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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我們在旅館住到第二個月,隔壁的套間搬來了另一家。一天我爸爸正在大聲談笑,鄰居的門砰地打開了。我看見一個粗壯的女人站在我們的門口。她門也沒敲,擰了門把就進來。我爸爸的笑馬上被堵塞。我也頓住閱讀,看著她。這女人的臉在我記憶中浮上水面。女人直直走向我爸爸。
我甚至在某一剎那幾乎脫口講出:你從來沒把我爸爸看成朋友,你這政客。我為我爸爸揍你那一耳光賠罪,因為他根性上也有如此不高貴的東西——「牆倒眾人推」。
我說,我爸爸那樣做是不對的。不過不是那種政治上的下作:僅僅為政治上避嫌,或政治上叛變。我爸爸那一下子,有他正直的道理。
我和他一前一後走在田壟上,他在我身後擎一個手電筒。膛內的電池快耗盡了,光是黃的,毫無力度。月亮圓了大半,在天中央,雪白的。我想看天上,又想看四周,看一孔窗也不亮的村落。那些給天和地擠得扁扁的泥房。有狗叫,兩三聲,很無力的。一輛火車很遠地拖著自己,嚓嚓嚓剁碎黑暗。剁不碎的卻是,徹底的無拘無束,恰似西伯利亞流放的夏夜。我和我的許多同齡人一樣,俄羅斯情調。
我說:真是你母親嗎?
讓我看看,瓜棚的時間,我們是怎樣度過的。
在一分鐘的希望里,我走到離他只有一尺的地方,相互的汗氣先一步進入了對方的生物感知。他和她只有性別,沒有其他。沒有背景、輩分。她所希望的僅是一個動作。動作成為一個記號。一個唯一的物證。女孩所有的需要都濃縮在這一個需要里。他卻沒有動。雙臂充滿抱她的感覺卻垂在那兒。我又看到他那奇異的純潔在嘴角邊、眼梢上。
我只能看見他的側影。瘦削幫了忙,使這個側影很不錯。我們不時搭兩句話,不時笑一笑。我問他還記不記得在上海火車站那個以木盆擺渡逃脫洪水的女乞丐和她靜悄悄的嬰兒。他笑,說他不記得了。我說,你還給了他們四十斤糧票呢!他說:我給了嗎?
我還是不肯睡。真的沒有睡意,要講的一句沒講。他沒法子了,讓這十八歲的女孩耍賴一般跟著他。女孩說,怎麼睡呀,門都閂不上!他笑她找盡理由。他說,不怕蚊子咬死你就跟著我吧。
女書記停在半路,看這兩個四十八九的漢子怎麼可以如此稀里糊塗地言和。她看我一眼,看我對這局勢的評估。她忽然發現她不熟識我。女書記眯起大眼睛來看這二十來歲的女子。那種對一切外表美好的東西的固有輕視。她看這年輕女子的白襯衫束在墨綠底子帶白雛菊的裙子里。裙子鋪張開寬大的下擺。她心裏對我的公然打扮驚奇也鄙薄極了。她想知道如此膽大的年輕女子是誰。居然不去看兩個男人的好戲正演下去,她直衝我來了。
他看著我把大半盒萬金油抹在腿上、胳膊上。他看著這些肢體從童年到少年,然後,完成了一個暗轉,再出現時成了成年女性的。儘管還細弱,但它們不能隨便抓在手裡,溺愛地拍打一番了。
明白。
我爸爸回到了城裡。我講過這段嗎?
她一伸臂拿起桌上的半杯茶,利索地潑在我爸爸寫到一半的稿紙上。我爸爸看著,什麼抗議也沒有。她邊動作邊說:老賀沒聽錯!昨晚上樓他就聽出你來了。還整不整他?還上台去劃清界限,打個大耳光啊!他就在你隔壁!
這套動作由鼻腔送出的氣流和聲音鑄壓成這樣一個形狀:你——
他說:我是給過糧票給逃荒的。
我懷疑「你」在我們的語言中,從最初最初,在先語言階段,它就是用來指控的。它指出「你」是異類,是「我」的對立。「你」本身就含有相對「我」的敵意。「我」在稱呼「你」時,是在接受你的敵意。在我們中國的古老戲劇舞台上,常見一個角色伸出兩根手指大幅度抖震,指著另一個角色說:「你,你,你你你……」下面的詞沒有了。因為不必要了。這個「你」所具有的力度,所含的指控、譴責、排斥以及對於「你」所含的一切異己性的感嘆,絕不是下面的詞可以表達的。沒有更準確更豐|滿的詞填入那個省略。
我想到要截止就診。一陣子,我覺得還不行,什麼還是耿耿於懷。
她把自己說得越來越憤怒,也越來越精神。她一邊激昂陳詞,一邊在十六平方米的客廳里走動。碰到牆,又走回來,眼睛只看著她自己手指狠狠點的那個方位。那個方位就在她腳步的斜前方。好像她在追罵她腳邊的一條狗。她就這樣在區委副書記的辦公室裡布置政治學習,批評計劃生育做得不徹底。她也是這樣同賀叔叔吵嘴、教育兒子。她從這頭到那頭在我們父女眼前遊行示威,我們倆緊抿嘴唇,歪著雙腳站成個一模一樣的受罪和無奈的姿勢。
太陽露出個邊,我起身回瓜棚去。我在幾步之外回頭,看見他躺得如同地平線。孤苦清新的流放生活在他眉宇間蘊生出一種純潔。它或許最早就是他的。社會帶來的,都斷在這兒。如此的純潔,在一個中年男人身上,那麼動我的心。
我說我認為是正直。我爸爸那一記有正義的東西在裏面。
他對妻子說:你不認識了吧?你第一次見她時她才這麼點兒。他叫我陪女書記出去逛逛,一些改賣大眾食品的著名小吃店正在恢復。
你試試,這個中國字:你——
但當時的我不可能有我現在同你講話時的邏輯。那時我也不能依仗我非母語的缺乏含蓄,那份無邪和無辜。
都好嗎?
我們都沒有講話,就那樣聽著彼此忽深忽淺的腳步聲、忽深忽淺的喘息聲。記得碰到一條蛇橫在路上,我叫著向後跌,賀叔叔從後面接住我,直是大聲笑。他用根棍把它挑進田裡,跟它說話:再給我碰見你,就拿你汆湯啦。他與什麼都這樣輕聲講話,看見一個小西瓜給偷瓜的人丟棄了,擱在田埂上,他抱起來拍拍說:你看也不要咱們了,咱們不成孤兒了?一隻蛤蟆,他說:歇歇吧,啊?喉嚨都叫爛了!那時我在鄉村也生活了一年多,卻第一次感到它全是童話。
或者:賀叔叔,你利用了我爸爸那顆天真和易感恩的心,把他四年的生命收買了。
我笑著說,在窩棚里我已經給蚊子咬死了。我拉一把褲腿,讓小腿朝著月光給他看。他說,我有萬金油。我看他從褲兜里摸索出一個小圓盒,卻怎樣也摳不開蓋九_九_藏_書兒。缺一根中指,其他手指必須開始新的協調,這個協調尚未完成。一下感覺他還不止殘缺那一點。他自語說這玩意兒常常蓋上就打不開了。我把它拿過來,打開。他笑笑,已是那種老人承認自己沒用地笑了。我猛來一股心疼。
他身處的逆境已無關緊要。他或者得意或者失意,他的征服已被證實了。他可以毀我,卻沒有毀,這使他更楚楚動人。那可敬可愛之處就在他能夠毀滅而不願和不忍去毀。這不忍使我發瘋般愛起來。一切都賴以他的仁慈而原狀存在。
我不知我還想說什麼。話直打結。在今天的歲數我明白當時的我還想說:你多會掌握人哪,賀叔叔,你看出政治氣候的莫測使我爸爸一向不知所措,使他不自覺地利用你的庇護,他不得不一邊惹禍一邊對你賣身投靠。你就一直在搔他的短處。你們成了不可分離的朋友,但都不明白那一點點不適是什麼。
賀叔叔睡在那條線毯上,在離瓜田十多米的地方。連堆柴草也沒有。他躺得卻很伸展、舒適,完全沒有落荒者的猥瑣。
我想,哦,原來你把它看成一個大舞台。你我現在的對台戲無疑是被容括在大舞台上了。這相當敗興。我一下子沒了角色感。隨她的便去說教,我跳到局外了,想她與賀叔叔的肌膚之親,是許久前的事了。賀叔叔被送進監獄的時候,你不也送進去一份離婚報告迫他簽字嗎?僅僅因為當時沒人做主,最後的批准才沒有達成。賀叔叔在瓜棚的幾年裡,沒有親友去看過他,你也在那個不探望他的人群里啊。
手電筒明暗了幾次,再明不起來了。他給我一隻手,讓我拉著。他說:小夥子出汗了。現在他走前面,就那樣拖著他的孩子。無奈、溺愛,不時慢幾步,等著她歇口氣。他一路聽著我的幽默,聽得出我是快樂的,想從此被他收留下來,窩藏起來。他還知道終有一日我要把話講出來:我爸爸負了你,因為你欠了他;用什麼能結得清你倆的狗肉賬?
他又說:你知道為啥?
我笑笑說:還有別的賀叔叔?
她一隻手架在腰上,兩根眉毛還是兩條紅紅的肉棱。她說,你曉不曉得,沒有賀一騎你早就是「敵我矛盾」了!他多少次去找省委的人談話,你知道嗎?憑你這種家庭成分、本人表現,你反黨言論夠裝三本長篇小說了!不是賀一騎救你,你八個右派帽子都戴上了!你有良心嗎?狗還有良心哩!女書記嘴裏一個詞啞在那兒,是集市上,或街巷裡女人的詞兒。她及時讓它啞在舌尖上,牙齒和嘴唇已把它的形狀軋壓出來。
後來我問過賀叔叔,那前前後後是不是一場戲——他和他妻子。他否認。說他的確早就知道我爸爸已回省里,他也在頭天住進旅館時聽見我爸爸的嗓門了,他卻不願緩和。緩和了也會是假的。他在隔壁一直聽著妻子的演講,本不願干涉,聽她太過界限,他才不得不出面。一眼看見我爸爸,突然什麼都過去了。他看見我爸爸眼裡的愧怍完全是孩子式的。他們被磨礪得粗黑的臉,竟像孩子一樣紅了。
我可能沒法子沿順序來講。一些事連出另一些事,一些人帶出另一些人。
就著賀叔叔打來的半盆鹽鹼很重的水洗了洗臉和脖子,重新編結了髮辮,我到棚外和賀叔叔、看瓜漢一塊兒吃了飯,便上路了。賀叔叔送我,背著我的黃帆布包。他在我身後走了一截,又到我前面,回頭來打量我。他笑著說:唉,還是個娃娃。
有時我的障礙還在那兒,不繞過去,就繼續不下去。有時我會突然有種迫切,要把繞過去的地方仔細講給你。也有疏忽,也會有意外增補。
他又說:你看你,還是個娃娃。
三個星期了!
恨與愛是相互的假象。我十八歲時和許多少女一樣慣使自己的感情,再不合理也聽任它。少女們心裏暗暗崇拜和愛戴敵對部落的征服者,正是敵不過他使她們著魔於他。征服之後的權力和統治,讓她們的迷戀愈來愈深。原來最深的迷戀是從憎恨那裡來的。憎恨,卻無力聲張。十八歲那年我一年都著迷於夏天的那場相遇,瓜田夜晚和小火車站。我感到它含有比愛要重大的東西。愛與恨為彼此形成的禁忌,被它破除了。還有背叛,為自己部落犧牲的同時背叛了它。真是一種悲壯的感覺。
他問,聲音很梯己的:你咋了?
你說對了,我的敵意和愛戴不肯相互讓步。
貌似圓場,其實她早就確認了與我的對立。這對立可以把我爸爸排除在外。甚至懷疑她看出我與她最具體的對立點在哪裡。一種氣息,或說影響,是從她丈夫那兒來的,在我身上。不可能消散無痕。不可能否認:那個眼看我成長、參与了我的成長的男人。幾乎每天在我頭髮上揉一揉,每天拍撫我臉頰,每天把目光投向我體內體外任何變化的那個男人,他的影響,他對我整一節子生命的參与不會不透露出來給他的妻子。她猜測,有份更內在的親密在我和他之間。他對我的一回眸,一笑,一指點,就足夠她去猜測。女人是很生物的,從本能上來說。那樣不可言狀的交流,她不可名狀地意識到了。他與我的接近,他對我投來的每一束心愛和關切的目光都關係到我的成形。內心的和外形的我,是由於他給予的不尋常的欣賞而形成的。她意識到了,她卻無法說。
我們等在煤渣鋪就的站台上,累了就蹲一會兒。一盞日光燈是陰冷的藍灰色,它是蟬聲扎耳的悶熱中唯一令你涼爽的東西。
其實他恰恰不是這樣想的。
我也沒有勸阻的意思。動也不想動。我爸爸需要這一下子,他從此真的就完成了負疚的苦旅。這一下子可以償清他的債務了。
她打量我的裝束。你這副德行他們也推薦你上大學?不是只推薦優秀知識青年嗎?他們可真瞎了眼。你還不知用了什麼手段。
你在上大學?
是,師大。
我微微含笑,猜想她心裏大致說些什麼。她教育我要對我爸爸的可恥行為有所認識,她一個手仍背在身後,另一個手一下一下狠點她腳邊的一個目標,說,這就是你父親的根子,資產階級的意志薄弱加上機會主義。見風使舵。撈政治資本不惜出賣同志。
我和我父親徹底記起了這位女縣長。後來我們才知道她升任了地區副書記。是她上面下面地找人,把賀叔叔從瓜棚里弄九九藏書回城裡。說是要長期治病。省城到處有這類沒名分的前首長、前作家、前著名演員。他們都暫棲某隅,遞狀子,申訴,等候「落實政策」。就是復職,恢複名譽。
挺好,謝謝!加州很美!時間太短了,一直忙著問路。
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坐在早晨的清涼中,眼睛很慢地眨動。其實一切都在昨夜開始了。他難道不知道這個女孩子長成一副嶄新模樣到他面前為了什麼嗎?還可能為了別的什麼嗎?接近和觸碰都借了其他名義發生了。那件事早就在進展。他抽了許多煙,才漸漸睡去。一個在三年寂寞的田園生活蓄積了愛和慾望的男人非常吃力地睡著了。
女人在離我爸爸不足一米的方位站住,對他說:噢,是你啊!音調是冤家路窄的。
他說:小夥子,你休息吧。
我坐在木椅上。木椅有點濕澀,清苦的菊花芳香如一味葯。我膝上放著未觸動的書。他們在二樓的窗口裡。我眼神盯著一叢矢車菊,繼續去看闊別後的賀叔叔。把他從上到下,再自下而上地看。那剛才一股腦兒進入我眼睛和最新鮮的記憶的他,我現在可以放大、重複。看他一條條蝕進皮膚的皺紋,銀色的一層鬍鬚碴子;中山裝的領口稍緊,在他轉頸子向他妻子介紹我時扯動了寬鬆的皮膚。他有副秋收后成熟的臉色。是在斥責了女書記之後他認定那就是我。但他什麼也沒泄露,只說:好多年沒見這小夥子了!瓜棚的那次,就讓他混過去了。重複地看,讓我喜歡起他正往壞處走的形象來。
火車快進站的時候,整個世界雪亮起來。我看出他忽然抱一線希望。我不知那希望是什麼,但它明顯是個希望。希望是個被幸運和痛苦擱在半途的茫然表情。他希望這列火車不停;那時代火車反正常常這麼干。他希望我能拽他一道走,走一站是一站。他希望我把性子使到底:突然不走了。他希望我最終把那句話說出口:賀叔叔,我和我父親跟你,從此了結了。我不知他希望什麼。可能僅僅希望我走向他懷抱讓他抱一抱。火車停了,一個人拿著手提喇叭大喊大叫:停車一分鐘。
他或許會同意收留我。我會求他:就把白天混過去,我們只在夜晚啟用我們的真實身份。十八年活下來,原來這女孩一直藏著此番心計。她真的就想這樣和他待下去,混下去,走永遠的瓜田夜路,牽著他殘缺或健全的大手。
他把手伸過來。沒有任何男性對女性的,只是長輩對晚輩的。他捏了捏我濕漉漉的臉頰。退回去十年,他是同樣一個做法。他微笑,微微苦澀,讓我看見他的迫不得已。我看見他網在皺紋中的眼睛,深處有最後一道防線。他從昨天這女孩剛出現就明白她的來由。這女孩是痴的,是不要命的。她在最後這一刻擺脫了她始終用來做遮擋的無邪。禁忌不存在了。
他看出我是來為我爸爸講和的。彷彿在等著千鈞一髮的那句話:賀叔叔,你就把它忘掉吧。
他說:那是小說呀,小夥子。
還能說什麼別的?他這句話是暗語,把他對她六歲、八歲、十歲、十二歲的全部感情,都表達了。然後,他還願一樣垂下手。再次說:要誤火車嘍。
我們就坐在微濕的土包上。賀叔叔對我講起:西瓜大豐收把這兒不少人留住了。不然大隊支書說要派民兵守路口,把出去逃荒的一家一家堵住。一些人家趁半夜走了。西瓜越旱越甜,把人救了;光吃瓜不吃五穀,村裡孩子們嘴裏都長了西瓜瘡。他慢吞吞地說給我聽,他也聽我說我朋友當兵或者進縣裡酒精廠工作;也聽我說,秋後就去小學校掙工資了。他知道我專程來講的話就頂在那裡,一次一次被扳上膛。
他說:你小時候聽這故事還哭了!有一點點驕傲和不忍,他又笑了。他又濕又熱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髮辮,撫慰一番童年的我。那個小女孩很習慣他的撫摸。小女孩還沒學會憎恨;從他對她爸爸的勒索和盤剝中,一點點懂得憎恨。還沒從她媽媽向他的乞討中學會忍受,也沒從她爸爸當眾的變節中學會蒙羞和愧怍。他撫摸的是那個小女孩。
這也是我當時想說的。
坐下來一陣,我的手還攥著他的手,完好的那隻。太暗,不攥著我看不見他。他後來抽出手,去掏煙。是煙袋,這一帶老農抽的那種帶毒辣氣味的煙草。如填裝火藥一樣被他填在煙鍋里,然後慢慢地,很技術地去點。硝煙就冒起來了。賀叔叔過去是不抽煙的,他一直是個沒有惡習、缺乏弱點的人。他借抽煙一口口深深嘆息。
我將萬金油抹到肩膀上,把襯衫領口的紐扣解開。他不再看我,說:那邊有個木糞桶,等會兒我找東西把它攔遮一下,不過晚上沒事。這裏沒人來。
頃刻間我拗不過自己了。
他慢慢走到我身邊,看著我低頭飲泣,一手拄著一棵很幼的泡桐。他明白少女對他是怎麼一回事,但他表面上裝著他完全沒往那兒去想。還帶點恐懼和受寵若驚:就他這條早早白了頭的漢子——地位和權力如同當年橫空飛來那樣又一夜間飛去,他還有什麼去和她這樣一把青春等值?他束手無策,兩手在身上摸了摸,沒摸到任何可為她拭淚的東西。
她那應是兩根眉毛的位置又拱動一下,紅了,說:正直?
我請了兩天假,瞞著剛剛相好的男友,乘火車尋到那裡,專程去告訴賀叔叔我的這個發現:他和我爸爸的親密中,向來就存在一點兒輕微的無恥。
他湊趣兒地笑。
我不是老遠跑去吃西瓜,去專程表達我的愛慕的。
我微笑著,看著賀叔叔許多年前吻過的嘴唇。為之頭暈眼花過的。
我爸爸看著泡了一夜的茶成了烏紅的汁在稿面上汪著,縱橫流淌著,墨跡漂浮起來,字句融開了。他有一瞬間想把那成就一半的電影劇本撈出來,但他估計女書記看著這番決堤和毀壞會心裏好過,手就那樣猛一提,又空著放下。反正毀的都毀了。
是。他是征服者。
我輕淡地講起賀叔叔和我爸爸怎樣見了面。我媽媽面色馬上變了,問道:賀一騎啊?!
我看著這具女體,心想它也曾有青春。青春是在它的哪裡終結的?從那嘴唇上。甚至還沒有終結,頑固和絕望形成它的色澤。也一定是打這裏起頭。賀叔叔的嘴唇知道它們早先多汁。還是不錯的。這副嘴唇也曾啟開,無詞在它們中間。多可貴九*九*藏*書的無詞的嘴唇!它們也會迎奉,也會是盈滿汁水的熟果子,等得要破裂。也曾有一些時刻,它們僅是享受的感官。年輕的賀叔叔一定不知道,它們將會像此刻這樣運動,從它們中間泌出如此成套的官樣語言;它們會發行出如此的鉛印字句。年輕的賀叔叔只顧把自己盲目的嘴唇摸索到這副嘴唇上,揉搓它們,品嘗它們,幾十年前,它們滋味不錯。
進入了秋天。菊花裝幀成的毛主席相框,平面與立體的兩種空間感被放在了一起,很有趣。虛和實的質感。我們那時的生活里常有這樣的拼合:一條大船是繪製的、平面的,而放在舵手位置的毛主席則是石膏像,立體的;或者,整個畫面是黑白的,所有人臉是黑白的,只有毛主席軍裝上的領章和帽徽是鮮紅的,絲絨或某種閃光質料。這樣的拼合讓我感到自己所在的這個時空也不可靠,可以任意拼接。我夾著書,卻不想讀。
我語氣的距離和輕淡使她接受了它,接受了我溫和的敵意,儘管敵意卻風度良好。她叫我說下去。
我跟著他,垂著頭,在一分鐘的小火車站上。火車誤點誤得沒譜。最後幾個滿頭長癤子的男孩也收了西瓜攤走了。只剩下一個老太太和兩隻細瘦黝黑的燒雞。賀叔叔過去買了半隻,拿一塊報紙托著捧過來給我。他肯定把所有錢花掉了。他的九根手指頭一起捧著那沒什麼具體分量的珍食,一夜失眠的暗淡從他臉上倏然褪去。他看著我吃。他看著他的孩子吃,自己一口也不碰。我要他一塊兒吃,他大聲答應著,敷衍著,仍是一口也不碰。
他也看出,我講得出那樣的話。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發現我心裏的一點兒野蠻。
哦,那不錯。
門口出現一個人。北方口音說:你在這幹什麼?!
確實,我完全沒有想到這次旅行的初衷會是如此。
他一身毛料中山裝,從來沒見過他褲子上有那樣的褲線,刀刃一樣。他似乎偶然發現妻子身後的我爸爸。可以看出他心裏瞬息的混亂。他臉上消失許久的酒窩出現了,接著,開放出很大一個笑容。他一聲不響地奔進房裡,穿過他的女區委書記,到達我爸爸面前。笑容在到達時才最後完成。
他拿起一條線毯,打算拿它當鋪蓋,告訴我他隨便哪裡都能睡。誰家去借一宿也行。
我想,她這些詞彙可以對任何人而言,不是我爸爸。因為它們的抽象性,那種陳詞濫調的政治性,就弄得它們越來越不沾我爸爸的邊兒。她的憤慨和批判充滿集體感,因此她憤慨的對象也可以是非具體、非個性的。她唯一沒說到的是我爸爸的人格。他上台表演那一記耳光,揭露的恰是他人格中的薄弱處。
她手背在身後,榆樹葉兒形狀的眼睛微眯。
她不全懂我在說什麼。她覺得我身上有一絲我爸爸的怪誕,她得諒解。
然後我轉向我爸爸和賀叔叔,告辭。兩個男人為他們意外中失而復得的友情正動心扉,眼睛溫存地看看我,請我自便。我裝著對所有因果毫不感興趣。賀叔叔和我的正式重逢還沒開始。
我們一起吃西瓜,聊天。但有股壓力,什麼那樣迫切。我不斷加快講話的速度。談話危險地連接下去,但說斷就要斷。空間在夜晚越縮越小。
我爸爸身體做了半個歡迎姿勢。於是這做到一半的迎候便有點像躲揍。
我突然說:那我不睡了!咱們聊天吧!
田園的寂寞開始感動我們。我聽著自己的聲音在退化成六歲,我說:老是六歲誰來做共產主義接班人啊?
之後我看見他的微小至極的一個動作,把那隻沒了中指的手掩飾起來。這掩藏是他自如地用那手,該怎樣還怎樣,以他自己對那殘缺的否認和忽視來感染別人。把殘缺從自己和別人的知覺中抹去。他不少什麼,磨難沒讓他缺掉什麼。磨難也可以被抹去——他那樣真情地撲向我爸爸,拍肩打背,就是要抹去那磨難。抹去反目和背叛,讓他倆分別的那些年也不算數。又一個勾銷。賀叔叔那雙離得過近的眉頭,此刻打開了。
我接受了「你」之中的敵意,說:你不認識我啦?
那個秘密要我面對賀叔叔不停地東拉西扯,不停地在一塊啃光的西瓜皮上下意識地磕著牙齒,直到賀叔叔輕輕把它奪下。它讓我把正經要講的話忘了,或者不斷盤迴肚裏去改樣兒。他站起身,很想伸個懶腰,但這地方不容他。
我松懶地坐在那兒,眼睛半閉,有些菊花中的五彩小燈亮了。二樓的窗子內越來越黑,不知我爸爸是不是把煙缸抽成尖尖一個堆,兩人輕聲談到了何處。我媽媽已從文化館下班回來了,背著裝滿業餘文藝活動的老相機。她進了旅館的院子就看見她女兒在那兒無邊際地發獃。她清脆地叫著我,走近來。
我坐起來,褲子和上衣都向上捲去。就那樣臉頰上帶著清晰深刻的草席印痕,走出門去。門給賀叔叔關得很嚴,用力拉開時整個棚子都給掀起一下。
是的。賀叔叔。
女書記當然不會和我去逛逛。她尚未在新情勢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態度。她必須主持每件事的是非,因此一件事突然沒了是非令她非常失落。她倒是跟著我走到樓梯口,似乎剛剛醒悟,說,哦,是你呀!
她又說,正義?!她哼哼兩聲,大概是那種屬於正面人物的冷笑。假如沒有「文化大革命」,你父親可能會被看成一個正直的人。他可以隱藏他的卑鄙嘛。可惜「文革」給了所有人一個大舞台,誰都以為反正人人都在演,人人都在台上,台下沒觀眾。結果這些人不知道,總有人在當觀眾。演過頭的人,像你父親,就回不到原來的位置了。
我爸爸笑得有些傻,也有些驚懼,微微縮著脖子。
我在他手掌的撫摸下一動不動。內在的,卻是一股哆嗦。有無盡的感觸在他那兒;他的手摩挲在我被麥收太陽曬得如麥芒一樣枯萎和焦脆的頭髮上。彷彿由於力量過足,它變得輕極,亦柔,融化了掌心上苦役結成的老趼。我不能動彈,不再是童年了,不能再在如此撫摸下自在。
我聽她講下去,保持一個中立的微笑。我甚至覺得她有趣,不需要忍受她。她皮膚奇特地細膩,卻無水分,嘴唇又紅又潤,由它們本身的運動所致。她讓我千萬要抵制我父親的影響。還年輕,還有希望。
我說,她聽。我的語氣是冷靜的,距離的。我正對著她的面孔說,四年九*九*藏*書哪—— 你想想—— 一個作家能有幾個那樣的四年?成熟和激|情正好在那四年交會,然後就錯過去,各走各的。我叫她阿姨,說,那四年我爸爸等於不存在。
「嘿,你這傢伙也住這兒!」
你不知道他那句話里有多少情感。鍾愛到極致的無可奈何。他是看著女孩長大的,看著她薄薄一片胸脯上有一天淺淺聳起兩個小丘。很小,讓他看一看都捨不得。看著她為此而有了要害似的,從此有了點陰暗。他在前面幾步等她跟上來。她磨蹭著,推說睡得渾身沒勁,走不動了。他說:誤火車嘍。她索性站住了,給他看她很成人的眼睛里凸起不舍的眼淚。她和他還有最後一個機會掉轉頭,往回去。離別後他們在這世上就不再有親愛。他對她一向是那麼親的一個人,有可能甚於她父母,因為他身上潛伏著一個男性,潛存著她最根本的那個需要。
他伸一個很大很大的懶腰。必須伸出這樣的懶腰才算真正走出了窩棚的形狀。他說,你怎麼老跟六歲似的!
我看得出他問完就後悔了。他總是留心賀一騎的各種消息。賀一騎在流放時期的履歷,我爸爸搜集的那份最詳盡完整。這樣一問,女書記主持公道的情緒全被刺|激起來。
我道聲再見轉身向樓下跑去。讓女書記去獨自做正派人物,矜持謝幕。
不是被迫性失憶。相反,木椅上越坐越冷的我,看見的是一個男人,他生怕給十八歲的女孩耍弄了。十八歲,她滿心都是妄為,每個眼鋒都發出奉獻她自己的暗示。他知道她坐火車走了后就很少想什麼,全沒那回事。他在拍了我爸爸肩膀后看到我的裝束。我同他打招呼,叫了聲:賀叔叔。這年輕女人那麼成熟和久經沙場。他怕我已把瓜棚中的所有對答和交流統統變成了我的成本,投資于從此往後的真實情場。而那小女孩最初是從他那裡開的竅。
我正從衣櫃里取毛衣,胳膊下夾了兩本書,準備出去,讓兩個中年男人少些顧慮地表現他們的悲喜交集,表現破裂后重逢所特有的誇張。讓他們去談他們曾經的下棋、打獵和酒肉,小心避開誰欠誰的追究。墨綠底色開滿白雛菊的裙子在我急促撤離時十分招展。女書記在此當口問我:「你是誰啊?」
還可能因為他的分寸、節制、絕不把事情弄糟的一股永遠的清醒。這些都註定他還要繼續征服,沒人能真正治住他。他那麼本能地控制局面。他的「不毀滅」證實他有絕對的摧毀力量。等一下,他似乎還在竭力避開一個因果報應的圈套。
她擔憂地看我一會兒,又去看一塊兒地面。我告訴她:兩人很友善,完全像沒有那回事一樣。她點點頭,被迫接受某種信仰似的。擔憂卻是重了。她問我賀叔叔的妻子是否也來了,我說是的。我說她是不作數的。
我和他從來沒有一個交流的辦法,也沒有資格交流。我們只知道我們在彼此心裏都佔一些地方。我在他身邊坐下去,並不面對他,用打哈欠之後淚汪汪的眼睛呆望他。這個少女從來都是眷戀他的。他是一個好看的中年男人,並在吃盡苦頭,曉得厲害之後變得更好看,更有形有色。從很小,女孩子就得到灌輸,好看就是他這樣的高度、膚色、力量、出身背景。她從小就得到那種審美尺度:那樣的音容笑貌叫作淳樸,那樣的目光叫作主人公。還有美德和理想,都在他的舉手投足中,少女一直是愛他的;她的時代把她造出來就是讓她去愛他的。她此刻想把頭埋到他頸窩裡。他的長輩式的巨大擁抱是她從小就渴望的。
賀叔叔一向有非常好的笑容,我卻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完整的笑的過程。
她說:他怎麼樣?!她被冷笑弄得寒噤連串,意思告訴我爸爸:你也配問?!她眉毛上的血氣迅速順鼻樑下移,鼻子全紅起來。形狀不錯的大眼睛汪起淚,又說,他一身的病,又殘廢了——他怎麼樣?!十三歲參加革命,扔下討飯棍就扛槍打日本!末了給你這種人整!你這種人跟他「反戈」、「劃清」!讓大家看你跟他賀一騎沒任何瓜葛了是吧?是嘛,人倒霉了嘛,誰敢和他有瓜葛?有權有勢,才有交情兩個字!看他給人踩在腳底下,你趕緊也去踩,踩得比哪個都狠!你不踩,怕人家來踩你。末了怎麼樣,該怎麼踩你還怎麼踩你!就你這種半封建半殖民家庭的孫子,你代他寫書也好,打他嘴巴子也好,賀一騎還是賀一騎!
我忘了介紹,她臉的基本色調始終是紅的。
到了院子里。
他回來了,黑瘦,更駝背了,奇怪的爽朗健談。在旅館的樓梯上就能聽見他打電話的嗓音,在電話上哈哈大笑。很不是個將功贖罪的態度。問他這四年在「五七」幹校怎麼過的,他一臉的「想不起來」,然後他說,過得去!這四年似乎在他生命中空掉一塊似的,如同他替賀叔叔寫書的四年,形成一個空白。
我媽媽陪我一塊兒坐下來,交抱雙臂抵抗秋涼。不知他們會談多久。這對於他們,對於我們,太盛大了。
你看他那樣站在小站台上,像個佔領軍,看女孩給火車拖走。女孩將回到他們真實的人物關係中去。所有相互障礙又相互助長的亂鬨哄的希望沉寂下來。他眼睛看著她,微笑、無望卻全是疼愛。
有一種如願以償在我心裏。新異的一番滋味在我體內,我暫時還不能反應它是什麼。像個嬰孩初次嘗試除了甜味之外的一種陌生,不友善卻十分有趣的美味,那嬰孩蹙眉皺臉一時還不能決定自己是不是喜歡它。
因此,當賀叔叔的女書記說「你是誰啊」的時候,她不是真想知道這個「誰」。她當然知道我是誰。不知道看一眼我和我父親的臉容和神態,看一看我們時而出現的一模一樣的痛苦站姿,就一目了然了。她只想讓我聽見這個「你」,因此她把發音過程讓我聽見(看見)了。它很完滿。它是發言,不是提問。它本身是個疑問到解答的起承轉合。
我的一邊是書垛起的牆。一本字典給翻得紙頁全膨發起來,似乎還受過潮又曬過,整個兒地裂露在兩片深綠硬殼封皮之外,一種飛張之勢。牆角有一個暖壺,一肩的塵土,不知賀叔叔是隔過灰塵倒水來喝,還是壓根把它從過日子里省略掉了。這裏什麼也沒有,連個收音機也沒有。或許他是高興沒有它的。
中間有個間斷。先不去理它——1974年read.99csw•com了。
整個白天我都在嗡嗡的蒼蠅聲中睡覺。賀叔叔敲了幾次門,也有一次輕推開門,長久地看了我一眼,把門又掩緊。我聽見看瓜老漢同他胡聊,拍著硬紙殼做的蒲扇。聽見老漢哼八百年相傳的逃荒調。我對周圍發生的都有知覺卻都不參与。我聞到看瓜老漢特意為賀叔叔和他「侄女」做的豆麵條。那種不帶油味的油味,有一點野地香氣的晚餐。眩暈的長睡忽然退去。
我們就那樣站在樓梯口,交換最基本、最淺表的介紹語。我站在低兩級的台階上,讓她保持領導勢態。
他連抱我一下都不忍。秋毫無犯。他不肯敗給自己的弱點。
我牽著賀叔叔的手從另一條田埂走回家,他的瓜棚。已經下半夜了。我倒在床上便睡著。凌晨來得特別早,窗紙在我睡去不久就白了,透出看瓜老漢貼的剪紙。我躺在草席上那個賀叔叔留的人印上。他的體嗅和汗水長久地蝕著席面,他的身高和體寬,準確地在席面上投下一個形影,一片微黑顏色在草席中央,蓄積了三個夏天的灼|熱體溫和忍耐。我就睡在那個印記上。它給我保護,讓我感到安全。草席還有很重的燈芯草氣味,和很重的賀叔叔氣味混合。原來他自身就帶著草味的。我趴在那上面,那燈芯草編織成的一層皮肉,熟韌而略帶黏性。
我的確幾次感到那句話就在我口邊上打轉。生怕被我講出來就變成:我是來代我爸爸賠罪的。
我爸爸問:老賀現在怎麼樣?
我說:你去哪兒?
太盛大了,兩個軍團的會師。此前他們在混戰中誤傷了對方,終於跨過硝煙沉寂的戰地,遍體鱗傷地走到一起。
我們這些政治動物,我們中國人。政治直覺是第一生存直覺;而我爸爸,他的政治直覺卻總偏差那一點。賀叔叔自然比他世故一百倍。
火車啟動時我才跳上台階。他後悔莫及地用手在我后脖頸兒掃了一下。不知要推還是拉。我和站台上的他迅速錯開。他兩條腿很堅毅,稍稍有點羅圈,站在無人煙的站台上。我真奇怪自己居然(竟敢)真的來了一趟。這事弄成了真的。真的去愛他了。
征服了所有的城市,城市階級。以及我爸爸。
妙不妙?整個口腔器官的動作已具有大量潛語。
我想我是被她的直覺識破了。
我說:你別說,看我猜得對不對!就為《紫槐》里那個母親吧?
賀叔叔就這麼歡叫的。他沒有把手伸給我爸爸去握,而是一把掐住我爸爸的肩頭。那殘缺的中指,就這樣到了我爸爸的直接感知之外。
我搖搖頭。
這才有空來好好看一看闊別四年的賀叔叔。剛才進入我視覺的,我並沒有來得及看見。去一個局部一個局部地看,一條皺紋一條皺紋地欣賞,一個神態一個神態地品味。現在,可以了,獨自坐在木椅上。風把碎塊的陽光吹到我滿裙子的白雛菊上、我臉上和頭髮上。窗就在二樓那排窗子中間。我開始細看剛才那個印象。從賀叔叔突然出現在女書記身後開始。他帶訓斥和嫌惡的語氣,說你在這幹什麼……讓它再來一次,就從他一頭白髮開始,他消瘦的身板,肩還是寬的,胸膛還沒薄去。四年的搬運西瓜,拉板車。
她的邏輯重音放在「你」上:從下滑再上挑的第三聲,鼻音為主,舌頭緊擠上齶,造成口腔狹窄,使鼻音形成了強烈張力。它本身就充滿懷疑和排斥。
我媽媽胖了不少。苦日子使一部分人很有效地發胖,是一種不同的胖法。手裡那把自動陽傘也是祖母的遺物。祖母的年代,用自動傘是個頗大的噱頭。那真是一把細巧玩意兒,深藍羊皮的彎柄,細極了,明顯是排除了那些不夠細巧的手指頭對它的把握。我媽媽曾經同它搭配得還算準確,現在就很勉強了。她變粗許多的手指捏在那柔媚病弱的彎曲上,捏得吃力也總不得要領似的。傘面也精細,寶石藍上一根根桃紅、鵝黃、銀白的細線條,一環環推出某種頻率。非常好看,這個城市大馬路上卻沒一個人合適撐它。它會成任何人身上一個不搭調的細節。我們都習慣對美麗和細緻去一眼帶過了。那場消滅個性消滅細緻的革命過後,讓我在這個秋天的傍晚,看見了祖母多年前有過的那個美好晴天。
你插過隊?
我專程去那裡,也僅僅因為我突然思念極了。對我爸爸的那個朋友,我的長大、成熟、萌發青春都有一部分為了他的緣故。因此我跳上火車,啃著一塊鞋底似的干烙餅,是為了我根本不清楚的秘密目的。我激動和害怕,看著車窗外的眼睛花了一路。
我不動,也因為她是賀叔叔的妻子。在此之前,我只見過她兩三面,還是多年前。只記得她很嚴峻地同藝術家協會的人照面、點頭。她的表情告訴你:所有叫作藝術家的都是供人民消遣的,都是閒情逸緻甚至閑散無聊的。
他輕動一下,蓋在他身上的線毯向下滑一點。是冷的感覺。我想替他蓋嚴實,露水激著,他會生病。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呆看,沒法在夢幻里完成現實中的動作。一個屬於願望的未來的動作。我在未來的樣子我可以看見,系著本地女人的紅方格子頭巾,在男人睡著時悄然把她一生的溫情都給出來。她只看他一下,他受的痛苦、委屈和他早白的頭髮她都懂得,都憐惜。一個最成熟最會享受男人的女人,像那乞婦一樣,擁有異常誘人的飽滿胸部。
她問:你是誰啊?
我看著女人的方臉寬額,牙齒給煙熏得微黃,眉毛細淡,褪色褪成灰黃兩彎,在憤怒和衝動時拱成兩條微紅的肉棱。她穿一身鐵灰,上衣口袋插一支鋼筆。
我是說真正的吻,恨不能把一個人的肉體和心靈都一同吸入。我知道有這樣一件事,叫吻。
對女書記我自然是要替我爸爸道歉,同時辯護幾句。我說,他為這件事好痛苦。我又說,他並不是平白無故啊,他為別人奴役了四年,也是很委屈啊。
我現在看著小站上的兩個人,看憎恨怎樣就飛快地變成了少女的初戀。
謝謝諒解。
他笑起來,說:休息吧,我得到處轉轉去。他過來拿兩個手掌抹了抹床上的草席,把過冬的東西使勁往裡推一推。
插過,在公社小學教過書。公社就推薦我上師大外文系了。
真的是和那些傳遞情書、使個眼色的感覺完全不同的。可我不知我希望什麼。我只知道我希望一個接觸,需要觸碰;那樣的觸碰,他十分捨不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