道污水的烹飪黃酒!
他看著我,說:你不是不認識猶太難民嗎?
靠傑克布自來熟的性格,他居然帶著我去參加猶太社團的活動了。我記得很清楚,他帶我去的第一個活動是一家難民開設的閱覽室剪綵。從兒童讀物到宗教、哲學經典,閱覽室募集到十多種語言的書籍,供人租賃和當場閱覽。閱覽室的房子在三角地菜市場附近,本來是最熱鬧也最混亂的地段,但在1937年日本空襲后,三角地菜市場被炸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後來經過大致修建,租給了猶太難民。所以除了陰魂不散的菜場垃圾氣味之外,也算熱鬧而不失秩序。
我再次出了門。傑克布堅持陪我出去,我哀求他別管我。他突然問:是誰死了?我一愣,然後說:一個朋友。我以為他還會問下去,但他只嘟噥了一句:Sorry。我又說:是自殺的。
奇怪的是照樣有賣大餅油條的攤子在路邊擺開。也有黃包車上來向我攬生意。路面上的糞跡也證明馬桶車剛剛通過,昨夜降臨的世界性大災難並沒有阻塞上海的新陳代謝。不知為什麼,這些給上海帶來惡名的馬桶車轍使我感動,給了我一切都還活著都還在蠕動的證明。
傑克布在閑聊之後回到家,告訴我,他發現那些前教授前律師們的襯衫是如何拼湊的:領子和袖口是維護體面的關鍵,因此他們的妻子(或老母親)把袖口和領子拆下來,把磨爛的表層翻到裏面,再裝上去。兩面都磨爛了,只好讓襯衫們自相殘殺,大卸八塊,把肢解下來的完好部分拼接起來。然後他們穿著熨得筆挺的襯衫七巧板出現在中國人的車間或辦公室,該儒雅還是儒雅。
你一聽就知道我是在罵人。可以聽成:誰稀罕你誠實!
我昏昏地睡在傑克布懷裡,他靠在沙發上,一個肩盡量給我做個好枕頭。這個肩被我睡得麻木僵硬,睡得一攤口水。
就像一般心懷鬼胎的人在此刻都會反應過度一樣,我大聲說:你什麼意思?
到了這一刻,我還沒感到什麼了不得的兆頭。其實正是我看著十來輛日本軍車開過的那一刻,成群的日本飛機正在飛越太平洋,向東南飛。黑暗的天空里全是發動機的聲音。
設想一下寇恩家現在的氣氛吧。我該做什麼?最應該做的是讓人家一家子自尊地靜靜地把最無法忍受的忍受過去。換了我,這時有個外人來啰里啰唆地安慰我,我會對她說:饒了我,別理我吧。
傑克布時常獨自出門,夜裡很晚不歸,我從不向他打聽什麼。報紙上天天能讀到局勢評論。日本人也到處散發宣傳品,在他們九-九-藏-書和美國人徹底翻臉之前,他們還想盡量把輿論鋪墊做好。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不時從房頂上過去的飛機聲響都沒有讓我警覺,想到這個冬天夜晚的反常。
我第一個念頭是,必須馬上拿到傑克布的護照,帶著彼得逃走,不然就太晚了。也許已經太晚,我白費心機,把傑克布帶回來,一切都成了一場荒唐玩鬧。
他不說話了,轉過臉去聽一個老頭朗讀他自己寫的詩歌。
這種時刻,一切都大亂。有些東西是扯不清的,意願非意願、理性或感官,你以為你恪守心靈的從一,但心靈也是肉體的一部分,心靈首先是血肉組成,到了傑克布和我緊密相偎的一刻,什麼也扯不清了。
傑克布卻什麼都意識不到,他睜著兩隻過分熱情的眼睛,朝一個朗誦者張望,又朝周圍每一張面孔張望。我對他的耳朵說了一句話,他轉過臉,報以精力過盛的人特有的那種笑容。他顯然沒聽見我的話。我說的是:聽說一家猶太難民自殺的事情嗎?包括一個半歲大的嬰兒……
我坐在黃包車上東想西想。我在想彼得一直沒有把我引見給他父母。自從我回到上海,身邊有個傑克布,彷彿做了虧心事,怕自己不再是表裡如一的純情女郎,就不再催問彼得帶我回家的事。後會有期,來日方長,是我那個時候常對自己說的話。彼得和我,在相遇之前的那段歷史,已經不加取捨地被彼此接受,何況我們的未來,那是被我們的過去註定的未來。
你是知道的,英文把隱瞞說成隱藏。隱瞞是話語的疑點,隱藏聽上去整個人都可疑。
還沒走進家門就聽見無線電尋找波段的嘈雜之聲。
傑克布的閑聊對象是教授、律師、建築師、影劇或話劇明星。他們眼下動著上了歲數而僵硬的手指頭編結草帽辮,或在老花鏡後面瞪著一起一落的縫紉針,要麼就守著個難得有人光顧的雜貨攤。稍微年輕的人運氣好些,能到浦東的英國船廠,或中國人的火柴廠碰運氣。英國和中國老闆肯用他們,他們就非常知足。中國工人比他們更認命知福,做的活兒比他們更重,掙的錢卻比他們更可憐。
傑克布出去了,一個多小時后從外面進來。他早上沒有洗漱修面,隔夜的鬍子長黑了他半張臉。他手上拿了幾張紙,上面有皮鞋、布鞋的腳印。我發現那是日本人撒的傳單:「因為同盟國的錯誤以及日本方面的處事不當,日本與同盟國之間已十分不幸地拉開戰幕。」
傑克布的太陽穴一跳一蹦。我從來沒注意到他面孔上會出現這些脫出他控制的小動作。他從輪船上得到上百張名片,每張名片都是他的敲門磚。他住在我家裡樣樣都不礙事,就是整天佔著電話讓凱瑟琳的女友打不進來,而讓凱瑟琳撅起嘴和他嬌滴滴地抱怨:I want telephone, too!這些敲門磚還是有用的,幾乎天天給他工作面談的機會,但他像我一樣愛逍遙,難以遵守紀律,什麼工作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混夠幾天飯錢,就異想天開要弄一筆資本做一樁大事。所以在虹口公園的這個冬天傍晚,他太陽穴蹦跳不已,就是他躍躍欲試做一樁大事的模樣。可惜的只是他一直不知道這樁大事是什麼。
你看,我把什麼都想好了。從加拿大混入美國,很容易。唐人街早期沒女人,人販子把上千妓|女從加拿大邊境線走私到美國。如果我帶彼得乘船直接入境美國,他也許會在海關落網,因為丟失了護照的傑克布一定會掛失,一旦掛失的護照號在一個多月後出現在美國口岸移民局官員的記錄上,就用不著狡辯了。我呢,在移民官眼裡,就是個人口走私主凶。
他說:我覺得你還有事瞞著我。
炮聲停止了,黃包車夫的喘息聲在我知覺中越來越響。車子停在一大攤污水旁,路面陷進去一段,積下了頭一天傍晚的雨水。熟悉的鄰區在此時完九九藏書全是陌生的。所有窗子黢黑緊閉,所有觀望的、恐懼的面孔大概都藏在窗帘後面。
我記得黃包車從國際飯店跑出去兩百多米的時候,身後的黃浦江邊響起驚天動地的炮聲。現在我告訴你那是炮聲,其實當時我根本聽不出那是什麼聲響。天崩地裂,五雷轟頂,就是我當時的感覺。黃包車夫「哦喲」了一聲,身子向後仰,兩腳使勁搓著地,生怕車子在減速時翻掉。與此同時,我不知自己在叫喊什麼。我一定叫喊了什麼。車夫停下來,回過頭看,嘴巴張得老大。炮聲把我的聲音壓住了。我一定喊了什麼,因為車夫飛奔起來,從大馬路拐彎也不減速,人和路面跑成了七十五度斜角。家家戶戶都裝聾作啞,炮聲里,一條街的玻璃窗都在咯咯吱吱打戰。
虹口公園裡暮色四合,樹叢里,某人在小號上校音和試奏。天暖的時候,工部局常常在這裏舉行露天音樂會,我和彼得來過幾次。
凱瑟琳和顧媽都幫他的腔。炮響的時候,她們發現我不在卧室里,都急瘋了。兩個女人見我毫髮未損地回來,叫著說天真冷啊,同時縮起身體抱緊胳膊各自回去睡了。世界大戰發生在這一刻,但她們看不出它的重大意義,也看不出事情還能往哪裡惡化,米價還能往哪裡漲。
那時一定是十點過後。街上已沒什麼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愛尋歡作樂的美國人一多半都逃離了上海。路過一兩家舞廳,門口靜靜的,霓虹燈自討沒趣地閃動。聽說有一家舞廳在日本人組織的防空演習中手腳不麻利,沒把燈光用黑窗帘遮擋嚴實,被日本人封了門。遠處,橫過來的西藏路上,一輛卡車矇著帆布飛快開過去,是日本人的軍用卡車。帆布下面貨色統一,是全副武裝的士兵。接著,又是一輛卡車開過去。黃包車夫慢下來,跟我一樣,聽著黑夜裡藏著的隆隆卡車聲響,許多卡車,由遠而近,從模糊到清晰。
我最不懂得自己的,是常常在傑克布面前流眼淚,這時他任憑我流淚。我不告訴他我為什麼流眼淚,但他知道我的淚水是為夜裡外出得到的某個消息而流,無非是某人死了。每天都在死人,死人是頂不新鮮的事,門口街上剛剛看到一隻手伸上來接你施捨的一枚銅板,等你一個差事辦完回來,拿著銅板的手已變了色。難民營里常常有人死去,草席擺出的零售攤子,某天換了主人,新主人告訴你攤位被他買下,因為老攤主死於阿米巴或傷寒或猩紅熱。
隔壁的英國人家在院子里焚燒什麼東西,煙從我的窗縫溢進來。每個逃離上海的人都是先喝完貯存的酒,再燒毀所有帶字的紙張。主人們在房子內開Party,僕人們在院子里焚燒紙張,所有帶字的紙張,如同送亡靈上路。這個高檔社區,你聽見誰家留聲機響得通宵達旦,鼎沸的談話聲通宵達旦,那就是在告別上海的好日子。在上海做上海人的主子做了多年,最後的上海良宵將非常懷舊感傷。上海是個誰來都要做它主子的地方,因此誰走都會捨不得它,捨不得做主子的好日子。
我都不知道俄國男人什麼時候關上了門,也不知道我在關上的門前站了多久,面孔離門只有半尺。大衛才十八歲呀。大衛還有一大段人生沒被啟開,就不願再去啟開它了。大衛都不給我一個見面機會,就走了。
閱覽室里的人們似乎也忘了許許多多:難民營里越來越小的麵包,稀薄得可以當鏡子的湯,持續下降的體重,以及那場剛剛帶走了十幾條性命的傷寒。我周圍都是穿著熨得一絲不苟的舊西裝、許久沒有洗過澡的難民們。高漲的熱情把體味蒸發上去,這才讓你發現這是個多麼可怕的讀書環境,幾乎會毒死在其他同伴的體味中。窗子被封上了,因為書架一直頂到天花板,牆角裝了兩個換氣扇,主人只捨得打開一個,從那裡旋轉進來的空氣被上百副奮力鼓動的肺葉爭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