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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他說像他這樣品位低下的人,買不出比這枚藍寶石戒指更高雅的訂婚禮物了。
你到底在製造什麼?我問他。
羅恩伯格在你爹地的公司搞出這項發明,看來是間接地反法西斯了。
你真讓我噁心!
別這麼說她們。
年歲大的一位理髮師態度極其認真,目光直得可怕,嘴巴也半張開,吐露一截舌頭,每動一下剪子,舌尖就一抽,再一伸,毛森森的鼻孔里的清鼻涕也一抽一伸。我在棚子里站了兩分鐘,才認出那個老理髮師是寇恩先生。前銀行家對著密密麻麻的賬目,一定不會如此緊張。
感觸很多,是嗎?傑克布那種玩世不恭的樣子又來了,跟老寇恩默默地承受、極端認真的模樣相比,我特別討厭他現在這笑容。我原來想跟他感嘆難民們的韌性,在「終極解決方案」的陰影下,該開張還在開張,暫時不被「解決」掉,總得理髮呀。但我突然什麼都懶得說,老寇恩把他的形象侵蝕在我的腦子裡。
那他聽見外面做手術的整個過程了?
一個老頭,我毫無談興地說。
我也不願意知道,所以等於不知道。
你這是求?你在綁架我!
醫院對面有一家麵包店,老遠就聞到熱烘烘的烘麵包氣味。我一文不名,憑著還算像樣的穿戴走進去,要了一杯涼開水。我發現十個指尖都在抖,腿肚子綳成了兩個鐵砣。我不斷向站櫃檯的俄國小夥子打聽時間,他也沒有手錶,必須到後面的作坊去替我看鍾。就在他第七次或第八次去後面看鍾的時候,我看見彼得從醫院出來了。
沒幹什麼。關上手槍保險。
他站住,回過頭,又長長地看了中年男人一眼。他大概在心裏說:這個倒霉鬼也可能是我。假如我父母沒在1933年把我帶去美國的話,守著這個書報攤在暑氣里摟抱著自己禦寒的傢伙也許正是我。我也可能是馬路對面排長隊領每天唯一一餐飯的任何一個倒霉蛋。我更可能是那些被丟在歐洲,陷入了神秘的沉寂的大多數猶太人之一……
我趕到彼得旁邊,拉住他的手。他看了我一眼,這樣就好了許多。我們非得這樣定定神,壓壓驚。
接下去溫世海拿出了另一種腔調。他說彼得不敢不救這個人,因為他就是盤尼西林的買主。彼得從他手裡賺過多少錢,好幾個人都清楚。
彼得仍說他不敢做。常州人說:你有意拖時間!做盤尼西林的地下買賣,你膽子大得很啊!他的槍朝上升了升,槍口和彼得的太陽穴平齊。
走出糕點鋪我們步行去劇場。我用不著認路和辨別方向,傑克布走在這一帶駕輕就熟,就像走在他少年時期的柏林社區。
老闆從一大串鑰匙里取出一把,尾巴上拴的布條上寫有房間號,又從一個柜子里取出兩條毛巾、兩雙木拖鞋、一隻便盆,說:喏,都消過毒的。
我說:聽著,彼得,我被綁架了。
那種燃燒油膏做的燃燒彈摧毀力很有限,我說。
走進手術室,彼得從門邊一個掛衣架上取下一隻巨大的手電筒。掛衣架上有七八隻同樣的手電筒,是為了常常發生的斷電準備的。他輕聲指示道,為了手術不被打擾,只能用手電筒的光源,所以每個人都必須做他的無影燈架。只要一開燈,馬上會引來值夜班的醫生或護士。
門鈴被按響了。門房是個中國漢子,把門上的一個小方洞打開,問道:啥人啊?
彼得呀彼得,這種時刻還向我討主張。
世海的那個同志始終沒吭過一聲,此時說:你倆別動!他不是本地人,聽上去帶常州口音。看不清他的年紀,但從他動作的敏捷程度看,慣於非俠即盜的生活。他橫著身屈著腿,緊貼樓房的一溜門洞跑過去,跑得比我這樣的人正常短跑還快。然後,他脊樑貼在彼得家門洞的旁邊,身體貼得又薄又扁,都貼沒了。他兩手都拿著手槍,槍口一隻明一隻暗,明的對準即將出現的彼得,暗的把可能發生的突變都罩在裏面。
這事傑克布知道嗎?我問。
溫少爺呵呵地樂,一派久違的頑童感出來了。藉著路燈一看,他上下眼皮那些未老先衰的皺紋全沒了。過去他只是沒找到有勁的事做,才會沒長大先長老。
傑克布把我的手握在他手中,每到一個精彩片段,我們的手就熱切交流一番。我們的座位是一張上下鋪的上鋪,和我們同坐的一對男女四十來歲,一面看戲一面從一隻扁酒瓶里呷威士忌。「終極解決」說時遲那時快就要來了,但該喝威士忌還要喝,該看戲還得看。奧地利的話劇明星毫不因為莫測詭異的命運而省一點嗓門,減一點動作。這是一個習慣在末日前照常過活的民族。死亡和災難留下一個個縫隙,他們在其中獨善其身,學十八般手藝。
我用鼻子笑了一聲。
傑克布走上去,買了一份猶太社區報,輕聲和中年男人交談了幾句。我不懂他們的話,但我明白傑克布無非在問他的病情。果然,傑克布跟我說,中年男人得了瘧疾,在八月下旬冷得發抖。
雙槍大俠就像沒聽見,仍然握著雙槍,槍口仍然把彼得和我照看得很緊。
我說他小小年紀學會耍流氓,搞訛詐算什麼抗日好漢!
我撥通了彼得家房東的電話號碼,用英文堵住他的啰唆,請他務必叫彼得·寇恩來聽電話。三分鐘后,睡意矇矓的彼得來了。
我爹地是真不知道,羅恩伯格是不願意知道,所以請你幫著隱瞞。
直到最後一針縫合,我都沒感覺九_九_藏_書自己只換了一隻手術鞋,另一隻腳仍穿著半高跟涼鞋。整個手術有兩個多小時,我始終這麼一腳高一腳低地站著。
彼得說:我在乎。沒有執照,就是技術不過關。
……要我給巡捕房打電話嗎?
「鹹肉庄」站馬路的都不會跟你去那裡,賣肉的也會挑個好點的地方!
溫世海一見我便用英文說:May姐姐,你不願被牽連進去,就把彼得·寇恩家的地址告訴我好了。
你呢?我說。
然後彼得改口說了一句德語。世海猶豫了一下,讓彼得再說一遍。他聽德語的時候臉朝彼得的方向偏斜,似乎這樣就可以離理解力近一些。彼得又說了一遍,放慢了速度,加強了重音。世海的回答簡短而肯定:好的。或者:是的。
持雙槍的常州人自己也愣了。他的槍射齣子彈就像猛獸的撲和咬一樣,純屬條件反射,他對此也沒辦法。我們的耳朵在剎那間恢復了聽覺,聽見被擊中的人在低聲嗷嗷叫。
他不動。
我惡毒地瞪著他,嘴唇繃緊,一鬆口就會朝他傷疤累累的臉啐過去。
你們為什麼不送他去急救室?任何醫院都有急救室!
走到櫃檯時,看見守夜的是個年輕男人。我留了張字條,寫了幾句話給傑克布,大意是告訴他我回家了,怕我繼母擔心我。
我說:你把我當什麼人?福州路上「鹹肉庄」女人?讓個小毛孩來打發我走!
叫他把能堵塞上去的東西立刻堵塞!襯衫、棉衣里抽出的棉花什麼的,壓住!以免失血過多!我這就下來!
他又來了,裝著情場老殺手那樣一笑,說有補償比沒有補償好,不是嗎?
因為把槍口頂在我脊樑上的是溫世海。他們需要你的救護。
我心想,原來傑克布整天就在忙這個。
你知道這句俗話,還是知道危險程度?
我們一句話也沒有,一門心思往前走。走了十來分鐘,我伸出手,想去握彼得的手,他觸電似的渾身一抽。他轉過臉,似乎剛發現他身邊不是空的,有個女人,是與他親近至極的一個女人。我可憐的彼得,居然魂飛魄散。
我抬起臉。他嘴角動起來。我現在一看他這種笑容就知道他要講自己壞話了。
他說:沒人勇敢,只好我來勇敢。他翕翕鼻子,鼻樑上的傷疤令他不適。他的手在那個帶機油污漬的褲袋裡挖,挖出一個小東西,包了一層印花棉紙。差點忘了,他說,這個你要嗎?
我在走廊辨認傑克布那串鑰匙環上的每一把鑰匙,然後摘下那把半圓形匙頭的。等我把鑰匙輕輕放回傑克布的褲袋,海關大鍾敲了十一下。一樁長達十分鐘的偷竊終於完成。傑克布睡得還是那麼好。我再次走出門,在走廊里扣好紐扣,繫上鞋帶。快要到樓梯口時,我用手指把頭髮理整齊,又從皮包里掏出口紅,抹了抹,一邊在想,這個鐘點抹口紅真不是個東西。
我欠他債,我說。
彼得說麻醉弄不好會出性命。
我記得那時我們已經完成了去澳門的一切打點,該付的錢付了,該買通的人買通了。我和彼得在畢勛路口告別,還有一些事情要去分頭準備。我必須馬上去江西路上的銀行取出傑克布保險箱里的護照,彼得要去收回投機大米的一筆錢款。我們將在無邊自由(但亦是無邊未知)的將來飄遊,錢是唯一的救生圈。彼得在說到錢的時候,臉上有一種飢餓,鼻孔略略撐大,嘴唇綳得很薄。只有在這個時候,你才會注意到他的喉結有多麼大,多麼尖。曾經打球、騎馬,把他的脖子塑造得很美,幾乎和頭顱一樣粗細,而現在肌肉萎縮了,喉結頂起薄薄的皮膚,讓你誤以為他從小到大都營養不良。
彼得不懂他的意思,我突然懂了,低聲對他說:他在幫你,讓你脫開干係。
剛剛跑出醫院,就看見一輛送魚到市場的板車過去。早晨就要來了。不久馬桶車、牛奶車都要出動。
我想這樣的包裝裏面可能只是一塊巧克力。打開一看,嚇我一跳,竟然是一枚戒指。戒面是長方形的藍寶石,左右各一顆小鑽石,不是了不得的瑰寶,但從眼前這位不修邊幅、形容邋遢的人口袋裡挖出來,還是令我瞠目了一大陣。
又是那副可親而討厭的自家表兄模樣。他把你逗急,為的是撈到把你哄好的機會。
你為新四軍走私盤尼西林的事,他會告訴別人嗎?
他說中年男人問他聽說「終極解決方案」事端的進展沒有。傑克布笑了一下,這個笑我現在也懂了。它一般發生在他要講一句殘忍的話之前。他說:他還擔心那個?好像他活得到那一天似的。
彼得問我能不能替他遞工具。我有什麼辦法,只能點點頭。他把刀、鉗、鑷子、剪刀……的名稱一樣樣告訴我,說:親愛的,用力氣記,會記住的。
我們是迫不得已來求助你的。
我用上海話罵了溫世海一句:下作坯,求人家救命動槍做啥!
為什麼?
那你為什麼不安分點?我不是把你帶到上海來送腦袋的。戰爭不會因為你擔當風險而改變什麼……
你跟她們來往過?
主要是燒倉庫、停泊的飛機,比較好用,我說。
我本想說,誰和你一樣?賄賂行幫,把你從日本人手裡救出來,難道你不記得有人為你使了錢?但我又一想,我是想代彼得跟他清算嗎?那麼我是否應該代傑克布清算彼得和我自己?
然後他摟緊我的腰,往樓梯的方向走去。
我說我瘋了read.99csw.com嗎,半夜十二點去把彼得叫出來。
彼得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說:沒有麻醉師,手術還是做不了。溫世海把話翻譯過去,雙槍大俠一口常州土話,叫彼得少找借口。
他怎麼會在手術室里過夜?
車跑起來后,世海的手在口袋裡弄出一聲響,是金屬的碰擊聲。我用英文問他:你在幹什麼?!
常州人揮起槍把就往彼得頭上砍,彼得被打得退了好幾步。
我搖搖頭,接著我來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我說:猶太人真的很了不起。
你和這人熟嗎?我問道。
彼得聳聳肩。他無能為力,或者聽天由命。
雙槍大俠右手的手槍已經捅進那個方洞。常州話被他一說,毫不軟弱:出一聲就打死你!
我心想,誰說要跟他訂婚呢?他自作主張要把我下半輩子歸屬到他那兒去呢,而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歸屬到哪裡。他從德國晃到美國,又晃到上海,晃晃悠悠做了二十四年寄居客,倒想跟我從長計議?我心裏是那樣想,但話還說得蠻漂亮,說我多麼喜歡藍寶石,說它是最樸素最低調的瑰寶,所以我喜歡它遠超過鑽石。
我瞪著他說:我不要補償!
我回答他,在上海住長了,保不準會認識誰。這話等於沒說。我的意思該這麼理解: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我和傑克布在一起,跟寇恩家的人撞上。日子一久,保不准你最怕撞上的都撞在一塊,所有冤家撞在一條窄弄堂里。
溫世海這次是用德語回答他的。倆人達成了什麼協議。
我鼻腔酸脹,兩眼淚水滾燙:彼得這麼在乎我。他上了鉤,就因為在乎我。
我問中了雙槍大俠子彈的人傷勢如何。
我們往公園外面走。一個猶太難民小男孩上來給我們擦皮鞋,傑克布用德語跟他說了句什麼,男孩看看他,失望地讓開路,傑克布給了他一點零錢。
溫世海跟那個雙槍大俠小聲嘀咕了一句,又回過頭對彼得用英文說:有沒有執照我們不在乎。
彼得兩手舉在耳邊,頭半耷拉著。他已明白溫世海並沒有受傷,而他們挾持我和他,想必有更危險的目的。
他在我家附近一個舞廳里,用的是公用電話,趁著紅男綠女的笑聲把消息傳遞過來。我們的英文對話讓凱瑟琳和顧媽聽去,大概是小兩口的無聊鬥氣。
剛一拉開布簾,就聽見木板撞擊的聲音。雙槍大俠在我們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衝到了一個壁櫥前面,同時槍聲響了。彼得一把攔住我,我朝他轉過臉。
他剛說完第二遍,傑克布哈哈大笑,說:我妻子怎麼惹你了,你要中傷她?把她說成日本人。
那倒不見得,襲擊火車、運士兵和軍械的卡車,都很好用,他說。
凌晨的路好走,我們很快就到了彼得家的弄堂口。
我只好跟他們一塊往虹口去。兩輛黃包車開始飛奔,溫家小少爺坐在我左邊,眼睛看著我,好像說只要我狗膽夠大,敢跳車,他會露出好漢本色,對我拔出手槍。
什麼?他下了夜班,剛睡了一小時,一定以為噩夢成真。
你怎麼會認識一個猶太老頭?傑克布問。他的笑容在那最後的淤青上舞動,縫針的小口子黑了,鼓出小小的線結,這個傑克布比舊金山的傑克布丑多了,但似乎是順眼的。某種力量使他天生散沙一盤的性格凝聚起來。
我說:誰會把太太丟在那個臭烘烘的圈裡?
我看著那輛載著傷員和抗日誌士的馬車走遠。城市在清晨是淡灰色的。我孤零零走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個街口,又匆匆地走回去。我都不知道這樣胡亂走動是為了驅蚊子還是為了等待彼得。
到底是什麼熟人?傑克布又問一句。他稍微正經了一些。
溫世海把煙紙店的窗子敲開,說是要付雙倍的錢打電話。
我問他在哪裡,因為我聽見他的聲音和薩克斯管混在一起。
我站住腳,彼得已經走出去好幾步,才發現身邊空了,猛地站住,回頭來找我。
到了畢勛路,我看見一輛馬車停在猶太醫院門外不遠處。車廂里跳下一個人,動作麻利地把另一個人抱下來。彼得動作也飛快,上去就用手搭那人的脈搏,檢查他的槍傷。
那個夜晚是必須清清楚楚告訴你的。那時上海還沒有這麼熱,離現在熱門話題所說的全球變暖還早。所以1942年8月30日的夜風一陣一陣過來時,涼得激人。我到家剛洗了澡,電話鈴就響了。午夜的電話都是不能接的,一接肯定沒好事。果然,世海萬分緊急地請我立刻去找彼得,有個受重傷的垂危的人急需救護。
好了,見血了。一道血柱從彼得的手術帽下面流出來。
誦經結束后,他對我耳語,說他是個不虔誠的猶太教徒,在德國和美國很少去猶太會堂。在上海卻不一樣,他第一次感到跟猶太種族產生了強烈的同胞認同感,也許他感到寄居客必須緊相依偎。寄居者們要靠人多勢眾壯膽,所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需要自己的集體。
手術室是一間大屋,中間拉了一塊白布簾,大約以此來隔開另一張手術床。
彼得從柜子里取出消毒手術大褂,讓每個人都穿上。然後他讓每個人都去洗手,戴上膠皮手套。
彼得把兩隻血淋淋的手套摘下來,然後各個柜子里去找消炎藥。但一顆葯也沒找著。他想到布帘子的那一邊,說不定會有個葯櫃。
他也是柏林人。他把視線從那個中年男人身上慢慢抽回。我是看著他被病魔、飢餓一點一點吃掉九_九_藏_書的。能相信嗎?半年前他還在足球場上當過裁判。
他說傷得非常重。那人的槍法真夠準的。沒錯,夠準的。
我們找不著他,世海答道。
手術在三隻手電筒的照射下開始。麻醉,切口,止血。彼得的手很忙,卻不亂,不時說:燈光近一點!左邊!右邊!我一手拿手電筒,另一隻手還要給他遞工具。有時我兩隻手弄錯,把手電筒遞給他。他也不吱聲,自己伸手在工具盤裡飛快地揀出他要的工具。
他對溫世海說:要手術。我沒辦法手術,沒有執照。
這是難民們自己開設的低價理髮店。難民們試圖讓自己的錢財和技能形成個內循環,用中國語言,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理髮師們是他們自己開設的職業訓練班培訓的。一位前律師穿的工作服就是一個完整的麵粉口袋,上端和左右兩端各掏出三個洞,成了領口和袖口,背後,一個紅艷艷的國際紅十字會徽章。另外兩個理髮師有六十多歲,背弓下來,從脖子下端到腰部凸出一根脊椎骨,清晰得可以去做人骨標本。
他纏著繃帶的臉向我轉過來。這是早上五點多鍾,但夜色還沒褪盡,他的臉和繃帶白得刺眼。我朝他跑過去。
門一響,彼得走出來,正在愣神,雙槍大俠已把右手的手槍抵在他后腰上。我在黑影里看得清清楚楚,彼得的雙手飛快地舉過頭。
我問他們剛才談了什麼。
也就是說,剛才在弄堂口,他對準我的槍口,果真卧了一顆充滿殺機的子彈。假如我朝還沒出門的彼得喊一句:別出來,這是個圈套……那顆子彈也許已經在我正冷卻的身體里了。世界上剎那間轉變的敵與友、親與仇、生與死還少嗎?1938年11月,那個猶太青年在法國向德國領事館三等秘書開槍的剎那,給了希特勒完美的口實,導致了「水晶之夜」的大迫害。溫家小少爺的一顆子彈,險些劃時代地改變了我們的親、仇關係。
那是人對豬的誤解。其實豬更喜歡在雪白的天鵝絨里打滾。
彼得……我驚恐地看著他。清潔工一定聽見了常州人的話——他用什麼脅迫彼得就範的。
不用告訴你,我再一次做了長長的、大汗淋漓的犧牲。然後我躺在熟睡的傑克布旁邊,感覺到時間在我太陽穴里敲打,一分一分,微微疼痛地過去了。我一點睡意也沒有,犧牲太大了,把這個傑克布帶到危險的上海,讓他陷在他那些不可告人的危險活動里,也是犧牲。還有彼得,我的小彼得,不得不去冒囚禁殺頭的危險去偷販盤尼西林,囤糧欺市,多好的一份品行,也給犧牲了,我不成功對得起誰?
我舉手電筒的胳膊開始還覺得累、酸,漸漸就好了,完全失去了知覺,化成了那隻巨大手電筒的支架。
一直到現在,我還清清楚楚記得那天晚上的話劇演出。台詞是德文的,旁邊豎起的白布簾上打出英文字跡,所以我完全能看懂劇情。彼得母親的朋友(那對開餐館的夫婦)扮演劇中的男女主角,讓你想到納粹有多活該,讓奧地利戲劇損失了這兩顆明星。
不止傑克布一人到這裏來壯膽,大多數人都從別人均等的恐懼中找到了安全感。均等的不幸,加在一起,也是溫馨。這樣的集會上,大家熱切交流著各種消息:有一個中國人的秘密組織,正在猶太難民中徵集志願者,逃亡到內地。儘管路途上凶吉未卜,生活環境和文化環境跟上海相比,更難以適應,還是有千餘人悄悄報了名,因為這是唯一能逃出「終極解決」的途徑。
聽著,May,傑克布說,今天是我們的訂婚日。
都知道。
你髒得像豬!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猶太人的大集會。一個青年男演員走上台,站在幕前,領誦經文。我轉過臉,悄悄注視傑克布,他微微抬起下頜,雙眼緊閉,不是在聽經文,而是在嗅經文。
整個事端在我腦子裡出現了頭緒。溫世海這個小抗日英雄把傑克布拉入了抗日武器的秘密製造。他們用了猶太難民的精華,比如羅恩伯格的技術發明,傑克布的社交周旋能力,把相當先進的軍工產品輸送給了抗日力量。所以下面我不是用提問而是用推斷把細節偵察出來的。
我的一聲罵讓那位大俠火了,一支槍口馬上指向我。
做了未婚妻就可以接觸高一等的秘密,他說。
你現在的狀況叫什麼你知道嗎?我說,用中國話,叫做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
在哪裡?
不是在上海。
第二天下午,傑克布打電話把我約出門,說晚上請我看話劇。我先到達虹口公園,等了幾分鐘,突然聽見腳步聲,回過頭,傑克布已經走到我跟前。他比往常更風塵僕僕,兩眼放光,熬夜熬過頭,人的眼睛就會發出野貓的光亮。他說昨夜幸虧他們幹得快,否則真會出麻煩,那個偷跑的人把日本稅檢局的人招來了,其實誰都明白他們是日本便衣。所有違禁物什早已被藏妥,他們沒找出任何茬子,但傑克布估計他們一定會再次突襲,下次不會那麼客氣了。
彼得輕輕地推開門,下巴向裏面一擺。人們一點聲響也沒有,飛快地沿著走廊小跑。
你必須告訴我。
喜歡就好,他說。
溫世海又從大俠那裡討來了指示:過不過關都得做。
常州人又跑回來,看著我們。突然,他一揮槍把,打在彼得頭上。他用嫌煩的口氣耳語說:不要躲呀……
接下來的對話我記不清了。大致是那樣的,我們表https://read.99csw.com面在拌嘴,實際上呢,在掩蓋我和他對一個事實的認清,就是我們的關係已經過渡到另一種性質的事實。對話大致是這樣的——
彼得明白了,又往常州人跟前湊了湊,希望這回能給他個好些的角度。
出事就是在話劇上演的夜裡。我原先和彼得約好,十一點在他辦公室見面,可我被傑克布絆住,只能讓他空等。回浦東的渡船已經停了,傑克布提議在匯山路一家小客棧住宿。這家客棧的老闆是蘇州人,對猶太難民很照顧,一些剛到的難民還沒租到房子,他提供低價客房,所以德文、英文都能說幾句。老闆用英文說房費漲了,因為所有東西都漲價了。傑克布說那是應該的,米價漲了那麼多,老闆也是天天要吃大米飯的。老闆說哪裡有那麼好的事情,現在天天吃大米粥就是福氣,偶爾還要吃珍珠米粥。一邊說閑話,老闆問道:有證件嗎?
大門被拉開,常州人先進去把門房綁了,嘴塞住,又蒙了眼,然後把我們放進去。穿過冬青樹通道,就是主樓。樓上只有每層的醫護值班室亮著燈。雖然在槍口的逼視下,彼得依然冷靜地向這一行人打手勢,讓他們閉住嘴,放輕腳步。
快要到外白渡橋了,世海把手槍往身子下面的坐墊里一塞,伸手摟住我的腰。日本兵搜身時,世海和他的那位同志的鞠躬和日語都非常正宗。日本人眼裡,我們一行無非是上海灘的紈絝男女,對此類男女,英國、美國、德國、法國、日本,都可以做我們的主,誰來了誰去了都不礙我們的事,一樣的夜夜笙簫。
我們剛要走,他又說:不過像你們一對這樣,一個是美國人,一個是日本人,我第一次接待。
我滿腦子都是老寇恩那直眼吐舌的樣子,還有頂在麵粉口袋工作服下的那一串脊椎骨。他的昏厥症如果在他手持剃頭推子時發作,面前的腦袋會怎樣……
我們沒聽明白,請他再講一遍。
他說:你們中國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住在圈裡,你只好跟著住。
這時我才看見馬路對面還站著一個人,身後停著兩輛黃包車,車夫當然是他們的同志。我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
走到一個街口,又有兩個小男孩上來,都是七八歲左右,要拉我們去理髮。
傑克布跟他們對了幾句話,轉過頭來對我說:為了全家不餓死,學都不上了,出來掙錢,晚上由父母教他們簡單的功課和希伯來文。物價上漲得太可怕了,難民營有的老人得了腹水。
彼得的大眼睛在手術帽和口罩之間大得離奇。
傑克布對我的耳朵悄聲用英文說:怕我們夜裡偷偷跑了,賴掉房錢。
我說:戰爭是幾個大人物在打牌,不靠你的勇敢……
羅恩伯格和我爹地都不知道他們的產品派了什麼用場。
他還是老一套,掏出零錢給那兩個男孩。但男孩不放過我們,硬把我們拉到一間新搭的棚子里。棚子四周插滿色彩鮮艷的紙風車,表示開張大吉。棚子是石棉瓦搭的,支了一個大鐵皮灶,豎著長長的煙囪。灶上坐了四個鐵皮水壺,蒸汽在落山的太陽中成了粉紅的。
如果能送他去急救室,我會來這裏求你嗎?
老闆回答了幾句英文。我慢了半拍的理解力翻譯出來是這樣:對呀,難民營一屋子幾百人,小夫婦們沒法過夫妻生活。老夫婦偶爾也會來的。有時他們住店的錢不夠,他就給他們打很大的折扣。
傷員突然開口了,說:出了性命再說。他基本沒有聲音,就剩下氣了。
他才不生氣,說:那我要補償,我的肩膀險些就讓那些牙咬穿。
常常有猶太難民來住宿?傑克布問道。看他的樣子又要熱情搭訕了。
我知道,他說。
我皮包里剩下的錢只夠付黃包車費。我不知道心急火燎往家裡奔是奔什麼?也許預兆這東西是存在的,但當時我只想快快回家,快快洗個澡,把麥秸上的一夜、客棧里的半夜,通通洗下去,把自己再洗成彼得的。不洗,我自己都沒法和自己相處。
手術室在一樓,門是無法開的。常州口音的抗日誌士向那個架扶傷員的悄聲交代了一句,那人把傷員往世海肩上一靠,就出去了。不一會兒,我們聽見側面的窗子輕輕響了一下。門從裏面打開了。彼得立刻說:不要開燈。
我看了一眼世海,他飛快地指指肝部。我對著電話筒說:肝。
他剛來上海時辦過一份報紙呢,傑克布說,後來倒閉了,他就靠這個書報攤子養家。
問得好,他笑笑,又想矇混。
我鬆開他血跡斑斑的衣袖,用力看他一眼,跟著常州人跑出去。
你去見鬼!我怕什麼牽連?你不是早就牽連了我!我的美國平民英文又快又侉,揭他的短:曾經把抗日宣傳品藏在我的陽傘里,又在吃不消拷打時把我介紹給了日本憲兵。
我繃緊的嘴唇噴出的是一個哈哈大笑,連我自己都意外,我的火氣怎麼就被泄了出去。
請不要剝奪一隻豬對一隻天鵝愛的權利。
那你為什麼逃了呢?他說。
就在我們進入一扇大門之前,彼得站住了,再一次用德語問了世海一句話。和先前相同的那句話。
你到弄堂口來,什麼都解決了。
我說我看見了一個熟人。傑克布問是誰。
哦,一個清潔工,最後一個手術做完,他清掃過後,太晚了,偷偷留下來,睡在長椅子上。我們進了手術室就把他的出路給堵住了,他撤到後面,拉上了帘子,以為可以躲過去。
話劇演完后九*九*藏*書,傑克布看見了羅恩伯格一家,把我拉過去。我眼睛盯著從後台走出來的男女主角。一大群人圍住他們,獻的花層層疊疊。女主角走到觀眾席,跟一個女觀眾擁抱起來。那個女觀眾穿著黑色長裙,戴黑色小帽,稍稍一轉臉,我看出那跟彼得一模一樣的側面輪廓。緊接著,彼得的妹妹、父親都從人群里一一浮現。裝束講究的寇恩家成員在向每一個人昭示著,他們有過怎樣輝煌的往昔。彼得晚上在醫院值班,不然所有冤家真的要聚頭了。
老闆找出許多話來聊天,其實是想細看身份證上模糊的字跡和照片。傑克布抱歉說,洗衣服不當心,證件在肥皂水裡稍微泡了泡。老闆轉身把身份證放進了櫃檯內一個辦公桌的抽屜里。
我心想,反正只需三分鐘他就能把這條馬路上任何人變成熟人。
我們走進一家糕點鋪。鋪子後面是個天井,擺開四張小桌,頂上有葡萄架,中央有一口井。這裡是消夏的小天堂,井邊吊下一個木桶,木桶拉上來,取出水涼的瓜果、啤酒、汽水。
我把電話一掛就上樓睡覺去了。五分鐘左右,我卧室的窗戶被一顆小石子擊了一記。我怕凱瑟琳和顧媽聽見,在第二顆小石子打上來的時候,匆匆套上衣服。
他說:可是風險總得有人擔當。
過了橋我們的英文對話又續起來。他說這個傷員是日方通緝的新四軍軍官,在上海領導地下黨為新四軍搞募捐,買葯買兵工設備。十點左右他們正從蘇州河起航,被鬼子的巡邏艇發現。犧牲了兩個新四軍,那個軍官也負了重傷,但在幾個同志掩護下逃了出來。兩船的藥品和槍械修理機床,以及一些初步實驗成功的特殊武器,落到了敵人手裡。局勢非常嚴重,也許緊接而來的是全城範圍的大搜查,因為日本人發現居然有人在上海開抗日兵工廠。
愛爾考克區有一座猶太難民的收容所,今天的話劇演出就在那裡舉行。一間巨大的寢室容納了幾百張床,因此就有幾百人相互做室友。現在上下鋪排整齊后,變成了劇場的座位。
男孩子很多都是從妓|女那兒變成男人的。
熟,傑克布說。
我打斷他,說假如那枚戒指是為了昨天夜裡那樁事的補償,大可不必。
彼得對我說:你跟他們一塊兒走!
我都不能知道嗎?我說。
我笑得他不自在了,解釋說不是他不信任我,而是他們同志之間也不敢完全信任。現在他真的把槍保險關上了。
打穿了動脈。
我現在也能看懂傑克布的笑容。哪一種是在笑我滿口胡扯,哪一種是笑我胡扯扯得動聽,他不相信,但是他愛聽,等等。他看著我把戒指在手指上擺弄,讓八月底的夕陽投射到那一滴海水般的藍石頭裡,臉上就是享受我胡扯的笑容。他可是把我看得太透了,我在唐人街專門挑最大的鑽戒試戴,跟表姐們說發了橫財一定來買它的情景,他可沒忘。他用一個月的薪水,逛了所有舊貨店,買下這枚戒指,是傾其所有。
你怎麼了?彼得心力交瘁地看著我。
那一槍打在哪裡?
傑克布掏出他的假難民身份證時,碰響了他衣袋裡的鑰匙。沒有比這天夜裡更好的機會了,我可以很容易就拿到鑰匙。最遲後天,我和彼得就可以離開上海。
我趕緊從理髮棚轉身。寇恩一家,過得遠比他們表現出來的要苦。
如果一個班的鬼子在睡覺,扔一顆進去,能燒傷一多半,他說。
那是你的理解。
他說:我跟他說,你去叫我太太起床,把她送到渡口去。他笑嘻嘻的,把傑克布惹生氣不大容易。
老闆聽懂了,笑著說並不怕我們賴賬,而是怕違反日本人剛定的新住店規矩。一旦日本人來查夜,會首先在櫃檯查看住店人的證件。
傑克布聽見我悄悄起床問我幹嗎。我說我受不了便盆,要去走廊盡頭的廁所。他說當心一點,謹防廁所沒有燈。後面兩個字在他嘴裏含混了,再一聽,呼吸又扯得很長。我站在那裡,黑暗漸漸淡了,又過了一會兒,房間里傢具的輪廓浮現出來。傑克布的喘息聲又深又長,氣息從嘴唇吐出時,輕微地爆破一下,類似活門的聲響。世界上竟有如此酣熟的睡眠。下面的一切,我做得近乎完美。就是換了彼得來做,水平也不會更高。
真不知道?
什麼都製造,除了合法的,他又笑著說。
他們把我們押到里弄口,我還是跟世海乘一輛黃包車,彼得旁邊坐著那個雙槍好漢。
他聳聳肩。
傷在哪裡?
他指指壁櫥的方向,那裡的號叫成了呻|吟。我說我等他。他說難道你還嫌麻煩不夠大。
太棒了,你怎麼跟我一樣,動不動需要躲債主呢?
所有人迅速架著傷號往外撤。彼得兩隻大眼睛瞪著我,我的頭向布簾的方向一挑,說:快去看看!
我們走到舟山路時,一個擺雜誌攤的中年男人坐在矮凳子上叫賣。他縮作一團,一巴掌寬的瘦臉上布滿冷汗,破舊的襯衫領口還打著敗色的領帶。
你馬上到弄堂口來。
傑克布突然煞住腳,愣了愣,然後哈哈大笑。
我和溫世海等在弄堂口的黑影里。世海那支槍對著我,我耳語說他別一慌神走了火,真把我斃了。他耳語安慰我說不會的,槍保險關著呢。
我在人群里東鑽西鑽,怕五米外的寇恩一家發現我。這個難民大營地對我有利,幾百張上下鋪可以障眼,所以他們陪著男女明星往外走時,沒有看見我。
傑克布跟上我,問我怎麼招呼也不打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