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一個五月的晚上,我正忙著結婚和畢業,賀叔叔來了。我打開門,請他進來,他陰沉地笑一下。
我爸爸還是哈哈的,問他:你什麼意思,老兄?
我明白我不該再多說什麼,卻又來一句:嘿,現在有句時髦話,爸你知道嗎,叫作「打撈失去的時光」。
這次是我在前,牽引著他。我講著我自己的事:留校當助教,考研究生。到了樓下,他明白我全聽見了,卻不參与。這種不參与是優越、輕蔑。
宋峻黑臉也急紅了,毛手毛腳要來幫我,非常可愛地抹殺了所有的成熟和老練,抹殺了他在賀叔叔那類農民驕子面前的低調的優越。
賀叔叔又說:我沒那個意思叫你彌補償還我點啥。你也不用老覺得對不住我。打過了就打過了,我還是認你這個朋友的。
我笑:賀叔叔傷心嗎?
賀叔叔不理會我媽媽,對我爸爸說:說你在那兒成段成段地念!你這傢伙……
這一下子是要打仗了。我媽媽靜了,金屬毛線針「嗒嗒嗒」地交鋒。
盡興盡致也成了頻率。心跳、呼吸、汗水,兩眼中對那股永遠不能到達的歡樂的渴望,都成了那頻率。還有冒天大危險的勇敢和膽戰。
我看著他,讓他看我的成熟。它已近尾聲。讓他看見曾在瓜田險些開始的,已來不及開始。心裏的就永遠在心裏了。我說:賀叔叔,其實啊我從沒真把你當叔叔。
只是一張許可證。方便一些。就在這樹林里,不知什麼時候冒出幾個捉姦的,有一張紅紙,他們就不麻煩我們了。我用那種玩油了的口氣,告訴他。
更大的震動。他聽見我說,就在這樹林里。那份方便就在這裏。他同時嚮往和嫌惡:青春多麼賤。遙遠遙遠的,他也有過一個樹林子或高粱地,那女子也毫不還價,盡他拿走,也同我一樣慷慨。因為太闊綽的青春大可不必抬高價格。那女子在三十年後變得無比吝嗇。女區委書記鐵灰的外衣,最後的青春在厚厚卻失形的胸脯上,那麼昂貴,絕不許觸碰。「方便」在他腦中過來過去,不肯沉杳。流放時的方便,那個圓乎乎的村姑,那餓不癟餓不黃的胴體,隨處供給他。一樣的夜色和枝葉墨綠的窸窣。忽然他懂了我說的「方便」那晦澀含意。
即便床和地板不聲張,隔壁仍會感覺到的。我恐懼和渴望:它被感覺到。那頻率可以被憑空接收,就在我們一同呼吸的空氣里。他在一圈子海闊天空的客人里茫茫然的,無法不接受那頻率。
他告辭了。知道我和宋峻等著用這地方。我請他慢走,彷彿往很遠處送行。在輕輕關上我們這扇門時,聽見隔壁的房門剛一開就響起寒暄。一屋子客人早守在他屋裡。都剛從鄉村的角落回來,人們瘋了似的串門。他聊不動的時候就躲到我爸爸這邊來。
我媽媽見倆人正式接上了茬兒,便又扛起那條毛線褲腿飛快地織起來。每句話都在她那兒引起一聲笑。長年的怨艾與親近,長久的熟識和不滿,什麼都講不清了,只能如此笑笑。
我說:我說呢!你一直在寫長篇小說呀?
賀叔叔笑笑說:我發現你最近特別喜歡講。
他起急了,說:你怎麼回事?!(恬不知恥?蔑視公德?褻瀆長輩?還要連累我?!)
我越發想知道他在寫什麼。一天我爸爸出門去,我媽媽照例裝著翻找臟衣服實際翻找我爸爸的外遇疑跡。從抽屜里找到一些紙片,上面有賀叔叔五大三粗的字跡。馬上明白它是什麼。就是賀叔叔那些最原始、粗淺的生活記錄。我爸爸又在為他寫作。
賀叔叔說:別跟我來這一套,好不好?我要這個(他又拍拍稿子,像拍死牲口)幹什麼?!我那麼稀罕它?
他說:放心,賀叔叔永遠是你的賀叔叔。
事過我恍惚看見宋峻在匆匆著衣,手如抹壇口一般沿褲腰將襯衫下擺掖進去。他背向我,膝蓋微屈,阻止褲子滑坡九*九*藏*書。他明白這是我們走進各自幕後的時間。他忽然轉頭看著倚在床上的那個年輕女人。女人消耗透了,長辮成了酥酥兩攤。他氣急敗壞地說:快點,有人來了!他以嘴努著一牆之隔的客廳。門開了,主人送客,卻都在門口想起被耽擱掉的上百句話來。
他在一種大震動中:你這孩子!你父母知道了不傷心嗎?一輩子的事,咋能這麼草率!
他轉向我:小夥子,得好好看著你爸爸!
賀叔叔慢慢點點頭,眼神傷心到極點。忽然把煙斗放進口袋,站起身。
我媽媽給我爸爸一瞥喝彩的眼光。
我想他是接收到了。不可能接收不到。
我看賀叔叔一口煙也抽不出了,煙斗早窒息了。不必等他倆請我們出去,我對我媽媽說,來看看我同學親手繡的一對枕套,還有宋峻妹妹從青島買的貝雕。我想拿很醜很醜的這些結婚禮物使我媽媽分神。她早我一步看出賀叔叔這晚的不善。
他吃一驚,什麼時候結的?
我媽媽臉一仰,笑著說:大不了就是兩個女孩子纏上了。
宋峻,大學生活燃起的那種東西;那種頗溫暖的東西,在我心裏涼下去了。
他呻|吟了一句:你這孩子。他看著我,搖頭苦笑,你父母肯定會傷心。賀叔叔都傷心——這麼大的事瞞著我。
接下去賀叔叔擺設的那場宴席,我當然更明白:他和我爸爸在所有人面前正式恢復了友誼。不久,各報紙的角落出現了對老作家賀一騎近況的介紹,都提到他正在和另一位作家合作的又一部長篇小說。我爸爸對這個待遇很滿足。他從來不知我微笑里的悲哀哪兒來的。
他一下子站起身,但沒有看我。匆匆在桌上看一下,端起茶杯,把冷茶潑進馬桶里,一邊微微清理喉嚨,泡了一杯新茶。照例地,開水濺得哪裡都是。他背駝得厲害多了,整個人看上去那麼累。
他回頭看,認出是我。又把頭轉向牆壁。什麼也沒回答。他的後背出現煩躁。他原以為此境界中只有他一人。
他問我:你爸爸去哪裡了?
我一向對我爸爸那種不近情理的憐惜突然回來了。我聲音很輕地問:爸爸,你在寫什麼?
我說:噢,你看不出來呀?我又笑:我想在瓜棚和你過下去。
僅是在偶然回眸中,我看見一個早衰的男子,並不知道自己的後腦勺已裸|露,伏在案前。我偶然發現這個已老的人是自己的父親。長久長久地佝僂伏案,使他頗高的身體中出現了一種矮小。頭髮並沒有白許多,而相比之下,賀叔叔的白髮是那樣一種年輕。
在另一個城市。和一個工程師結婚了。已經十來年了,比我爸爸晚一年再婚的。
我爸爸對我媽使個眼色,我媽媽堅決看不懂。
我爸爸一直是理虧似的打哈哈,大嗓門。
賀叔叔嘴唇呷煙斗呷得成了個固定形狀。他就將就那形狀笑了笑。他說:我影子都沒了!
兩隻手抱住了我。感覺那皮膚的熱度。太陽能給儲備起來,又從那皮膚發散給我。因而你不用去接觸就碰到了那股熱度。我摩挲它。
我爸爸失語了。愧疚與羞愧全面在他心裏複發。我的老父親想起自己那個醜陋的舉動。把追究到言和的過程矇混過去,並不是那丑舉也矇混過去了。它的能量不會消失,如同天地萬物的一切能量不會消失而會轉換,它轉換成了另一種形態,卻仍是同等能量。那能量成了居高臨下和寬大為懷。
我媽媽叫我:送送賀叔叔,樓梯上沒燈。
或許我想讓他知道:一份美好的成長一直擦著他的邊在溜走。
宋峻把衣服拋在我身上,說:快點啊!
我沒精神地笑笑,三個月以前啊。不就領一張紅紙嗎?你要不要看那張紅紙?
我笑。當父親、乾爹。誰讓你在瓜棚那時不收留咱們,把咱們押送上火車!咱們舉目無親的。我口齒不清地嗔道。肩膀擦著手臂read.99csw.com。他的手臂挎在多年前解除的武器上。
我爸爸大聲喊:你要幹什麼就幹什麼!告訴你老兄,別動不動把人捏在你手裡!
他見我拿著一隻洗凈的茶杯從浴室出來,放在宋峻面前,放些茶葉進去問宋峻夠不夠。他看出我已是另一個人。不再是要他照料的孩子,是個情願照料男人的女人了。他手比畫一個高矮,對宋峻笑著說:我頭回見她她才這麼點。六歲!說完他想起這話他已在宋峻進門不久時講過一遍。不過宋峻很識相,和第一遍聽到一樣地笑。
他回答,嗯。非常勉強,好像給頂外行又頂熱心的人問著了,快些報答一下他的好心與愚蠢,好讓他及早閉嘴。
他看著我,聽著。他知道今晚他對我爸爸講的那番話會是什麼後果。破裂已徹底完成。他忽然托起我的臉,用他大而粗糙的九根手指。我的六歲、八歲、十一歲都托在他手裡。他為我抹一把淚。只能這樣了,只能這樣愛和佔有。只能這樣正視破裂,才能和我爸爸把情分維護下去。只能這樣。
他見年輕女人先理起頭髮來,對他笑。笑容如同爵士樂一樣放浪和不著邊際,也不見得有任何針對。
這一年,我完全沒在意他。我帶了女同學們來洗澡,和宋峻談笑,就隨他去坐牢一樣地坐,隨他桌角上的稿垛高起來,煙缸空了又滿。
我媽媽從卧室出來,肩上搭著一條已織成的毛線褲腿,看看賀叔叔臉上的重重心事,說上禮拜六叫她爸爸去找你來吃晚飯,你也不在!
也許我緊緊閉了眼。睜開也不見得能看見真實的什麼。
他又叮囑一遍我爸爸:不要再負疚下去,不要因為負疚而為他做任何事。最後他笑起來,那麼重感情,說:你這傢伙!我太了解你了。
從六歲到二十四歲,他從來都是和我在同一個時刻看到輩分間、倫常間有那麼個空子可鑽。不論親和仇、是和非怎樣變,那一點是不變的。它是永恆。它是任何快樂不能抵償的快樂。十八歲那個流放的夏夜,他明白一切都現成。
這是我要他明白的。也許我根本不在乎他明不明白。我希望他知道:我成長得很好。
不知道我媽媽有什麼樣的感觸。她的階段性生命焦點暫不在我爸爸為誰寫作、寫什麼的問題上。我把那頁記錄仔細放回原處,眼不自禁地久久盯視桌角那摞稿子,一陣莫大悲哀。似乎整個國家、民族、我父親和我自己所煥發的隱約希望都沉沒下去。原是沒有希望的,原是要循原先的因果走下去的。我永遠最理解我的爸爸:他若沒有這個機會來贖回他那一記耳光,他不可能去寧靜地死。他心中那罪與罰的概念淳樸、孩子氣到了極點。他的良知也簡單脆弱到了極點。
他坐回桌前。我視線又回到電視上,餘光見他把筆放進墨水瓶里蘸蘸,提出,又回去蘸。
他見我在不自覺地陪他走,跟我說,他認得路。
他起身同宋峻握手,指一張椅子讓他坐,推過暖瓶讓他自己泡茶喝。其間他看了我兩眼,好像說,你是做這些事的時候了嗎?你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嘍。
我爸爸喝住她:行了行了!
賀叔叔在煙灰缸里磕著煙斗,一直磕。眼睛處於低勢,抬起去看站在他對面的我爸爸,就那種把人的各種解數全看透了的眼睛。你不幹了?他拍拍稿子。
是從賀叔叔越過他一臉正義的妻子,走向我爸爸的那個瞬間;是他真誠地把殘疾的手拍在我爸爸肩膀上的那個瞬間,我爸爸徹底拜倒在他的風度、胸襟前面,徹底拜倒在他們這場友情前面。
我媽媽用手轟開我。她坐穩當了,一隻腳擱在另一隻腳上。
我媽媽插|進去說:賀書記,我也是太忙,你不曉得文化館幹事啊!狗屎做的鞭子,聞(文)不得舞(武)不得,我一人唱紅臉白臉大花臉!不知他整天坐在那裡寫十來個鐘頭都寫什九九藏書麼,是在替你寫呀?我就放心嘍。
我爸爸辯爭:一共念過三行,列舉視角轉換的技巧,我一時懶得去別的書上找。什麼王八蛋的話,你信?
我說賀叔叔你可越來越精神了。
我微笑,叫他自己看他自己多麼怪。
我瞬間走到他面前。像在一分鐘的火車站上,在火車「呼哧呼哧」急喘的催促中,我與他誰也碰不著誰卻都感覺到實質上的依偎。兩個身體隔著一尺半的間距合而為一,體溫、氣息、神志,交融一處,纏綿廝磨。最高的快|感不需那些手續。親吻不需要嘴唇。
賀叔叔憂鬱地看著電視屏幕,大口地吸一下煙斗,卻只吸出一絲兒煙來。他說:你還跟我討論什麼,不是早都商定到文學講習班去講了嗎?
我說:結婚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就你們這輩人以為它大不了。
我爸爸理屈詞窮地說:你老兄聽誰說的?
我媽媽一蹬鞋站了起來,搶在我爸爸前面說:賀書記是來興師問罪的?她嗓音中帶著潑辣的笑聲。到處都在說賀書記在寫一本大作,文化館的小會計都知道,賀一騎這回又要了不得了。我以為這回你一定信不過別人了,一定要親自動筆了……
你把我當誰?他笑,為我的青春送行。
我爸爸站起來,嘴半開,半天才出聲音:我扛你旗號?好。你老兄說得好!我到處打你賀一騎的旗號。他走過去,把一摞稿子搬到賀叔叔面前,一放:拿走吧,想拿它做什麼就做什麼去。別讓我打你旗號。
賀叔叔看看手錶。奇怪的是他那番放逐與勞苦后,是另一番變化。人人變粗,包括我那個曾經玲瓏的母親。賀叔叔,卻變得一天比一天儒雅。農夫式的開放笑容,也成極清秀的一個笑了。右手的四個手指托著一個工藝上品的煙斗,是他一個遠房表親給他做的。表親夥同一幫人打死過人,「文革」后給判了終身監禁。他花了兩年時間做出這個煙斗,千曲百折送到賀叔叔手上,請他去說說情,把刑減一些。賀叔叔從來沒為他說過情,煙斗他決定不原路退回去。
我爸爸的狂怒就在一層皮膚下。我心裏油然來一股渴望:我想看著他倆中的一人把那稿撕了。像舒茨撕推薦信那樣。斯文的歇斯底里,報復別人亦自我報復。
我爸爸照例沒帶鑰匙,在樓梯上就大聲喊我名字。無論我在不在家他都喊我名字。他越來越迴避喊我媽媽了。他進來看見賀叔叔特別開心,張口便哈哈地問:你這傢伙,這些天影子都不見。
宋峻和我進了卧室。你知道我們那時有多少法子來過我們零碎的同居生活,多少法子在瞬間恢復衣冠楚楚。我二十三歲,在經驗第三個男朋友。宋峻把前面兩位在我這兒開始卻沒來得及完成的,完成了。我們可以在所有地方以最快速度決定如何去做,如何應變,如何因地制宜,如何恢復現場。稚拙而熱烈,不知怎樣就完成了。常常是在朋友和長輩在場時,在兩人不約而同對視的一瞥目光與微笑中,才把囫圇吞咽的感覺重新玩味。而這時只是不顧一切地止住床的動響。聲音通過地板、牆壁張揚出去,傳到隔壁。我希望和生怕有這種傳導。隔壁不斷發出嗡嗡的笑聲。他向後梳去的花白頭髮此刻該零散些許,隨基因中安排好的那種節拍震蕩起伏。什麼時候梳起這樣一種髮式,那麼莊嚴,帶一種威嚇,那麼像一個主子。這次進城不能像第一次那麼馬虎了。要雪白的襯衫、挺直如刀刃的褲線,要這樣攏向腦後的白髮。
沒關係。候診室里有新一期《時代》雜誌。
是否想以此刺痛他,我不知道。我是否在展示他可望不可即的,也有可能。
我說:他不知道。誰都不知道。
一種東西在我心中涼下去。
賀叔叔右手拇指往煙斗里壓煙絲,壓了又壓,聲音不大地說:我跟誰都說,不是我獨立創作,是同另一位作家合作read.99csw.com。他語氣耐心穩重,對自己的誠實絕對有把握。他轉而對我爸爸說:我可沒有問罪的意思。報紙上登的,你們都看了,我不是回回都說我有一個特別有才華的合作者……
忽然是這麼個借題。
我退到我的六平米斗室,門小開。
他明白他在一分鐘的火車站上差點開始的擁抱被圓滿完成了。
我忽然聽出一種較量。
他忽然拉住我胳膊,說:你回去吧。要不你一個人走那麼一大截黑路,我不放心。
賀叔叔冷靜平和,把煙斗點上,問我爸爸要不要試試他的新煙絲。
他就像不再聽見我說話。
我爸爸聲放大了,嗓子里卻仍是壓住家醜的吞咽。他說:我就要聽你老兄一句話,我是不是有講話的權利。
我爸爸說:咦,說好禮拜六討論稿子嘛!打電話到你那裡,打了有八十次。
他說:你怎麼不告訴我?
我卻還是開心,嘴銜著一根髮夾,他一直在門口與客人講話。宋峻終於看不下去,對我說:你磨蹭吧,我走了!真走了。若有人闖入,只剩我一個也不成什麼戲劇。我大聲喊走到樓梯口的宋峻:你不吃晚飯了?
我很隨和嗎?該聽聽我媽媽怎麼說!
就像給捅疼了某處那樣「哦」一聲。
他忽然問:聽你爸爸說,你要和那個小夥子結婚?
我知道我無法把我爸爸從這樣的自我苦役、這種犧牲下解救出來,我只有隨他去,以他自己的方式去解脫。只能是這樣垂手而立,眼睜睜地看他坐在日日增長的稿垛前老弱下去。他五十歲了,我的老父親。他日夜在趕啊趕啊,只怕自己餘下的時間不夠服完他心靈上的這場刑。
他說:哦。
我媽媽的毛線針不動了。她看見兩個五十歲男人臉色在暗下去,心臟都跳得相當吃力,血液稠稠地在腦血管里一次次費勁通過。最早就潛在的破裂,現在成熟了。他們一直是以這破裂在維持他們的親密。像世間一切最親近的人之間必然蘊藏破裂在他們相處中,他們必須忍受陣陣的痛。那些誠意,那些護理,一次次使情誼帶著破裂生還。破裂還是成熟了,經歷了相互的開發利用、相互的援助和勒索,經歷了那個耳光,經歷了那麼無限度的諒解,它成熟了。
他說:你爸爸都沒告訴我!
那是宋峻同他唯一的一次會面。他穿米色羊毛背心,襯衫又白又挺,全是回到省城重新置買的。他們談得很短,卻談得鄭重。似乎感到有鄭重的必要。其實宋峻從不把那時期的著名作家放在眼裡。
估計誰都聽到了。走廊上的客人們都靜了一霎。
我?在和我的前夫暗中同居。他是那麼無可挑剔的一個人。在當時。宋峻認為他很了解我,很忍讓我,我在他眼裡是快樂明朗的人,時常哈哈地笑。就是我爸爸那種笑的女性版本。我第一次把他帶到旅館去見我父母。我父母都不在,只有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讀稿子,那人是賀叔叔。
眼淚從我臉上滾下來。我說:賀叔叔,我爸爸對我說過,你比他有才華,寫得比他好。我爸爸說別人都看不出這點,他是識貨的。你不知道我爸爸對你……為你,他心裏有多苦。
賀叔叔說:都跑來告訴我,你最近到什麼文學講習班給人上課去了,動不動就提到我跟你在合寫了什麼什麼。八字兒沒一撇的事,你老兄到處去說!
我爸爸大聲吼她:哎!然後對賀叔叔說:我拿她沒辦法。怎麼成這麼個女人了?
我媽媽經歷了「文革」變得潑辣強悍,典型的基層文藝幹事做派,熱情而咋呼。她對賀叔叔說,那茶葉筒里是好茶,昨天下面縣文化館來人帶的。我說我給賀叔叔泡吧。我媽媽說,老賀還是客人哪,他在我們家從來就不是客人!
我說:已經結啦。
賀叔叔搶白,臉還是帶笑的,誰說我不在,他根本沒有來找我!
他端著顫巍巍一杯茶,瞅定我。
我說:走嘛。我領著他。已在環城九-九-藏-書路的林蔭帶中。他不知我想往哪走。我站下等他,肩膀輕輕擦著他的臂。我說我和宋峻常到這裏來,半夜來。
賀叔叔噴一口煙,徐徐地,又是一個微笑,說:你他奶奶的愛講什麼講什麼!反正也沒那些王八蛋拎著右派反黨帽子等著你了。去講。就是不要扛我的旗號去講。
我爸爸也笑了說:我也沒胡講啊。你挑出謊言來嘛。
他說:當著你老婆你女兒,我問你,哪一次是我叫你為我寫的?不是你自己要求寫的?誰不知道那都是你的功勞?你往批鬥台上一跳,給我那一下,不就都知道我賀一騎剝削你了?我賀一騎是惡霸?
坐這裏很好。這不礙事。
他說:每次宋峻說九點鐘一定送你回來,都要過十點!我很不喜歡你們年紀輕輕就說話不負責!
我有點尷尬。大家都要下台階,我只好說:是長篇小說吧?
橙色的路燈下,我給他一個沒心沒肺的笑。不參与的姿態明確和徹底。
此後賀叔叔卻和我成了真的長輩和晚輩。時而從學校回來,聽聽我父母的爭吵,洗洗澡(那時只有在相當級別的旅館才有非公共的浴室)。或看一會兒電視。電視也是奢華玩意兒,因此我們從不在乎什麼節目。偶爾從電視屏幕上突然回頭,見我爸爸眼睛鼓起瞪著牆壁,手裡握的那桿蘸水筆染得他手指頭全黑了,他一直在寫什麼我一點也不清楚,一陣絞緊的感覺扼在我心裏:什麼時候開始,我對我爸爸的寫作如此漠不關心了呢?我很小很小時,它就是我生活生命的一部分——我爸爸的寫作。我那麼孤獨的童年,僅僅因為我不能夠把朋友帶到家來放聲說話和笑,不能不在他們進門前壓低嗓音、伸出食指放在唇前說:噓!我爸爸在寫作。可是從什麼時候起,我對這個寫作的父親如此麻木了呢?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寫什麼。從他完成了上方指派的那個電影劇本之後,這一年,他在苦苦地寫什麼。
他那樣微微地笑。兩個嘴角的皺紋是新添的,把吃的苦頭都噙住的那種笑。使我爸爸記起:那耳光是所有屈辱中最具體的。所有迫害的先鋒。
我爸爸說他抽不來煙斗。又說:你這傢伙也真有意思!我給人問到了,隨口講兩句。哦,我就沒權利講講我在寫的東西?
我媽媽還是那種攻勢很強的潑辣笑聲,說:都奇怪呀,都問呀,這樣有才華一個人怎麼就沒見他寫出個名堂來?整年整年在寫,一簸箕一簸箕煙頭倒出去,都寫到哪裡去了?
他沒有怎麼聽進去,微微笑一下。尖口黑布鞋的皮底踩在地面上吱吱地響。他答應坐下卻仍咯吱咯吱地慢慢踱步。我剝開一隻嫩黃色巨大的非洲香蕉,送到他面前。我完全不像在瓜棚時那麼認真地笑,說:省給你吃的!他又微微一笑,看我多麼會在長輩晚輩之間、男人女人之間鑽空子。
我說他不會走遠的,去散散步,要不就去路燈下觀一局老頭們的棋。他自己不太捨得花時間下棋了。我請他進來坐,請他進到我們剛剛分到的新居里來。文人們陸續遷出旅館,搬進石膏和油漆味十分新鮮的六層樓。賀叔叔一個人還留在旅館。說是他看下屬們為房子爭搶實在看不下去,他寧可等到最後。
賀叔叔聲音厲起來:我也不是只信一個兩個人!
隔壁嗡嗡的談笑霎時就在我這同一空間里。牆移了,或許原先就沒牆。我使勁在黑暗裡摸索那歡樂。他掏出煙鍋,靈巧的大手相互掩護,遮去人們向那殘缺伸探的目光。我的頭髮給揉得一塌糊塗,他從此不再揉我的頭髮了。我再也沒有力氣去找到歡樂。得放棄了。他抽起最純的第一口煙,對客人們講起瓜田中的一件瑣碎趣事。
他不作聲了,向前走,路過一些樹枝深層里正方便的青春身影。他已忘了,有這樣一種方便。他加快腳步,要從這樹林的天羅地網脫身。回身粗粗對我說:小夥子,別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