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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你剛才叫我等等,等買房子的人走了再給我鈔票……
日本人打死的。昨天把屍首從浦東運到殯儀館的。用人眼圈紅了。
我下樓時想,昨天晚上是我今生最後一次見傑克布。這想法把我定在一級樓梯上。不知什麼東西發出「嘩啦」一聲響,嚇了我一跳。是報紙翻動時那種特有的刺耳聲響。
我對什麼都馬虎,跳舞也馬馬虎虎。儘管如此,我應付專註的彼得還是綽綽有餘。玩和樂屬於生性馬虎的人,所以我在別人眼裡,什麼都玩兒得不錯。
啥鈔票?
彼得問我是否和傑克布常來這裏。我說來過兩三次。他失神了,玩味著我一手操辦的這樁掉包計到底有多麼不堪細察。細察的話,這家考究的菜館沒有一碟菜你敢吃。一旦有了新名字、新身份,我們會自新的。自新的我們,會對新身份的來由失憶,或者,當一個玩笑,偶然提及。新身份下的我們有多少新的事務去忙?安家立業,置房產,選傢具,生孩子……
她的臉越來越愁苦。現在這所房子里的三個女人,一提到錢就是這副愁苦面容。
這回我典當的是我僅有的實用衣服:兩件質地精良的羊毛衣。它們應該值點錢,至少夠我去匯山路的客棧把傑克布的聲譽贖回來。
世海是在浦東的車間里被日本人打死的。傑克布買通了耶松船廠的一個德國工段長,要世海把可能引起日本人懷疑的機械轉移到船廠里隱藏。他原來是派世海去送這些機械,但世海堅持留在車間,把正在製造的燃燒彈埋起來。日本人進了車間,世海臨時著慌,想跳窗子,中了十幾顆子彈。
你和世海約好見面?
不過客棧的小屋是很難忘的。就像那些舊金山燈塔礁的落日,那些斯丁遜海灘的下午,那些總是伴有爭吵鬥氣的對話,那些過後必定引起自我厭惡的自我放任,那些不著邊際、大而無當的有關「迫害」的閑扯。跟傑克布在一塊兒,除了他這個人該被狠狠遺忘,其他都將是難忘的。
我走到凱瑟琳身邊,問她能不能給我一些錢,我有急用。
我偷到了傑克布·艾德勒的護照,我才不會為此負疚。嫖娼一夜還要付十元大洋的——那種會英文日文的高級娼妓。
溫家的女傭告訴我,主人們都去龍華殯儀館了,因為世海少爺死了。用人沒有跟我談下去的意願,馬上就要關門。
兵荒馬亂的,你電話打一個回來也好啊。馬路對過那家鄰居太太問過我,到底儂結過婚沒有,總是看到你夜裡很晚出門……
四世同堂的買主一出去,凱瑟琳就對我說,父親已經到達重慶,住進了醫院,馬上就要把錢給他帶過去。
這裏也能叫咖啡的。要送到儂房間去嗎?老闆說。
羅恩伯格一時沒聽懂。
書房裡所有的書籍、文稿都從書架上進入了紙箱里。凱瑟琳和顧媽一定熬夜完成了這樁工作。一部分書籍要賣掉,另一部分將寄放在凱瑟琳父母家,墊箱子墊床腿,或者放在閣樓上讓老鼠磨牙。
我會付的。羅恩伯格馬上就翻譯出來了。
她說:你「大的」會責怪我的!一定要怪我不攔住你,讓你在外面過夜!
你稍微等等。他們走了再講,好嗎?
匯山路的小客棧還在睡懶覺。昨天見過的店主在櫃檯後面看《申報》,手裡拿著個蒼蠅拍子。他一見我,嘴猛一張。我知道這一夜的驚魂未定都留在我的臉容上。
我一句話也不說,從她的城牆下調頭便走。我從柜子里翻出兩件衣服,用絲巾把它們包好,飛快地下樓去。我的腳步聲在凱瑟琳聽來,一定是撤軍的鼓聲。
你這麼晚找傑克布有事嗎?羅恩伯格問道。
他說:笑一笑!我跟了你一陣子……我特別喜歡照相……我不是壞人!
對,就是Bezahlen sie das。
老闆從《申報》上露出梳得油亮的分頭和笑眯眯的眼睛。
凱瑟琳微笑著說她不清楚。她的樣子像靜安廟會貨攤上賣綉品的女子,拋頭露面做生意是迫不得已,因此羞怯得很。
你們見面有什麼事?我問道。
彼得一聽,拿過話筒,用跑了調的上海話說:甩掉中介人,跟店家直接接上頭,我們不需要他了。
我說:1899年蓋的。門口的台階下面,有塊磚上刻了年月日,就是房子落成的日子。
不是再見,而是「再來」。
我是May,我說,真抱歉……
傑克布會說:你會請我跳個舞嗎?或者:我才不會跟你跳舞呢!一面說著,已經一把將我拉下了舞池。還有一些時候,他坐在椅子上就開始渾身不安分,已經舞起來,舞著舞著就已經在舞池裡,然後突然發現自己舞得形單影隻,一把扯下個舞伴,再一看,這舞伴是我。這就是我們咯咯笑著,放浪形骸的時候。
我按他的意思把話傳過去。那邊的人說:請你問問寇恩先生,中介人要提成兩成半,漲了一成,怎麼辦?
你知道傑克布現在在哪裡嗎?
我要轉移他的神思,讓他浪漫起來。為了浪漫,一切犧牲都情有可原。
傑克布怎麼也該打個電話給我啊。我坐卧不寧,幾次出現幻聽,聽到電read•99csw.com話鈴響起。實在沒什麼可收拾的了。我關上了兩隻皮箱,全身壓上去,才把鎖扣住。
他走出去三四十米了,我又叫住他。他看我跑向他,臉上出現了早有預知的微笑:戀人們的告別總不會那麼利索,總會拉扯幾個回合。
我趕緊轉身,走開。這位女傭一定是世海的乳娘。我怕她當著我「哇」一聲哭號起來。我心裏還不亂還不吵鬧嗎?
我看著俄國娜塔莉的手在彼得頭上變戲法:一層層的顏色,一層層的布單子,她嘴角不斷地換著煙捲。在她腳下有了一堆煙蒂時,布單子下冒出了深栗色頭髮的彼得。
瓦太老了。雨大風大,把碎瓦衝到水管里,水就流不出去了,少爺說,換換瓦要不少鈔票的!
房子里都搬空了。凱瑟琳還是能幹的,把傢具寄賣行的人請來,估了價,半天就把這個家搬成了空殼。這裏那裡還有些漏到毀滅之外的小物什:一根少年時代的髮帶,一顆找了幾年的水晶紐扣,兩張我作弊藏在地板縫裡的撲克牌……每個年齡都留了一點什麼證據,真是沒辦法,一所老房子都不肯輕易忘卻,不肯輕易另外從人。
現在最想找他的是日本人,當然,除了你之外。
我離開銀行,走進8月底的上海。傑克布的護照封面有一點潮,似乎剛剛還挨著他出汗的胸口。
一看就知道彼得也像我一樣,讓這消息砸得頭暈目眩。
他們每個批評都把房價往下降一截。一個小時不到,房價眼看落了三成。三位伯父買下的一小方國土消失起來多麼快。
羅恩伯格說:你們會付錢嗎?就是這意思,不過此人這樣說可不夠客氣。
謝天謝地,幸虧這輩子替傑克布收拾此類尷尬殘局的人不是我。往回走時我又想,還不知是哪個女人,將會長久地跟在傑克布·艾德勒後面,還這種或那種債務。
我說:我會跟他講清楚的。
現在我也覺得浪漫是件挺吃力的事。它像是舞蹈,長期不練,就失去了自如和自在,再想輕歌曼舞,只能是造作和窘迫。
他「嗯」了一聲。
為了把它裝進皮箱,我把許多衣服都扔出去了。
我搖搖頭,站起身。他趕緊起來為我披那條雪紡的小外套。
漏雨漏得蠻厲害,少爺說。
我一邊請早安一邊往樓梯的方向走。他還禮的話還未落音我已經上了樓梯。
從窗縫裡傳進轎車過往的聲音。上海的夜生活剛剛才開始,大華舞廳正在被最正宗的夜生活派佔領。我怎麼睡得著覺。再說,也沒有幾小時可睡了,最晚四點鐘就要起床。
我向攝影師道了歉,向西走去。
我從小皮包里抽出手,手指頭有種奇特的空虛。那個戒指呢?小皮包裏面零碎不少,我兜底翻檢了幾遍,什麼也沒找到。手術的時候我的手指什麼感覺?也是空的。後來呢?我跟彼得最後握了握手,那時候手指頭上絕對沒有戒指……
這時電話鈴響起來。一聽是彼得,我大失所望,一直牽挂的並不是這個彼得呀。彼得有一生夠我去牽挂呀。
隨便,我說。
店員終於發現了一點美中不足:米色毛衣領口的一粒小紐扣線鬆了。這是微不足道的瑕疵,我一分鐘就能補救。店員卻說那可不一樣,用其他線來釘牢這顆紐扣就會暴露它有多麼舊。他紅口白牙又把可憐的價錢殺下去兩成。
晚上有事嗎?他問我。
我愣住了。
我知道我的臉紅透了。老闆已經回到報紙後面,只讓我看他的頭顱兩側,雪白的髮根已經在漆黑的頭髮下面露出。是個不年輕的老闆,小心翼翼經營一家客棧,每天有多少像我和傑克布這樣的人要應付,稍不當心,就會讓全家湮沒在糧荒中。
羅恩伯格,Bazahlen se dez?是什麼意思?我從肩頭轉過臉問道。
看來他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他的臉雖然是那種疲勞過度、長期熬夜的人特有的蒼白,那種冷調的白,但他神采飛揚,動作過猛,發射著神經質的能量。有點像傑克布在設想一項大計劃,或思考一個抽象大主題,比如「迫害」時的狀態。
我說就是傑克布·艾德勒。彼得不過是提前一天做了「艾先生」。
我不知怎樣把自己塞上了一輛開往虹口的電車。一車上班上工、投機倒把做生意、當差跑腿的人都給擠得奇形怪狀。戒指只能是丟在小客棧的房間里了。
她馬上抹去溫婉的笑容,把一張愁苦的臉轉向我,說:要多少錢?
我把兩件毛衣放在當鋪的櫃檯上。這是跑馬廳附近的一家小當鋪,玩兒賭馬的人瘋起來什麼都當。店員裡外翻動著一件黑色、一件米色的細羊毛衣,沒挑出毛病,然後便唱戲似的把羊毛衣的質料、新舊程度、顏色一一報給裡屋的賬房。唱到「Made in Italy」時,我心裏一抖。不久后,一雙陌生的手會翻弄著毛衣后脖領上的商標,兩束來自陌生眼睛的目光照射在上面,頓時熱了:哎呀,義大利貨呢!正像一年前,我跟表姐們逛舊金山富人區的「聯合街」時,在一家舊貨店發現這兩件義大利舊貨。當這九_九_藏_書兩件從屬過多位主人的毛衣包裹住一個或老或少的陌生身體時,我會在哪裡?和彼得在遠洋輪的甲板上,脊背朝著葡萄牙臉朝著紐約?或者更走運些,已經成功登上了新大陸,住進了曼哈頓或皇後區的小公寓?……等那或老或少的陌生身體把它們穿舊,肘部磨薄,袖口脫線,終於不得不把它們拆整為零時,我已經是另外一個人,叫另外一個名字。跟現在這個叫May的人,以及和這個名字相連的人物、事物早就斷清了。
彼得舞得很秀氣,熱烈也是規矩男人的熱烈。十點鐘一過,燈光開始挑逗,你眼前是飛旋的走馬燈:紅的嘴唇,白的牙齒,斜翹著的雪茄,捧住豐|滿臀部的毛森森的手……
凱瑟琳說傑克布來過電話。我馬上在門口呆住,一隻腳蹺起,兩手正在脫鞋。
彼得問我「艾先生」是什麼意思。
我們回到餐桌上,彼得對我說:我們走了之後,家裡還有一點收入。
我們先去國際飯店吃晚飯。走到樓下,彼得猶豫了。花這麼大一筆錢吃晚飯,他下不了手。我自告奮勇,帶他到了福州路上的得和館,讓他吃一次上海本幫菜。福州路上的館子我和傑克布常來吃。得和館的老跑堂眼尖,馬上上來招呼,管彼得叫「艾先生」。
世海還不到十九歲,我又說。
我在枕頭下面找到了戒指。昨夜我是否在上床時摘下了它?一點記憶也沒有了。你肯定聽說過弗洛伊德的「記憶的防禦性」,人的記憶有一種防禦功能,它會把不愉快的記憶過濾出去。
他問我是否要結賬。我說帶的錢不夠,能否用物件抵押。一顆藍寶石戒指丁零一響,落在木質櫃檯上。老闆的雙手趕緊一擋。
剛才他跟我告別時,並沒有說急著要去見世海。我以為他早早離開我,是為了和他父母、妹妹有個長一些的道別。
彼得不管我的反應有多消極,決定要在告別上海的前夜做一回上海人。他也累夠了,勤勉夠了,乖夠了,稍微壞一壞,不枉來一回上海。
九點鐘,我們回到靜安寺大街。一條大街上有許多家舞廳。大華舞廳的舞|女是上過小學甚至初中的,會初級英文。我向彼得介紹一家家舞廳的特色,從傑克布這個活的「上海娛樂大全」那裡獲得的一知半解,我此刻毫無保留地販給了彼得。
我抵住門,不讓她關。我記得女傭中有一個是世海的乳娘。
十分鐘后,羅恩伯格騎著自行車到了。我們在角落裡找了張桌子,各自要了一杯啤酒。
我沒時間和精力爭什麼。梅辛格和日本佔領軍的「終極解決方案」正在最後完備每個細節。明天晚上,一艘前往澳門的船就要起航,那上面必須要有我和彼得。我要讓梅辛格刀下留人,哪怕只留下一個彼得。我對店員說:你說值幾鈿就值幾鈿。
傑克布已經走了。毯子亂七八糟,木拖鞋東一隻西一隻。他一定走得很急。是知道那個新四軍軍官受傷和兩隻裝著他工廠產品的船落入日本人之手的消息之後走的。傑克布這時候會在哪裡?在浦東?該轉移的要轉移,該藏的要藏,夠他忙的。
能使凱瑟琳和我之間一剎那轉變敵友關係的就是鈔票這東西。任何時候只要這東西介入,你發現她面前早就豎起森嚴的城牆,劍拔弩張,把你矮矮地置於牆下,把你變成徒勞的攻城者。讓我火大的是,我從來沒想要攻她這座城。或者說,她從來看不出我赤手空拳,滿心懵懂,怎麼就值得她那樣森嚴防禦。
從人群中鑽出來,我握住鈔票的手發潮了。顧媽在我十二歲時就教過我:碰到人多的時候,誰碰痛你都不要去管它,不要去張望,因為你一張望,或者尋兩句相罵,錢就到人家手裡了。
我的運氣不壞,在一家德國酒吧打聽到了羅恩伯格的電話。我用餐館的電話撥了號。叫醒了一連串的人之後,總算找到了羅恩伯格。
老太爺問凱瑟琳,房子是什麼時候造的。
房間還有一股傑克布的氣味。為了和我約會,他往身上灑了過量的「科隆4711」,所以你能嗅出昨夜在此留宿的是個花|花|公|子。
我跑到他面前,說:世海死了。
這時彼得跟我說,他要去打個電話。館子的電話在櫃檯上,而我們坐得離櫃檯不遠,所以我聽他吃力地用上海話跟對方講著數字。最後終於講不下去了,向我求援。他用一隻手捂住話筒,把談話主旨告訴了我。最後一批大米還沒賣出去,他要這人在賣出去之後把錢交給他的父親。
換了一支快節奏的舞曲,全場起了旋風,一條條裙子盛開怒放,長頭髮短頭髮成了獸鬃……彼得全力以赴地舞動,你看得出他是下定決心要找樂子。今晚他在認真地讓自己做一個吃喝玩樂慣了的人。
彼得真夠膽大的,兩支槍口對著他,也不妨礙他撈一筆。他冒生命危險給不相干的人做手術,撈一筆不是應該的嗎?從此,彼得對於我,又是通體透明,毫無隱晦。
什麼時候死的?
怎麼死的?
不清爽。
彼得,我們的第一件家當是什麼,你還記得嗎?
賣房子的錢還九*九*藏*書沒到手,大家已經把它給花透支了:有一份給我,其餘的凱瑟琳要買一套石庫門房,還要給我父親帶一筆錢到重慶去,為他治病買葯。最後,要留一小筆錢給顧媽(這是在我的堅持下做出的決議)。
那麼,Ja daz bezahle ich,是什麼意思?我又問。
吃了飯走出來,福州路上的妓|女們開始上班了,彼得和我手牽手,仍然不時讓妓|女們撞撞肩,碰碰屁股,或者甩一兩句俏皮話。彼得看著這個妓|女比電線杆還多的地方,目瞪口呆。
傑克布先生大概還在睡……老闆說,沒有看見他出來。
從虹口步行回家,看見凱瑟琳一身正裝,長旗袍、高跟鞋,頭髮高高綰起,正在招待一家杭州人看房子。一看就知道是杭州鄉下富豪,「有錢不如砌在屋上,有金子不如鑲在牙上」的那種土財主。一家子從老太爺到老太太,再到少爺少奶奶,陣勢龐大,把我這個房主擠得沒處立足。老太太和少奶奶都是渾身珠寶,像一個個移動的微型首飾店。他們用鄉土音很重的話,批評地板太老,玻璃窗太多——冬天會多冷啊?生炭火盆會多費炭啊?
我一遍遍回想彼得聽到溫世海死訊的反應。他和世海今夜有個約會。為了什麼而約會?彼得不像傑克布,後者的生活中總有我涉足不到也探察不著的灰色地帶。彼得對於我是透徹的,所作所為,對我毫不設防。相反,我對於他倒是一段明一段暗,有些段落,乾脆是嚴實封閉的秘密。我不知不覺往虹口方向走,聽見「叮叮叮」的敲打聲響在附近,起著回聲。我幾乎沒有意識到那「叮叮叮」的敲打發自我的鞋跟:一對磨掉了皮墊,露出金屬的鞋跟。
我又笑起來。他要知道我是個壞人會不會掉頭就逃?
我真的不是壞人!他一再地闡明。
凱瑟琳的鋒利的目光向我一剜,划痛了我。
什麼?
我哪裡來鈔票?就是今天把房子賣掉,總不見得人家今天就把鈔票數給我!
直到車子在菲利普家門口停下,我才意識到,自己是打著造訪的幌子來探消息的。或許從羅恩伯格那裡,會有關於傑克布和浦東工廠的消息傳到溫家。
我又轉身走去。我家的窗子全黑著。人心事多,睡得就早。
我說謝謝了,我丈夫已經去公司上班了。
他微微一笑。
日本人殺了他,我說。
到江西路等了兩個多小時,銀行才開門。我把鑰匙交給一個五十多歲的職員。他請我稍等幾分鐘,他去把保險箱抱出來。我開鎖時,發現他不知迴避到哪裡去了。保險箱塞得又亂又滿:兩件我見過的男性首飾,純金的領帶夾和一對鑲小鑽石的袖扣是傑克布祖父的遺物。然後就是一堆名片,一沓發黃的照片,祖祖輩輩寄居全世界各地的記錄都在這些照片上。我送給他的一套犀牛角梳子也被保險地收藏在這裏。這個保險箱像世道一樣亂,我趁亂把護照拿走,大概連他自己都不會發現。
我是說你祖母為你做的那條床罩。我們倆的第一件家當,對不對?
老太爺說:哦喲,這座房子高壽哦!
那是一家不錯的客棧,但老闆不會看見我「再來」了。
1942年8月30日的上午,某個玩攝影的公子哥無意中跟蹤、獵取了一個年輕女人的形象,作為May的最後一個形象。這可是了不得的一天,所有的陰謀,大大小小,都在雲層里水波里彈膛里腦海里煨煮,一點點煮到火候;一切都在趨向開鍋。
我馬上說:假如只是你和他之間的事,就別告訴我吧。
嗯……
我明白了。彼得兩次用德文問世海:你們會付錢嗎?世海回答:我會付的。就是新四軍長官不付錢,世海也會設法從他老子或親戚那裡搜刮到一筆手術費,付給彼得。第二次彼得問得急切,氣粗,所以可以聽成,你肯定會付錢嗎?或者聽成:你不付錢,我手裡可是掌握著你們的一條命呢。
沒關係,羅恩伯格說,你一定知道,最近出的事有多麼可怕。
我臉紅了。
我招了一下手,馬路的陰影里跑過來一輛黃包車。
把該燒的燒完,我突然想到,傑克布這一會兒回來我該怎麼辦。他若回來晚一步,發現再也找不到我,會怎麼辦……顧媽把一堆灰燼裝進鉛桶,每彎一次腰或屈一次膝都發出關節炸裂的聲響。她留在都市,或回到鄉下,這樣「噼噼啪啪」的還能賣多久苦力?
什麼叫做「惶惶不可終日」?那天的我就是最好的寫照。
他看起來有的是空。包羅萬象的大上海,也包羅著這樣獵取圖像、形象的公子哥。我喪魂落魄的形象,無可挽回地成了他的獵物。
我又說了一遍,根據記憶調整著發音。
彼得喘出一口氣來。畢竟他們也師生過一場,他那麼認真地給世海上過鋼琴課……
No,no,no,請儂收起來。我店裡不能扣押任何值銅鈿的物什。我可以等的,不要緊,儂啥辰光有鈔票啥辰光送來好了。不急的,噢。
凱瑟琳說還好還好,屋頂上的排水管剛換過,大概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我口袋裡揣著當鋪里來九九藏書的錢,急匆匆穿過人群。上海到處都是人群,你慌他不慌,沒錢卻有的是時間。人群是在等跑馬場開門。許多錫克大包頭在禮帽和草帽以及千般百種的仕女帽上面浮動,不時轉動方向,或急或緩,看看有誰在趁亂干見不得人的事:賣走私品、拐帶小孩、手伸進別人口袋或伸到女人身上……上海是這麼個大地方:視平線之下,無數見不得人的事在發生,難怪各國商團和宗教界為這個城市的道德行為操碎心。曾經各租界的聯防軍動不動就要在跑馬廳大操演,給視平線以下的活動者們點顏色看看。
沒講啥。
我走到橋中間,一個年輕男人從後面超上來,然後在離我五六步遠的地方轉過身,接下去就飛快地倒退著走。非得職業攝影師才能倒退著走得那麼快。他笑著說:密司,我給你照張相吧!快門和他的話一齊落音。
在舟山路上的酒吧和餐館里打聽一下,說不定能打聽到羅恩伯格的住址,甚至碰見羅恩伯格的可能性都存在。猶太難民雖然有三萬,但相互間直接或間接都是有聯繫的。
鄉村富豪一家轟隆隆地走上樓梯。老太太批評樓梯的每一格太陡,一步一步伸長腿——誰有那麼長的腿呀?又不是鷺鷥!少爺說,這房子是洋人蓋的,洋人的腿不就跟鷺鷥一樣嗎?搬進來把樓梯重新做好了,少奶奶說。少奶奶是批評最少的,大概看在離此地不遠的小都會舞廳和大滬舞廳的面上。這些進了城的少爺少奶奶都會惡補大都市的功課,各種娛樂場所都看得見他們。
沒有辦法找到他?
浪子和他的女人在這床上纏綿了小半夜。在他心目中,那小半夜已載入他的私密史冊。之後,他東渡黃浦,投入大行動去了。
羅恩伯格的這句話旨在製造點幽默,但在我這裏似乎討了個沒趣。
鏡子里,彼得以他兩年前的無辜無邪的大眼睛看著我。我走上前,朝娜塔莉比劃著。叫她修一修這裏,剪一剪那裡。短一點,薄一點……傑克布護照上那張相片,也是在我操控下照的,我也像現在一樣,親自下手。那時是仿照彼得重造傑克布,現在是仿照傑克布再造彼得。
我跳上靜安寺至虹口靶子場的電車,過了外白渡橋就跳下車,然後蹬著兩隻半高跟鞋小跑。跑什麼?我不清楚。急於讓客棧老闆收到房錢,早一點打消對傑克布(以及猶太人)品行的疑惑?踏進那家小客棧,老闆正在門口打蒼蠅,我把錢交給了他,他馬上把傑克布的假身份證還給我。
我來到靜安寺大街上。在我二十一二歲那段時間,我像所有一無用場的年輕女人一樣,把自己當花養,漫無目的地綻放。因此常常是睡懶覺,閑逛,有心無心地看書,有一搭無一搭地彈彈琴,也常常晝夜顛倒,腦筋和腸胃以及血液循環,都是在夜裡更功能正常。當我走回到靜安寺大街上的時候,思維像暮夏的星空,十分清亮。
應該是Bezahlen sie das,羅恩伯格說。
嗯。
我以為你不會笑,你是我看到的最憂悒的人。攝影師由於我會笑而大為驚喜。我就是特別喜歡照相,沒別的意思。假如你有空,我可以給你看看我照的相片,就在我的摩托車上放著。他指了一下橋的那邊。
我把巴掌往她面前一伸:鈔票給我。
我給了她一個她熟悉的「Shut up」眼神。
我牽著彼得的手,一路把他拉到南京東路的一個弄堂。老遠就能看見霓虹燈廣告「娜塔莉法國理髮廳」。店主是俄國女人,會說幾句法語。
我跟老闆又道了一句謝,說一定會在天黑之前把房錢送過來。老闆說他相信猶太人和猶太人的太太,又連說了幾聲「不急的,噢」。
剩下的時間,我全部用來清理東西。能給顧媽的我都給她了,除了晚禮服之外,她也都接受下來。從十二歲到現在有多少東西要處理?有多少東西不能落入陌生人之手?每一張紙片都要仔細閱讀,我不能讓陌生人知道我仇恨過父親、凱瑟琳、凱瑟琳的父母。我也不能讓陌生人知道從十二歲到十八歲的暗戀:那些中國、法國、美國、英國的電影銀幕上的男子。當然,還有一次次無後果的情書互遞,生日祝賀……沒有一件東西不是證據,不需要毀滅。我理解英國人美國人撤離之前,全上海的黑夜裡那一蓬蓬焚燒證據的大火。
隨你便。你老大人了,我管也管得苦死,儂聽也聽得苦死,現在好了,房子要賣了,大家各管各。
鄉村老財一家看見樓上書房放著一個鉛桶。
躲起來了。
他把我送到家門口,轉身離去。從明天開始,我們有一生的時間用來戀愛,所以不必圖眼下的纏綿。
菜上來了,我向跑堂要了一副刀叉。老跑堂話多,把刀叉擺上來時,用洋涇浜英文說:艾先生會用筷子的呀,今朝怎麼要用刀叉?
老闆說:再來哦。以後手裡不寬裕,也沒關係,房錢好說,噢?
他叫我不要再說任何話,他馬上到餐館來。
他最後這句自我介紹讓我笑起來。我們倆之間的壞人是我。我懷揣著陰謀和竊取到的他人護照,九九藏書準備消失到一個永久的陰謀中去。這是一個陰謀者消失前的最後形象。
我說我已經知道詹姆斯·溫的死訊了。
蘋果綠的小屋卻非常涼爽,傑克布的身體於是便非常地燙。他的肩頭,留著牙齒咬傷的疤痂。一盞檯燈沒熄,傑克布的面孔還是個花臉:疤落掉的皮膚全是粉白色,和那常常暴露在浦東太陽下的深色肌膚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花臉使我再次咬緊牙關,抵制心裏由遠而近的溫柔。我必須抵制無恥的人性本能,抵制低下的荷爾蒙。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你要償還的!你在我身上尋歡作樂,你將會知道代價有多高昂:梅辛格和日本人的屠殺包圍圈正在合攏,你會作為難民彼得·寇恩留在包圍圈裡……
去放鬆放鬆。說實話,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上海。我馬上來接你出去。
舞廳的鼎盛時光到來時,我覺得我把傑克布忘得差不多了,但彼得在一曲未終時突然停下舞步。他的強健理智對我們現在和將來的生活都有極大益處。
至少講了他還活著。我心裏說,那隻蹺著的腳落在地板上。顧媽在廚房裡做午飯,泡飯溢出焦煳的氣味滿房子都是。自從她知道這房子里的三口人都要走上不歸路,焦煳泡飯的氣味常常從廚房冒出來。
太陽雖然在雲層里,卻不妨礙它升溫。我沿著匯山路往回走,黃包車夫們在我身邊慢下來,看不到希望,又快步離去。外白渡橋下一聲聲船鳴。我突然記起客棧老闆最後的告辭:再來哦——
唯一不透明的就是他今夜和世海的約會。在給那個新四軍軍官動手術的時候,他和世海用德文進行的問答是什麼?世海去了,假如彼得不告訴我,或者用假話搪塞我,那麼它就是一個永遠休想解開的謎。
地板上鋪了一張竹席,就是我的床鋪。我越躺越心浮氣躁。這樣就消失了?從凱瑟琳、傑克布、顧媽、我父親……許多人中消失了?這樣就算交代了?似乎哪裡令我不滿,大大地不滿。
我跟彼得約好,清晨五點鐘從各自的起點出發,在碼頭的一等候船室碰頭。我們先乘船到海寧,再被塞入一艘掛有葡萄牙國旗的三千噸貨輪前往澳門。在此之前,我們可以在碼頭上的咖啡店坐一會兒,吃一餐不慌不忙的培根煎蛋。那時即便顧媽對凱瑟琳說:清早我聽見阿玫出去了,凱瑟琳也不會想到我已經永遠消失。也許,直到我們坐上從澳門出發的遠洋輪,凱瑟琳才會覺出不對頭。當她走進我的卧室的時候,會看見窗台上放了一枚藍寶石戒指。傢具賣掉后,我們都睡地鋪,窗檯下一張竹席,一條薄被,枕頭上的凹陷是我後腦勺留下的,那一切就是我金蟬脫殼的現場。萬一凱瑟琳還有機會聯絡上傑克布,她會用可怕的英文夾雜著中文千方百計地讓他明白:妹妹不見了,留下一枚戒指……那就是傑克布付償代價的開始。
彼得的長腿從高凳上戳在地板上,看著我:可以嗎,親愛的?所有紳士都用這句話把他們的女伴邀下舞池。
此刻正是「夕陽西逝,怒馬東來」的辰光,外灘和江西路各大樓里悶了一天的男人們不守法規,開車的,乘馬車的,一齊殺向福州路來尋歡作樂。
我坐在跑得嗖嗖響的黃包車上回家,腦子和心都是空的,只有這個強硬的德文句子:你們會付錢嗎?我們趕在了宵禁前穿過外白渡橋。
彼得看著我。
他電話里說什麼了?我問。但同時心裏苦笑,說什麼凱瑟琳的英文程度也懂不了。
彼得和我對視一眼,笑笑,都笑得不開心。
菲律賓樂師們把《藍色多瑙河》奏出了熱帶風情,一個舞|女發出高音階的大笑,氣氛悅浪起來。
彼得和我先在酒吧的高凳上坐下來。舞|女們還在熱身,表情和動作都還有些靦腆。喝了兩杯紅葡萄酒的彼得有點浪漫了,不再那麼神經質。
我的額角抵住舞伴的肩,想著上海的種種好處。想著匯山路上客棧老闆的告辭:「再來哦!」那個客棧的房間是什麼樣子?我現在有時間在記憶中好好地打量它了。它非常小,牆壁漆成蘋果綠色,一對迷你沙發,是深綠的,搭著白麻布抽紗鏤空墊子。床上有帳子,床頭柜上的兩盞檯燈吊著一圈白色流蘇。非常嬌嗲的小屋,跟外面的戰爭、飢荒對峙,誰在笑話誰也不得而知。一看就是老闆投其所好為猶太難民們布置的蜜月小窩,讓那些辛苦賺錢的情人或夫妻在這裏忘懷地夫妻一場。
我這才知道自己嘴快,又幫著買方降了降價。我們賣房的廣告登出去很久了,買主都像是看透我們的經濟窘迫,迫不及待等錢用,一個比一個壓價壓得狠。上海現在肯出好價錢買房的只有三種人:從淪陷區逃難出來的富豪、黑道人物、日本人。黑道人物看不上我們這樣的老舊失修、面積窄小的洋房;闊氣點的鄉村富豪講究門面,也看不上它;日本人呢,我們是不賣的。他們在中國佔了太多也毀了太多,我們這一小方土地,就不跟他們客氣了。所以先後來的幾家日本人,都被告知已經有買主在商議價錢了。
……我正要去找他,彼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