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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父親說:你瘦了,妹妹。
這是兩三個月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上次見他還是8月初。他的生日是8月2日。我大概在8月3日或4日(我記不清具體哪一天)神出鬼沒地回到家,給他送了一塊「凱司令」的蛋糕和祝壽語。
我問:一大家子怎麼洗澡呢?
我說: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不說話,但我接收了這個重要信息。我和父親之間常常會長時間沉默,但沉默得非常舒服,不像一般情形,一個人的沉默里容不下另一個人的沉默。
彼得一見我便拿著高腳水晶酒杯走過來,兩眼又大又亮,很高興能再一次和我從陌生到熟悉似的。他說:你今天真漂亮!這是一聲耳語的驚呼。
冬天,六點的上海更像深夜,因為真正的深夜反而充滿活力。六點穿行在街上的,是棒子工,在碼頭上卸了一天的貨,脾氣大得嚇死人。另外就是各種辦公樓里走出來的小職員、小公務員,誰的事都不想礙,巴巴結結做完一天,趕回家吃幾口泡飯,好讓明天一模一樣的日子重複。時髦男女此時還不會出門,他們要等到海關大鍾敲了八下以後,連加班加點的職員也從馬路上消失了,整個貧窮衰敗的上海都消失了,他們才出來。
搬到啥地方?
我已經很滿足了,彼得又說。到了美國,我要連洗三天澡!他熱烈地說,惡狠狠地吻我一下。
我說:謝謝。
我傻瞪著這張字條,瞪著瞪著,眼淚瞪出來了。某一天我突然看見一張同樣的字條,下面落款是彼得·寇恩。也許彼得的目光多次瀏覽在這些字條上,想找到一張他一直在找的,終於找著了,上面是一個女性娟秀的英文:「彼得,我找了你太久,找不到,天堂再見。」那是我的手跡。
我心裏想,熱戀的人哪來這麼多尊重?!但我口頭上謝了他,謝謝他的尊重。
他說:上次的事體讓你吃苦頭,都是日本鬼子挑撥的!他說著,看了看身後身前,覺得還是改用英文比較安全:日本鬼子說你已經把我供出來了。
我說:不漂亮。我是在說我的頭髮。其實話中有話。
請問閣下們出什麼事了?父親用英文問道。他還算曉得厲害,沒有再往刀刃上湊。
我的住處暴露了。必要時,父親可以親自來捉拿我上船。
下了樓我們往黃浦江邊走,就是想走走。
箱子大開膛,我的衣服裝不下,一部分裝在傑克布的箱子里,而我自己的兩隻皮箱騰出一隻裝我為彼得買的東西。這對傑克布是個秘密。我向傑克布撒謊,說那些男人衣物是我為我父親採購的。反正我又不打算讓傑克布和我父親認親。
我站在原地,看見他的頭頸縮在大衣領子里,人給車子顛得一上一下,忽左忽右,渾身有點散架似的。大概他在為剛才險些衝上去勸阻日本兵而後怕。黃包車走遠了,他毫無察覺我一直在目送他。也許他越想越后怕。真正懂得怕是成熟。這就是父親一直到故去都說我不成熟的原因:妹妹,年輕人總以為他們的命結實得很,有得活呢,所以動不動就拿命去挑釁,正因為他們不成熟。
音符敲出了「九一八……九一八……」。這年紀的世海什麼都和成年人不一致:他有自己的飲食、作息時間。除此之外,他的情懷用「松花江」展露給你們,你們魚肉吧,痛飲吧,少年人的傲慢全在那一絲油膩不沾的音調里。
我們走出溫家的門,彼得告訴我,因為菲利普的朋友的船運公司聘用了他,薪水比唐納德給得要好,所以他和唐納德商量解除合同或加薪,讓老愛爾蘭人不高興了。他用攢下的全部積蓄,加上向菲利普朋友預支的工資,付了房東租房押金和第一個月的房租,總算把全家搬進了一個帶亭子間的公寓。父母住亭子間,大房間一隔為二,一邊是弟弟、妹妹和他的卧室,一邊做客廳和餐廳。可惜沒有浴盆。房東把浴室隔開,隔出放煤灶的地方,為此拆了浴盆。
我和父親來到美國總會樓下。守門人板著臉看了父親的會員證和我的護照,總算笑了一笑。
他說:忘了洗澡這樁事吧。彼得很大度地笑笑。反正在上海生活是暫時的,洗「海綿澡」也可以。
他這回聽出我的「謝謝」簡直是罵人,但他顧不上了,因為我遠航在即,這消息太具有爆炸性。客廳里有人彈琴。溫世海在彈。旋律是「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人們鬧哄哄地吃喝,談著各種可能發財的路徑。悲愴、幽怨的松花江流淌在這樣的談話中,好不怪誕。
我的頭髮也烘焙成型,一疊疊浪花八級颱風也吹不動。理髮師捧一面木框鏡子,讓我看到側面後面,一朵浪花也不少,一份理髮費買了層層疊疊多少浪花,我傻了。我不要做自己,要扮一個角色,一個相親的時髦女郎角色。
我不馴的樣子讓日本人窩火,所以想多麻煩麻煩我。他叫來狼狗,把我皮箱裡外嗅了個透,另一隻皮箱里裝了幾件男式服裝、一套西裝和一件羊皮夾克,統統交給狗去審核。彼得曾經說:他母親在他們的內衣櫥櫃里放著干薰衣草,我便為他買了一大袋干薰衣草來。狗把那袋乾花叼出來,到主子面前請功。
我想,這事扯下去更沒崇高感。我笑笑,一陣乏味和乏力。
我說:給我一個星期時間,我給你答覆。
日本兵砍累了,慢慢走開,一面在地面上搓著鞋底板。剛剛蹚在血里,總得把鞋底擦乾淨。我和父親都沒有再上前去。不用湊上前了。從我們站的地方就能看九九藏書見地上那堆形骸一動不動,暗色的血從馬路牙子上傾瀉。一個小小的暗色瀑布,從我的角度看油黑油黑的。
一隊日本兵從我們身邊跑過去,哇哇地叫喊著「站住!渾蛋」!我們不懂日語,但這兩句話從1937年年底之後,就是日語盲也聽懂了。
我這天突然出現在父親的書桌邊。他去圖書館的時間我已經掐得很准:每星期五上午,他總是去圖書館恢復一下單身漢的清靜日子。這一天他也把自己恢復成一個學者和憂患意識很重的知識分子,讀一個星期的《紐約時報》和《華爾街日報》,再瀏覽一下《泰晤士報》和《讀賣新聞》。他得找到自己在這個創傷累累的地球上的定位。每隔一個禮拜重新找一次,因為每個禮拜都可能有新的戰爭版圖。
我說:可是你可以從詹姆斯·溫那兒知道,到哪裡能找到我。
他翻著翻著,問我是否還要等著跟彼得一塊兒去美國。我沉默。明擺著的事情何必問呢?
還有原因。一定還有。大伯父大概對我根本不想認了。難道沒給鬼佬欺夠?還要請個鬼佬回家?美國的白鬼佬都不請他進門,何況是個連白鬼佬也看不上的猶太鬼佬!
辭了職的彼得會怎麼付房錢?他終於讓全家走出了沒體統沒體面的大宿舍,可房錢怎麼辦?他怎麼吃得消上海的物價?他那雙總在討主張的大黑眼睛現在看著什麼?向誰去討主張?……
我說這個「走」可是去美國。他問我什麼時候走。訂的是下星期六開往舊金山的船票。都準備好了?有什麼可準備的?
父親把桌面上的報紙夾子合上。紙張「刺啦啦」作響,跟凝固的寂靜發生刺耳的摩擦。他拿下一摞《華爾街日報》,「刺啦啦」地一張張翻閱。我敢肯定,他心裏「刺啦啦」翻得更亂。
我們離開美國總會時,海關大鍾敲了八下。四下一看,各餐桌點燃了蠟燭,燭光四周,出現了低聲細語的客人。我和父親剛才談話聲調還是過響,因而我們走過一張張餐桌時,讓藍色、灰色、棕色的目光劃了一下,能感到那些目光的冷和硬。
你看看,我多不近情理,在戀愛上就這麼得寸進尺,患得患失。他高興有什麼不好?不,不好,他如此真切的高興不應該有別人的份兒。我此時對彼得愛得咬牙切齒。
我告訴他到了美國頭三天真正該乾的是什麼。舊金山的海灘,礁石上大群的海獅,海獅群落的上方,有座燈塔。一個多世紀來,燈塔像朝著大西洋的自由女神一樣,朝著太平洋,朝著渡洋而來的亞洲移民。那個叫「燈塔礁餐館」的窗子,就開向這座燈塔。坐在窗前望出去:落日、大洋、礁石、燈塔。往北看,是一片沙灘。
英國騎警沒有下馬,從鞍子上向我們轉過身,聳聳肩。這是個多麼討厭的動作!中國人,死了。就這麼回事。或者:你們瞧,五分鐘前還惦著回家吃老婆做的飯呢。或者:又一個任人宰割的中國人,連叫都沒叫一聲。
一回頭,竟是世海。我愣住了。世海變了個人,戴了副玳瑁色眼鏡,個頭也高了。想起他把我抬舉成非自覺的抗日勇士,又把我供給日本憲兵,我不知拿什麼臉色接待他。
日本人一揚巴掌,摑在傑克布臉上。還沒等傑克布反應過來,他又是一摑。他嘴裏不再是那種沒有「F」音的英文了,全改成日文。一用語言暴行,大家都回歸母語。
英國警察不加評論。來租界服務的警衛人員都是在英國退了休的警察,只要不傷害英國人的利益,他們不計較其他種族間的是非。上海天天有人殺人放火,管不過來。
結果我們都點了熱狗。你假如看見那個環境就好了。所有的餐桌椅子檯布都是美國東部的情調,沉重幽暗,牆上掛著油畫,雖然美國人裝腔作勢充貴族讓英國人笑話,但這個餐廳里還是要向你展示美國的殷實富有。牛排都有兩指厚,龍蝦盤踞整個盤子。所以這樣一對中國父女在如此的豪華餐廳里吃熱狗,讓侍應生既輕蔑又感到無用武之地。
他小聲說:我馬上要去內地了。這句話是他突然決定要告訴我的。是作為一個央求說出來的。意思是,爸爸我要遠離你了,你還不待我好些?至少陪陪我,一塊兒吃頓飯什麼的。
其中一個人說:最好日本倭寇去跟美國人賽賽!
我知道「海綿澡」目前是猶太難民中盛行的洗浴方式:用海綿蘸了水和肥皂,全身或半身、半身地擦洗。
文醫生迎上去:May I help you?(需要幫忙嗎?)
我父親朝他們跑的方向張望。我沒有心思去管別人的悲劇,心裏亂糟糟地想著如何度過離別彼得前的兩個星期。這一走可就是闊別。
我總算成功地把滿頭浪花毀了一半。但一看還是剛剛從圓桶烘箱下獲得了明星們最新艷聞,或學成了某種編織針法的時尚女郎。
我朝侍應生招一下手。侍應生五十多歲,不會講英文,但端茶送水的動作十分典雅。彼得告訴我,他曾擁有寵物商店,來上海前被迫處死了所有的寵物。我在餐紙上寫下彼得·寇恩的名字,朝他仰起臉,我眼睛里的詢問不要語言也看得懂。他看著名字,至少有半分鐘,然後不肯定地對我笑笑。我起身告辭這頓漫長的早餐,走到門口,他又從後面趕上來,指著門邊一塊黑板,上面貼滿各種小字條。大多數是後到達上海的難民找先到的親戚朋友。有一條用英文、德文、希伯來https://read•99csw.com文和意第緒文同時寫道:「我等了你太久。你到這兒找不到我的話,就到天堂來找我吧。」時間是1939年12月,距離此刻有一年了。
沉默了一陣,我站起身,抱緊胳膊。那帶油墨氣味的陰冷在我身上到處鑽。
傑克布怒火中燒,兩眼把對面的仁丹鬍子能瞪出洞來。但他嘴角已經上翹,大致可以算作笑容可掬。
我父親堅持要送我回家。剛才那一幕讓他恨不能立刻扭送我去美國。他叫了兩輛黃包車,我的車走在前,他緊跟在後,突然想到有什麼要跟我說,就催他的車夫猛跑兩步,說完他的車又落到後面。有時候趕上來,清了清喉嚨,又不說了。在我的住處門口,我跳下車。他也從車上下來,站在車旁邊說:好好用你的兩個星期。收拾行李也包括在內。
去美國前,彼得送給我一件非常特別的禮物。我把它看成一件信物。那是一條床罩。由碎布拼縫而成的單人床罩,是彼得的祖母去世前做的。老太太用了幾年的閑暇時間才把它做成。每一塊三角、正方、梯形都來自彼得從小到大的衣物和床具,從他出生到他十八歲,連奶娃時戴的白色蕾絲小帽子,也拼在上面。一個多愁善感的老祖母,對於放逐是那麼一切就緒,打算撇下一切帶不走的,而能帶走的,都縮寫著歷史。彼得把它作為禮物送給我,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感動。彼得的成長流年將覆蓋我的身體,我掌握和佔有著從搖籃到成年最私人化的彼得。並且,它將終究回到彼得身邊。那時它已成我們倆人的了。我們共有的第一件家當。
日本人說他竟敢賄賂官員。他說誤會誤會,那是他為禁帶之物付的罰款,怎麼能用「賄賂」這種下作詞彙呢?主動付罰款是最誠意的道歉。雖然傑克布英文帶德國口音,但他說得流暢自如,油嘴滑舌。這一刻他整個人看上去圓滑謙恭,一槍打上去,子彈都會在他這塊橡皮上彈跳,再彈回來。
我父親對我做個鬼臉,問我相不相信他現在最想吃的是甜酸肉。我說我相信,因為我也常想吃分量很足的熱狗,上面堆滿亂七八糟的配料。人在需要安慰的時候,胃口就會退化到童年的飲食水平,我的父親從我們沒出息的食慾懷舊升華出這個理論來。甜酸肉是他童年記憶中最美味的菜肴,偶爾去廣東餐館才能點一份,全家分下來,他不過能嘗到一口。而熱狗是我的童年唯一能吃得起的洋餐。
我前面講過,我們父女都有別人不認識的一個方面,這個方面只有父女面對面時才活過來。一旦我和父親以我們血緣中特有的面目出現,一切都盡在不言中。沒有比那種理解、原諒、接受更徹底的了。冒犯還沒出現,就已經被原諒了,不管我一生還有多少歧路要走,我爸爸這個時候看著我,全部提前接受。他正是這樣向我轉過臉的。
傑克布的箱子里有一半是我的裙子、絲|襪、高跟鞋、晚禮服。雖然都是來自舊貨店,但也是舊貨中的精品。一看就是個交際花的行李。那一段時間,我在我伯伯、伯母眼裡是個妖精,特別愛打扮,在他們面前走過去走過來,他們心裏都在說:哼,干不出什麼好事的!
他說:但你最好別動歪腦筋,逃走什麼的。
彼得說:這麼早!他從和別人的談話中抽回注意力。
我到這裏來找他很好,他不是那個大嗓門兒的、大而化之的歸國教授;他是脆弱、敏感,甚至有些厭世的真實自己。
彼得跟在我身後。我們在客廳門口手拉起手。他輕聲地說他會等我的消息。我輕聲說擔保書一辦好,就寄給他,然後我就會等著到舊金山碼頭去歡迎他。他看著我。什麼都很渺茫,我也知道。
這些我沒有向父親證實。證實了更刺痛自己。
我沒說話。那上面的蕾絲一看就很歐式,非常貴氣,不是唐人街居民的東西。
第二天我去唐納德的診所找彼得。又是一次突然出現。值班的是另一個醫生,一個上海人。他自我介紹姓文,文天祥的文。文醫生告訴我彼得家有急事,這個周末改成他值班。他問我他可以幫我什麼忙,我說謝謝了,他已經幫了我忙。這種對話很奇怪,無論我怎樣用上海話對答,文醫生就是不屈不撓地講他的上海英文。下面就是我腦子裡記錄下的對話——
每當這種時候,就不由得我不去懷念彼得。我那小彼得多麼單純羞怯。其實傑克布比彼得小兩歲,在1941年夏天我們登上上海岸時,只有二十四歲。
難民們把手上的報紙傳來傳去。只買得起一份《紐約時報》,傳到讀爛為止。他們都在等美國政府心軟,對他們敞開門扉,因此他們關切美國政治經濟金融……所有事物的動向。美國一定會心軟的,你們看,只有美國才有寬大的胸襟和氣魄,拿出錢給他們一天開兩頓飯。飯不是好飯,但從1937年到1940年12月29日,「美國救助猶太難民基金會」已經開出了幾萬頓飯了!所以,他們沒有理由不相信美國將成為他們的最終寄居地。
然後他坐回車座上,向車夫一抬下巴。車子掉轉頭。
這時被他剛丟下的對話夥伴又追上來,繼續他們擱下的話題。他們談球賽。奇怪吧?那時男人們和現在一樣,也熱衷談球賽,這一談談了半個多世紀。球賽把各種不同的人物、人等談得彼此彼此,球賽是他們超越種種政治、種族、道德分歧,唯一能談得來的事物。他們談日本人和九_九_藏_書英國人剛賽完的一場足球,又談巴斯克的回力球表演賽,接下去,又談黃牛票賣到天價的美國籃球表演賽。
一個英國口音和一個美國口音竊竊私語,把如此之大的計劃變異談完了。
儂曉得彼得屋裡出了啥事體?
父親已走到離那團暴力黑影很近的地方。我怕他引火燒身,叫了句:「Dad!」在此期間那把窄長軍刀又是幾個上下劈砍。
他想說什麼,覺得自己不必多嘴,接著更起勁地翻弄報紙。周圍都是報架子,我和他的空間是報紙隔出來的,冬天的上海在這個散髮油墨味的小空間里更陰冷潮濕。
男人馬上說:噢,沒走錯門。
馬上就走嗎?我開始講英文。
傑克布看我又要有冒犯的動作出來,馬上在口袋裡摸一摸,摸出幾張美元,用個幾乎是曖昧狎昵的動作,往日本人手裡一塞。
父親又問我到底住在什麼地方。我說是個很差的地方。他說,好啊,連他也不能得到地址。我告訴他,對我的行蹤知道得少些是為了他好,知道了他又會來找上門。我知道父親肯定會一次次往那個地址跑。那就真讓凱瑟琳說中了,我在連累他們。
我說:彼得怎麼辦?
我順著他走去的方向張望,滙豐銀行對面,傳來人類在獵殺時從喉底和臟腑中發出的聲響。就是那種平時絕對發不出來的聲音。路燈下日本兵成了一大團長有拳腳的黑影。不久,一大團黑影上方出現了一把長軍刀,只在燈光里划動一下,就劈砍下去。
確實是在干一件很不好的事。我指的是跟傑克布——我簡直在造孽。有時,為實施一件善舉,必須要造一回孽,我就是那樣在心裏為自己開脫的。再說愛昏了頭的女孩子有什麼善和惡?她可以把黑的看成白的,把死亡當成盛典。
這時一個中國男人扶著一個中國女人走進診所,東張西望,就是沒把我和文醫生望到眼裡。女人嘴裏喃喃地說,一定走錯門了,怎麼沒見那個洋醫生?
彼得終於如願以償,攢出了頗可觀的數目,把全家從大宿舍里搬出來了。
彼得怎麼聽得懂我如此層次豐富的不滿和矯情?他馬上說:還好,稍微刻板了一點,不過不妨礙你的美麗。
我實在看不出他笑眯眯地冒出來是什麼企圖。有幾個老師從樓上下來。這是下班時分,教師們包裹上圍巾大衣,露手指的手套捧著帶回家圈改的學生功課,另一隻手裡拎著半袋米。我領著溫世海下到一樓。
傑克布說:很漂亮的手工藝品。你母親做的?
一名騎馬的英國警察跑來,對父親打了個狠狠的手勢,要他少管閑事,同時飛快地說:可憐的傢伙偷錯了人,他不知道那艘遊艇是日本人的,上去偷了一桶柴油。
燈塔和落日,加上沙灘,都成了我的,成了我許諾給彼得的。一剎那間,我忘了燈塔礁餐館不讓白人和華人共坐一張桌,彼得將和我咫尺天涯地坐著,各看各的落日。一直到我回到舊金山,登上那個高高的礁石,才想到我是拿不屬於我的東西許諾,而代替彼得陷入這場種族尷尬的是傑克布。
全是我的過錯。我從診所跨出,一步一步,腿像兩截木樁子,載著我向前走。這可全是我自作自受。
穿過外白渡橋,匯山路上停泊了幾輛舊汽車。看見衣著摩登的人,車主就上來拉生意。這種短途計程車的車主都是猶太難民,幾人合夥買下一輛破車,再偷梁換柱把它修理得返老還童,然後便和黃包車搶起生意來。他們對虹口每一家餐館、酒吧、咖啡館、小客棧——所有猶太難民經營的生意都了如指掌,他們介紹每個客人給餐館或客棧,都能從店主那裡得一份微小的抽頭,同時再從乘客手裡賺一筆車費。猶太人和中國人一樣,你把他們種在鋼筋水泥里,他們都會生根發芽。
我和他,他的下巴抵在我肩膀上,就那麼站在世海的松花江里。世海也像我父親說的那種小年輕,以為自己太年輕了,有得活呢,不那麼容易死。他彈「松花江」遠比彈肖邦、舒曼、舒伯特彈得好。彈得真好,讓你明白他從來沒彈懂肖邦、舒曼之類。這首「松花江」他是彈懂了。他彈得彼得都懂了。我聽著,聽著。這個少年人做了什麼我不能原諒呢?我全都願意諒解。
I don't know.He bought some old furniture from Dr.Donald.(我不知道,他從唐納德醫生那兒買了些舊傢具。)
這裡能嘗到地道的歐洲甜食。深秋的爛蘋果和梨在猶太店主這裏可是好東西,做成蘋果派和梨派,每一口咀嚼都是一次故里重歸。人們不再像先前的早餐客人那樣饒舌,都靜靜地吃著自己盤子里的食物,靜靜地重歸故里。我的眼睛始終注視著門口,但那裡沒有出現彼得。
那個叫萊茵河咖啡館的店面漆了個新門面,做成了假歐式門面。裏面的顧客一看就是那種一杯咖啡坐一上午的人。他們跟老闆聊糧價,聊正在演出的業餘劇社。當然,聊得最多的,還是留在歐洲的親屬。每個人都留了一些親屬在身後,不知親屬們是否收到上海發去的收入證明了。笑話!不是嗎?納粹要看到他們在上海的收入才肯發護照,才肯給他們出境許可!好像不大放心他們,怕他們到上海溫飽無著落!好像他們到了上海流離失所會讓納粹於心不忍!
我問他怎樣找到了假名字假身份下的我,他嘿嘿一笑說找誰也難不倒他,其實到處都有他https://read•99csw•com們的人。小夥子看來沒讓日本憲兵打老實。他的同志們在一次基督教會組織的大合唱里見到了我。我不屬於任何教會,但我有一幫學生是教會文娛活動積極分子,央求我給他們彈鋼琴伴奏。就是那次美僑學校冷餐會上的一位抗日少年在那裡看到了我。上海可大可小,自稱洋派的上海人圈子,稍微多拐個彎,大家都沾親帶故,不是熟人就是半熟人。
父親說:給你兩個星期。
我們都知道我不能回家的原因。從醫院出逃后,凱瑟琳大為光火,真的成了個惡毒的小后媽,說我如何地自私,偏要和日本人胡鬧,把父親和她也牽連進去。在我為父親道賀生日的那天晚上,小后媽的嘴臉可是夠瞧的。她說要麼我就遵守與日本人的諾言馬上離境,要麼就跟家裡一刀兩斷。家成她的了。
就是那樣,從9月到11月初,我等著自己想開,對彼得的前女友不再忌恨。我在那個中學教英文教得痛苦死了,天天在報上找我的「理想職業」。雖然我的開支不大,但物價飛漲,還是入不敷出。商人們開始大發戰爭財,囤積糧食,囤積棉紗棉布,什麼都囤。到處看見搶購東西的人群。我上班的學校外面有一家米店,夜裡人們讓小板凳小椅子石頭磚頭替他們排隊,天不亮這些凳子椅子磚頭全變成了人,有的磚石或凳子在夜裡給做了手腳,次序大大地變更了,這就是一場流血惡鬥的起因。學校教員常常在上課前毫無斯文地搶米,進了教室再為人師表。某天幾個教員誤課,因為他們搶購回來的大米摻沙子摻得不像話,他們找米店老闆換米或者退錢,結果被米店雇的地痞打傷了。
星期一晚上,是彼得值班的時間,我又去了唐納德的診所。值班的是另一個中國醫生。消息更壞,彼得已經辭退了工作。留了任何聯絡方式嗎?好像沒有,走的時候他不愉快。和唐納德醫生鬧不愉快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鬧的?不知道。
我說:彼得,我要走了。
你向我打聽傑克布和我的關係由來,好,我們很快會開始的。
還好,我說。我每頓飯都是胡亂在小攤上吃碗陽春麵或小餛飩,所以站在父親眼前的,就是攤販們剋扣斤兩的後果。
出了理髮店我越來越難受。這個扮演的角色讓我自己一點自信也沒了。我掏出小鏡子,手指左刨右刨。這個頭真是烘熟了,烘出的陌生人頭像還不那麼容易搗毀。我幾乎想跳下黃包車,逃掉。
我和彼得緊緊擠坐一起,我一抬腳,再想放下,幾乎辦不到,只能放到他腿上。
父親用英語罵了一句:狗日的日本佬!他不自覺已經向出事的地方快步走去。
彼得說:如果女人不邀請我見她,我要尊重她。
他酒杯里是粉紅香檳。我以為只有我才能讓他破例喝酒。在我進來時,我就看見他和客人們聊得很高興。我在他生活中沒留下什麼空白啊。
我旁邊的傑克布笑嘻嘻地看著我。他讓這一個月太平無事的航程養得又黑又壯,我如此挑釁的動作對他來說倒蠻好玩兒。
我痴痴地看著他。隨他的便吧,說真話說反話我都不介意。他穿了一套黑色西裝,俊美透頂,但還是比不上我心目中的他俊美。我滿心感觸又滿心委屈:我父親給我的大限將到,他卻不留蹤跡地消失了。現在他居然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句「你今天真漂亮」就打發了我。
這是我的過錯,一去無蹤影。為了無聊的妒忌心一去不返。為了跟他那八百年前的戀人爭風吃醋摔門而去,不給他打電話,不給他一點尋找的線索。整個事端是我製造的。
他說他們家和彼得從來沒斷過聯繫。他不久前還跟彼得談到我,提起他的同志在大合唱中見到我。所以我在這個學校代課的事,對誰也不是個秘密。
我說:那我走了。
我問我父親,去內地的事情怎麼和他小夫人談妥的。他說他本來早就要走,可凱瑟琳懷孕了。後來她承認是為了攔住他編出的謊言。倆人吵到離婚邊緣,凱瑟琳求饒了。我父親先去那邊安置下來,再設法把凱瑟琳接過去。
我當然不能拒絕父親。我問他所有的閱讀結束沒有,沒有的話我可以等。
文醫生不屈不撓的英文原來很有用。我想給彼得寫一張字條,但怕它先落到唐納德的粉紅的手裡,讓我的字跡和心跡失去貞操,也怕唐納德給彼得一番大叔式的忠告。
我對面的,是一張不關痛癢的溫和面孔。這種面孔在上海中產階級中最普遍。上海各種租界,各執法律,各持是非,最好誰也別惹。於是就在上海灘上進化出這樣的面孔來。
在往辦公室去的樓梯上,他又跟上來。一個念頭電擊了我一下——壞了,跟蹤又續上了。
你看,我很沒用的,馬上接受了世海的邀請。少年抗日分子出賣我的事實,我馬上忽略不計。
我們被請到溫家的正餐廳里。這間餐廳大得可以打壁球。菲利普的房子雖然豪華,但一看就是今天一個主意,明天一個想法的拼湊。大餐廳原來是一個天井,上面蓋了一個玻璃屋頂就成了餐廳。屋頂上落葉不少,一隻去年秋天死在上面的大蟋蟀標本展覽似的趴在玻璃上。客人們和印尼群島來的木雕神像擠得水泄不通。菲利普是這麼一個人——假如他請客的這天正好有個裁縫來量衣服,或者一個瓦匠來修水池,他也會招招手:別走了,來來來!隨便吃點兒!隨便!
把你送上去美國的船我就走。上海不是你這樣的女孩子待的地方。你要不read.99csw•com回美國,就和我一塊兒去內地。
彼得無心吃飯了,他有足夠的東西需要消化。我要遠離的消息不那麼容易消化。
他說:這跟你去美國並不矛盾。你一定要嫁給他,到美國以後正好催促你伯伯。總不會三個伯伯兩個姑母都不幫你忙。你是真要嫁給他?
我果然把我和彼得共有的第一件家當絲毫未損地從太平洋東岸又帶了回來,帶回到上海。經過海關檢驗時,我的箱子被打開,日本人把一件件衣服、一雙雙鞋子翻出去,箱子底下就是這件珍貴家當。我搶上去一步,抓起它,使勁抖了抖,正面反面地亮給那仁丹胡上面的眼睛:請吧,看吧,勞駕袖起你的手,這是件看得碰不得的神聖物。
I think they are moving.(我想他們在搬家。)
星期二下午第三節課時,教室門口出現了一個人。教室內外都是上海冬天的陰暗,那人似乎咧嘴向我笑了一下,但我無法確定。他的形體是少年的,因此我以為他是某個班的學生。等我走出教室,他不見了。
你一聽就會明白,我把和彼得的關係瞞著傑克布·艾德勒。中國有句現成的話形容我這種做法,叫做「腳踩兩隻船」。中國人對腳踩兩隻船的女子很不客氣,認為她們卑鄙下賤。我不在乎。為了彼得我什麼也不在乎。
我想象坐在我位置上的不是我而是彼得。他會在人們提到美國時心跳異常嗎?肯定會的。對他來說,他和美國只有一張擔保書和一張船票的距離。彼得會不會提醒這些咖啡桌上的難友們,美國已經表現了它的冷酷?1937年羅斯福提出接受歐洲的猶太難民,被國會否決了。有沒有必要讓這一張張蒼白瘦削的臉夢醒,告訴他們美國對猶太人只比對華人溫和那麼一丁點。美國人編派了多少有關猶太佬的笑話?猶太人求職求學,往往會改掉自己的猶太姓氏。彼得從我這裏聽了足夠的故事,足以告訴他們:歧視和迫害到處都有。迫害別人是有快|感的,有巨大快|感。「水晶之夜」那死了的九十一個猶太人和碎裂的幾千扇窗玻璃給人們帶來多大快|感,簡直不能想象!正如19世紀火燒唐人街、追殺華人給美國人帶來的快|感。
擔保書不好辦呢,他慢慢地說。
我站起身朝客廳走去。沒人看見我走了,就像沒人在意世海絕食彈奏的「松花江」一樣。
他說:新年你有空嗎?我父親想請你用個便餐。還有其他一些朋友。看到我脫口就會說「謝謝,不了」,他趕緊補一句:也請了寇恩先生。
父親說假如冷的話,他會從家裡給我拿些冬天的衣服出來。然後他問我,第二天是否有空。我看著父親。他鬍子拉碴,不修邊幅,這一天他恢復成了中年光棍。他追問我是否能和他一起吃午飯。
午宴極豐盛,卻又很隨便,中西菜肴,家制的、外賣的都有。溫太太一頭汗,還是沒法把每個人安置舒服。最後她代傭人們抱歉說:這幾個傭人把人數算錯了,否則在大客堂再開一桌好了!
我說:你怎麼找到他的?我跨上前一步,起死回生似的,腳趾上的凍瘡一陣刺疼。
我父親很少有這種時候,果斷獨裁,不容置疑。一旦這種時候出現,你最好小心點。
狗日的,一桶柴油值幾個錢!我父親說。他的英文懂行的人是聽得出口音的。唐人街口音。廣東話為母語的人每個英文吐字都咬斷最後一點尾音,尤其在他惱怒的時候,這種口音更重。
他立刻站起來,去前台取了套鞋和傘。我父親很有意思,看上去大大咧咧,自由自在,但出門常常帶雨傘和套鞋。這都說明他隨時做好了遷移的準備,或者他有一種莫名的危機感。父親告訴我,因為決定去內地,他已經賣掉了車子。
我說:差一點見不著你,就走了。
我明白了。父親請求給彼得擔保的事遭到了大伯的拒絕。唐人街的生意人在納稅上都經不起推敲。擔保書要求納稅清楚,並對所有動產不動產要如實呈報。伯父們心想,我瘋了嗎?向美國政府露富?
我一秒鐘也不想等待,想馬上見到彼得。能找到他的地方只有虹口那幾條街。
沒人接話。他這一句挖苦有把談話政治化的潛在危險。人們的政治面貌都藏在好客人的笑容後面。菲利普好心好意給大家好吃的好喝的,別撕下好客人的面容,為汪精衛和蔣介石打起來。
我出了診所就往外白渡橋方向走。冬天偶爾有這麼幾個好天,可以稱它陽光明媚。遠處的船鳴聲嗚咽一般。
去世海家之前,我去了趟理髮店。注意:這對我可是大事。理髮店是我一生中頂討厭的地方之一,跟牙醫診所、郵電局、公共廁所並列。我尤其討厭坐在圓桶烘箱下面翻閱內衣廣告、明星艷聞、毛線衣針法。理髮店讀物在我印象里有獨特的行文,那種香波、頭油、剃鬚膏氣味撲鼻的文字。然而為了出現在彼得面前能有些光焰,我居然坐在圓桶烘箱下面,翻看起「毛線衣針法」來。介紹毛線衣針法的女人們個個都有個剛從圓桶烘箱里烘焙出來的頭型。
他父親在上海十六鋪有四代的關係,所以讓幫會的漢奸送一份大人情,日本憲兵也就順勢下了台階。
跟在後面的人輕聲叫道:阿玫姐姐!
我面前放著一小杯醇香的咖啡,從熱到冷。這麼好的東西沒一個人分享,我寧可不碰它。一小時過去了,現在進來的人是吃午飯的。是那些生意有了起色,不必靠大食堂救濟餐去喂的人。
彼得說:是你不讓我見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