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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等我到家的時候,彼得已經離去。他得趕在宵禁之前回到大宿捨去。他洗澡的藥皂氣味還濃濃的。空氣濕漉漉的,我的頭髮很快上了一層水珠。彼得是個識相的人,他把地板上的水漬擦乾了,順便擦了一遍整個房間。早上晾出去的內衣內褲也被他收進來,給我摺疊得方方正正。我一下子想象出他在我這間十平方米的亭子間和我過小日子的情景。
噢,你是彈獨奏的?菲利普轉向彼得。萬幸他的英文是橋牌桌上練出來的,一不用心就聽錯,彼得轉過臉看我。我當然堅持把謊撒下去。我的第一語言是客家話,第二語言是廣東話,第三語言是英語。上海話要排在第五位,它前面還有普通話。上海話用來撒謊很好,似乎借了別人的語言,說什麼都不必自己負責。
我們來到一個雜貨鋪,挑了一件價錢最便宜的白襯衫。鋪子是一年前到上海的猶太難民開的,一個角落租給了裁縫,為人改衣服和量身定做。貨物要多雜有多雜,吃的穿的用的都賣。彼得的白襯衫聞上去是現烤出來的「貝狗」(猶太麵包圈)香味。貝狗或許會吃出樟腦球味。店鋪里很暗,店主為了省電錢只開了一盞日光燈,燈光帶著微弱脈搏,垂危地起搏。店堂內像中國人的商店那樣,在空中拉開一根根鐵絲,上面拴了許多鐵夾子,每根鐵絲從各種貨櫃、每個角落伸出,往中央一個高高的收款台集中,因而形成一個放射狀的網。你小的時候一定看到過那種收款網。猶太人就這點好,到世界哪個角落都能汲取別人的經驗。我為彼得付的襯衫錢就被一個猶太店員夾在鐵夾子上,手一劃,「刺啦」一聲,鐵夾子和鈔票便乘著高空纜車到了收款台。收款員取下鈔票,把收據和找還的零錢夾到鐵夾子上,又是一劃。等彼得從試衣間換上新襯衫出來,交易已經在那邊鐵絲上成功地完成了。
我看著彼得的側影。厚厚的鬈髮壓著他高大的額頭。所有的長輩都要他好上加好;光是功課好不夠好,還要樣樣都壓過你的雅利安種同學。他們的國家,他們是主流,要躋身主流,你只能比他們的修養更好,檔次更高。因為你起點不同,你是從一個被他們看得很低很低的起點走出來的,你只能走得比他們高才行。
我們走進去,室內光線幽暗,他甜蜜地對我笑了一下。這一笑可是金子都不換的。我的滿足立刻來了,二十歲女郎的不滿和滿足都是眨眼間的事。
我們從他學生家出來後會漫無目的地閑逛一陣。我會提出一些可去的地方:老城廂去吃點心,黃浦江上坐乘涼輪渡(對了,我和彼得戀愛在早春,關係穩定后,夏天就來了),或者去墨海書局、商務印書館去看不要錢的書。彼得讀過所有的經典文學著作,但對哪一部都談不上酷愛。
虹口大戲院的最早一場電影七點四十放映,票價非常便宜。電影結束正好趕上去菲利普家面試。菲利普姓溫,他的長子是我父親的學生,他有個十六歲的小兒子在學鋼琴。從菲利普家出來,我還要陪彼得去第二家、第三家面試。我們中國人在做事留一手上也不次於九*九*藏*書猶太人。
好,我換個詞:人類垃圾。你這人類垃圾。來上海是因為你在你自己的國家做夠了垃圾。到了中國,你認為至少可以把中國人當垃圾。
每個成年的猶太人都有資格做孩子們的先知。幾千年來降臨在他們種族的苦難太多太多。沒有選擇,必須有備無患,必須做事留後手。首先以最好的功課選學最賺錢的學科:醫學、法律、金融、科學;萬一不行,第二手準備頂上去:音樂、體育、藝術。
他認真地看我,看不出我是不是胡扯。他這樣瞪著眼的時候特別無邪。不用問也知道他成長的環境多麼優越。父親超時工作,為他築造的那座帶大花園的房子就是個巨大的襁褓。在豪華的磚瓦加大理石襁褓中,他沒有多大自主權卻絕對沒有憂慮。他習慣讓父母去憂慮,習慣讓母親告訴他:穿這件大衣吧;配這條圍脖吧;來,再彈一小時鋼琴,然後上床去聽半小時「臨睡前童話廣播」。
他這種金子堆大的孩子有一種奇特的無能,或者說毫無世故。彼得這時已經把操心的特權給了我——什麼求職、衣食住行之類的瑣事。不知為什麼,他這種無能和不世故讓我的心軟了又軟。二十歲的女郎常常混淆各種內心感受,比如這會兒的心軟,在我看來就是愛。也許是愛吧。誰也不能界定真愛是什麼。
菲利普僱用彼得也圖實惠,彼得滿口英文,可以給他兒子做語言陪練。這英文是不必花錢的。
她叫我不要太美國派頭。
她還要啰唆,說一個男人私自開了你的門,跑進去,鄰居看了難看吧?
後來,我也是在他的藥皂氣味里入睡了。
我說:很好。我當然是撒謊。
你看,我還是沒有讓傑克布出場。人老了,對過去的事情記得比當下的清楚。清楚多了。過去的事情再不好,談起來時味道卻不錯。
我把西裝外套披在他身上。彼得比我年長五歲,而他那睜大眼睛、倒八字眉的無邪和無能,讓我感到自己霎時老練起來。要為他操的心多著呢。在菲利普面前,就要為他見風使舵。菲利普的兒子彈鋼琴彈得不錯,為菲利普這樣的闊佬裝裝門面足夠,但闊佬不滿足門面,他要兒子成個鋼琴獨奏家。
那是我和彼得最好的一段日子。我還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別忘了,合適我的工作不多,不能打鐘點卡,又要邊幹活兒邊做白日夢——所以我整天陪著彼得給他的學生們上課。
你還想要紅包?他用了一句法語罵我。
噢,好的!我爽快地答道。我心情好得要命,她說什麼我都不覺得難聽。
我什麼都想到了,恰恰沒想到這種大宿捨生活常常發生的事:傳染病。猩紅熱打倒了百分之四十的難民,尤其是孩子們。住在虹口的日本居民很多,他們怕傳染病蔓延到大宿舍外面,就讓日本軍醫把難民大宿舍封鎖起來,劃定成隔離區,由憲兵把守,不準人出入。兩百多人的大宿舍(原先是倉庫,漏風漏雨,卻照不進陽光,家家戶戶只有一張桌布或床單作為牆壁,聲息相聞,能隔開的只有最低程度的廉恥),不只流行一兩種傳染病,有時一個九_九_藏_書沒有親屬的人病死了多天,都沒人報告,因為其他人需要他分內的那頓晚餐。幸而天不熱,病死的人在發出氣味前可以讓人們分享若干頓麵包和湯,同時也讓人們分攤了病毒。
我顧不上那些。天涯淪落人的感覺特別好。
我說:彼得連初級學生也沒教過。在奧地利他只是每個夏天參加獨奏音樂會。要不學費可不止這麼一點(一堂課三塊錢)。
我接了電話就說:你送牛奶嗎?這麼早就起床?我和那頭的彼得同時哈哈大笑。
接下去的一個月,始終沒等來彼得。我給自己大限,在一個星期內找到另一個男人,開始新的羅曼史。新的羅曼史是否進行得下去並不重要,它的功效是使我忘掉彼得。不管是彼得負心,還是他遭遇不測,對於他的記憶讓我好痛。
我說等他從闊佬那裡掙到錢,買一件朝陽格子紡綢旗袍送我,那件旗袍我想了好久了。我隨手一指馬路對面,那兒的店鋪門口有個木頭模特兒,挺著肚子張著兩手,身上穿了件土裡土氣的旗袍。
他那個五歲的學生剛剛起步,彼得一個示範要做十多遍,第十遍跟第一遍同樣認真。語氣也同樣一絲不苟:Once again,please.(請再試一次。)
彼得又鬈又長的頭髮由於骯髒打成綹,沉甸甸地耷拉著,有些地方露出結著污痂的頭皮。他原先的天藍襯衫泛出一層茶色,那是汗水一再浸泡,又一再被高燒的體溫烘乾的緣故。儘管如此,他嚴謹地扣著每一顆紐扣。你該聞聞那氣味!一個人沒死就開始腐朽的氣味!
他會說:還是不對,親愛的。
我口氣婉轉,一點火氣也沒有。因為我只是在好好闡述一個事實:來上海的各種鬼子大多數是因為在自己祖國混不出人樣而到上海來碰運氣。在上海即便混不出人樣也有中國人墊底;中國人反正是可以不當人看的。
我扭著兩腿,請她原諒,廁所還沒有上過呢……
那是個星期六。我結束了工作后該領薪水。老闆說你今晚彈得很棒,但我得扣掉你出去跟人說話的半小時工錢。我聳聳肩。本來我息事寧人,讓他把七八分鐘算成半小時。但接下去他就不像話了。他說:以後讓他好歹洗洗頭、換換衣服再到我的門口來。他看上去渾身虱子疥瘡。我低著頭,一動不動。一般我這副樣子我爸爸就知道事情壞了,我給惹得太狠了。
彼得·寇恩是個優秀的醫學院學生,因為納粹迫害到上海來給你這種人渣蔑視。
彼得非常敬業,從難民大宿舍的室友那裡借來高年級練習曲,熬了幾夜把譜子抄下來。大宿舍二百多號人(傳染病之後減了員,但又有三個女人做了母親),十八般武藝七十二行當,彼得很快請教到如何給菲利普兒子授課的方法。他每天跑步上課,學生從五歲到三十歲。那個三十歲的學生是位姨太太,不知聽誰說彈鋼琴可以預防老年性關節炎。她的母親得了關節炎,對她來說是巨大悲劇,因為她的手指連翡翠馬鞍戒都不能帶。
以上的謊言我是用中文說的。彼得是否獨奏過我不清楚,我的任務就是要花言巧語把彼得推https://read•99csw.com銷給這個闊佬。
老闆說:你說我什麼?對不起,我英語不好。
我早到了十多分鐘,在虹口大戲院門口飛快地走來走去。彼得準點到的,一面擁抱我一面說救濟早餐的開飯時間是七點整,所以他是跑步來的。
彼得的母親不用戒尺,用淡漠陰沉、帶有先知性的語調對他說:你沒有選擇,親愛的!
我的好心情差點用完,但我還是沒發作。七點半有約會,七點四十分是我人生中第一場戀愛電影(那時戀愛不看電影不算數)。我沒空和房東太太一般見識。十分鐘我已洗漱完畢,衝下樓。
他批評人的時候總要加上個「親愛的」。而在誇獎人時語言樸素。或許他的母親就是這樣批評他。要麼就是他的鋼琴老師。他的童年不太好玩兒,要完成父母一個又一個教育規劃,對音樂、騎馬、網球的好惡在他出生前就被決定了。他的「不喜歡」已經預先被否決了。不喜歡?沒關係,誰都一樣,都從不喜歡開始。有益於你的東西都不好受,當然你不喜歡。猶太孩子首先得習慣不好受的事物。
他這副模樣是進不了莫里埃餐廳的。我對他說:叫輛黃包車,去我那裡。我會打電話給房東太太的。請房東家的娘姨到弄堂口的老虎灶去,給你叫一擔開水,兌上冷水就可以洗澡了。我房間里有一個盥洗池,那個水龍頭可以接冷水。
我一邊彈琴一邊還在想彼得告訴我的話。被隔離的日子他想到過自殺。後來他的父母弟妹全都病倒了,他更加看不出活下去等的是什麼。大宿舍里一個年輕女人在孩子病死後自殺了。當時他沒有自殺,是因為家裡其他人沒流露這個願望。他不願孤單單一人去死。
現在跟你講話的時候,我還記得我的不滿足感覺。初戀的人總是不滿足,總覺得得到的比預期的和貪戀的要少。
我們約好七點半在虹口的乍浦路見面。我費了很大勁才讓他記下要去的虹口大戲院。本來我想去他住的大宿舍接他,他急壞了,一口咬定他能找到上海的所有街巷。他不讓我看到他一家的慘境,也是為我好。
房東太太說我父親每回來都那麼知趣,從來不進到樓裏面。
我急忙往亭子間跑,一面說好的好的,下次不給外人鑰匙了。
她從樓梯上走下來,一隻腳穿拖鞋一隻腳穿絲|襪。
我還是大大咧咧,說難看難看。
彼得轉過身,新襯衫塞在他的西裝褲里,束出一大堆褶子。他比頭一次見面——那時他從集中營到了船的底艙,又從底艙登上上海碼頭——要瘦得多。西裝褲臀部松垮,被坐成兩塊油光閃亮的橢圓。他再向我轉成正面,兩手往褲兜一插。他一定是這樣看著他母親的:只要你說好看就妥了。
我跳下床,披上薄呢子大衣,房東太太已經在樓上喊起來,說是一個叫寇恩的先生請我聽電話。一聽就知道她對我昨天招進來那麼個臭烘烘的猶太難民有火氣。居然還把大門鑰匙給了他!
那好,我要去洗漱了。我對電話那一端的彼得說。已經有了一種很貼心的人才有的口吻。
彼得見了我就笑笑說:對不起,我不能擁抱你。
誰是彼得?老https://read.99csw.com闆問。
……
我敢說只要菲利普一攤手:「看來誤會了。」彼得會立刻放下咖啡杯,從仿路易十六的絲絨沙發上站起來告辭。
沒等我說話彼得已經開口了。他用緩慢而字正腔圓的倫敦英文說:我以為是教初級或中級鋼琴。
第二天一早,三樓和二樓之間的電話響了。我豎著耳朵,聽房東太太用一塌糊塗的英文說:請等等,一會兒……
童年和少年的彼得氣也喘不過來,拔了尖再拔尖,他不是作為一個孩子活著,他是作為父母的志氣、希望活著。幸虧他母親的先見之明——眼下醫學學歷這張牌打不出去,他還有的是牌可以打。
他大概噴了半瓶古龍香水,不僅無濟於事,那壞氣味更加豐盛。
給我這個月的紅包。我向老闆攤開巴掌。他若不給,巴掌直接就上他的腮幫上去。我們說好每月有十塊錢的紅包。
我把一張鈔票塞在他手裡。看他上了一輛黃包車,我又想到洗澡遠沒有那麼簡單,跑上去,跟他說:不對,你聽我從頭講——我床下有一個橢圓的大木盆,冷水必須用一根橡皮管從盥洗池接到盆里,再摻上從老虎灶叫來的開水。洗完第一盆,用那個鐵皮桶把髒水盛進去,倒進馬桶,再洗第二次。我就是這樣洗澡的。房東太太人很好,就是不準房客用她的浴室。
他倒是讓昨天那個艱難無比的洗浴洗得一新。洗得蓬蓬鬆鬆的頭髮似乎多了一倍,臉上那層灰綠也褪了不少,雖然離健康的氣色還差很遠,但不再有一副觸目驚心的難民模樣了。看完電影,我們首先要去買一件襯衫。彼得已經跟我解釋過,大宿舍沒有地方讓各家放行李,所有人的行李被暫時露天堆放,只是上面蓋了油布。大宿舍的人只有兩件襯衫替換。病中他沒有力氣去排隊打水洗衣服,所以兩件襯衫都穿成了糟粕。
你今天很漂亮,他對我說。這句話可不怎麼獨到。美國男人對自己的女秘書、女下屬、車間的女工的一句悅耳廢話,或者對已成了糟糠的妻子的一句好意打發。不能找到更新鮮的開場白嗎?
你還年輕,肯定記得自己犯過這種毛病:某人的缺席反而使他在你心裏完美無缺。尤其對二十歲的年輕女人,缺席的戀人變得越來越好,越來越俊氣,離那種搭幫過日子的未來越來越遠。彼得在現實中缺席,所以在我印象里就無懈可擊的美好。所以你能想象,等我真的再見到他,覺得他其實並不那麼漂亮。當然,猶太大營房那場傳染病,也要對他的愁苦模樣和緊張神色負責。
彼得教學一分鐘不超時,到時間就從忘我境界中一躍而出。有時菲利普的兒子想和他搭訕幾句都留不住他。他不掙陪人閑聊的錢。
我不用懂。他過去是個水手,水手在全世界海港造孽,留私生子,搜羅各國下流話。
彼得走後,我回去接著彈琴。十點以後,老闆的新節目開始了:挪開了前面的幾張餐桌,讓半醉或全醉的各國鬼子們跳舞。這時我的彈奏更馬虎,坐得腰也僵了,人也乏了,不時架起二郎腿,打個哈欠。我滿腦子想的是彼得可別讓開水燙了,可別傻乎乎地去端整個木澡盆倒水——我https://read.99csw.com忘了一個細節,澡盆里的髒水得用那個瓢一瓢瓢舀進鐵桶。自從我離開父親的洋房,花了兩個月才習慣這種麻煩百出的盥洗方法。
他笑了笑,等著我的下一個指令。
我還是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他。
一旦我們的身體緊貼,什麼都不重要了。我苦苦等了他六個星期,等不及他去清洗掉污穢和氣味,以及致命的病毒,就把嘴唇貼在他嘴上。當然,這也是痴傻戀人的一種表白:你看,我不嫌棄你;你的病毒、死亡我都想要一份兒!我的舉動讓莫里埃餐廳的客人們隔著門玻璃錯愕,隨即譏笑。
他用水手法語一連聲地罵。我在唐人街長大,難道會不經罵?
黃包車夫的兩隻腳板「啪啪啪」地拍打著瀝青路面。坐在車篷里的年輕女郎一晃一晃,漸漸離那片邪惡的熱鬧遠了。女郎把自己在戀人心目中的位置估計錯了。天下雙雙對對的戀人中,總有一個更痴的。這沒辦法,我的心太不驕傲了。
我的巴掌沒上他臉上,而是抓住了他的領結。這種關鍵時刻你們能看出我是個求實的人。打耳光的動作是漂亮,但效果差些,他可以還手或忍讓,把紅包賴掉。我捉住他的領結,一隻手不夠上了第二隻手。等拉架的趕來,老闆已經把五元錢扔在地上。
謝謝,彼得說。
我總是把椅子搬到一個能看見他側影的角度。我喜歡在他完全忘了我的時候看他的側影。他一認真起來就把我完全忘了,這正是他最好看的時候。他的精神全部凝聚在目光中,因此樣子有點狠狠的。你可以看出他會有神經質的時候。他的溫良不是無條件的。
我的母親是唐人街長大的,她要她的孩子——我殺出唐人街去,就用戒尺把我釘在琴凳和舞蹈把桿上。她寧可吃隔年的鹹魚,也要省出錢,把她的女兒武裝到牙齒,從唐人街殺出一條血路。她終於把我對一切高雅事物的胃口敗盡。
她還在說,開了大門多少東西可以偷啊?廚房裡的鹹肉鹹魚、米箱里的米、懸挂在樓梯欄杆上的兒童自行車……
我瞥了一眼窄小的舞池裡的人。彈奏變得惡狠狠的:我讓你們跳!讓你們醉生夢死!
我歇斯底里的彈奏讓這些牛頭馬面領會成了狂喜,他們的屁股扭得越發的圓,面孔越發的無恥。我讓你們酒綠燈紅腦滿腸肥!看看窗外的大街小巷,在日軍轟炸中丟了腿和胳膊的人蜷縮在任何一個能避風擋雨的門廊下。守橋的日本兵把一盞煤油燈扔進一隻住著中國人的船里,大喊這樣的賤民就該沉入水底……
你知道彼得是幹什麼的?我問半法國人。
在罵聲中我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錢。等我上了黃包車,發現自己抖得厲害。原來我並不經罵。我今天是怎麼了?我難道因為彼得回到我身邊,感到有所依仗,存心要惹一惹誰?還是彼得讓我失望?他在垂死的時候一點都沒想到我,我不是他垂死時的安慰和放棄自盡念頭的理由,這些讓我失望了?
放下電話,房東太太的一隻繡花拖鞋從樓梯欄杆縫裡落下來,在我眼前直接從三樓落到一樓。她的監聽暴露了,索性響亮地笑了笑說:妹妹呀,以後不可以把我們的大門鑰匙給外人噢。這要闖窮禍的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