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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然後他又說:你假如告訴我,你過去殺過人,我都不會因為你說實話而這樣懲罰你。
你沒有也不是我的錯啊,他聳聳肩。
他說:你問我,我說的都是實話。假如你跟我說實話,告訴我你過去的事……
他說:你這個壞丫頭,石膏都鎖不住!我急瘋了!你知道你多害人嗎?你父親的血壓一直降不下來!你去哪裡了?
就在那頓晚餐進行的時候,我的逃跑計劃完全成熟了。小夫人不斷夾食物給我,很像樣子的一位小長輩。我突然說:凱瑟琳,你這頭髮怎麼做的?真好看!
我說:據說是猶太人建立了借貸傳統,所以把猶太人殺了就不必還貸款了。這才有兩千多年來的一場場大迫害。
他問:什麼?
晚上六點,彼得面前的,就是這個油頭粉面的我。他半張著嘴,皮笑肉不笑,我趕緊說:快說我美麗!人家整整一天的手藝!
他眼睛一亮:我突然出現了。他上來抱住我。
他說:怎麼能說這是臟呢?
他說:我說什麼你才不走呢?他看著我的樣子怪苦的。
他說:妹妹,你知道嗎?我常常慶幸那天去莫里埃餐館考試。
我突然說:彼得,問你一個問題。
我說:愛她嗎?
所以我出了弄堂,走回南京路就放鬆許多,「襁褓」也不抱了,而是一隻手拎著。高跟鞋、石膏背心、晚裝緊身旗袍可要了我的命,讓我走到匯中飯店時累得奄奄一息。
我們約定三天後在唐納德的診所見。那天晚上彼得值夜班,他一個人既做醫生又做看護,還兼清潔工。老愛爾蘭人發現難民非常好用,給彼得的每一分薪水都能賺回本錢。在他的診所約會還有一個原因:他將為我拆下石膏。他把工具都借來了,燈泡換成最大的。等我脫了衣服,他一身白地走進來,白制服加上口罩、帽子,兩隻眼更大更黑。
他說:女人都要問的。
我此刻的沉默讓他慌了一下神,然後說:我在攢錢,想租一個像樣點的公寓,讓父母和弟弟、妹妹能住得好一點。現在住大宿舍的生活,沒體統,沒體面,我父母絕不會接待你這樣的客人。
他把一塊紗布貼在縫合的傷口上。
旗袍是酒紅色底子,上面罩一層黑蕾絲。這大概是小夫人凱瑟琳最得意的行頭,看梅蘭芳、周信芳搭班唱戲時才穿的。
彼得的臉好看了,笑起來,我的故事娛樂了他。
彼得手足無措地站在床邊,突然一瞥目光向我掃來,我不明白那目光的意味。猜來猜去,似乎他的意思是:謝謝主,你不像你父親這麼旁若無人地吵鬧。
你一定明白,那時男女戀愛不像現在。現在的男女可以在一小時內完成戀愛所有進程。我們腦筋似乎不往性|事上想,慾望很容易滿足,拉拉手,擁抱一下,就甜美得無以復加。當然,還有接吻。一個吻能夠點燃多少啊!可讓點燃的部分只向心靈方向燃燒,正是我那個年紀的女孩所要的。因此,讓彼得給我拆下石膏是一件天大的大事。
我走出舟山路,用手絹擦乾腳,穿上皮涼鞋。這時,有個人站在十字路口,看著越南交警耍指揮棒。其他行人亂鬨哄地過了馬路,他一人還在等。
呵呵,我把綠波廊搬來了!
他說:可是我介意。彼得工作很忙。我介意你把他拖到那些兒戲的抗日活動中去。雖然我和這小夥子共處才幾天,可我已經看出他是個好小夥子,純九*九*藏*書正、聰明,不值得在你們的胡鬧中斷送前程。
我心裏想,在美國,中國人和白人通婚也犯法。但我沒有說出這句話。我在全力忍痛。
大多數人是一打就怕,進一趟審訊室出來就安分守己了。有的人,像我,是一打就再也不怕,因為事後一想,不是都過來了嗎?也不過如此。還有就是,我心裏一直以來模糊不定的敵意在此之後變得十分具體。那個少佐,他平直單調的面孔就是上百萬日本兵的面孔,非常具體,有聲有色,我把我祖父那輩子的不快活不順心全清算在這些面孔上。
我說:還有更可笑的。我照搬他的姿勢,手到桌下去找他的手。石膏背心只允許我手指尖觸碰到他的指尖。
我油頭粉面地走出醫院,把換洗衣服打成個長形包裹,斜抱在懷裡。盯梢的漢奸假如正盯著大門,看見的是個剛接了孩子出院的少奶奶。為了甩掉可能的跟蹤,我叫黃包車夫在最熱鬧的福州路上飛跑,然後再轉向九江路的一家餐館,這家餐館賣一種名牌食物,叫「阿娘黃魚面」,吃的人排隊排到了馬路上。做學生的時候我常來這裏開葷,所以知道館子樓上有個門,通向隔壁的公寓。從公寓二樓下去,穿過走廊、天井,再出門,就是一條小弄堂。
在護士輕輕掩上門離開的那一刻,我的真身正在匯中飯店的一個三等房間里。我是九點鐘左右離開醫院的。和彼得、凱瑟琳前後腳離開。日本憲兵雇的廉價眼線假如在醫院某個角落埋伏,一同出門的凱瑟琳和彼得會讓他多少岔一下神。
這天分手的時候,彼得問我下回在哪裡約會,什麼時間。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要問這個?
我火又上來了。他居然熱戀過蔑視他的人。真是賤。他和我這出羅曼史的開場只因為那一出不得不閉幕。假如他追求上了那個德國女人呢?假如沒有那道法令,他不就犯賤成功了?我心裏想著,一面從包里取出口紅來塗。
我腦子裡轟響一聲。太意外了。
我站在一棵懸鈴木樹後面,看他終於讓指揮棒給放行了,朝馬路這邊走來。
一個二十五歲的男人對你說他從來沒碰過女人,你信嗎?彼得用一種清醒局外的聲調,在我身後說道。他似乎在為我和那個蒙冤的彼得拉架,找回公道。
接下去我告訴了他一件好玩兒的事。舊金山移民局把1910年到1920年入境美國的中國男孩兒叫做「紙兒子」。因為1907年舊金山來了一場大地震,接著又來了一場大火,燒了許多房子,包括移民局大樓里所有的檔案,所有中國人是否入籍的記錄全給抹了。當然,他們入境出境的記錄也都沒了。誰想有多少個兒子就有多少個兒子。他們跑到移民局填寫自己留在大陸有多少多少個兒子,然後用這些個胡亂填寫的「兒子」名額把中國遠親近鄰的孩子們接到美國。我爺爺自己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還不夠,又把他兄弟姊妹的兒子都變成了他的「紙兒子」。
他叫夥計把十多樣點心擺開,一面掏出手帕頭上頸上地猛擦汗。意大利麵送到,他揮手叫醫院的送餐員「拿走拿走,中國人誰吃那個」!
他替我問了:我是不是和其他女人……
他故作老練的樣子更加傻乎乎的。
你心裏在說,高利貸最先是我們猶太人開始的,是不是?他下巴九_九_藏_書頦支在桌沿上,手改道了,到桌下來摸我不久前從污泥濁水裡拔起來的小腿。
凱瑟琳這點好,女流的事務樣樣精通,第二天真的讓我改頭換面,披了一頭「郝斯佳」鬈髮。她為了我的髮式整整忙了一天,帶了個小煤油爐,悄悄在廁所里點燃,把三個燙髮夾子輪流在上面燒。她為我仔細篦過頭髮,又是塗油又是打蠟再用火燙的夾子去卷,我的頭髮熟了似的冒起香噴噴的油煙。
彼得說:這公平嗎?我從來沒有問過你過去如何。
我已經轉過身,快步走到衣架邊取下我的衣服,背朝著彼得穿上了。
我逃跑的計劃是在此之後擬定的。彼得照樣在傍晚時分來看我,和我一塊吃布法羅雞翅膀或者芝加哥比薩,總之那幾頓晚餐讓他領略夠了美國人在口味審美上的無救。這天我們剛剛點了被美國人篡改的意大利麵,父親來了,照樣是笑聲比他人先到達。
我從此成了這樣一個人,突然出現在某人面前,某人家裡,或某個場所。我會突然出現在彼得面前,對他說:我想念你了,所以來看看你。我也會突然出現在我父親的客廳(我身上有鑰匙),祝福他生日快樂,問美國的大伯是否有信來,是否替彼得辦妥了經濟擔保。有一天,我突然出現在D女士的公寓門口,對她說:晚上好,我專門來謝謝你對我的幫助。從她的模樣我看出她沒有馬上認出我來。
我的皮膚有一片潰爛,是一個熱癤子化膿引起的。彼得輕輕地為我消毒,手指尖像蘸了碘酒的棉球一樣冰涼、柔軟,讓我放心。我把我的身體給他了,他卻把熱戀者的角色和醫生的角色以白大褂嚴實地隔開。
我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沒有曾經那樣柔順消極,那種貴族式的不實際,現在他的手主動多了,反過來緊握住我的手,急急忙忙地轉動我母親留給我的老玉手鐲。我眼裡的笑意不善,他馬上捏痛我一下。
他看我霍然站立在他面前,上身除了一塊紗布希么也沒穿。
離開匯中飯店不久,我按照報上的廣告找了個工作。當然是用假名字。某某私立中學需要英文代課教員,因為原先的教員回新加坡生孩子去了。這個學校在江灣,提供教員半間宿舍,另外半間歸一個菲律賓女教師。我安置下來后,給彼得的診所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就是那位混血打字員。她去叫人,卻叫來了唐納德先生。老愛爾蘭人一聽就聽出我的嗓音,給了我幾句忠告:政治都是很醜惡的,像我這樣一個教授之女別放著太平日子不過,讓政治利用。我滿口答應,說他教訓得好,但能否請他把彼得·寇恩叫來聽電話。唐納德說,這就是美國至今不涉足這場戰爭的原因,美國有腦筋的人都反對美國介入這場戰爭。
現在想想,我當時太不近情理,居然要求彼得的感情史和性史都空白一片,只能由我來填寫。他怎麼可以愛一個德國女郎?我覺得他在認識我之前已經背叛了我。愛一個自認為比你高貴優越的種族的女兒,愛一個盛凌於你、欺辱你的民族的女兒,彼得早早地就背叛了我,並且欺騙了我。我在那個愛起來蠻橫無理的歲數就是這樣一個思路。
德國人。我們同校。她比我小一屆。
我說:我們在移民局官員眼裡早就是反派。
那我的樣子一定可惡而猙獰。他可真局外,真冷靜啊https://read.99csw.com
晚上十點鐘,所有的病房清房,然後熄燈。十二點鐘,值班護士查房。值班護士的手電筒往我帳子里晃了晃,看見薄被下的我側身躺著,肩是肩,腰是腰,枕頭上一蓬黑髮。床欄杆上搭著毛巾浴衣,床下一雙印有醫院字型大小的白布拖鞋。我告訴你,被子下的「我」是用一條毯子捏塑的,枕頭上擱的黑雞毛撣,是我從清潔品倉庫偷的。
我問他那為什麼又不愛了。他還是客觀冷靜地說不怪他倆,是因為猶太人和非猶太人通婚犯法。我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他那個姑娘是不是奧地利人。
他說:你的口紅全到牙齒上了,親愛的。
他說:好的——真美麗!
他說:有這麼強的耐痛能力。
這個郵差的爸爸就是郵差,比一張虹口地圖還好用。不一會兒就給了我另外幾個庫房的地址。
上海什麼漲得不高呢?他悲愁地笑笑。他指指周圍,這裏的點心都漲價了。這家咖啡店的老闆是從他親戚那裡貸款開的店。高利貸。
他的西服搭在胳膊上,襯衫袖子擼到胳膊肘,不疾不徐地邁著步。在他以為沒人注意他的時候,他就有了一副典型的猶太面孔,一雙悲愁的眼睛,眉毛垮塌,眉弓形成的陰影深得十分刺目。嘴巴呢?嘴巴讓你覺得他什麼都吞咽得下,什麼都忍慣了。在別人的國土上,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禍都是從口出的。難道我們不也聽著同樣的警言走過童年、少年?
小夫人從廁所出來,臉上一片羞紅:告訴彼得,要是有根粗夾子,她能把我做得跟費雯麗一模一樣!
我堅持沉默。
現在的局面很滑稽,我是個神出鬼沒的獨行俠,他是苦等等碎了心的怨婦。
我說:那就是說,你有過?
我們在一家咖啡廳坐下來。我點了一份香腸和芥末,他只點了一杯咖啡。他說他母親一定準備了他那份晚餐,假如他不吃的話她會失望。
我說:真得走了,太晚不安全。我住的地方不是什麼好地方。
小夫人臉通紅。我這位晚輩從來就沒有正眼看過她,今天對她的頭髮如此捧場。
我不吭氣了。
這老愛爾蘭人在為猶太好小夥子當家,中斷他和一個中國女子的密切關係。美國的人等分明,猶太人屬於下三等,上大學都要把「寇恩」、「伯格」、「斯坦」之類的姓氏改成「沃克」、「格曼」、「庫勒」之類(前幾個形式是較有代表性的猶太姓氏,後幾個為英國、北歐、德國姓氏)。否則排猶的名牌大學就不會錄取他們,成績優秀,會馬球、網球加鋼琴、小提琴也沒用。儘管如此,猶太人等級還是在中國人之上。唐納德也許忘了,愛爾蘭人在英格蘭人的眼裡,相當於白皮膚的黑人,低劣得只配去做管家、廚子。
他說:妹妹你還好嗎?請別這樣拉長著臉。
他說:你有也沒關係,我接受你,就要接受你的過去……
我說:我想說的是我伯伯他們不在乎多做一次移民官眼裡的反派。不就是一份經濟擔保嗎?他們有的是辦法。華人在美國的公民權缺項很多:不能上法庭作證之類。不過辦一張紙的擔保,是太小的一樁事了。
現在上海的房租漲得太高了,老愛爾蘭人給你的工資大概只夠租個亭子間,我說。
跟他人一塊兒到達的,是一個拎摺疊桌的夥計,一個拎多層食盒的跑堂,還有他的小夫人凱瑟琳。九*九*藏*書
我朝他揚揚手:再見了,明天一早還要掙口糧錢。我心裏說的是另一句話:我的小彼得,我沒有過去;我的過去空下來在等你。原來白等了一場;你的過去那麼無情地背叛了我的過去。
我學前面那個郵差,把脫下的鞋夾在腋下,蹚進沒膝的污水。郵差把自行車泊在街口,扛著大郵包,挨門送信。曾經的小東京現在讓難民變成了小柏林、小維也納:麵包店、咖啡館、香腸鋪,一個小極了的煙紙店,居然改成了「維也納」理髮店。我跨進用磚和木頭搭起的「水壩」,發現理髮店的水剛剛被舀出去,老地板泡得很透,快發芽的樣子。理髮師告訴我住大宿舍的難民全搬了,因為倉庫地勢最低,灌了暴雨成了游泳池。我問他是否知道兩百多號難民搬去了哪裡,他說無非是另一個大倉庫。謝謝上帝,他因為理髮手藝沒有落魄到跟幾百人做室友。我說那就完蛋了,不可能找到那個庫房了。正好上門送信的郵差用洋涇浜英文說:那麼問問我呀!沒有我找不到的地方!
他說:你還笑!他把手抽回去,坐直了,坐成一個悲憤的對立面。
你真棒,他輕輕地說。
他說:嗯。
他毫不猶豫,毫不支支吾吾,毫不注意我由紅而白的臉色。他寧可傷害我也不願麻煩他自己,把這樣的底細交代得婉轉些。反正他誠實坦蕩,我要覺得受傷是我的事,我找上門讓他傷的呀。
這時他已經注射了麻藥,用手術刀在癤子上劃了一下。然後他的手指狠起來,排出了膿血后給切口縫針。
不知你是否知道,那個年代亞洲人和其他人種生的混血兒是最賤的人,不僅父母兩個種族都不認你,外族人更把你看成貓和狗雜交的怪物。
我說:你知道美國人排華的時候列出什麼理由?中國人梳辮子、挑擔子、裹小腳,還吃一切烏七八糟的東西,包括海里的蟲子——那時他們還不知道它叫蝦。還有一條重大的理由,中國人肯多工作少拿錢,變相地復辟了奴隸制。美國廢除奴隸制的代價是林肯的生命,迫害華人驅趕華人是保衛以林肯的生命換來的自由。
我自己做的呀。照著瑪蓮娜·迪特里茜的髮式做的。等你出院了,把頭髮剪一剪,燙一燙,我來替你做。她對我們之間剛剛出現的和平喜出望外。不過你現在的頭髮也能做出很好看的花樣,明天我帶一些東西來做給你看。
我說:我父親想請你們全家去做客。其實我父親說過,別逼他見彼得的父母,不然真成了兒女親家了。他怕我心血來潮一過去,說不定又去找個中國人家的小子。
他說:今天我不想談這些。他把兩個拳頭揉進他的深眼窩。他被唐納德醫生奴役了一個禮拜,實在乏了。我們談些快樂點的事,好嗎?
現在想一想,當時的我可能感覺自己非凡,做了佔領軍的敵人。
他說:愛。他的語法時態是過去式。
我掛上電話。假如搭電車從我學校到診所要一個小時,這時離他下班還有半小時,來不及了。有個辦法是直奔虹口,在他回難民大宿舍之前截住他。我算了一下路線,便叫了一輛黃包車。7月底的上海,一場暴雨使虹口的許多街道成了瘟臭的蘇州河支流,孩子們坐在四腳朝天的板凳和桌子上進行水上狂歡,死貓死狗死老鼠在濕漉漉的陽光里漸漸肥胖。每個下水道入口,一圈圈烏黑的漣漪翻上來九_九_藏_書,城市吞下太多污穢,此刻上吐下瀉。黃包車走不下去了,把我撂在舟山路口。
在那個向費雯麗借來的頭髮下面,還有一系列借來的東西:眉毛是借胡蝶的,嘴唇是周璇的,旗袍是借凱瑟琳的。頭天晚上我央求小夫人帶一件晚裝旗袍來。她以為我在醫院閑得生霉,實在沒什麼好玩兒,玩起她和她女死黨之間的遊戲來:相互借衣服穿。
我說:我過去沒有事!
彼得也往我身後看看,低聲問是否有人跟蹤我。我說這會兒沒有,不過我從醫院出逃,不按鬼子的意圖滾出上海,一定徹底惹惱了他們。他說,那麼我的意思就是剛才有人跟著我。我說誰知道。他看著我的臉。
我在醫院住到第八天就偷偷跑了出來。石膏的鎧甲讓我一舉一動都很滑稽,轉身是直的,是木偶式的。我的出逃絕對秘密,連彼得都被我瞞住了。我是為他好,怕嚇著他。此前護士告訴我來了個鬼頭鬼腦的人。護士是個四十多歲的美國女人,問我到底在外面幹了什麼,讓此人幾次詭秘地來打聽我的病房號碼。一個很賤的中國狗腿子,她說,從電話上打聽不到就悄悄溜進了住院部,是被她擋住的。用美國英語說:就是我把那貨色扔出去了。
我沒有!
我們假裝若無其事地進行這件大事,彼此不看對方的臉,我用種種玩笑來消除尷尬和持續上漲的壓力。現在人們看開這種事了,管它叫性壓力。
下面再跟日本人藏貓貓,對於我,就有干大事的意味。民族對民族了嘛。我要和你較量到底,把輸贏玩兒到底,這個念頭使我的躲藏更加刺|激。我那時覺悟有限,把惹一惹日本人當成抗日。
我拿了小包就往門口走,目光劃過他傷心委屈的臉,心軟了。
他說:他肯定會給我這素昧平生的人辦這麼重大的擔保嗎?
第二天清早,我爬上樓頂,往四周的街道上看,發現我的逃跑成功了,冷清的街上沒誰像是跟蹤者。干這勾當的人你能認得出,任何時代,什麼年代都有,主子給點錢他就不做人了,去做狗。
我說:我父親已經給我伯父寫了信,兩個月之內,經濟擔保書就會辦好。
我低沉地說:你記著,你現在看見的身體,從來沒讓任何異性的眼光弄髒過!
我正南正北地轉動石膏鉗制的身體,讓彼得看我是不是漂亮死了。
找個地方坐坐好嗎?我挽起彼得的手,同時掃視一眼身後。老愛爾蘭人讓我不要拖彼得下政治的髒水,我把這句話聽進去了。彼得不像我,拿美國護照,玩兒火玩兒得起,他是難民,德、意、日聯合之後,納粹可以借日本人延伸他們的惡毒意圖。
我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和彼得說話。
我們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夕陽下去之後到路燈上來之前,這之間有一道暖色的昏暗,不知你注意過沒有。我們又走回舟山路,水淺了一些,但還沒有恢復成陸地。我脫下鞋,彼得看著我,皺起眉頭。一堆泡糟的菜皮被一個消防栓擋住,紙片泡成紙漿,樹榦上螞蟻走成兩指寬的棕黑長帶,從樹下直插樹梢,乍一看,像是慌亂浮動的咖啡渣。彼得見我已蹚進了這樣的畫面,只得跟進來,但他是穿著鞋襪走進水裡的。他寧願毀了那雙皮鞋,也不讓他的肌膚跟什麼都可能藏納的水發生無間接觸。
指什麼?我問,感覺臉紅了。
他從來沒提到過要邀請我見見他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