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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我瞪著他說:所以?
花了我母親十五分鐘!他笑呵呵地說。
傑克布大汗淋漓,講著國際戰局的戲劇性,我偶然往牆上一靠。這一靠壞了,我是沒有這種自制力讓自己再振作起來的。酒足飯飽,軟綿綿的身體,我怎麼能抵制這樣的舒適?所以你知道,我蓄意讓傑克布走進我安排的「必然」,結果是「偶然」安排了我。
兩小時前,我以為他被我灌醉了,現在我懷疑是他把我灌醉了。
我感覺傑克布痛得渾身發抖,但他卻更猛烈,我也就咬得越發狠,心裏對他說:你讓我疼,你以為我疼疼就完了?你要為這疼痛付代價的!你從認識我那一天就等著這一刻的快樂,魚肉我的身體,你可不知道什麼在你身後等著你。你以為你時不時提供點錢,就算把我養起來了?我可沒那麼好養,這時你得到的,我會讓你加倍償還,不止加倍,是雙倍。不,是百倍。也許要搭上你的性命去償還……
他那臉一笑更爛。
那你呢?我說。
我們吃的是上海最便宜的館子,羅恩伯格也不講究了,雞也好,鴨也好,不按猶太教規宰法,他都只管吃。食物的緊缺在哪裡都看得到,館子的小二端來的米飯全是碎米粒,用硫黃熏過,白得瘮人。
一艘輪渡之遙,那邊的上海多麼不同,身上同時壓著法國、美國、英國、俄國、德國,然後是最肆虐的日本。
他做嚮導,把我帶到工棚外一塊菜地里。跟他回到工棚時,我想,今天晚上是典型的「偷雞不成蝕把米」。輪渡已經停了,我只能留下來過夜。
我情不自禁看一眼他的衣服。他穿著不太乾淨的襯衫,褲子的大腿上兩攤油亮,是磨損和污垢造成的。就這樣一身,那把銀行保險箱的鑰匙藏在哪裡……
這段對話和動作我一點也不記得,是傑克布事後告訴我的。
我們就著兩個菜和兩碗碎米飯談羅恩伯格的第二百零九項發明。因為燃氣公司涉及的技術程度很高,菲利普又在猶太難民中招聘了二十名化工學科的大學生。現在溫家的產業虧空是休想堵上了,菲利普索性撒開手讓羅恩伯格去經營。盈也好,虧也好,就是掙扎不好,菲利普停止了力扳虧局的掙扎,反而舒服了。
我舉起杯子說:為我遠行美國,為我們在美國重逢!
他站起來脫襯衫,短汗衫的袖口露出他胳膊上的淤血,顏色也正是青黃交錯。我朝他的兩個褲兜掃一眼,初步的偵察完成了。右邊那個口袋看起來沉些,鑰匙一定裝在那裡面。我從鞋匠補好的小包里拿出手絹,站起身,走到他旁邊。做扒手是要經過嚴格的專業訓練的,否則就不可能在一秒鐘里做完一整套動作。你得把鑰匙掏出來,再把它藏進小皮包。在我的手指向傑克布的右邊褲兜伸手時,館子里七八個人同時停止了「呼啦呼啦」吸麵條、喝湯、抽鼻涕的聲音,四周一片寂靜,我的心跳像是一座巨大的老爺鍾,所有人都聽得見。
我說:熱的話就把襯衫脫了吧。
他關上門,熄了燈。這些動作一做,我就沒路可逃了。我認了。要犧牲他,首先讓他犧牲我,我是替彼得犧牲我。這個一報還一報的環鏈我已經想了很多次,九_九_藏_書我已經把自己準備成了一具完好的犧牲品。
至少花了幾十秒鐘,我才認出眼前的人是誰。日本人的橋頭大廈幾乎給羅恩伯格造了另一張臉:額頭到鼻樑再到顴骨,一道大疤斜劈過來,疤痂剛剛脫落,露出鮮嫩粉紅的新皮。
當然,你肯定猜到了,我什麼也沒做。一切都是錯覺。
那個偷跑的人可能會去投敵,傑克布防止他把日本人帶回來搜查工廠。我這樣推測。也許那個人只是個小毛賊,偷了一些打著「Made in USA」的機械零件到外面去零販,畏罪逃跑。傑克布是不存任何僥倖的,對可能發生的搜查做了縝密準備。
想法先去澳門,我可以給你找到路子。到了澳門再去葡萄牙,葡萄牙現在成了歐洲去美國的唯一後門了。別擔心錢。
那麼他到底在製造什麼違禁品?除了製造假冒的「Made in USA」機件,他難道在做更造孽的事?
黃酒有一股泥腥味,喝到嘴裏就滿口混濁。傑克布一口乾了他的酒。他酒醉的第一個跡象是不再喝得出酒好酒歹,什麼酒他都喝得興高采烈。
怕什麼呀?我說。
我跟彼得、傑克布的相遇都是偶然。眼下,我必須把偶然變成必然,變成萬無一失,讓傑克布按照我暗地裡嚴密安排的必然一步步走下去。與此同時,彼得和我自己,都必須嚴防偶然,因為偶然對我不利,偶然太叵測了。我的性格瑕疵比較多,所以常常被偶然裹帶到未知中去。
偶然是這世上最難得的東西。
一杯黃酒喝下去,傑克布用手掌橫抹額頭和脖子上的汗。他受不了黃酒的味道,喝得齜牙咧嘴,我不住地笑。
我想起身,但那麥秸把我深深地陷在裏面。這是工棚隔出來的一間小屋,牆只砌了一大半,離天花板還有兩尺多距離,所以只要你站在凳子上,就能看到牆那邊熟睡的工友們。
怕一個醉鬼,萬一她撒酒瘋就糟了,他說,同時手一擋,幾塊被我撞得搖晃起來的門板給他擋住了。
那時候一男一女在一塊過夜,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假如我當時不是對傑克布心懷圖謀,我是一定不會讓這件大事發生的。看看那泥土的地面,就夠受了。泥土地在搭這個工棚前一定長過白菜蘿蔔,施過上海弄堂來的糞肥,夜裡返潮,一股悠久的臭氣。我站在燈光里,似乎隨時會有蚯蚓在我腳邊拱出,或從角落跑出一隻還未來得及搬家的田鼠。太奇怪了,這個除了席夢思沒睡過其他床的傑克布,居然能在這裏讀書、工作、安睡。
傑克布要買的,是他的另一項發明,一種膏狀燃燒劑。
可再充分的準備也會有意外。意外的是那疼痛,我沒想到會疼得那麼尖銳,於是我的身體起義了。
一覺醒來,傑克布不見了,和他的鑰匙一塊不知去向。空氣又濕又涼,我成了收穫后被落在田裡的一棵菜。傑克布似乎把我的體溫也帶走了。
我沒有聽見他在此之前的話,所以朝他笑了一下。我的笑在他看是相當純情的。
你簡直不能相信,這個人半年多以前還沒見識過抽水馬桶以外的如廁工具。
小夥子不說話了。他們有組織和https://read.99csw.com紀律,紀律讓他們常常裝聾作啞。
你到底在做什麼?我問他。
我感覺自己被攙扶起來,往館子門口走,這時所有的吸麵條、抽鼻涕、喝麵湯的聲音倒是真靜下來了(這是傑克布後來告訴我的,所有人都靜悄悄看他扶著年輕的女醉鬼走出門),擔心我別一腳踩空,跌進門口那比浴盆還大的面鍋里。傑克布攙扶得很緊,幾乎把我攙得雙腳懸離地面。
我跟他握手時說,要是在晚上,我恐怕得花十分鐘才能認出他來。
這人有二十歲?聽上去不比世海大多少。
這個1942年8月下旬的晚上,當我見到傑克布的時候,我就試圖把羅恩伯格描述的傑克布和我認識的他交疊,但是辦不到。他這人和我有同樣的毛病,自我厭惡。談著談著,他就嬉皮笑臉,惡嘲那個莊重的自己;他對一本正經、煞有介事的那個傑克布是自我厭惡的,而他對嬉皮笑臉、自己不拿自己當回事的那個傑克布也是自我厭惡的,因此他在說「我太想你」的時候,一個哂笑馬上冒出來,表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呢,信不信都行。
這麼多年過去,我還記得當時的委屈和仇恨。我簡直是委屈衝天,怒不可遏,張開嘴就咬在傑克布的肩頭上。他一聲沒出,事後他告訴我,因為半堵牆一點聲音也隔不斷,他怕斷牆那邊的工友們聽見,所以忍住了。
他告訴我,從此他不能再回我家了,因為他在從事的活動會給我們帶來危險。他那危險人物的目光雪亮地照射我一下,又照射一下前後左右。上海浦東的傍晚已是夜深人靜,燈火闌珊。不久我們就坐在渡口的一家小吃鋪里,等著大鍋里的陽春麵。
人在男女上有了點經歷,就免不了做對比,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我。看看這個傑克布,他跟彼得模樣相像,可個性那麼不同,讓我真是沒辦法,每時每刻都要拿他們倆對比。
小吃店的老闆和老闆娘一看就是幾年前從浙江跑來的難民。他們照應著十幾個顧客,但還是給我們額外款待。老闆娘從後面拿來長長一條蛇形蚊香,放在桌下。後面一定是他們的住房,大概孩子們剛才還借蚊煙屏障在溫習功課。
進來的人居然說中文!他說傑克布叫他來通知我,馬上離開,趕最早一班輪渡回上海。
我光火了。傑克布這混賬,把我當福州路上專接洋客的「鹹水妹」?一夜過完,就派小廝來轟我走?
我穿著白帆布力士鞋,步行到了十六鋪。我找到了菲利普介紹給我的一位老闆,他在澳門、南洋以及中國大陸之間走私煙土、妓|女、勞工、猴子,還有就是馬戲團用的駝背和侏儒。此人有個嗜好,再忙都會到粵劇團票戲。所以我按照菲利普的建議,背熟了粵劇名角們的身世和唱腔特色,跟他聊了十多分鐘。菲利普告訴我,粵劇對於這位老闆就像老酒,十分鐘就把他聊醉了,然後什麼都好說。我厚了厚臉皮,問他能否在把彼得和我走私到澳門去的價錢上給個折扣。他果真醉了,手指頭捻了捻我的臉蛋,說可惜我不上台,否則他可以把我捧成個角兒。
其實燙酒是我的計謀。傑克布喝不慣黃read•99csw•com酒,半斤酒就能醉倒他,然後我將閃電似的朝他口袋裡的鑰匙下手。
羅恩伯格說他要去吃午飯,問我願不願意帶他去個好吃而便宜的中國餐館,我說我很樂意做飲食嚮導,說著我悄悄地把千瘡百孔的桃子丟在水果車下面的地上。我跟我的小繼母學得很好,吃一肚皮糠,面子還是光溜的。我的白力士鞋底子磨得紙一樣薄,面子卻給鞋粉塗得雪白無瑕。顧媽塗的鞋粉比老日本歌伎臉上塗的妝粉還厚,腳步重一點,粉白的表層就龜裂出旱田般的口子。
我必須在這裏,他說。
不會,人家都怕死了,他說。
我在他床上醒了酒。那是個什麼床啊,就是個牲口圈、人圈。一條光禿禿的棉花胎鋪在一攤新麥秸上,算作褥子,上面放了條草席,一條帶紅十字的灰色毯子蓋在我身上。
我剛張口想說什麼,喘亂了的氣息讓我喉嚨一陣痙攣。扒手是令人噁心的行當,自我厭惡使我一杯杯地猛喝酒,這也是我重複乾的蠢事:為了舒緩自我厭惡而灌自己酒,又因為酒醉而加倍地厭惡自己。
幾點了?我問那個煤油燈光里的人影。
快離開董家渡時,我突然覺得肚子餓得作痛,昨天夜裡溜冰,彼得和我都沒吃什麼東西。我們心照不宣,我們要為未知的彼岸生活做準備,能少吃一口就少吃一口。我走到一個賣水果的攤子邊,買了幾個渾身創傷的桃子當午飯,然後借了果販的刀,打算剜下潰爛的桃肉。有個人在叫我的名字,一扭頭,看見一個穿油污工裝的男人。
就怕什麼?
他跟我說傑克布剛剛走,假如我不是彎著腰挑水果的話,說不定傑克布會看見我。我問傑克布來這裏做什麼。羅恩伯格說是來他們公司談生意的。菲利普投資的燃氣基本上可以投產了。
對的,沒醉,傑克布說。
我隨口應答著他,心裏有九隻貓在抓搔,什麼樣的機遇可以讓我取出那把鑰匙。我得像身手不凡的扒手那樣兩根手指一鉗,從他深深的褲子口袋裡鉗出那一整串鑰匙。
傑克布笑著說:上海是個好地方,容納了多少像你這樣看起來不到二十一歲的酒鬼。美國法律禁止年輕人在二十一歲之前喝酒。
他抽了一口冷氣,把他的肩頭輕輕從我牙關下松出來。他沒有說話。假如他說「你激|情上來真野」,或者「你好像哭了」,或者什麼類似的蠢話,我可能會克制不住自己,站起來穿上衣服就跑。這一跑後果會不太好,也許,我的所有謀略都前功盡棄了。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他的上海話土頭土腦,浦東味十足,並且吃懂了土頭土腦的小菜。
喝了酒扯謊一點都不難受。
十點了,人影說,小聲點,隔壁有人睡覺。
我想,你還是回美國吧,他說,你有美國護照,一旦被日本人發現,很麻煩。
所以傑克布連夜把工廠的一些產品藏起來了。他和世海還有另外幾個人忙了一夜,就怕……
那一陣我隨身帶有一張備忘錄,上面記著逃離上海前必辦的事務。當我從人口走私販的辦公室出來,成功地把價錢殺下去三成,我用筆在備忘錄上又畫了一道。太陽把白紙照得晃眼,最後一項該辦的事是給彼得染頭髮。一個https://read.99csw.com自稱法國混血的俄國猶太女人在南京東路開了個理髮沙龍,她會把什麼顏色的頭髮都染成金色。把彼得的一頭黑髮染成傑克布的深栗色,太不在她的話下了。
別攙我,我又沒醉……我說。
小夥子用一輛自行車馱著我在菜田裡穿行。天還沒有完全亮,公雞打鳴此起彼伏,果林瀰漫著水霧,秋季的果實還沒有成熟,小女孩般青澀地待在樹葉後面。我有一種感覺,可以把它叫做美妙的遺忘,就是一剎那忘了身在何處。我突然好不想離開這裏。戰爭沒有觸碰到這裏,觸碰了也沒關係,春天多少生命會活回來?活它們的,照樣有花有果。一個世紀前上海所受的恥辱也沒觸碰這裏,或者觸碰了也沒關係,草木和泥土不像人,會學得卑躬屈膝,學得在稀薄的尊嚴中苟活。
傑克布問我最近過得怎樣,是否參加過舞會或酒會,還問我是否碰到了猶太難民中的熟人,他擔心那些熟人們是否還活著。自從太平洋戰爭打起來,難民們雖然每天仍舊得到一頓救濟餐,但分量和油水減了許多。
我跟老闆娘說:請燙半斤加飯酒。
我迷迷糊糊,醒了一陣又睡了一陣,終於聽見門開了。
因此越是碼頭在望,我越是不捨得身後的農舍和菜田。又濕又臭的泥土地也是好的,蚯蚓和田鼠都不無善意,一切都是好的,我可以在這裏生活。我這個三腳貓一樣站不穩坐不住的天生寄居客,居然留戀起一方土地來。在這方土地上,我可以和一個愛我的,或我愛的男人共同生活,戰爭永遠在別處。愛我的,如傑克布;我愛的,如彼得。真奇怪,浦東一夜荒唐,讓我看到了和傑克布一塊生活的圖景。
我也奇怪我自己。這個一塌糊塗的生活環境讓我對傑克布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是一種柔情。
又一壺熱酒上來了。我和傑克布瞪著對方,卻不記得誰又點了半斤污泥濁水般的酒。
七點多我就走出門去。早晨的上海讓我自新,該看到的美景和苦難你都看得到。搬運工瘦瘦小小的,在年輕的太陽里哼著號子,行走在碼頭和巨輪之間的獨木橋上,一大群沒被僱用的搬運工縮在一起,等待下一個好運。
在哪裡上廁所?我問道。
他端起豁了口子的土瓷酒盅說:這就好,你是聽話的好孩子。
我叫小狗腿子滾出門外,我要穿衣服梳頭。我本意是要拿到傑克布的保險箱鑰匙,現在可好,一無所獲,大敗而歸。
我啞聲說:我醒著呢。
他指指門外說:除了這裏,哪裡都行。
傑克布加了一句:煮花生和茴香豆!
他看著我,把我的手捏緊。他眼睛大了,又大又黑,成了彼得的眼睛。我撬不開他的嘴,正如日本人的刑具也撬不開。但那眼睛里的恐怖是足夠的,足夠讓他突然崩潰,秘密像血一樣被噴出來。
他就是默默地摸了摸肩頭上的深凹的齒痕,躺下了,那隻接骨之後短了一點的臂膀從我脖頸下塞過來,把我的臉靠在他胸脯上。他的心跳就跳在我耳鼓上。他在想我那樣狠地咬他是怎麼回事。一個中國女人,總有足夠的神秘讓他去猜想。
傑克布現在是七分醉,正是醉得花好月圓。泥湯般的黃酒盛在豁了一塊瓷的酒read.99csw.com盅里,跟「Remy Martin」白蘭地毫無區別。酒盅上燒了青花圖案:三根蘭草葉片,一枝蘭花。鄉村粗工匠描畫同樣的三葉一花,描了一輩子,企圖把幾十萬隻杯子描得一模一樣,而正因為他失敗的複製,酒杯才有了一點偶然性,才有了一點看頭。
跟羅恩伯格談到傑克布時,我覺得那是個不同的傑克布·艾德勒。我根本不認識羅恩伯格嘴裏的傑克布·艾德勒。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講起來比較抽象,比較造作,但實際上他確實是有一層抽象人格的。那個傑克布渴望大動作,不放在大動作中他反而是假象。他的父母、兩個哥哥、我、他自己,看到他足夠的假象。你必須給他行動,否則他那種攻擊力和毀壞力,他那躁動不安、神經質的能量就會毀壞他自己和他周圍的人。所謂大動作,就是硬碰硬的對抗衝突:生對死,善對惡,我對敵。他的家庭帶著他在1933年離開德國,錯過了「水晶之夜」那樣硬碰硬的對抗衝突,而在上海,他心裏一定常常吶喊:啊哈,我可沒白來,我可終於沒白活!
臉上的傷疤使他成了個丑漢。他端起酒盅,傳遞著丑漢的風情目光。
我腦子只有一條思路非常清晰,那就是,等酒把傑克布放倒,我可以從容行竊。等我拿到傑克布的護照后,馬上帶彼得去染頭髮。最遲三天,我們就在駛往澳門的船上了。
我從渡船上走下來,他迎著我站著,早就等煩了的樣子。我想他千萬別動,別當著挑菜擔子或者獨輪車上裝滿雞籠子的人群衝上來,把我一抱什麼的。這件尷尬事總算沒出現,看來傑克布挺尊重中國國情。他現在學會悄悄把你的手一捏,或在你臉蛋上飛快拍一下之類的偷襲式親昵。偷襲式親昵適合這個人口密集的國家,尤其上海。
那堆麥秸鋪墊的人圈比豬圈好不了多少,蚊子飛沙走石地打在臉上。傑克布起來點了一盤蚊香,又摸出一小瓶薄荷油,塗在我的胳膊和脖子上。他還是一句話也沒有,我漸漸感到這樣一個荒唐夜晚也不失美好。不,是相當美好。傑克布擁抱我的姿勢跟彼得完全不同,他雖然不如彼得個頭高,但他這時像要用他的形骸圍築一座城堡一樣,把我抱得很小、很柔嫩。
等我大致上把自己收拾停當,走出門,田地邊緣升起一塊灰白天色。
我一邊咬,眼淚一邊往下流。仇恨什麼呢?我也不知道。為彼得報仇,因為他的女人被另一個男人搶先佔有了。或者是為了傑克布而仇恨:這個女人欺騙你呀,騙了你的真情,還要騙你的護照,你這蠢蛋還不醒醒,看你快活的!或者為我自己仇恨這兩個男人,你怎麼斗得過兩個男人呢?到末了苦的總歸是女人,失去最多的總歸是女人,心碎腸斷的總歸是女人……世道太邪惡太殘酷,把一個好好的女人逼得這麼邪惡這麼殘酷!
他的傷還沒有痊癒,臉上的血腫褪了,但還有些檸檬黃和淡紫的淤塊,看上去還是斑斕無比。
我說:親愛的,我在舊金山等你。
那個替傑克布承受我惡言惡語的小夥子真的很年輕,比世海還要面嫩。他等我稍一安靜,便說因為昨夜有一個工人偷偷跑了。
人家會笑的,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