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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我聽了哈哈大笑。
傑克布·艾德勒的歷史不用我介紹,人們早就清楚。60年代末就有人寫過他的傳記。到現在為止,美國、歐洲大概有不下十個人寫過他的故事,他的人生版本於是也就真假難辨。
我說:誰說我愛珠寶?
顧媽又說:哎喲,你不要留這樣一個俊先生在家裡住,那樣你的小媽也不出去打牌、逛商店了,專守在家動艾先生的腦筋!
兩個債主的最後通牒是一個星期內,傑克布必須還上賭債。
傑克布和我走出海關,跟在給我們挑行李的挑夫後面。江邊停靠著一排排豪華轎車,一個英國老紳士牽著一頭蘇格蘭牧羊犬,邊漫步邊和狗進行跨物種交談,幾個穿白色海軍裙的金髮女童正在打板球,遠遠地,從外灘公園音樂亭傳來露天音樂會的銅管樂,營造著激昂向上的錯覺。
所以我根本沒防備。他那種漫不經心的魅力滲入其實已經開始。他站在珠寶的四射光芒中也不起眼,頭髮需要好好洗一洗,再吹一下,領帶的顏色也夠嗆。他請我吃晚餐,我沒有答應,說我伯母會等我的。打個電話告訴伯母吧,請她別等了,今晚工作太多。他為我編謊言。我請他不必費心策劃,來日方長,改日再說。
然後我們踏進了上海1941年的11月初。那是上海這個「商女」恬不知恥,對於亡國恨基本失憶的時期,變本加厲地燈紅酒綠,歌舞昇平。統計數為:一百三十七個市民中就有一個以娼為業的人,居全世界娼業之榜首。相比之下巴黎也徒有風騷其名,僅僅是四百八十一人對一個娼妓。黃浦江岸、蘇州河畔含菌帶毒的空氣溫暖稠濁,充滿著蓬勃的生命力。娼妓中可有些手眼通天的人物,據說一年後對猶太人的「終極解決方案」就是一位頂極婊子透露的消息。至於她是中國婊子還是日本婊子,傳說各執版本,但一定是個絕代尤|物,才能接觸這樣的絕密。
我們有關訂婚的半遊戲討論先擱下不提了。
他說:去找輛汽車。我不信上海除了把人變成騾子來拉車就無路可走,就沒有任何其他交通工具?
我問他需要多少錢。他叫我別問了,反正我沒那麼多錢。我說總比一無所有好。他說我那點薪水也就強似一無所有。他居然還笑嘻嘻的。
不可避免的事情發生了:擁抱,接吻。沒辦法,要救出彼得首先要背叛彼得。反正我欺一個瞞一個,三角關係只有我看得見全局,一女二男永遠不會有當面對質的時候。
我又回到愛爾蘭酒吧時,傑克布在地上躺著。他剛剛挨了一陣拳腳。
我說:行。
每一次拐彎,他都機警地看看路牌,再看看手裡的地圖。最後居然對我說:準備了,快進入你們家的領區了。
顧媽說著,拿起傑克布換下的臟衣服去洗:那我要好好服侍他,你好多賺兩個零用銅鈿。
他說:你懂嗎?這就叫非人化。希特勒就是把猶太人非人化之後,才讓其他種族這麼恨猶太人的!
讓我看看,1941年初夏的事件發生在什麼場合下。那事件讓我決心要犧牲傑克布,去營救彼得。對,是這樣的——傑克布常常去一家愛爾蘭酒吧打彈子。酒吧在金融區,我上班的律師事務所常常派我把一些文件送到移民局,所以我會趁機到金融區的一家寄賣行打打獵,碰到運氣好能獵到相當不錯的衣服、首飾。跟男人打獵一樣,即便沒有獵物也是一次消遣。我也不圖獵到什麼。這寄賣行旁邊,就是舊金山一條著名的不名譽小街,暗娼、地下賭場都有。
你看,我兜了個大圈子,現在又回到傑克布和我下船的一刻。
我使勁盯著他看:他個子比彼得矮,身材勻稱緊湊,後來發現他愛玩兒水球,也愛玩兒跨欄。他對什麼都只是玩兒玩兒,什麼都能玩兒兩下。他的面孔很少有定在那裡給你好好審視的時候。一秒鐘的一本正經,他馬上就會擠一下眼,或鼓一鼓腮,把一本正經的表情攪亂掉。
我向寄賣行老闆借用了一下電話,打回律師樓,說還需要耽擱一陣,才能把文件送進去。移民局官員對華人的事務愛使性子,送的文件常常沒人簽收。所以我的謊言老闆沒有追究,只用廣東話罵了句:丟!
上海正在發生糧荒,連我們家都處處可見飢荒的陰影。凱瑟琳的糕點盒子全空了,漏在縫裡的餅乾渣一股哈喇味,說明她被迫改掉吃零食的習慣已經很久。顧媽在廚房裡也出現了一些下意識動作,比如往鍋里倒油之前,先把油瓶舉到光亮里飛快地看看,倒了油之後,手指頭自下往上飛快一刮,往瓶口裡一抹,再舉起油瓶看一眼,看自己的手指頭是否刮下一點油,也看被抹進瓶口的細小油珠是否正順著瓶子的喉嚨口往下流。她對這些新動作並無知覺,但我覺得它們是對我的提醒,更大災難來了。大災難終於朝著租界這座孤島來了。我把傑克布帶來的正是時候!我必須在滅頂之災降臨之前不擇手段、傷天害理地來營救彼得。九九藏書所以我見了彼得就說,彼得,我回來是接你去美國的。
傑克布跟我就這麼認識了。一直要到幾個月後,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在哪裡見過他。
傑克布把他去上海發財的計劃告訴了家裡。他的父母竟然覺得計劃有相當的可行性,便給了他一些錢。用現在的生意行話,就算是一筆風險投資的「啟動費」。他用這筆錢買了我們倆人的船票,又給自己置了一些衣裝。一等艙的旅客常常舉行雞尾酒會和舞會,他便打扮得大明星一樣挽上我去揩油喝酒跳舞。我們混進去狂歡了一次,第二次守門的人讓他進去,把我攔下來。他獨自進去跳了大半夜舞,回到三等艙,口袋脹鼓鼓的裝滿名片。
三天的限期里,他打劫打得太窮凶極惡,義大利老闆也發現被他挖了多大的牆腳。
他說:你愛珠寶我不介意,我照樣喜歡你啊。
我記得他整天接到船上猶太乘客的邀請。請他喝茶,抽雪茄,玩兒牌,禮拜五在船上吃安息日晚餐,也邀請他同餐。船上廚房為了幾個虔誠吃猶太齋的人專門隔出一間冰室,儲藏按猶太教規屠宰的牛羊。
他說:打彈子贏的錢,我投機股票了。股票把我所有的錢都陷進去了。
這就是為什麼越是和傑克布親近,我越是苦戀彼得。
記得那天大霧。舊金山是霧城,但這樣的大霧天也值得載入氣象史冊了。金門公園在舊金山西邊,太平洋的霧一上升就淹沒它,如此的大霧把柏樹林澆鑄在混凝土裡似的。我和傑克布破霧而行,一旦對峙而立,也是兩個鑄入混凝土的人形,灰麵灰頭。
他突然火暴地說:我最討厭人家提醒我明擺著的事!你根本不該幫我!我讓你去寄賣首飾了嗎?
他說:你覺得行嗎?
結果我那點可憐巴巴的錢還真緩解了他的危機。他在一周限期到來時用它付了利息。下一個限期沒那麼客氣了,債主只給了他三天,就要他付清全部債務。
不過這是后話。他要在很久以後才會把他由兩記耳光引起的思考告訴我。在那時,他突然發現我在這個思考題上也能做他的談手,因為我也常常鑽牛角尖地追問人類從來不斷的各種迫害到底是怎麼回事。
所以遠洋郵輪上的乘客把我和傑克布看成蜜月中的小兩口。我們只買得起三等艙,八個人一個房間。傑克布也得陪我住到有色人種區域來,儘管他在甲板的躺椅上一下午就晒成了一個「速成有色人種」。
我滿嘴胡扯,嬉皮笑臉。他也疑惑地跟著笑了。
傑克布跟我偷偷約在金門公園見面。他是來跟我告別的。在他進監獄或逃亡加拿大(或墨西哥)之前,他沒法兌現他的諾言——為我贖回首飾,但他一定會給我更好的項鏈和戒指。他說:我知道你愛珠寶。
傑克布習慣乘黃包車是到達上海的三個月之後。他無奈地說:把自己變成馬去拉車,為了孩子妻子能吃上飯,是了不起的。猶太人做不到這樣。
他說:啊,你居然讓他做馬來拉你?
「終極解決方案」就是希特勒黨羽弄出的對於逃亡猶太人的處死方案。這你一定已經知道。就在我和傑克布下船的時候,一個叫梅辛格的德國人已駐紮在日本東京。一天,他召集一幫日本高級軍官開會,轉達了希特勒老大哥對他們的私人問候,並問他們有沒有考慮過如何處置逃亡到上海的歐洲猶太佬。三萬從歐洲漏網的猶太佬,不能總任憑他們逍遙自在,總得有個最終的處理系統。這就是後來他到上海拿出的「終極解決方案」的前提。
那天他和我坐在餐館窗口,他右面應該有一輪夕陽,但云霧太厚,只能看見餘暉投在太平洋水面上一個不亮的倒影。從這裏一直漂,就能漂到我的彼得身邊。我常常和傑克布來這裏,就因為我對彼得的想念可以一無阻礙地從太平洋漂過去。餐館領班也不再來煩我們了,傑克布跟他饒舌了十多分鐘,沒能把我安置到白種人用餐區,結果他只能陪我到有色人種用餐區來,好在太平洋、燈塔、落日都是人種色盲。
彼得倒是比我剛見到的時候健康許多。集中營、輪船底艙、難民大宿舍染到他膚色上的菜青色,已經褪盡了。所以他看上去白凈而俊秀。在糧價激漲的1941年秋天,能有個健康白凈的彼得讓我好滿足。
我說:那你就和我一塊兒去上海吧。我脫口而出。這句預謀許久的話在一個非常自然的上下文中出現了,傑克布一點破綻都看不出。
反正傑克布聽不懂顧媽和我的對話。我們一個揚州話,一個上海話,熱熱鬧鬧地把他討論了一遍,討論讓他一天付多少房錢夠我零花。
我說:好吧,我等著,你去找汽車,祝你好運。我從黃包車上跳下來。我的打扮像是一切就緒,馬上要進入某貴夫人的下午茶會,又尖又細的皮鞋跟兒每一步都有插|進石板縫的危險。
婚禮之後不久,我收到彼得來信,說我為他寄去的經濟擔保仍然幫不上忙。因為美國的簽證read.99csw.com官員要看他在德國的納稅證明和五年內無犯罪記錄。我焦灼得不能忍耐一封信的郵程,趕緊到美國電信局服務樓給他發了電報。那時發電報很貴,十美分一個字,我數了數口袋裡的鈔票,用剛領到的一禮拜薪水買了一百多個字——我從小就聞夠了唐人街洗衣作坊的氣味,摻了廉價香精的洗衣粉和熨衣漿的虛假香氣,所以我在一個唐人街律師事務所找到了一份工作,寧可少拿工錢也不在我伯伯的作坊里當摩登洗衣婦——電報上我叫彼得告訴簽證官,他當時是大學生,怎麼會有收入?至於無犯罪記錄,那是不可能的,在納粹眼裡,猶太人個個是天生的罪犯。剩下的我說到舊金山的燈塔礁餐館空著一個位置,是為他空的,海灘也空曠無比,因為那一份不可替代的心靈上的缺席。總之是這類小布爾喬亞的詞句,一個字十美分地傳送過大洋,傳送給彼得。
我問傑克布,假如我去上海,他會一塊兒去嗎?
我還是把項鏈和戒指放進了寄賣行。祖父祖母苦做了一生洗衣公洗衣婆,每個兒媳就送了點金器。金器從母親手裡傳到我手裡。當我把寄賣金首飾的錢給傑克布時,他感動得心碎,俏皮卻照樣俏皮,說貓把午餐讓老虎充饑,還不夠老虎塞牙縫。他說他一定會把我的首飾贖回來。其實我希望他贖不回來,這樣我對他的預謀會讓我心安理得些。
我說:臨時的呀,尋著地方就讓伊搬場!
沒想到回答第二天就來了,彼得也發來電報,說他在維也納郊區一家高爾夫俱樂部幫過忙,俱樂部老闆是父親的朋友,讓他在那裡當了一個暑假的實習醫生,掙了收入。
梅辛格殺人不眨眼,在波蘭殺猶太人就殺瘋了。猶太人給了他一個名字:華沙屠夫。1942年6月,也就是在我和傑克布下船的七個月之後,泄露絕密的高級娼妓提到悄悄住進了理查飯店的德國人叫約瑟夫·梅辛格,上海的猶太人就像看到了末日。
日本人心想,他苦口婆心什麼意思?是取樂還是真的為他好?日本人的英文程度有限,怕自己漏聽什麼,伸著脖子僵立在那裡。
走出寄賣行,揩老闆的油讓我自己度了這麼個小假期也該度完了,我打算去酒吧跟傑克布打個招呼就回律師樓接著上班。
彼得回來的電報很乾脆:太晚了。
顧媽說:這個艾先生一表人才,做什麼事的?她擠眉弄眼地歡欣。
傑克布和我第一次發現彼此有許多相同的地方。我們都不愛音樂,也不愛歌劇,更不愛芭蕾,總之,那些只求上進的人必須愛的高尚東西我們都不愛,而且也為自己的「不愛」找到了堅實理由:因為這些高尚的東西是強迫灌輸進來的,這種強迫才不把你直觀的、天性的取捨當回事。換句話:高尚的東西不尊重我,我寧可不高尚。我和傑克布談到這些話題就非常投機,會開口大笑,笑得燈塔礁酒吧的人恨不能把我們扔到太平洋里去。
他比我想象的更低劣。我問他為什麼不用股票賺的錢還打彈子的賭債。他告訴我,他還有其他債務要還。更大的債務?更大——大得涉及自由。自由?沒錯,自由。一旦還清那筆巨大債務,他就可以離開讓他噁心的罐頭工廠了。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說到如何暗地打劫義大利罐頭廠老闆。他說得輕輕鬆鬆,沒辦法呀,出發點只是想暫時打劫一下,把最致命的債務還掉。
他聽著日本人訓誡,不時點點頭。我想他一定沒少挨德國人訓誡,聽不聽得進去,點頭總是有好處的。然後他卻非常認真地對日本人說:我是口腔見習醫生,我可以免費為你矯正這些東倒西歪的牙齒。
我說不用他管這些,就做好出發準備。他問我能不能告訴他,我到底有什麼辦法,讓他從危機四伏的上海朝著安全的彼岸出發。我說以後再告訴他。他把下巴抵在我的頭頂上,請我務必告訴他。
黃包車夫一看到手的生意砸了鍋,馬上攔住我,求我開恩,家裡老的小的,都等他的車費去買米,現在米吃不起了,吃珍珠米、碎挂面,米價比一年前漲了許多倍!他叫我別讓他們全家今朝夜裡吃西北風哦。
我說:就這樣,我們一起去上海,那兒的人才不管你闖過什麼禍。
我們一開始就不是人們概念中的單相思、追求什麼的。他只覺得我可以做個有趣的異性玩伴,婚禮上華爾茲旋轉出不少相互的底細,比如我在上海生活的經歷,傑克布對於上海的興趣不亞於對於我。我描述的上海,讓傑克布想起淘金時代的舊金山,有膽子有賭性都有發財的可能,最好的一點是道德是非的馬虎,人人都能不擇手段地開拓財源,再給自己的道德瑕疵開脫。傑克布認為他來舊金山太晚,發不法之財不義之財的大好時機已經過去。你要對他的這句話橫眉瞪眼,他立刻瞪眼回來:哪一個豪富家族的發家史禁得住考察呢?財富是人性邪惡的積極副產品。
我一九九藏書看見傑克布就發現他眼熟,但我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那天我是伴娘之一,穿著淡紫色的長紗裙,不必跟你假謙虛,那天我確實很青春,很美。一個個結過婚未結婚的男人都不時看我一眼,所以我找上門去跟傑克布搭訕,說他面熟。他說:我喜歡這句開場白。他的樣子暗示:男人才用這個不新鮮的開場白去騷擾女人呢。
我走在傑克布身邊,喋喋不休地講著這座大廈叫什麼,那座大樓什麼來由。但我發現他和這個假和平假繁榮的氣氛格格不入,他心不在焉,或者說專心一意注視自己內心的某個死心眼兒。
我的計劃就是要把他丟到上海,把彼得帶回美國。這個計劃可真需要膽大、心硬、想象力豐富。心硬,是指丟下傑克布,把他丟在對於他來說事事古怪人人陌生的異國城市。
後來他告訴我,他在想一個很大的問題,關於迫害。他企圖想出一個理由,為什麼一些人認為他天生有權力迫害另一些人。為什麼只有對他人迫害了,他才覺得自己高大,有力量,正義。推演下去,也就是,越是對他人進行迫害,他越覺得自己高大,有力量,正義。
所以他不在乎向我道破他不高貴的方面,他以為能在我這裏找到認同感。但他萬萬沒想到,每當我看到他玩世不恭打趣一切,我就會想到,幸虧我有我的小彼得。彼得跟他多麼不同,吃盡苦頭,把自己化成父母和家族的理想。他什麼都想做得盡善盡美,做得自己成為自己的理想。我愛彼得正因為我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的理想,我討厭成為誰的理想。怎麼會是這樣呢?讓女人感到浪漫得要死的東西是她達不到的,先天缺乏的。
我一點也不火。他的韁繩已經牽在我手裡了。他越是還不起我的錢,韁繩越是牽得緊。
他就是這樣滿口渾話。
傑克布正在和兩個男人爭吵。他們說的是意第緒語,我聽不懂,但傑克布理虧的樣子我能看懂。那兩個人看我進來,表示給傑克布留面子,轉身到吧台上去了。
我皺起眉頭說:他就是一般的熟人,住我們家付我房錢的!
他說華人律師真是奴隸主,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姐奴役到晚上七點,能跟猶太律師們媲美了。他大哥那樣的猶太律師奴役員工十幾個小時員工也無話可說,因為他奴役自己二十個小時。
正像那些給傑克布·艾德勒作傳的人描寫的那樣,傑克布和人自來熟,他的語言有感染力,在抵制他的同時你其實已經給他逗樂了。他不會讓你感到某種莊重的關係正在開始。年輕女孩子對莊重的情感關係總是暗暗渴望,因為它是壯麗浪漫史的基礎。而對傑克布這樣的人往往不設防。不夠莊重啊,什麼重大結果會從這裏產生呢?
我說:你不讓他拉讓誰拉!
他又說:我們認為牙齒是長壽的關鍵。牙齒好,腸胃才會好。牙齒也是面孔的楦子,楦子不正,鞋會歪,所以牙不正,面孔就歪,你再義正詞嚴也沒用。
我把傑克布帶到上海,你可以猜到,我就是從這裏開始造孽。
挑夫把我們的行李挑到黃包車聚集的地方。黃包車比乘客多多了,傑克布被搶生意的黃包車夫扯斜了衣服和褲子,最後是靠我給他解了圍。他很困惑地看著這種前面帶兩根直木的車子,琢磨著如何前進後退。等我示範地乘坐到車椅上,讓兩個皮箱乘坐在我大腿上,他才明白這車沒有引擎,全部動力來自兩條絳色的胳膊,兩條靜脈曲張、肌肉暴凸的腿。
我問他怎麼了。他說很正常啊,打彈子有輸贏的。我問他輸了多少錢,他說沒多少,一貫講俏皮話的他嘴老實了,催我快些走。
那時我看不出傑克布有任何偉大的地方。我基本上把他看成了人渣。很談得來,很容易逗我樂,可也不妨礙我把他看成人渣。
我饒有興味地看著他。這是個機靈人物,生存能力極強,用不了多久就能認上海作故鄉。把他丟在這裏,不必擔心他活不了。
他回答,這樣一對青年男女,關係太可疑了,是否先訂婚再訂船票。
我心想,他怎麼不幽默了?他不是善於從所有事物里找笑料娛樂他自己和別人嗎?
這是一個欠債還債的漩渦,一圈一圈急旋,他已經身不由己。先是賭彈子,贏了錢去投機股票,股票沉浮無定,如同泥淖沼澤,越動彈越動彈不得,再回來玩兒命賭彈子,私販罐頭。他打算一旦在股票上大發洋財,就把打劫的罐頭連本帶利全還給老闆。
May,你看,我成了我們家的敗類,用我父親的話說,是猶太種族的敗類。我大哥、二哥讓我祖母如願以償,一個是律師一個是醫生,輪到我,只剩下個會計師。逃到西部來,就是逃避預先給我設計好的會計師角色。我記得傑克布這樣告訴我。
我不耐煩了,問他到底走不走,江邊風又大又冷,路還遠著呢。
我們此刻坐在酒吧的角落,坐在跟我祖父一樣年老的沙發懷抱里,悄聲談話。
我笑著從他的懷抱里撤出read.99csw.com,一邊說:你可不要知道香腸是怎麼做成的。得有多少噁心的環節才能做出美味香腸,你千萬別打聽。等盤子擺在你面前,好,請吧,滋味好不好是關鍵。滋味好就行了。
他說:我不坐把人變成牲口的交通工具。
我們表姐妹一行接受了傑克布的邀請,在唐人街的一家中檔餐館吃了飯。那時唐人街不少老闆都在店堂里放一個募捐箱子,為中國抗日軍隊募捐醫藥費。表姐們都習慣往這類箱子里投一個五分幣或一角幣。傑克布和我最後跨進餐館,他問募捐箱兩邊的標語說的是什麼。我解釋了「收復失地,還我河山」的意思。他像是把那幾個字吃進去了,然後吐出一口氣,說對一個有國土的民族來說,事情簡單多了。也就是從這偶然的一兩句話,你會意識到傑克布·艾德勒另有一層心思,一層很深的幽暗的心思。
你真該看看那個日本人的樣子!
你完全看不出他在調戲那個日本人,所以日本人不得要領地看著他。
後來,我和傑克布一次次去燈塔礁餐館,他和我講到他的家庭。他說他的大哥、二哥小時候會乘一輛兒童車,由他祖母推到公園去散步時,人們和老太太搭訕,說兩個天使真可愛呀,幾歲了?老太太正色回答:律師先生三歲,內科醫生一歲半。這是人們編的笑話,挖苦猶太人功利心的,但老祖母一點也不覺得它是個笑話。早早地為孩子設定生活目標不對嗎?不功利他們將來怎麼成功?成功的猶太人還讓人當牲畜宰,何況不成功?
他還不如等耶穌(或者摩西)接見呢。
傑克布在船上就買了一張上海的地圖,沒事便向水手們和我打聽,隨手圈圈點點,什麼電車、公園、大市場、娛樂場,在他心裏一盤棋。所以他跟著黃包車快走時,還不時打開地圖,一次次核准羅盤。好極了,現在我不用拿出什麼主張,這個傑克布主張大得很。人行道上,每一平方尺的路面上都行走或站立著一個人,不急不忙浮動的人臉人頭一望無際,傑克布繞過一個人,卻立刻跟下一個人撞個滿懷。他不停地從人行道上對我聳肩、做鬼臉,表示他對上海的人災雖然有心理準備,卻是遠遠準備不足。
日本人把傑克布打得夠狠,從他發矇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耳鳴眼花。
他的大黑眼睛馬上聚攏焦點,我的臉被他盯得一團火熱。我抱住他,呼吸著他海綿浴的檀香皂氣味,浸沒在他的體溫里。
誰都會以為傑克布不記仇,就算日本人給他那兩耳光讓他挺沒面子,他也拿日本人的牙齒取樂,找回心理平衡了。其實不然,他剛下船挨的兩記揍其實跟他後來的一生都有一定關係。那兩個耳光讓他想到很多。
我會告訴你,他在那一剎那想到了什麼。現在我得先告訴你,我們給關在海關的隔離室里,坐了三小時,聽著亂七八糟牙口的訓誡:就是你們這些無視法規的外國郵輪把疾病疫菌帶進上海口岸的,云云。
我是在絕望中靈機一動,突然看出了傑克布·艾德勒像誰。應該說我早在1939年初夏就見到了傑克布的臉,或者,見到了他那臉的影子,他的面影糅合在彼得的面孔里。我想到這裏,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把他的栗色頭髮揉松,讓它堆在那高大的額頭上。假如這頭髮是黑的,傑克布可以很像彼得。
也就在那段時間,我沒命地打扮。我要保住我對傑克布的魅惑力。我已經在實施驚世駭俗的計劃。其實比我形象魅惑力更重要的,是我的性格,這點傑克布不久就會告訴我。我跟他那麼有話可談,對許多事物能談得那麼投緣,是他更加看重的,也是我牽扯他興趣的最大砝碼。
他說中國人家的規矩也很大,不過那是對守規矩的人來說。
我說:三天限期,你怎麼也湊不出這筆錢還債!
我告訴他我有兩件首飾可以寄賣。他叫我別賣,說不定他贖不起它們。
有關他怎樣跟著父母、兄弟一塊在1933年移民美國,記載都差不多。1933年突然發現美國有一筆遺產需要繼承,對居住在德國的猶太人來說是得到了天堂的邀請函。那年希特勒對猶太人已經開始露出惡毒端倪。傑克布傳記中也提到了這個親戚是誰。她是傑克布母親的姨媽,守寡后自己唯一的兒子也生癌死了。她的產業不大,在紐約百老匯街有兩處房產,她只能把它們留給傑克布一家。
女人大概是這樣的,當她真要葬送什麼的時候,就看見它的種種好處來。我看傑克布感激涕零,接受我這個邀請時,覺得他和我那麼投契:不安分,愛玩火,異想天開地發大財或異想天開地去生死戀。我犧牲他就因為他有跟我一樣不規矩的本性,僅因為此,他就配作為犧牲,換取彼得的自由?這不等於我自己也只配去做一份高貴者供案上的犧牲品?這樣一想,我抬頭看著傑克布。
傑克布和我一起去上海並不光由於他認為正在和我熱戀——他是為了躲避他惹的禍事。那家義大利食品罐頭九*九*藏*書廠本來挺重用他,讓他做營銷經理,他卻設法把一批批的罐頭轉運出去,經過他的營銷網路謀利。從工廠到庫房的途中他做一下手腳就行。工廠出貨是他去點驗的,庫房進貨也經他的手,中途改一改數字十分容易。義大利人對數字不像猶太人那麼有天賦,所以傑克布越干越膽壯。我們那餐豐盛的晚飯——魚翅、清蒸老鼠斑魚實際上是義大利老闆掏的腰包。傑克布暗中截流了義大利老闆的利潤,買了我表姐們一致好評。中國女人大多數都對捨得為她們付賬的男人刮目相看。
我問:你到底怎麼會欠那麼多錢?
我問他:那你想怎麼辦?
當然,我明白傑克布對婚禮上的那個淡紫色伴娘好感十足。婚禮結束時,傑克布和我已經在華爾茲中交換了彼此的姓名。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穿著一步裙小高跟鞋走在唐人街的珠寶行相接的路上,傑克布向我招招手。我問他怎麼會在唐人街,他說他工作的罐頭工廠離得不算太遠,所以他在這一帶閑逛,看能不能碰到我。這個時間從太平洋來的風極狂,兩邊的珠寶店晶瑩璀璨,不是路燈照亮了我們,而是珠寶照亮了我們。
我把傑克布領進我父親家的大門,上來迎接的是女傭顧媽。父親去內地快一年了,凱瑟琳還賴在上海。父親絕沒有想到我殺了個回馬槍,回來了。顧媽一邊打量「艾先生」,一邊講凱瑟琳的壞話。這是女傭們的一套外交手段,對你好不必講你好話而只講你對頭的壞話就事半功倍。再說顧媽和我的交情從我十二三歲開始,凱瑟琳嫁進來的時候,早沒她地盤了,老女傭心理地盤上,我是個受后媽排擠,終於給擠出門的灰姑娘。
我還沒說什麼,傑克布已經又回來了。沒有找到出租汽車。不用我翻譯,他也懂了一多半。他想出個折中辦法:我和箱子乘黃包車,他自己則步行。
太晚了,他已經說了實話。他把乖孩子做到美國簽證官那兒去了!可這正是我愛他的地方,火什麼火呢?再接到他的信,是一個月之後,他說只能聽天由命等奧地利稅務局開恩,翻出他的納稅記錄,給他開一份證明。
每當傑克布講起他從小到大怎樣瞎混鋼琴課,我就想到彼得的認真和真誠,哪怕他沒有做音樂家的指望,就把它當作修行也彈了二十余年,一顆心彈得那麼清靜單純。人不可以都像我和傑克布,人應該找到一兩種途徑自我提純。
他非常痛快地接受了自己的失敗,也沒有馬上組織第二次攻勢。直到一個星期後,他才再次攔截到我。我和我的表姐們一塊兒,從一個珠寶店轉悠到另一個珠寶店。那時唐人街的女人們玩兒什麼?除了打牌,就玩兒玩兒珠寶,而且是只玩兒不買。一件件首飾拿出來看、比劃、試戴,討價還價,做個某天攢足錢來買它的夢,就玩兒得很高興了。所以傑克布跟在我們一群女人後面,看到的就是我們這項最沒出息的遊戲。這個遊戲夠我們把一條街的首飾店員們耍個夠,從中午耍到晚上。傑克布又是在珠寶琳琅的奇幻世界里向我走來。他其實已經看到我們狹窄的興趣和不雅的品位了,但他裝成和我們不期而遇。然後他就向我們一行四個女人發出了晚餐邀請。
那你就跟他們說謊,說你從來沒掙過收入。我在下一個電報里氣急敗壞。發電報的美國人長時間地瞪了我一眼——中國佬花這麼大價錢說話還不說點真話。
他的表情既複雜又樸素,說:謝謝你,May!
我說猶太人家裡規矩那麼大,要和中國女人訂婚恐怕不容易。
我在寄賣行瞎逛時,看見傑克布和兩個男人走進街口。我叫了他一聲,他們談話談得入神,沒聽見,似乎進了街上第三個門。那是一家愛爾蘭酒吧。
我必須說說我和傑克布·艾德勒是怎麼碰上的。我們是在我表姐的婚禮上見面的。那個婚禮是唐人街的大事,可了不得!洗衣大亨招女婿了。幾百客人被請到唐人街聖瑪麗教堂,客人里有幾個義大利家庭。唐人街和義大利城是隔壁鄰居,成大亨非得有義大利人的關照。義大利家庭帶來的客人就不純了,什麼人都有,愛爾蘭人、荷蘭人,還有兩個猶太人。
彼得說了一句什麼。我的臉埋在他胸口,沒去注意聽。他重複了一遍,這回我聽見了。他是說奧地利稅務局不寄給他稅務憑據,誰都無能為力。
他四下看了一眼,無數只破草帽下的黑眼睛直直瞪著他,希望他不滿意他原先挑中的車夫,他們可以再有一次入選機會,可以來為他做「馬」。
跟傑克布熟了之後,我談起文學和戲劇或者音樂時,他臉上總有一絲壞笑。後來我惱了,問他笑什麼,他才說起這個下午,他看到我如何玩兒興十足,把那些鑽石、祖母綠、鴿血紅都變成了我的玩具。所以你們看,他從一開始就認識到我的俗氣,不過他全盤接受。
但你發現沒有,其實我和他已經像小兩口一樣共同應付卑瑣的麻煩,為非常實際的家常事務在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