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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彼得說:你看星期六下午三點如何?我星期六晚上五點開始上班。他看著自己的手錶,上面有日曆、星期。彼得告訴我他們離開奧地利時納粹連手錶都不放過,現在他們全家只有一塊表,誰出門誰戴。三點鐘合適嗎,詹姆斯(世海的英文名字)?
少佐:為什麼他偏偏挑中你?當然是因為你值得他信賴,你們有交情。
我的打字考分第一,您當時是這麼告訴我的。
真的?
我……我暫時躲一陣,等日本人忘了我,我再悄悄找些事做。總會有辦法的。我對他笑了一下,被蚊子叮和耳刮子摑的臉感覺又大又厚,笑容怎麼也推不動那些腫脹的皮肉。
他和彼得開車從外灘一口氣衝到虹口。那時候的虹口,非常有意思,弄堂縱橫,網路一般。我父親就在網裡開賽車。
我:……
少佐:這個不關你的事。不要再撒謊。
唐納德醫生嗓門最大,雪茄煙一樣粗的手指點著日本兵說,他要讓美國領事館發抗議照會。
菲利普祖籍是福建人,曾祖父跑國際單幫跑闊了。所以他家房子再大也只住得下傢具和擺設,而住不下人。傢具、擺設堆砌得能讓你的視覺窒息。南洋、西洋、東洋的東西雜陳一處,隨時隨地都有個影子般靜默的女傭在縫隙里移動,為傢具和擺設上無數的洞眼、雕刻、花紋擦灰,打核桃油。
為什麼要我自己回去辦理經濟擔保呢?我可以求我伯伯們辦!這樣我就不必離開你了!我說。
我動也不動地坐在一個位置上。我怕一動會碰到什麼不悅人的東西。似乎只有我屁股下的一小塊地方是被我坐乾淨的,因此也就是安全的。外面的汽車、馬車過往,偶爾也聽見駁船鳴叫。我的希望上升又下降。
我在拘留室里待了多久我不清楚。拘留室是沒有窗的,也沒有燈。我的手錶在進來之前被抹下去了。沒抹下去我也不會看得見時間。不過有秒針細微的「嚓嚓」走動聲要好過些。否則時間空間混成一個大黑砣子,實心的,我被鑄在裡頭。
我從憲兵隊被父親的車接走,送到了一家美國人開的醫院。檢查和治療並不複雜,當天晚上我已經打著石膏吃牛排了。父親、繼母、彼得和大捧的鮮花擠滿我的病房。小小的繼母看我不時疼得噓一口氣,嘖嘖嘴,一會兒一聲「作孽」。民族衝突白熱化,家族就沒了矛盾。
我說好得不能再好了。這是實情,只要他好,我還能不好?
那你打算怎麼存在,親愛的?彼得問道,拿出他不客氣的「親愛的」來了。
果然他頓時有了主張,轉身飛快地走去。
日本軍曹說:我們不會平白無故抓人,當然有可靠的消息來源。
其實這時我已經非常後悔。女教務長的幾句話提醒了我:徒勞無益。我闖進去取傘本來已經夠蠢,還要把戲劇推向高潮:在自動傘上扣了一記扳機,為自己受辱的唐人街長輩和同輩爆炸一下嗎?讓中國同胞和彼得的同胞們的本性怒放一回嗎?幼稚愚蠢啊。
彼得背對著門口,他對正在上漲的緊張空氣絲毫沒有察覺。
這一刻世海的兩隻眼睛一點也不呆鈍,我和彼得就是他走出平庸的嚮導似的。
就在我父親和彼得分手的時候,我被押到了審訊室。審我的是個憲兵少佐。他讓我坐,叫我別害怕,說實話。
少佐沒法繼續抽耳光,就上來踢我。他頭一腳把我踢得翻向右邊,第二腳把我踢得膝蓋碰胸口。然後我就在他腳下一曲一張,一會兒是條蟲,一會兒是個球。我的身體內部有什麼給踢碎了似的,血大股地從我嘴裏湧出來。
他抬起稠密的睫毛。他的目光讓你感到是頂起什麼沉重的東西到達我臉上的。頂起沉重的心事。
音樂會規模不大,在學校的禮拜堂里舉行。彼得看見一對對珠光寶氣的男女擁著一個個如花似錦的少年,便輕聲向世海打聽,那些男女是什麼名流。
日本兵橫過步槍擋住我的去路。告訴你們,我們這樣受外族人欺辱的孩子自尊心是畸形的,病態的敏感,在能倚仗自己身份優越的時候一定不放過機會。這就是為什麼我的包里放著美國護照。各種外族人在上海進行種族優越競賽的時候,我決不放棄我美國身份的優越性。
抗日小勇士們都不為自己擔心,為我擔心起來。
合適的。世海把臉轉向了彼得,注意力卻仍留在門口。美僑學校的女教務主任在和幾個日本軍人交談,大概謝謝他們光臨,但也謝謝他們立刻止步。雙方都是多禮得可怕,又冷傲得可怕。
我在想,這些日本人來這裏幹嗎,我們這裏的紅男綠女誰都不像惹了他們的人啊。
審訊記錄繼續——
我已經到達了那個衣架前面,無所謂站住不站住。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指指靠牆斜掛著的那把白色綢傘。傘是舊貨店買的舶來品,用降落傘綢做的,十分牢固,晴雨兩用。我的背現在是個好靶子,黑洞洞的槍口怎樣發射命中率都會不錯。
我聳了聳肩。我心裏明白,被錄取的是第三名,只因為她是半個美國姑娘。她那亞洲的一半不明顯,稍一偽裝可以成個很亂真的純白人。
少佐:其實對方已經承認了。他說你和他很熟,是半年前認識的。他說你們很談得來。
彼得說:你的陽傘呢?他看見我在毒太陽下皺緊眉頭。
全部日本兵都上來對付我,那些少年勇士們趁機在父母的掩護下匆匆奔出門,奔下台階,眨眼間消失在一輛輛汽車裡。
去了美國,反而對我們更好,你不覺得嗎?他說。
世海是好樣的,趕緊把眼光收回,快速眨巴著鬆鬆的眼皮。
桌上放著一本美國護照,我被押進來時就看見了。看來他們把我的身份驗證過了。唐人街洗衣坊的女兒在美國沒人拿你當人,但護照還是同樣蓋著美國政府的大印。那大印再不情願,還是蓋在了我這張黃面孔、扁平鼻子、不可閱讀的黑眼睛上——這是美國概括的華人相貌。
那是你們。我們中國人表面聽話,心裏誰都不聽。我的爺爺就沒有聽話,離開美國。
從唐納德醫生身邊走開,彼得到酒吧取了兩杯檸read.99csw.com檬蘇打水,一杯遞給我。兩杯淡青冒泡的飲料里冰塊叮噹作響,他的杯子碰在我的杯子上。彼得太缺乏惡習,連白喝的酒也不碰。
所有日本兵都是只忙自己的,你們說什麼話解氣就說什麼,隨便,請吧,只要你們按指令抬起兩手,脫下皮鞋,解下褲腰帶。
打頭的日本軍曹說:好,沒人站出來。我們就只好搜查了。
總可以先求求看。我呼吸急促,被石膏箍緊的肋骨疼痛發作了,冷氣也不幫忙,我的皮膚在石膏下面一層蒸汽。
我走回禮拜堂,七八個穿雪白制服的侍應生正在撤下餐盤。擺得像珠寶一樣的俄國魚子醬圖案尚未被破壞。地獄中的天堂塌了個牆角,四五個日本兵仍在對那幾個少年反日英雄盤問。他們的父母坐在一旁,母親們不時擦著淚或汗。那個叫凱文的學生西裝上全是污黑的塵垢,顯然在鐘樓上某個積了半世紀塵土的角落和日本兵捉迷藏。
少佐:你不認識那個讓你轉移傳單的人?
彼得也站在迎接我出獄的人里。我倒是寧願他別看見我的醜陋狼狽。
我腦子嗡的一聲:怎麼把溫世海給忘了?不管日本人是誘供還是逼供,溫世海供出來的句句是實情:我和他不時談到日本人的劣跡;我對日本民族的生理特徵大大不敬,比如羅圈腿、多毛……種種他們日本人也沒辦法的審美遺憾。
他們的家長在客人之列,立刻站出來,質問日本兵是否有證據。
菲利普的太太有十多個傭人要指揮,很少露面。菲利普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我爸爸的學生,在我這個故事里沒他角色。我要說的是跟彼得學琴的小兒子。他叫溫世海,十六歲,通英文,半通德文。他形象沒什麼特別,但有一雙特別的眼睛。這雙眼睛上下眼皮都已鬆弛,讓你想到他要麼有嗜睡症,要麼徹夜不眠。世海世海,上上下下的溫家人都這麼叫他。從這一點看,我認定他沒架子,不讓人非得叫他「二少爺」。溫世海的眼神上了年紀似的,十分呆鈍。闊也能把人闊乏了。只有一些瞬間,當他說起日本兵佔了他朋友們的足球場,在那裡練兵,或者,日本兵把幾個外地口音的男人抓到橋頭大廈(當時日本憲兵的監獄),要當抗日分子槍斃——這些個瞬間,他就有了另一雙眼睛,眼神是亢奮的,渴望走出常規,渴望奇迹。
我:當然不認識!誰也沒有讓我轉移傳單……
少佐:就是委派你替他的組織散發傳單的那個學生。你知道當時不少人把陽傘、皮包掛在衣架上——有四個衣架。
彼得可真有他的,我想。原先我以為只有中國人肯如此吃苦,生活在工作中。保持教琴的工作,是彼得給自己留後手。沒辦法,他不能不保險上加保險,能掙的錢他都掙,趁著機會就在身邊。
整個餐會起義了,各種語言在叫喊:停止打人!停止行兇……
D女士、領館僱員、我父親找的日本說客,籌碼全部加在一塊兒,才把我保出來。
對不起,等一等,先生們誤會了!彼得又向我的方向靠近幾步。他的漂亮英文全白白漂亮,此刻沒一個既懂英文又懂日文的人做翻譯。
他翻了翻護照。我在他眼裡太神氣活現。他乾脆一橫心,槍杆子抵在我身上。
我必須回過頭把菲利普的家介紹一下。
噢?
上海是個藏得住任何人的地方。你在跑狗場、賭場、十六鋪碼頭隨便跟誰借個火、問個路,碰到的都可能是個鴉片販子、在逃犯、兇手、人拐子、暗娼、地下抗日分子。天天抓抗日分子和共產黨,人家不是一樣貼標語、搞襲擊?聽說上海機場被一支叫新四軍的隊伍偷襲的事嗎?仗是沒打起來,可是燒了一架飛機,倉庫的貨品失竊了。他們都能在上海存在,我為什麼不能?我瞪著彼得。
戲劇到這裏可以完了——我已經跨出了禮拜堂,對站在碧桃樹陰下的彼得笑了笑。日本兵對自己不精彩的收場也認了。你們知道當時舶來品里剛剛有自動傘:第一代自動傘。按鈕一按,那一聲「砰」,比現在的自動傘可響多了,傘就像點了捻兒炸出去的焰火,怒放在你的頭頂。別忘了我從家裡出走前也有小女人的可愛惡習:搜集各種奇物。這把舶來的自動傘是其中之一。那時我買的不少舶來品是舊貨商從猶太難民那裡低價收來,包裝一番,放在櫃櫥里,專供我這種女人去獵奇。
彼得我愛你,這是我在心裏說的。我怎麼可能走呢?這是我口頭上說的。
等父親他們走了,我和彼得相顧無言。一切都擺在他眼前,我的美國身份不妨礙人家把我當劣等人種。這是一個大回歸,我和他回歸到同樣的地平線上。
我沒話了。
當翻譯的娘娘腔男子馬上就讓日本兵明白這都是些什麼紙片。紙質很差,不比煙紙店包大頭菜的紙好多少,油墨味極濃厚新鮮,我應該隔著傘套就聞出來的。現在晚了。
學生家長里有一個美國醫生,他在百老匯大廈附近開了一個私人診所。他正好在我前面取冷餐,大聲地談論上海當地供應的生理鹽水和葡萄糖不夠乾淨。美國人嫌惡黑人和中國人嗓門大,而這位美國醫生的嗓門又讓他周圍的幾個英國人皺眉撇嘴。
當時他們不知道,松尾友歌在一個日本同學家喝了太多的清酒,男男女女橫七豎八睡成一片,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這天晚上我和彼得喝了三杯酒。他沒有酒量,人喝傻了,瞪著我們談出來的美好前程一個勁兒傻笑。他走後已是深夜,儘管我腦子密密麻麻排列滿了該辦的事項(要把彼得帶到美國得辦多少事啊),我還是很快沉入睡眠,把拘留室虧欠的一覺也一塊兒睡了回來。
這個和我素昧平生的D女士是那種美國的開明精英,那種極少數對有色人種同情的人。這種開明精英有先知的素質,知道種族偏見遲早作為人性弱點被克服掉。
世海說:那你不教我鋼琴了?他呆鈍的眼睛流露出不舍。
他每次在鋼琴課結束時,都想和我們聊聊。他不能和他的父親、母親聊,他們太沒九*九*藏*書骨氣了,早就在殖民者的勢力夾縫裡活得舒舒服服。他從我的一兩句對日本羅圈腿的打趣中看到希望,想把我的攻擊性語言好好利用一下,提升一番格調,變成抗日的積極力量。可我就那麼點激|情,那一刻全用在戀愛上。
我不會離開你,我說。
我知道壞了。我認真嚴肅、英勇不屈都能讓他心理平衡,我作為中國人英勇不屈多少還讓他敬佩,可用一個美國動作來跟他耍,他的民族自尊心受不了了。這就是為什麼他要左右開弓抽我耳光。
怎樣謝你才好?他高興得神魂顛倒。
少佐走到我面前說:請站起來!這句話他是用英文說的,用他自認為是英文的那種語言說的。
我看見彼得的大黑眼睛瞪著我,還是在向我討主張:他下面一步該怎麼走。
日本人連吼幾遍,世海終於抬起眼,朝那幾個男學生看去。這時一位母親說話了:詹姆斯·溫,你自己做事自己當,往阿拉凱文這裏看啥看?不作興血口噴人的,阿拉凱文沒證據被人家日本人捉牢!儂血口噴人也沒用……
後來我才知道那晚幫了忙的是那個女教務長。她的名字我記不清了。真不該,她是一個我應該記住的人。我記得她的姓是D打頭的,不妨就叫她D女士吧。D女士其實一直在和憲兵隊交涉。我在小黑屋裡喂蚊子的時候,她就坐在拘留室外面的長椅子上。她很硬氣,說假如憲兵們在沒有證人前對我動刑,日本方面就要對下面的連鎖國際反應負責。
我轉過臉看著他。我心裏在說,彼得,看見了吧?有國土也沒用,人家找到你的國土上來作踐你。
少佐:那個學生說他認識你。
其實沒什麼,我們唐人街長大的孩子,在這樣的事上看不開,就不要活了。
溫世海鼻子以下一片血肉模糊。他避開日本兵的逼視,身子盡量躲到一下子打不著的地方,左肩斜出去。似乎他練過拳擊,正採取防禦姿態。
可是……他們勒令你離開,你就得離開。
美國女教務長說:那好,他們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假如他們真的犯有你們所指控的反日行為,我們先要以校紀整肅。
彼得的規勸讓我鬼使神差地往旁邊一閃,從步槍旁邊繞了過去。我的傘就在那衣架下面擱著。我穿過日本兵的步槍射程向衣架走去。在租界打死一個美國身份的人,大概會有點後果,我正是倚仗這一點。他們在1937年冬天攻佔南京時假裝誤擊,炸沉了美國軍艦Panay,上面載著大半個美國領事館,但在租界里他們不敢輕易「誤擊」。
吃了甜點之後,我點了兩杯朗姆酒。彼得明白這是意義重大的破戒,一句話不問,陪我喝酒。我一有沉重的事要討論就想喝點酒。
這一天還好在我有了新的生活方向,一個和彼得共有的生活方向。
我也是聽難民營里的人說的,他說。有幾家難民和他們在美國的親戚聯繫上了,正在等美國方面的經濟擔保書。一旦有了擔保,就可以申請美國簽證。你回了美國,可以辦一份經濟擔保給我,我們可以一起去美國。
彼得向我走了兩步,看著日本兵們把我兩隻手扭到背後,看著我連衣裙的領口被扯得成了絞索。
全城到處都是證據,日本軍曹說。他們幫地下抗日分子到處張貼反日標語!其中一個日本兵「唰」的一聲抖出一張「證據」:一條抗日標語連同尋人啟事、租房啟示、包醫花柳病的廣告一塊被揭了下來。標語的大致內容說:俄國、英國、美國都將支援中國軍隊打回江南。
我:噢,你是說溫世海啊!(我笑笑)他現在在哪裡?
唯一可乾的就是想念彼得。他這會兒已經見到我父親了,肯定見到了。我父親第一個感覺是:他看上去真像個難民啊。他們立刻讓司機把他們載到美國領事館。糟了,倆人大眼瞪小眼;這是星期日啊!美國人在某個高爾夫俱樂部打球,或者被沙遜請到他在虹橋的別墅騎馬去了。他們所能求助的,是一個值班的中國僱員……
保釋我的條件是在我傷好之後立刻離境,回美國或去其他什麼國,反正日本人不要我繼續給他們惹麻煩。他們警告我父親,假如我不離境,再次給他們逮著,就不是斷兩根肋骨了。美國領事館出面向日方擔保,我出院之後直接上船。
我也在不斷地跟娘娘腔漢奸說,我一點也不知道傘套成了抗日宣傳品的儲藏箱,對此我完全無辜。
日本軍曹煩透了這個美國女人,對翻譯說,勞駕美國領事派人去日本憲兵隊澄清誤會吧。美國領事若自己去,更歡迎。
我知道了!醫生說,紅而亮的大臉蛋上升到顴骨上。你太漂亮了,我不敢僱用你!他藉著恭維吃我豆腐,也賴掉了種族歧視的嫌疑。
彼得熱切地看著我,希望我答應帶他去這個音樂會。
酒勁最好的時候,我拉起彼得書生氣十足的手。我說我可不會離開上海。
他第二下就把我打得向後跌去。但我後面是我剛才坐的椅子,讓我一跌翻倒了。我頭朝下一栽,臉從震動的麻酥中漸漸變得灼|熱,灼|熱剎那間流散開。我發現自己耳朵眼兒里都進了血。
當然。他喝了一大口蘇打水。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慘叫了。大概叫了吧。我覺得他踢夠了,周圍似乎安靜了好一會兒。我慢慢轉過身,想撐著地面坐起來,突然看見他的左腳向後撤一步,抬起右腳,中鋒要射門了——那臨門一腳之准之狠,我聽見自己身體發出一聲悶響。接下去我覺得喘不過氣來,後來驗證出那是因為斷了兩根肋骨造成的。原來少佐一直等在那裡,看看我是不是給踢得差不多了,但我掙紮起身的企圖讓他又補了那致命的一腳。
日本軍曹打人打得他自己臉也煞白。他拎起被他打成一團的溫世海,指著前面被搜捕出來的幾個男學生,問誰是頭頭。
彼得說:怎麼會不教?只不過要改變授課時間。
他在我被關押的一天一夜裡長進了,居然拿出這麼大個主張來。我等著他的下文。
我:好的。
誤會了!他用漂亮的倫敦英文大聲說,嗓音大幅度抖https://read.99csw.com顫:絕不是你們想象的那種事!
這是我找到的照片,都不太清楚了,跨了一個世紀。你可以看出我的家和我少年、青年時的樣子。昨天你走了以後,我又仔細想了一下,覺得講述得不夠好。
出了禮拜堂,我向美國女教務長打聽,能不能用她的電話跟詹姆斯·溫的家長聯絡,女教務長叫我放心,她已經吩咐人去通知了。
情況比我在拘留室里想象的還糟。彼得連我父親也沒找著。接待他的是我的小繼母,她除了會說「Charmed」就是「My name is Kathrin」。他怎麼費勁也無法讓她明白髮生了什麼人命關天的事。所以五分鐘后,彼得就從我家出來,在往美國總領事館的路上小跑。彼得非常節省,只要能用兩條腿的,絕不乘車。
我父親有兩個日本學生,其中一個女生英語不錯。可我父親除了上課從來不和她來往,找到她必須通過其他學生。當時是夜裡十一點,夜上海蓬蓬勃勃,愛玩兒愛樂的年輕學生哪裡都去,就是不去自己卧室。對於他們十一點不是太晚,而是太早。
美國式大嗓門像美國牛排一樣,這時特別解氣。
彼得像個被丟在大街上的孩子,還穿著昨天冷餐會的西裝。
我把彼得叫到醫生面前,給他們介紹:這位是唐納德醫生,這位呢,醫學院優等生彼得·寇恩。彼得那隻鋼琴師的細長手指被唐納德醫生粉紅色、又寬又厚的手包住。粉紅色大胖手看起來就溫暖、可靠。彼得說他把醫學院的成績單帶到中國來了。
還得回去說我父親和彼得。他們開車到了虹口,找到了那條里弄。過去上海典型的里弄房就是這樣的:朝南的大房間帶陽台,歸主人住,樓層之間的屋子朝北,叫亭子間,會過日子的主人就把這樣潮濕陰暗的亭子間租給房客。我住的亭子間便是這種主、客格局,但沒有虹口這邊典型。虹口雜居著各種族的僑民,屬於國際租界,外國僑民在鄰區房租貴,我父親這位日本女學生不願把錢都花在七八平方米的住宿上,就到中國人的里弄里租房住。
彼得,去找我爸爸!電話:4259!我用英文對彼得說。
這就是為什麼一時無人對我下毒手。
我說我有什麼可害怕的。翻譯照我的口氣翻過去,少佐點了點頭。不知他點頭是什麼意思,是「走著瞧」,還是「不怕就好」。我再次為自己犯蠢而懊惱。從我向你描述的那個年輕冒失的女子,你對我早先的個性應該有個大致印象了吧?沒錯,就是那種太安分的日子過不了的女孩。那一夜的拘留,讓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經過了死亡和墳墓。黑得不透氣的狹小空間、陳腐的血腥和繚繞的冤魂,比墳墓怎麼樣?我誤認為經過了那裡,就是經過了最壞的。
他的大紅臉蛋更加紅了,對我誠心誠意道了一聲抱歉。我說沒什麼,我去過您的診所呢。
可是會非常危險!再被他們抓住,就可能是死。難民都說日本人比納粹更殘忍。憲兵隊懷恨誰,誰就可能下落全無——難民營的人都知道。彼得的黑眼睛此刻盯著我,那個可能會下落全無的我。
打聽得到什麼?我父親沒好氣地說。他面前這個小夥子漂亮高雅是沒錯的,可無非是個漂亮高雅的難民。
我父親和彼得幾乎鬧醒了一整條弄堂才找到了松尾友歌,就是那個日本女生。準確點說,一整條弄堂的人犧牲了小半夜的睡眠,才使我父親找到那個很少露頭的日本妹妹的亭子間。松尾友歌在半夜仍然沒有歸宿。到了凌晨兩點,還沒見她回來。我父親和彼得只得在弄堂里乘涼等候,看著一扇扇窗口的燈逐一暗了,一張張不甘的面孔從窗帘縫裡縮回去。
那是什麼時候?
我爸爸把彼得帶到外灘路三號的上海總會酒吧,為自己和彼得各要了一杯杜松子酒,也沒有理會彼得的謝絕。他在這裏不是為了聽爵士消閑,是為了用酒吧的電話,不斷打給他的學生。
彼得不放心了,從院子那頭跑過來,一面叫我:May!妹妹!(到這個時候,他已經喜歡叫我的乳名了!)不值得的!
一夜之間,有那麼多人為我不眠:D女士、彼得、我父親。D女士就守在電話旁邊,等著美國領事館的官員打電話來,她好向他們報告我的不幸。可她沒有等來電話。
你們到我們學校來參加音樂會吧,他在門口給了我兩張票。他上的是一所美僑學校,聚集了不多的中國富豪或名流的子女。我們的音樂會很靈的,兩個女高音都灌過唱片!請一定賞光!
那是我從拘留室出來后他對我說的。
我已經走出禮拜堂的前門,可我又一次鬼使神差,抽下傘套。你發現沒有,鬼使神差往往導致突然的災禍和幸運。當我「砰」的一聲按下自動傘的按鈕,已經晚了:傘套中的紙片散落出來。日本兵們被那一聲揚眉吐氣的「砰」吸引了注意力,向我轉過臉,看見的恰恰是這些散落的紙片。
我從挂鉤上取下傘。那傘有一個傘套,邊緣一圈黑底白點的裙邊,非常的布爾喬亞。
他們逆著送牛奶的三輪車走出弄堂。我父親叫彼得別跟著他了,因為他也不知道下面該做什麼,往哪兒去。
接線員告訴彼得明天一早再來。與此同時我在噼里啪啦打蚊子,渾身瘙癢。我沒有看見這間拘留室什麼樣子,從味道判斷它的地上、牆壁上記的血債不少。糞便和血的氣味,以及腐爛稻草的氣味在六月梅雨季發酵,滋養了一個龐大的蚊子王國。或者蚊子就是被圈養的,是第一撥行刑者。我不停地打,皮膚還是腫脹起來。又過一會兒,我眼皮都給蚊子咬厚了。
日本兵在門裡就吼得震天價響:不許動!動一動就開槍了!這些話都是我猜的,但他們除此之外還能喊什麼?
我心裏突然亂糟糟的:他突如其來的好運氣似乎減輕了一點我的重要性。沒錯,從那個排泄都避不開人的大宿舍搬出來也是我巴不得的,但他的新生活會不會讓他從我身上分心?他是個敏感細緻的人,馬上就低下頭來看我的神色https://read.99csw•com
日本人通過一個翻譯說,他們得到可靠情報,這個學校里有反日分子,並且利用今天的音樂會進行反日宣傳。現在他們的連隊已經封鎖了這個學校的所有出口。反日分子請不要連累善良的和平主義者們,請自己站出來吧。
他的一個學生終於回了宿舍。這個學生恰好有那位日本女同學的地址和電話。
醒來是下午一點,我床前又添了幾束花,其中一束是菲利普送的。由於他在行幫的人緣,也由於他兒子供出了我,世海也獲釋了。
我昏昏欲睡,聽著上百隻蚊子向我衝鋒吶喊的時候,彼得到達了美國總領事館。正如我想象的那樣,所有外交官們都消失在上海各種豪華娛樂中,接待彼得的是一個站崗的海軍陸戰隊衛兵。
我:你說呢?(我聳聳肩。)
他說那就好,但他沒有完全信服。
這時,兩個日本兵正把世海架到三點鐘的酷日下。彼得冰涼的手按在了我那挨了一槍托的肩上。
只消一秒鐘,我就明白它們是什麼了。是油印的小報。也許是抗日小勇士們在危急中把它們藏進來的,也許是世海抬舉我,想讓我成為他們抗日主張的非自願傳播者。後來證實是後者。
你的陽傘當時放在什麼地方?軍官開審了。
女賓們都穿著絹紗的雞尾酒會小禮服,坤包里的東西也一目了然,除了粉盒、小手絹,就是易帶的香水、檀香扇,無非如此。我是最後一個被搜查的女賓,日本兵叫了一個學生的母親來搜我的身。當然是什麼也沒有,我看見在男賓隊列里的彼得吁出一口氣。
下面的審訊記錄,大致就是這樣——
掛在衣架上,我回答道。
彼得盡量把事情講出頭緒,可我父親還是讓他講了四五遍。每次彼得講述的時候,他總是插嘴:妹妹沒受傷害吧……日本狗娘養的沒動粗吧……妹妹沒有嘴硬吧……我老爹擔心的是兩腿獸日本兵會對一個妙齡女郎干出獸|性使然的事。他們在南京遍地發|情,誰都知道。
其實你該謝的人還有世海。我指指遠處:世海跟幾個同齡人正嚴肅地討論著什麼。溫先生、溫太太的票子顯然被他們的兒子自作主張贈給了我們。世海有一次對我說,他的父母既不懂音樂也不愛音樂,就是死|逼他彈琴,死|逼他比賽拿第一、第二,拿了第三回家就要吃「生活」。只有父母吵架的時候母親才說實話:「叫阿海個小死人不要敲棺材釘了好𠲎?天天敲得我腦子疼!」
我還想把彼得再推銷得好些,他已經滿口答應了唐納德。他在唐納德身後向我飛了個吻。雖然事情進行得十分迅速,彼得已經把那份即將得到的醫助工資加減乘除了一遍;它比他教四個鋼琴學生要掙得多。多十塊錢。這樣他就可以租一套帶浴室的小公寓,一間給父母住,弟、妹和他在客廳兼飯廳打地鋪。他微笑著聽唐納德醫生講解著上下班制度,以及如何對待偶然求醫的日本傷兵,但他巨大的黑眼睛看到的根本不是唐納德醫生,而是從零開始的好生活。
世海顯然是害怕搜身,想趁早把「證據」轉移,卻被那個三十來歲的日本兵抓個人贓俱獲。
那你們怎麼能確定是他們張貼的?一個相貌年輕的母親說。要麼你就抓賊捉贓,否則你就是胡亂栽贓!
日本軍曹一擺腦袋,手下們一下子端直了槍,幾步衝到溫世海面前,用槍頭杵在他略有些佝僂的胸口上。誰也沒反應過來,日本兵已經從掛衣服的衣架下面拽出幾張捲起的長條紙,不用打開就知道它們的材質和那張標語一模一樣。
可想而知,我父親和彼得有多絕望。他們一直等到弄堂上方那條窄窄的1940年6月的上海天空由暗到明,第一家的門開了,姨娘挎著竹籃去買剛下船的黃魚、帶魚或海瓜子。
是的,我去那裡申請過口錄打字員的職位。我打字飛快,比彈鋼琴出錯還少。
他問我是不是哪裡不好。
我父親是晚上十點左右見到彼得的。
世海的同學在一邊向他打手勢。世海的眼睛精光四射,上下眼皮也不鬆弛了,迅速朝門口看去。幾個日本軍人走到了門口。
我也給這節外生枝的場面弄岔了神。
我看著他。這似乎不是他一時的突發奇想;他一定把前前後後、根梢末節都打聽清楚了,才向我提出了這份完整的建議報告。這就是我剛才企圖看透的沉重心事。
所以你知道,我有那麼多人為我失眠為我奔波,我吃了一些苦頭還是獲釋了。
我:你在說什麼?我都給你繞暈了。
少佐:現在你該承認你幫他轉移窩藏抗日宣傳品了吧!
他的手在我受傷的肩頭撫摸著。
父親這時才長時間地、使勁地盯了彼得一眼。這是很挑剔的一眼,盯得彼得口吃起來:我想……越晚越可怕……應該能夠打聽到的。
就在這一刻,我和面前的年輕日本兵臉對臉。我真該服一服軟,捨棄那把舶來品陽傘掉頭走去。可是我的病態自尊心大發作。「啪」的一聲,我按了一下小包的搭扣,金屬的包口像貝殼一樣張開。我取出我的美國護照,給年輕的日本兵看了一眼。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你佔領國的公民,別跟我神氣活現。
我對日本兵比劃著:陽傘。
我:誰?
日本人通過翻譯對世海說,他若不交出頭頭,就得去憲兵隊坐牢。
我低下頭,看見所有尖尖的高跟皮鞋跟一動不動。抬起眼睛,又看見所有被擎在手裡的香檳、葡萄酒、蘇打水也一動不動,連啤酒、香檳的泡沫都不敢亂冒。
翻譯頗費了一會兒事才讓日本兵明白了這兩句話。
禮拜堂的門廳寬闊,擺出長條桌,上面陳列著冷餐。門廳的一頭,搭起一個酒吧,上海的各國美餚這裏都有。歐洲一片戰火,可是它的葡萄酒、香檳照樣整船運來。1940年6月,上海的猶太難民正抱怨天亮之前走路常常被屍體絆倒,抱怨只生孩子而不喂孩子的中國父母,把孩子的小屍首到處亂扔。這些抱怨者該到這裏來換換眼界。藏污納垢、蒼蠅如雲的上海包藏著這樣一個精緻高雅的上海,這兩個上海似乎從來不碰頭。
當今一個十六歲九_九_藏_書的男孩能幹什麼?還是讓父母伺候吃穿的大寶寶。最多頂一頂嘴,但不會有宏大的謀反企圖。那時十六歲的男孩子,已經幹得出許多大事,比如在日本軍征的糧食里撒六六粉,從百老匯大樓頂層撒反日傳單。溫世海就是在一個乖兒子的偽裝下,夜夜忙著抗日的小男子漢。
我無心去想菲利普和溫世海的愧疚;我想的是,這一天真好。這一天彼得開始在唐納德的診所當醫助了。這個醫助職位你們可別小看,它從此建立了一個學院優等生和實踐之間的紐帶,從它開始,彼得就算一個有臨床經驗的人。在美國走到哪裡,都向你要「工作經驗」和推薦人。在唐納德的診所塗紅藥水紫藥水,可以給彼得提供這兩樣東西。
彼得這才明白他繞來繞去想問的是什麼。彼得說他也最擔心這個。他加了一句:在日本人眼裡,妹妹一定也是很美的。
衛兵叫電話值班員接手這個案件,自己回到崗位上。接線員往所有可能的地方打電話,但官員家裡都是舉家外出。那時上海洋人社會的風氣就這樣,周末沒人待在城裡。外文報紙上登滿好玩兒的事物:賽馬,賽狗,賭回力球,消夏輪渡,水球,高爾夫……
別謝我,愛我,我說。
兩個日本軍人跨了進來。
又是一片各種語言的抗議。日本兵像是沒聽見,嚴謹負責地把男賓女賓分開,又看著女賓結成雙對,把手伸在對方僅裹著袒胸露背絲綢衣裙的身體上。虧他們想得出這樣失體統的法子。
少佐:你和這個散發傳單的學生認識嗎?
後來彼得對我說:你父親是愛你的,這一點你千萬別懷疑。
按說他這樣耍橫也說得過去,因為他們正在盤問那些小嫌疑犯。
美國人開始受不了了。請日本軍人立刻滾出去,這裡是美僑的領地,美僑好不容易開個音樂會樂和樂和,他們還要編借口來煞風景。
世海,謝謝你。我說,伸手拉著彼得,喏,彼得在一家美國診所找到了一份事做。
後來呢?我為什麼沒有錄取你?
我:你在說什麼?哪個學生?
從那一次我領教到日本人是開不起玩笑的。這個軍官把我的無奈看成無賴,因此就認為我取笑他,拿這麼嚴肅的事不當事,開玩笑。他們是世界上最認真的民族之一,對此他們也沒有辦法。
彼得,可憐你們祖祖輩輩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仍然落個斬盡殺絕的下場。那是我在心裏說的。
不少人開始拿包拿帽子,打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三十多歲的日本兵卻宣布,每個人想要離開,必須要經過搜身。女士們相互搜身,坤包交給士兵。
他們不一會兒就從禮拜堂的鐘樓上押出幾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兒,就是先前滿臉事關重大的那幫小男子漢。
假如我是一個純種白人,美國總領事會把我當個大事去辦的。我的姓告訴他我是個華人,他想,無非是那些不知耍了什麼勾當在美國賴下來的中國佬後代,就打發手下的華人僱員去交涉。為一個唐人街洗衣坊的女兒跟日本人過意不去,何苦?日本人攻打南京時,炸沉了美國軍艦Panay,都沒讓美國太較真。從沉了的Panay上撤到荒島上的美國使節們讓日軍飛機掃射追殺,死傷一片,那麼大一樁事情,都沒讓美國跟日本太過意不去。
他們會為我辦嗎?
我和彼得走到世海的小圈子旁邊,少年們一鬨而散。他們是今天餐會上最嚴肅緊張的面孔;他們忙的是重大事務,成年人們卻百無聊賴,美酒美食加有口無心的美言。
少佐:你沒有說實話。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吧。
我這時做洋式動作特別得罪人。少佐認為我倚仗兩個大國來對他聳肩。我聳肩是我無奈,表示:我算講不清了。可無奈被他看成無賴、不屑。你好好看看這個洋派動作,確實有美國式的無賴。有那麼一丁點吧?
去年秋天。那時候我正在為離家出走做準備。
假如星期六不合適,星期日下午兩點,怎麼樣?彼得認真至極的眼睛只看見世海。他是此刻唯一說話的人。
漢奸心地倒不壞,為我沒少著急,翻譯得一頭汗,還讓日本人不要擰我胳膊,橫豎我跑不了。女教務長帶著一個學生跑來,那學生會日文和英文,她要他把意思轉告日本兵:誤會實在鬧得太大,必須安安靜靜坐下來,請美國領事館的二秘來聽審。女教務長指著我:像她這樣一個有美國身份的小姐,何苦卷到這種徒勞無益、聊勝於打嘴仗的反日文字宣傳里去?明擺著是一場誤會。
我用英文跟世海說:別怕,你父親認識的人多,說不定不會讓你吃太多苦頭。我這就去通知你父母。
世海點點頭,穿白色和棕色三接頭皮鞋的腳開始往旁邊移動。
我笑著問他,能否把他手裡的公用銀夾子放回去,因為我需要用它取兩片弗吉尼亞火腿。
彼得一直到這一刻才完全醒了。他臉色灰白地看著日本兵的槍托一下一下落在世海頭上、身上。一米七二的世海滾成了一個球。我上去拉他,又惹那日本人來了火氣,一槍托朝我的肩膀夯下來,若不是我躲打躲得好,肩膀一定脫臼了。
十多個日本兵從院子外趕進來,開著冷氣的前廳剎那間一陣熱烘烘的汗臭。
唐納德問彼得是否介意到他的診所去塗塗紅藥水紫藥水——他非常抱歉,只能讓優等生屈才幹這個。周末會需要他做夜間值班的醫生,給為妓|女爭風吃醋、打得皮開肉綻的水兵縫縫針之類。唐納德醫生心裏想得很美,這個誰也不要的醫學院優等生到他這裏,出賣的是廉價體力加腦力。
站住!日本兵喊道。雖然不懂他的話,但從他的語氣我知道他一定勒令我「站住」。
世海的目光頻頻向兩個日本人掃視。我發現剛才跟他一塊兒的幾個小男子漢全不見了。他們闖了禍,還是正打算闖禍,把這兩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給招來了?
彼得大大地睜著兩隻黑眼睛,似乎傷心和委屈同時湧上來:怎麼走到哪裡都躲不開殘忍和暴力?他原以為一切可以從零開始,連厄運都可以降到零,可一回神,自己又在流血汩汩、猙獰面目的圖景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