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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再拿起筆的時候,所有人似乎都對這部巨著無精打采了。出版社總編、雜誌和報紙。包括我爸爸和賀叔叔,像是錯過了時令。
而是我的敵人。我對他的愛和崇拜中,包括敵意。他甚至能感到這點。
那是每天都有一個年輕作家爆冷門的時代。都像當年賀一騎出版《紫槐》時那樣年輕。英氣勃發,不可一世,出版社全去忙他們了。
愛不愛他不取決於我個人的好惡、情趣,取決於時代和理想。沒有這理想,或許他連英俊都沒有。理想給了我們成見、審美。他眉宇間的正氣、嘴唇的剛毅、前額的勝利和征服感,愈老,這些美的特徵愈顯著。他是九億中國農民優越長處的集合。然後經過過濾、打磨、拋光和精鍊。
那不也是個好的開頭,賀叔叔和我爸爸……讓我喝口水。我過分缺邏輯嗎?
我說,是。
我說好好好,一定轉告。我看看正為我泡茶的賀叔叔,做個鬼臉。我說:媽你放心,白骨精一定照您的話去做,她向你學習,最崇拜我爸爸的才華最尊重我爸爸的刻苦,這下你放心在離婚書上簽字了吧?
我又多佔你的時間了吧?
不很清楚。但我必須擺脫它。
他反問:成功嗎?
怎麼可能有人能替代他呢?太全面了:是你的父輩,是你的偶像,是你的冤家,是你的征服者又是被征服者。他強悍,卻虛弱得如此;一次次不毀我。他毀了我父親一生,而這一生又始終被納入他的保護、他的拯救、他的寬容。
他還是堅持原諒我,笑,皺紋劃出痛苦。他總說他喜歡我說英文時的幼稚可笑。一個沒頭沒腦地呀呀的孩童。語言的稚氣使我身上幻化出一個年輕許多的我。那個假象使他信以為真,他甘心信以為真。因此他在享受一份假象的青春同時必須原諒。他把我語言中的無輕無重,過分直接都當成那幼稚的整體,他無法剔除其中一部分不善和不遜,那些刺痛他和令他無法下咽的。
就說失蹤的波莉,她不知自己始終在一束罪惡目光的照耀下越變越美麗。
也許很早很早,十一歲的我,在午夜的火車上,就有個秘密心愿。它那麼秘密,連我自己都給它瞞住:若是賀叔叔在我這兒犯了罪過,我爸爸就得救了。
一文不值,我這樣對舒茨講:最廉價的就是良知。扔給偽裝成越南戰場傷殘的老兵的乞丐一個銅板,其實你的偽裝比他的更甚。
還是很混亂嗎?只是有一點兒?
我正視他,咬出這些字眼:我愛你,很早很早了吧——我知道你想對我怎樣。
他說:好吧,就算開頭不盡完美。但我們現在深深相愛,不是嗎?
從此,我媽媽一見我爸爸撤入他的「書齋」就冒出那個嗓音來。讓我意識到她是如何為她不幸的丈夫四面八方抵擋和出擊了那麼多年。從八面玲瓏的小巧,從纖細地在賀書記面前垂淚為她丈夫去乞討,到目前的壯碩,張口便貫通丹田的詛咒,哪壺不開提哪壺。連她短短的燙髮、擤鼻涕的姿態聲音都使我感慨她經歷了怎樣的心理錘鍊而達到如此成就。幾十年的犧牲,為我父親,也為我。眼下她的犧牲完成了,把我爸爸對她的最後一點興趣、最後一點忍受都犧牲了。終於,在她破口大罵賀一騎,順便也挖苦她丈夫時,我爸爸向她宣布:他有了另一個女人。文學講習班裡認識的,有一份難得的教養。我媽媽穩穩點頭,事情果真應驗了她的先見。
我問:我能不能上你那兒打個電話給我媽?我爸爸出去了,我沒帶他房間的鑰匙。
他說:你三個星期前不是去加州面試了嗎?
他慘笑一下,重重地看著我。我說你要我湊合呀賀叔叔?我的手捻弄著浴衣的腰帶梢兒。真想看看那村姑一|絲|不|掛的肉體。
不知道。即便是,我也無意識,勾引這詞在中文中太反派了。
我父親用那一記耳光來擺脫自己,不惜破壞自己人格的和諧。那個意外的卑鄙舉動,那個叛徒之舉,實際上是他在掙脫自己。他從來沒明白這點,用了這麼多年來為此舉動思索反省。
他說:這一稿他寫得不錯,再改一改就叫出版社來拿了。你爸爸。只有我知道他是這一代作家裡最用功又有功底的一個。
他感動,聽我講一個小丫頭愛一個成年男人的無道理的故事。他看著這講故事的嘴唇,動作著的嘴唇:那些字句從這兒吐露時那器官的快|感和滿足,如同一道美味被這器官咀嚼時的快|感與滿足一樣。律師們和醫生們,在那些禁忌的詞句,那些私處和羞處的名詞從此器官經過,發射出去,理所當然地享用他們的特權把那些穢詞當最尋常詞彙吐露于公眾,那器官所經歷的快|感與滿足,與此刻我所感受的相仿。不光是咀嚼美味,不光是吻,能夠給予這器官滿足。它必鬚髮射某些字眼。它不僅僅是口齒、嘴唇。
報上的統計數字:一個年薪三萬的職位平均是十五人在競爭。另一個統計:平均十個女學生中,有三個或更多以隱瞞性騷擾而獲得高分數。
你可想而知從此往後。我很快搬出去了,和宋峻住到他外婆家。我爸爸在我之後又回到旅館,賀叔叔用他的權勢為他找了間最靜雅的小房。並向所有服務員打招呼:非請莫入,一部重大文學著作正在成形。
你好客氣。我都能在鏡子里看見我兩眼裡的大片混亂。我不知怎麼接受他,舒茨。他忽然提出把他的名字從我們合著的書上拿下來,他說這樣對我有利。然後他說,他妻子同意和他正式分居,意思是我和他的同居要抓九-九-藏-書緊時間籌備。要去找個單卧室的體面公寓,不能像我目前住的「塑料房」(他叫一切簡易輕便材料成批建成的樓房「塑料房」),他說他和我可以有個半公開的關係,我只需在他有客人來的時候消失一下。「半公開」還包括去一趟夏威夷,每周一同看一回電影。做|愛三次到四次,我煮三頓晚餐他煮另外三頓。還包括:讓全世界明白我們在相愛但不冒犯公德亦不蔑視法律。
我期待著。
我在想我爸爸寫作的樣兒。你已知道那次破裂。我送賀叔叔,一直送。我讓他看到我們青年男女的天地。是的,我要刺痛他讓他知道我是唾手可得只要他年輕二十歲。我明白我爸爸在破裂完整地呈現在他面前後他會幹什麼。他會更賣命地去寫。果不其然。我就在舒茨奮力待續的時候,想到我爸爸賣命寫作的模樣兒。他在運力,一再延長時限以證實他的年輕壯健。我因而有閑暇去想,樹林送別之後。
他一語不發,伸過手來拉我的手。他把我拉到他身邊,說,不許胡鬧,聽見嗎?
我說:那個鄉下女孩呢?
他並不是向我走來。他走過我,關上窗,小聲說他怕我著涼。太危險了,白浴衣裏面就是那個女乞丐。
激|情不知去了哪裡,怎樣也搜尋不出來。但我知道它肯定秘密藏在我身體的哪個角落。
我在這當口憶起了一個村姑。是在賀叔叔送我去火車站的路上。她同兩個年輕女人一塊兒,另外兩個背著半歲的孩子。他們仨一同用那樣的眼睛看著我。就是女區委書記問我「你是誰」的那樣的眼睛。兩個背孩子的先收了眼睛,只有她遲遲不放過我。我覺得那就是她。究竟是不是這個女子並不重要,她可以代表,象徵那個女子。圓滾滾的肩膀,無拘束的乳|房和腰身,總是微張的嘴,滾燙的臉色。她一定是這樣子,這形狀和色彩。
在那之後的半年,我和宋峻停止了做|愛。不久,我們恬淡地談起離婚。
哪止「不夠美好」?不是量,是質。是本質的不好。你在佔一個急於求職的四十五歲的女博士生的便宜。本質是性騷擾。
我爸爸再次敲敲門。
我和他等著門外的父親走開。似乎一切只待他走開就會發生。他感覺到我爸爸是我和他關係和輩分的坐標。
這是旅館服務員送開水的時間。把空了的暖瓶取走,換上兩隻盛著鮮開水的暖瓶。向來不先敲門,當你聽見嘩啦啦一大串鑰匙聲響,人與暖瓶已在你房中。
他將兩手枕在腦後,不斷補充他所知的細節。他說他去主治醫生那兒秘密打聽了:差點兒是癌。一場虛驚。
公用電話。一個人。
那,明天見?
不是敵人,我爸爸還不夠做他的敵人,沒有勢均力敵的平等。
五分鐘后我在賀叔叔的套間里。我給我媽媽打電話,說我爸爸的胃出血已止住,主要是寫作的長期神經緊張所致。我說:媽你儘管放心,白骨精對爸爸照料得還不錯。我必須按我媽媽的叫法稱我爸爸的情婦「白骨精」,我媽媽才不覺太孤立,才認為我孝敬她。我又勸她離婚拉倒,反正我爸爸這個男人給誰也不會帶來幸福,讓白骨精去受受他吧。我媽媽問,帶著輕微哀號:白骨精有沒有幫他把煙戒掉。我說:放心,白骨精要爸爸不喘氣,爸爸就不喘氣;煙一個月前就戒掉了。我媽媽的哀號蠻起來:還是白骨精有本事啊!這些男人。配什麼好女人啊?就配白骨精去跟他們變把戲呀!那你再讓白骨精替我發一句話:叫你爸爸立刻同賀一騎一刀兩斷;他不是聽白骨精的嗎?請白骨精幫我最後一個忙:禁止他再為賀一騎寫一個字!
他已開始昏花的眼睛有那麼多感激。他感激我從不點破什麼。不像我母親,在賀叔叔走後大聲講給我爸爸聽同時講給左鄰右舍聽:他還要怎樣啊?誰欠誰他搞清楚了嗎?!打他一耳光怎麼了?他剝削你那麼多年,剝削你那麼多才華心血,不抵那一耳光?!你還剩幾年給你自己?你自己的長篇短篇呢?這生這世還有時間寫嗎?有什麼了不起——當上人大代表了,更好了,以後一個字不用寫照樣掛著名作家的牌子!你怕他什麼?不就扇了他一個大嘴巴嗎?大不了叫他扇你一下。然後你可以向全世界宣布,賀一騎的書上連一個逗號都不是他寫的!他在政治上拉攏你,就為了能一輩子收買你,壓榨你!我們是社會主義,作興這樣拿人當牛使嗎?!
是的,是賀叔叔讓我爸爸明白:那一記耳光是有記載的,在他們彼此內心,在成千上萬人的目睹耳聞中。他讓我爸爸明白:他的驕傲和榮譽可以被滅除,可以被貶為零,但不可以承載我爸爸那隻巴掌。
他仍說婚姻是沒有辦法的事。他說:你肯定知道我和我老婆是靠分居維繫婚姻的。你該懂事了,不能胡思亂想。宋峻不錯嘛,大不了多回父母家過過。他的手繞過我的脖子,在我另一側肩上輕輕拍哄。他說,你知道賀叔叔只能做你的賀叔叔。
他說:想想一輩子要聽你這樣不知輕重的話,真無望。他讓我明白他那父輩的寬厚之愛,他的皺紋告訴我別的什麼。它們在告訴我:我也在敲詐。
我仍是不時去賀叔叔那兒找我爸爸。他搬家了,住了半層小樓。是待遇。又有了卧車。又有了大小名流的客人,在他家談風雲或風月。我漸漸也是重要談客之一,在有人對金斯伯格或德庫寧起勁的時候,我會不男不女地指手畫腳、同人辯論,我會玩世不恭地笑。卻在某read.99csw•com一刻,回首或抬頭,我發現賀叔叔在看我。
我不知我到時脫口會講出什麼。
誰來打開這門?
他說:一個字不識。他笑。明眸皓齒在不明不白的傍晚灰色中。
謝謝。它是舒茨送給我的情人節禮物。是我唯一的一件新衣服——其他我都是從舊貨店買的。逛舊貨店很有趣。
正常的人,之於我,是除卻我父親播種在我身心中的一切:易感、良知、奴性。
不僅僅是要擺脫舒茨。實質上,我對他很不舍。我說過:許多年後,我會常常坐在他墓前,輕輕的一陣遺憾。遺憾是那種輕輕的心痛……我不願離開他,但我要擺脫。
他明白我其實在說什麼。我穿著旅館的白毛巾浴衣,他在昨天穿過。他天天穿的。他說別胡鬧,婚姻都是要湊合的。像你爸爸這樣不肯湊合的,只能更遭罪。
等我洗了澡,邊梳理頭髮邊看電視的時候,賀叔叔回來了,手裡拿一盒生煎小包。他說我曾經最沒出息的樣兒就是在那一分鐘火車站啃雞腿。那麼好看的農夫式的笑臉再次出現了!
我發現我流淚和微微窒息。
我盡量地笑,說:你問航空公司去吧。不是從那兒打聽出有一名東方女性旅客去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面試嗎?
我對他說:舒茨,給我一次機會,我要做一個正常的人。他知道有一個傷痛,卻又不知傷在何處。其實並不止我一個人,假如他愛的是另一個和我年齡相仿,來自社會主義中國的女子,他都會感到她那無法探知的傷痛。我們的整個存在就是那無所不在的傷。因此那傷並不存在。我在自我矛盾,我知道。非母語,自相矛盾以致含混不清,都得到了原諒,我總在你臉上看到你的原諒。你的不驚訝,你的眼睛有時像聖像的眼睛那樣不驚訝,司空見慣。其實語言從來沒有準確過。語言的含混使南希和柯林頓,使律師們不失業。
沒有。他絕不來吻它。不吻她。他等她發泄完。
我需要好好地想,在一個人也沒有的雨天里。
現在他白髮蒼蒼跪在我面前,拍哄我,求我再放過他一次,祈求我和他再一次錯過彼此。少婦要比女孩易毀得多。
大概是想擺脫恩典。大概想擺脫恩典之本身所含的訛詐和奴役。
這不是第一次。我爸爸和三十九歲的女生在他房裡戀愛時,我就到賀叔叔這裏來用浴室,也領宋峻來洗過。賀叔叔不在時,他關照服務員放我進去。
賀叔叔打了個狠狠的手勢,讓我和他進一步潛伏。
他一直拍哄他心目中的女孩兒。見仍是止不住淚,便移到她對面,在她膝前跪下來。第一次,他和她相互戀想的二十多年中,他第一次叫女孩兒乖乖。或許我聽錯了,僅僅是希望他那樣叫,一聲比一聲鄉土氣:乖乖、乖乖。
三個人還是這樣站成個三角。暗中,我期待服務員突至,門被突然撞開,讓一切都呈在我爸爸眼前,一切都不可解釋。
我要做個正常的人。
我爸爸起初還聽,漸漸不聽;漸漸不聽也聽進去不少,於是抓起煙缸扔出去。他本沒有靶子,卻准准砸在我媽媽的小腿上。我媽媽倒在地上,我和我爸爸去扶她,她開始哭她自己犧牲在我爸爸身上的一生。開始哭出另外一種嗓音,那樣開懷的大悲大怒,我們從不認識。
這一時間,我愛他愛得只想死去了。愛從恨中騰空而起,帶著恨的力量。我願拿一切來換他的一個真切的擁抱和親吻。一切都不抵他那隻殘手的撫摸。我愛這個早就能毀我卻不願毀的男人。所有的意願和意志,都在這「不毀」中。
他?把它的殺傷力歸結到我非母語的偏差上。他不計較我用詞過猛。一向原諒,像你。
你看,我混亂吧?
我感到長久長久以來,我就是為這笑所照耀,為這束目光的沐浴所活著的。王琛白那座巨型雕塑被矗在博物館門口,是1974年。我從各個角度看它,多麼平庸拙劣的產物,卻放射著理想。你喜不喜歡它有什麼要緊?你的不喜歡早就被否決了。
對於我爸爸和賀叔叔的這部重大合作,他們不斷挑剔,提出修改建議。它足夠我爸爸干到死。越寫不完,我爸爸越是負疚,似乎是他延誤了賀一騎的再次成功。有時我和已成了我繼母的女生交換一個眼色:他坐在飯桌邊背誦他寫的一些自認為精彩的句子——他忘了這些句子他已對我們誦過許多遍了。他已用盡了才華,只靠還願或還債的單純願望在拼湊字句。每一筆畫都生生被擠壓出來,偶爾擠壓出一兩個好句子,他念念不忘,以它們鼓舞自己,去繼續擠壓自己直至他或作品完結。一寫八年,那一巴掌殘留在他人格上的污漬,他只能這樣去揩。友情只能這樣存在下去,帶著深沉的破裂,帶著還清和不可能還清的債務。我爸爸盼望他和賀叔叔兩清的那天:他忍受裂痕,卻不必再忍受那淡淡的無恥。
他孩子一樣看著我。皺紋多妙啊,你沒注意到嗎——老人的皺紋是先於他的面孔生髮表情,面孔沒惱皺紋早已惱了,反之,笑也是皺紋先於五官快樂起來。條條皺紋都表達著他孩子般的委屈:難道我不值得你這一點信任嗎?你躡手躡腳地遠行到千里之外,躡手躡腳地在我身邊向五百多個大學發求救信號。他什麼也沒責怪,皺紋已表達得很清楚:他不懂為什麼我一直在搞鬼要離開這所學校這個城市。
根本看不見我的指手畫腳和玩世不恭,他只挑他熟識至極的看。他只看見我的六歲、八歲、十一歲,最遲是瓜棚read.99csw.com中的十八歲。只看見清氣逼人和不知何來的一點兒野蠻。他也就純情和年輕了。隔著許許多多失之交臂,他眼睛溫溫地照耀在我已死去的那部分。只能是這樣的表達了。
也許。
我爸爸說:是合作。不是「替」他寫。我爸爸可不想當著我這個晚輩認那筆賬。
我說:你在巴黎開心吧?賀叔叔。
我爸爸走了。服務員也怠工。剩下的男女還不敢動。燈也不敢亮。他慢慢走過來。
他們不一樣。他們太年輕、太新,想舊些,反主流些。
第二天我起床時看見我爸爸已將自己塑在桌前了。我去兩扇書架后問早安。他心情不壞,稀疏的捲髮中繚繞著青煙,煙灰缸滿得要溢出來。他真的感覺蠻好,因為他從凌晨就開始工作,已在早晨到來時卸下了一點兒愧疚。經賀叔叔提醒,他明白債務還到一半就撂下是等於不還,利息只會一日日漲上去。
我說過。我現在還對你說,從四月十六號遊船的那個下午,具體些是從他當眾抱起我的時刻,我開始愛他。開始關心他每天的三明治是否營養充足;開始發現他的鼻樑多挺直正派,他灰眼睛里有羅素和培根,亦有街頭那孤傲乞賞的老樂師。我開始發現他一天天好起來的形容,他一天天多起來的優點。開始在一瞥兩瞥的掃視中,驀然看出他原來有那樣蒼勁清晰的側影。我知道他會來的晚上,期盼是突突心跳,是一身細汗。一切都出現在四月十六號之後。湖水暖起來了,我同他無言地走走,他膽怯似的,好小心地拉拉我的手。一陣慘淡的幸福。
有一點美麗。有一點恐怖。這個跪下的白髮人。
我再是蒼白一笑,說:爸爸,就是別太累了。
比如?比如要不要接受舒茨的求婚。還是告他。他和我是以性騷擾開始的。告他對我不利,對他也不利,但是尊重事實。他手裡現在還握著一個講師的空缺,但他要等我全面接受了他才把它給我。把這個被幾十個人緊盯的空缺給我,他必將失人心,必將承受更大的聲譽和人格的損失。我得到了暗示,他的犧牲應有價值,應有實在的等值的回報。
竭力地不碰我。竭力避免再犯火車卧廂那夜的過失。
我緊咬牙關,他當然最知道,也最知道他背叛來背叛去卻無力背叛他自身。他那動不動就作痛的良知、愧疚。
想想每件衣服里藏的故事!不過我主要為省錢。
我怎麼可能不愛他?三十一年前他進入這個城市時騎著棗紅馬,浩蕩的部隊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載著他。一色的粗布軍衣,一色的破舊與不合體,卻令這城市耳目一新。夾道歡迎的人群,四分之一是女學生。她們看著棗紅馬上的年輕軍官,看著他那銅像般的深色的光澤皮膚,那勝利者的眼睛。她們心目中自古襲承的公子哥兒式的男性美瞬間被糾正、更替了。再不是張生、梁山伯和賈寶玉,而是這個棗紅馬的馭手。這個膚色黝黑、骨節粗大、眉眼鮮明如民間剪紙的男子漢。「男子漢」的圖解就是他。她們著魔地看著他,有點怕。當她們發現他不僅是個指揮官而且是個著名小說家,她們更是愛慕得不可收拾。或許他無俊美可言,但她們認定這就是理想的俊美。包括他一口侉音,草鞋布衣。那時我尚未出生,我卻是她們中的每一個人,愛這偶像,帶一點兒敬而遠之。我對他的愛生髮得那樣早,早於我的出生。
我知道:我爸爸剛修改完第三稿;第二稿賀叔叔意見很大,紅鉛筆塗得稿紙頁頁挂彩。我爸爸只得重新來。
沒關係,就是沖雨來的。
突然忘了我想說什麼。核心,失散了。
也許,我原來要擺脫的就是我父親。
心照不宣,我們都沒去開燈。屋裡沒了那股甜膩的煙絲味兒,他戒了煙。他可以戒掉一切,包括那個同他做過一年愛的姑娘。我忽然很想知道那姑娘的樣子,剝凈衣服的樣子。
我從電話機上抬頭,天已黑,賀叔叔來不及把眼光從這少婦身上移開。有那種時候吧——你凝視得太久,目光如放出去的釣線,一時扯不動,收不回。目光已和眼睛脫離了關係,眼睛移轉,目光卻停留在那物體上。那物體有削薄的肩,不很明顯的胸部曲線,黑髮白衣,那物體承載和積累這目光,積累成了演變。它成了現在的形狀是由於這目光的沐浴和催化。目光中,它美好;僅僅由於這目光認定它的美好。每一份美麗都是為著一束目光的照耀,每一份皎好與成熟都是對於一束目光的報答。或是可知的,或是無知的——總有一束目光從一個方位探照過來,照著你。你的美麗不是公認的而是相對於這目光的。
是奴役。
沒有,我爸爸病了一年,醫生勒令他停筆。
他一直看著我。捻弄腰帶的手,導火索在這手裡緊緊鬆鬆。他當然明白我是沒辦法的。我愛他。並且,到了能夠表述、給予它的時候。
她哭著說:我還得再等一段,看看白骨精是不是真心,長久待你爸好!電話掛斷得那樣激|情,悲慟欲絕。
倘若這時門突然被打開,我爸爸會失去他女兒,卻再不需負疚。那一耳光打對了,只不過早打了十多年。所有發生的都有邏輯和來由,只不過順序有些顛倒。
我滿意自己的針腳,縫補是完美的。我笑笑,說他妻子也會滿意這縫補,會覺得兩個女人的明暗搭檔還不錯。我把四十五歲的嫵媚全湊足了,繼續嗔笑:我今天把這領口撕爛再由她去縫補,這樣就對稱了你說對吧?
我說你呢。
所有九*九*藏*書我做的,都根植於你們所稱的「戀父情結」。
我是說過。我從四月的遊艇上開始了愛情,迴避去看那開頭。我認真地告訴了他一次:我愛他。這三字只有第一次講是認真的。他沒聽過我講第二次。
隔著那道徹底的破裂,他們仍天天在飯桌上淡淡地談話,談遙遠的北京西單民主牆和「星星書派」。有時那個三十九歲的文學講習班女生也入席,一言不發地加入他們或深或淺的討論。我媽媽從來沒如願同她來一番語言決鬥,因為賀叔叔一句話就可以使旅館成為城堡,我爸爸在其中有充足的安全和安寧,去寫賀一騎的故事,賀一騎在獄中在瓜田的「基督山恩仇記」。
沒什麼,我就想去湖邊走走。
能不能行我一個方便,把就診改到明天?
有一點點混亂?
抱住剛剛講了「我愛你」的四十五歲女人。緊緊抱住她的誓言。然後,他降低下去。我發現這白髮蒼蒼的男子跪下了。
他的胸襟原不寬大。他只是表現得逼真而已。或許那般寬大的胸襟只不過是他的善意嚮往。真心寬容和超脫的他,是我在瓜棚金黃色燈火中看見的那個清瘦俊氣的中年農夫。那是他的還原,滿是人情味和快樂。還有豐富的情感常識。多自然和諧,與我或那暗中存在的村姑促膝坐在田畔上。
我笑笑說:你怎麼知道我去面試?
賀一騎——近六十歲的男人看著少婦面孔上的這個器官,在發射禁忌的詞語,在咀嚼膠姆糖那樣咀嚼「愛你」。他希望她別說了。他希望她說下去。直至嘴唇徹底不再是嘴唇,是純粹的生理器官。
你可以這樣推測。
很可能是一個好的前景。
他啞了一會,說:你都知道了——我不是泥做的,不是木刻的。
我笑笑說:你覺得是修辭問題嗎?
賀叔叔又說:真都認不得你嘍,長這麼大了。他去法國僅僅十天。
從他灰眼睛中,我還看見了我爸爸。
他笑笑說:注意你的用詞。
我爸爸看看我被一夜雜夢所染的蒼白面色。他伸出帶墨跡的手拍拍我的手背。明白極了,從六歲到二十四歲,所有的根梢末節都在他女兒的眼裡、心裏。所有的裁判。
我問我爸爸:要替他寫下去嗎?
他說他為我已斷了一切後路。他說許多好事的開頭都不夠美好。
有些緊張。感覺到什麼反常。他說他要出去買份晚報。我說我昨天熬夜翻譯一篇文章,說不定他回來的時候我泡在浴盆里睡著了。他哈哈笑,說:那我叫宋峻來領人。
什麼也沒問。
是我。
那過失。我從十一歲就知道這樣一個無懈可擊的人也會犯過失。從此以後我對這個可能犯過失的英雄著迷更甚。似乎在引誘他,以那份帶崇拜的愛,以帶謀圖的天真無邪。
賀叔叔甚至比過去更著名,不斷被請到電台和電視台,講些他「流放」的趣聞,透露他下一部巨著的規模,它將代言那個莊嚴謬誤的時代。他還偶爾出國;中國活著的偶像作家之一。
別忘了,我在這個男人面前隨時可以變回去,變成六歲。
我把兩個胳膊肘架在膝頭。浴袍心形的領口在少婦胸前垂盪出相當的空隙,他若想看進去,他能夠。我不知他是否趁了這機會。我的嘴唇還在囁嚅,講從小的我,少年的我,成年的我,都怎樣戀他。
所以我要想,以免在突然被問到時出來個意外回答。學校在女學生和女教師中做性騷擾的統計。是替一家雜誌做的。
我脫口而出說道:賀叔叔,我不能和宋峻生活下去。是長不了的。
我落起淚來。現在我回想,不知那淚是什麼意思。我嗆著滿嗓子的淚問:就不能愛我?
我們別談這個了,他可憐地說。擁抱和擁抱的一切後果使進了死胡同的談話歇在那裡。我在他第二次上來時感到自己不是那麼好掙脫的。我爸爸在四十五年前通過我媽媽給予我的這個「我」,可不那麼容易掙破、逃離。無法停止做「我」,無法破除我爸爸、我祖父的給予。那奴性,那廉價的感恩之心,一文不值的永久懺悔。
對舒茨?不恨。記得我講過,我不恨絕大多數人。誰配你的恨?只是小小要挾,撕毀推薦信,半強迫式的第一次和我做|愛。真的不恨。嚕嚕囌蘇要我吃多種維生素,在日曆上圈下我的生日的這個老舒茨。他對我背地裡奔忙,欲離開他統治的亞洲語言系只是哀傷地一笑。我感謝他的誠實和勇敢,把和他已形成血肉聯繫的妻子一點點摘除。他和我並排躺在床上,覺得我剛才的激|情很可疑。他可能察覺到我是借了那股激|情,而他是某種頂替。因為我從未那樣主動過。從不那樣,狠狠的。我冒出幾個不清晰的字,他猜可能是「我愛你」之類。可能還從我大睜的眼睛里,他連自己的影子也找不見。他懷疑到他從頭到尾在頂替,感謝他什麼也不問。婚姻本來是對愛情的頂替啊。
沒有。不過他有點猜疑。那天他看見我桌上沒來得及藏起的兩封信。是我求職的兩個大學的謝絕信。
我隨便地靠著桌沿,手指玩著自己的發梢,如無聊地捉尾的貓。我不時看一眼三尺外坐著的賀叔叔,嘴裏講著我爸爸吐血的事。清淡地講,悠遠地聽,都不去看一段垂危生命與茶几上這摞稿子的關係。
他站起身,稿子有磨盤重,被他吃力地搬到一邊,為騰出空位讓我坐。他朗朗笑道:又認不出來了,女碩士了嘛!
對於我的保護和愛惜。對他自己的保護和愛惜。多年來的那個企圖盤桓在他高尚的靈肉深處。我看著我多年來傾慕的這個男子,無意間九*九*藏*書迸出一個熄燈的小動作,一貫的高尚中迸出這一星點卑瑣和虛偽。再也動不了了。
多麼奧妙。
1980年9月,從法國回來的賀叔叔在旅館的院子里看見一個二十九歲的少婦迎著他走來。一身縞素,是那種看透各種艷麗顏色之後的單調陰沉。他皺起眉,眼睛從老花鏡上方看出去,看著少婦開始微笑。他坐的木椅是我曾坐過的,就在他和我爸爸離亂后重逢的那個早秋的黃昏。又是黃昏黃花。他膝上放著一摞手稿,上面是我父親的手跡,無可挑剔的、世代相傳的「嚴體」小楷,共有六十萬個字——幾百萬個橫、豎、撇、捺。賀叔叔一邊讀一邊以一支紅鉛筆在稿紙空白處寫下意見。他此時看出少婦是沖他來的。少婦叫一聲:賀叔叔,好久不見啦!
他說:你的非母語已經可以像你的母語一樣婉轉地傷害我了。他微笑不減,皺紋在申訴痛苦。
我全無提防,真就不懂他的話。我說:什麼面試?
我在替他縫外套口袋被撕裂的豁口。他從來不願講他妻子。他不想讓我在他分居的決定和這扯裂的衣袋之間產生聯想。溫存一生的妻子只不過想挽留,只不過動了武來挽留。他絕不願講她絕望的、歇斯底里的挽留。
勾引,中文里它亦太單薄。最美的事物都不應單薄,都拌摻一點邪惡。否則美得不過癮。麥當娜的歌,海洛因。愛情也一樣,深度和力度是從愛的負面來的,是從愛的陰影中來的。我愛賀叔叔,因為我恨得無力了。
我說:這字同我爸爸的一模一樣。我裝得爛漫無知。
謝謝。晚安。請留步。
不知道。如果知道就沒有眼裡這些混亂了。
是對於任何易感之心的奴役。對於良知。等一等。還有就是對於奴性。
你也聽得見雨聲?是雨點砸在電話亭上的聲音。
可能。
像任何地方一樣,系裡有政治,有宗派,我得小心。舒茨一直很小心,除了那次在遊艇上。
我笑笑,合作呀。得多少年!
當然不能是我。那就成了我和我父親合謀下的套。
鄉村女子敞開胸懷,反正燈熄了。他把她推搡到床上,發現她很嫻熟。年輕的女乞丐接受了他的四十斤糧票,現在他接受她的償還。
我說,當時你怎麼不告訴我——那天晚上我送你,在環城路旁的樹林里。他明白我提醒他什麼:別又錯過了。
什麼不是行乞呢?我不也用五百封信去行乞?我不是僅僅要乞得一份薪俸。它包括一日三餐、房租和車、醫療保險。每一個在電話中向你兜售某種彩票的男男女女,每一個按你門鈴來向你推行某種信仰或每一個在大馬路上發給你免費健康食品或要你行行好試用一下新型洗髮露或者上來攔住你向你賠盡笑臉讓你救救遠在非洲的孩子。誰和誰不是乞與施的關係呢。賀叔叔覺得我在行乞,也覺得我在施捨。這乞丐的驕子,最是通曉其中的人情。
我們習慣開著電視,管它在說什麼。我請他把外套穿上,看看縫補是不是服帖。他突然來一句:那次面試成功嗎?
因此我坐在三尺之外,所有的表白都浮上來:拿走我吧,因為我生來就是等你來拿的。
我需要想一些問題。
擔心我往湖裡跳?絕對不會。從我看了《讀者文摘》上的那篇文章——兩個人和一幫警察怎樣把那個爬到高速公路橋上要往下跳的男人勸下來之後,我覺得自殺很可能是件滑稽的事。沒讀嗎?那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是因為生日沒接到任何「生日快樂」的電話而做出自殺決定的,他懸在半空,悲痛地哭著說:連我的祖母都沒有打電話說「生日快樂」。很懸,自殺到一半被人勸住了。所以你別擔心,因為我開始想自殺究竟有多少莊嚴的成分,多少作態,多少出醜。
他又說別胡鬧啦,婚姻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對賀叔叔說:賀叔叔,我想在你浴室里洗個澡。
一定覺出什麼蹊蹺,我爸爸走走又回來,還在想那燈自燃自滅是怎麼了。他絕不會想到賀一騎也會金屋藏嬌。賀一騎一生沒被人捉住實實的把柄,對那個鄉村女子他從來不給你比捕風捉影更多的線索。我爸爸腦子裡閃過一萬個念頭也不會閃過如此場景:一個頭髮披散、套著他的浴袍的女人和賀一騎單獨鎖在房裡。他眼睜睜看著燈熄去。他斷斷不會想到賀一騎浴袍里的女人是他女兒。
也不可能是賀叔叔。其實他可以完全如以往那樣闊步走過去,「嘩」地將門敞開說:這丫頭在我這兒洗了個澡。他完全能這樣混過去,完全不驚動這個父親的疑心,假如他沒有那剎那的驚慌把燈熄掉。是什麼導致了他這個熄燈的動作?
他漸漸離開我,起身,要去開燈。我不准他去,讓局面僵持在曖昧的昏暗中。這時有人敲門,一聽便知道是我爸爸。剛按亮的燈又被他神經質地按熄。門外門內都靜等、困惑。不能再開燈了,更不能開門。大家都僵持著,停了呼吸和心跳。我爸爸在門外喊:老賀,老賀!怎麼回事,剛才燈還亮!……我站起來,緊緊浴袍。
我可以躲在我的英語用詞不當的後面,對舒茨說:那個開頭開得不好——我們那個開頭。在你的大辦公桌上。你把權力、利害全壓上來。如此開頭怎麼行?你算計好了,酒埋伏已久。
我爸爸在門外等。我、賀叔叔、我爸爸,暗中站成一個等邊三角。如同賀叔叔、我、舒茨眼下站成的三角,以及與宋峻和其他我連名字也記不全的男子們。冥冥中總是一個三角,賀叔叔永固在那個位置上。一切都是冥冥中,誰都不應負其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