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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我跟他已圓滿結束了。走出那走廊,這個始終暗暗在為我的童年和青春做伴的男性就真的過了時令。因為他那暗中陪伴,我從沒真正陪伴過宋峻。
需要那同樣的一撲——賀一騎在四十多年前那個槍聲冷落的夜晚朝著他母親的一撲。
淚如烈酒一樣在我眼中作燒。完了就好,我要做個正常的人。
賀叔叔沉默一陣,咽下很重一口氣和唾沫,一字一句說:沒有的事。
他被這個三十歲大幾的女子叫住,回過身。寬肩,沒有他父親那樣的高度,卻比他父親挺拔。他當然不知我是誰,正如許多人不知我爸爸是誰。他緊張地微笑,聽這女子問:你是來看你父親的吧?他不知這女人臉上的紅暈是怎麼回事,那深知內情的笑容是哪裡來的。瞬間就有半個世紀的熟識。正如他父親當年那樣走近我父親。我向他伸出手,說自己是誰誰誰。他裝著知道,笑得越來越放心了。他伸出賀叔叔的手掌——年輕未殘的,寬厚溫熱的,把我整個地握在裏面。我告訴他現在護士們攆人如攆狗,還是等三點鐘午覺時限過了再去吧。我說賀參謀長,我常聽你父親提起你。從你十八歲當兵,成養豬模範,到你進步兵學校,娶妻生子。
也許是的。不過我不可能愛他。很難說,誰給我們一次機會呢?
還好。看著你這樣永不吃驚的面孔,鎮定了我。耶穌基督那雙毫無驚訝的眼睛,什麼被做過的事和將要做的,什麼不堪入耳和不堪入目的,都不使他吃驚,都允許存在。你,也這樣;勾引也罷性|虐待也罷,不過就這麼幾樁事情了,都跳不出你的意料。你,我不時感到稍欠實體感。你不是完全具體的,猶如一切聖像。
只因為他是賀一騎的一個延伸,一個不同的延伸。讓我看到賀一騎極有可能是個平實的質樸的人。一個更合情理更貼切的賀一騎。是他的原本。他很可能有另一種發展和成長,就是他的兒子,本分、善良,有人的弱點,不具備那些被人或被自己製造的神話成分。
他意識到他父親最孤獨的年月中原是有一份短暫的陪伴和慰藉。他頓時意識到那故事更長更亂了。他帶些感動和不可思議,再一次,他把我認識一回。他已不想知道故事了。他已知道它了;這女子頭一眼看他時眼裡就是那由來已久的親近。
我爸爸看著那三行與他畢肖的嚴體小楷,臉紅得像雄雞冠子,眉毛頭髮全豎起來:我怎麼可能寫這種信?請求出國?我稀罕?!我父親的三個妹妹都在美國,我稀罕?!
賀叔叔叫我爸爸放心,第九章一根毫毛不用動,出了政治差錯有他賀一騎。
沒有。但我經歷了全過程。它可能比實際發生的更強烈。
半年後我爸爸接到出國訪問的通知。
我說去過的。因為偶然和順路。
我笑笑。大作品。他站下來,等他自己的呼吸跟上。他穿著不倫不類的白旅遊鞋,無風格但很新的灰外套,兩隻腳還是歪著,忍受著過去和未來。忍受那一點兒沒辦法的無恥。
她辛酸而甜蜜地說:他怎麼一下子老那麼多,才一年不見!她眸子亮晶晶的:他肯定還在為賀一騎賣命。冤家!唉。她嘆口熱戀者的氣,說,分不開的,都是冤家。
大約三分鐘。
我想賀叔叔從我嘻嘻哈哈的抱歉中聽出了我的真話。
李胖子是出版社社長。
我說:我帶你去走走吧。
他說現在才一點半,還有一個半小時我上哪去消磨呢?下館子也不能下一個半鐘頭哇。
他說,這兒可以走出去!他拽了我一把,我們「嘩啦」一下就出了樹林。
車到我爸爸住的那幢樓前九-九-藏-書,停了。他為我開車門。我拈著戒尺一樣的竹籤子,上面是最後的紅色果實。我攙扶他的右臂,半倚半偎地來到我爸爸門前。別忘了:我們可以藉著我們素來的輩分,依偎,攙扶,觸碰。
我爸爸愣住了。賀叔叔想把它看成一次「胡鬧」,再次笑笑,卻沒笑出來。他隱隱約約感到我從一開始就不那麼局外。
他倒是對替人作嫁、一筆勾銷的幾十年瀟洒慷慨。他鼓舞我地笑笑:等我寫出一部好東西,再參加作家代表團。我在你出生前就有一部好作品要寫,大作品!你不信?信?
我說,你挺像你爸爸的。
那個握手持續了很久。
我爸爸糊塗了,瞪大眼說:什麼信?
我微笑著,可能吧。
書?出版了。像百貨店出來一批雨傘,糧店出來一批挂面,正常,誰也不大驚小怪。挂面很陳了,雨傘也過了時令。那類小說人們一看就說:又來了,不就是「文革」中挨斗坐牢妻離子散?
知道。是你們的職業道德和職業訓練。
對我母親?我不記得我徹底敞開過,精神,肉體,都沒有徹底裸|露過,從十一歲的暑假之後。我記得我向你講過,她的連夜審問。
沒有。他中風了。賀叔叔從哪點看都不像個突然倒下中風的人。只摔了一跤。
我插到他倆之間。我說,是我寫的。我面帶那種表情:這世上原沒有任何大事,起碼在我們這代人眼裡再也沒有了。我說:有什麼了不得,不就是作家集合起來去美國趕一回集?跟去淝西趕集有什麼兩樣?!
十分鐘后我和他在那個環城林帶中。他已脫了軍衣,白襯衫透出紅色籃球背心。他不知道我和他父親在一個夜晚踏過這裏的草,觸碰過這裏的枝葉,撕裂過枝葉間的蜘蛛網。我同他父親,臂膀貼臂膀走過這兒所有竊竊私語的樹影深處的情侶。所有潛在暗地的情侶曾也視我們如情侶。像今天一樣,所有枝葉最茂密的地方,都不空虛。
似乎她還會有個開始:同我爸爸的戀愛、結婚、生女兒都還有待于開始。只要任何大禍降臨到我爸爸頭上。一旦社會或某種政治勢力開始不公正,開始傷及我爸爸,她的浪漫史便又會有一次機會,她的青春韶華會再來一個全新的開始。她不是失去我爸爸了,只不過在等待一切再輪迴來,一切都沒開始而註定朝「開始」靠近。我這次真正看到我媽媽精神和肉體中永遠存在的那個少女。那個初見我爸爸,在書中夾著「我要嫁給你」字條的少女。
怎麼就走進樹枝封死的地帶?!他說:沒事,跟我來。我頭上沾了蜘蛛網,他替我撕了去。那種熟識真不可言喻。我抱歉帶路帶得那麼糟。他又笑,跟我走吧。
你認為還有必要再赤|裸些嗎?再除去些忸怩嗎?
興奮了一陣,摸不著頭腦了一陣。他新夫人開始拿著隨信寄來的二百元「置裝費」跑布料店,扯料子給我爸爸做出國行頭。我爸爸有一天拽我一塊去路燈下看老頭們下棋。其實這已成了他唯一力所能及的體育活動。他對我似乎不經意地說:我不出國了。
他說:你和我爸爸相處的時間比我跟他長多了。比我媽跟他也長多了。我跟我媽,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他。
你看,我們共和國的中國人經過三十多年,早已習慣去聽那些沒被嘴唇和舌頭印製出的詞句;那些真實言辭唇齒是無法亦無力鑄造的,它們的鋒利形狀、精準意義全在你的聽覺的接受力之外。
沒有考慮出頭緒來。
一抹兒冷笑從我臉上「嗖」地過去。賀叔叔也給冷了一下,朝我看看。
我對賀叔叔說:我爸爸https://read.99csw.com投奔蘇北解放區的時候,口袋裡有張去美國的船票。誤了那班船。四年前他的小姑給他寫信,說要送他一張機票。他說那張機票不能再作廢,給我女兒吧。他不想去美國,我想他去。我想要他把這裏的事都停了:寫作也好,生病也好。
你不知他看著我的眼睛。就是「此生是沒辦法了」的那種眼睛,那種笑意。皺紋、白髮,那麼好看,就是「但願有來世」的那種笑容。我拿著最後一顆紅果子,它在彈性的竹籤子上顫顫悠悠。我讓他看到這是最大最紅卻是最後的一顆。當然我們談的是某某最新的一篇評論,說的是我在學校的、他在省人大常委交椅上的所見所聞。
後來的事就全是「據說」了。
我嬉皮笑臉把剩的那顆紅果子往他嘴邊一杵:吃不吃,賀叔叔?
在書出版的兩個月以後。
旅行?旅行恐怕也不幫什麼忙。再說旅行既需要錢又需要時間。我兩樣都沒有。
我打著飽嗝,替我爸爸吃的那份哽到了胸口,令我昏頭漲腦才同意她的「冤家」之說。告訴她:別瞎操心了,讓你那幾個媒人勤快些,多弄幾張照片來我先幫你打個分你再去跟他見面。現在公園裡晚上有老年人舞會了,沒看那些飛蛾亂撲的路燈下老男老女跳「倫巴」跳得塵土飛揚。她靦腆地說:同一位教授去過一次,鞋吃不消,新高跟鞋進去就成舊的了。
我不知道自己散漫無聊的樣子被人瞅了去,我走在碎磚塊上,存心讓無目的的散步添了些險峻。似乎城市到處有在拆或在蓋的房子,大樓。大車小車都走得慢許多。到處有我這樣亂走的人:知青們自作主張地從農村和邊疆撤回城裡。遊魂一樣的步履、老大不小的年紀,自己也嫌自己多餘。只有等,等著任何事發生:車撞著一個人也好。
我說:白骨精也不對,知道爸爸是有家有老婆的,天天往講習班跑,媽你反正解放了,剩下的讓白骨精去操心,收拾殘局。
是的,我愛的是神話中的賀叔叔。
我的繼母把我們引進去。她鼻側有條淺淺墨痕,顯然在替我爸爸校對稿子。我爸爸倚在鋪著狗皮的藤躺椅上,身上架塊板,上面擱著紙墨。從他胃被切掉四分之三后,就改為這種寫作姿態了。賀叔叔喘著叫他別動,躺他的。兩人都在我眼前老下去。
我趕緊岔開她,問教授是否禿頭。我說不禿就好。卻是再岔不開她的心思。不知從哪裡打聽的,她知道我爸爸和賀叔叔之間所有近況。基本真實。她逼我再講一遍。我無滋味透了,樂呵呵說:書的確快出版了,去美國的作家訪問團中,也可能有我爸爸的名字。然後我說還要和宋峻繼續離婚長談,非走不可。
賀叔叔從衣袋裡慢慢抽出一張信箋。他說:他們寄回省里來了。
電話不依不饒:不是說你挨了你那朋友一耳光之後,差點兒自殺,就是褲帶不夠結實?
他「噢」了一聲,險些驚飛一馬路悠哉的人。又抓起我的手握一回。
和賀叔叔的兒子是在醫院門口分手的。他用我給他的紙巾狠狠擦汗,剛歷一場險。他明白他和我不近情理的親昵是因為他父親。他甚至察覺我和他父親的真實關係。我們握手,知道從此永別。
一個人了。我可以漫漫無際地走、想。可以買串糖葫蘆,啃,東張西望。五顆山楂果里三個有蛀蟲。我想到賀叔叔剛進城的年代,女學生們用口琴吹蘇聯歌曲的年代。然後,手風琴奏阿爾巴尼亞的《萬歲地拉那》和朝鮮的《萬景台之歌》。都那樣,你唱我的歌,我唱你的歌,朋友一場,真誠地相九九藏書依為命一場。
還是去了。特意扮成個喜洋洋的模樣,買了兩罐時髦的濃縮橙粉。我知道女區委書記來盡了一星期為妻義務,剛剛離開。
就在我爸爸給賀一騎的第二個耳光在他身心內即將成形時,我及時中斷了它。
我不知望著我的那雙眼睛從「豐田」卧車的茶色玻璃後面來。我不知賀叔叔那樣感慨萬千地看著啃糖葫蘆的我。車到我跟前了我才發現是他。他在半開的窗后對我笑笑。我手裡還剩一個完整的冰糖山楂果,鮮紅剔透,不知心裏是否有蛀蟲,他叫司機停車,叫我上來。
我問為什麼。
繼母端來了茶和一盤削好的蘋果。蘋果斑駁銹跡。他們的錢只夠這水平的生活。賀叔叔說:李胖子說三個月以後保證出版。
我把他這話想了一會,說:在他住的那個瓜棚里,床頭上擺著你和你媽的相片。其實我對此的記憶很不可靠。是有個蒙塵的鏡框,裏面是些影綽的人像。
他自顧自離開那個棋攤子。裝束同街上任何一個老頭都差不多了。曾經那些標新立異、別出心裁全沒了。那種飄灑和憤怒,都沒了。頭髮也不卷了,因為沒有多少頭髮可卷。處處可見他在我繼母手下的服帖。在賀叔叔和世俗以及主流社會的主宰下,他漸漸有了一個渴望:他要做一個正常的人。他再不要惹是生非,背叛成性;他只要安安生生做個正常的人,其次,有個正當職業,叫作家。
非常家常的語氣,賀叔叔仍是聽出了意思:該是還清的時候了。你也好,他也好。該是給他些公道待遇的時候了。該是安慰他,平等地跟他做朋友的時候了。接納他入訪美代表團,僅僅讓他感覺他沒有白白誤掉三十多年前那班船;三十多年,不是一筆筆從日曆上白白勾銷了。他該得到一個起碼的名分:一個中國作家,儘管默默無聞。
只看見他的氣色、氣質,那隻手。火車那夜撫摸過十一歲女孩的手。
賀叔叔說:你老兄想出國訪問,直接跟我提嘛……我知道這是個待遇問題,跟分房子差不多。不過你去跟文化部寫信請求……
他看著一個老頭「啪」的一聲落下棋子,說:我有什麼作品啊?一個人管自己叫作家總得有作品吧?
他和我相識相知,什麼過程都不需要。不需要介紹和手續。年輕時代,原版的賀叔叔明白這女子肯定有什麼心病,有講不出口的感情。她對他父親的感情他在猜測,在猜透之前他已深深感動了。她幾次在講到他父親時都是噙淚的。那份深厚和複雜使他感到一個很長很亂的故事。
他呵呵地笑起來,還原了那個帶我去上海的賀叔叔。他有點無法招架這個眼神複雜的女子。淺藍的連衣裙是舶來品,緊貼胸腰,半點曲線都不瞞他。她是為冥冥中一場邂逅而穿扮的。她還算有看頭吧?無論如何是他經驗之外的女性。
我滿意話題總算離開了我爸爸。
賀叔叔說:你老兄激動個啥!知道你清高,不來求我,一輩子不肯求任何人。我了解你;還有比我賀一騎更了解你為人的嗎?不了解你我能幫你?沒我幫你你去年離婚能那麼利索?我氣你在哪裡——有話你該先跟我說,寫這種信!又讓我措手不及!
我爸爸說:媽的他事最多!中央來個文件他就要我改這改那,掏兩塊錢買瓶麻油來,叫我把第九章全拿了!
他又看一遍信,發現第一遍漏看的一行字「鑒於本人文學創作的資歷(與賀一騎合著的長篇小說即將出版)」,他太陽穴上凸出一道霹靂形狀的紫青血管。他從狗皮躺椅上彈起,說:我怎麼可能去討賞?!
以那個少女的痴痴口九_九_藏_書氣,她講起她最近一次偷偷見了我爸爸一面。不是那個「偷偷」,是不驚動他,偷偷從雜誌攤的書報架後面,半貓著腰去瞅他。完全是少女自己娛樂自己的躲貓貓。她撅著已松墜因而大而失形的臀部,眼睛從雜誌砌成的牆縫瞄準著我爸爸和新夫人。
我按捺住自己的勃然大怒。嗓音如今天在美國學生面前講中國當代文學那樣無關痛癢。我說:爸爸,你們還沒完?
不是醫院的探視日。護士長叫兩個護士攆我下樓。我說我從很遠來的,她們說從美國來的也不行。病人都在午睡。我最後請她們把禮物代病人收下,踽踽下樓去。她們以為代收禮品意味我放棄糾纏了。我卻很快回來,穿過午睡中充滿深沉鼻鼾的昏暗走廊,找到賀叔叔的軍人病房。床頭一個輸液架,淡黃管子里的液體走動著,連著他鬆鬆搭在床沿的手。那隻手很大,沒有黑斑和皺縮的皮膚。它若醒來仍能給我最溫暖的撫摸。它還透著少壯。他儘管老了卻還有種少壯的氣質。
讓我們來看看,已到了哪裡。已經離了婚,已有了媒人。我母親一向不難看,偶爾的,只要她願意,還可以是好看的,她要我每星期至少回去吃三頓晚飯,另外三頓可以在我父親那兒吃。她總是邊燒菜邊問我爸爸的事:胃沒有出血吧?是照醫生說的一日五餐吧?聽沒聽她話向賀一騎罷工?她很少問爸爸新夫人的長短。但她在暗中同她競賽:把爸爸最愛吃的幾個菜,反覆雕琢,越燒越妙。然後大著嗓門叫我「吃啊吃啊」。我知道她如此粗起嗓門粗起舉動是另一種哭法。她眼底下心底下都是淚,卻不再落了。她有時也明白一會兒,說:要是我不在賀一騎和他中間插一杠子,恐怕也不至於讓他最後下決心離開我的。
他說:你去過那裡?
我很長很長時間沒見他了。在忙著辦出國的繁雜手續。告別故土是個非常冗長的過程。最難最沉重的部分是告別他。
賀叔叔咬牙切齒,說:沒有的事。
電話堅持追查:你「文革」中沒挨過打?不是打斷你一根手指。
他聽不見我,說他自己的:老賀他一直很講義氣。不過呢,我有什麼資格代表中國作家?人家問起來,我寫了幾十年在寫什麼我拿什麼去對答?我把老賀這本書修改完就好好寫自己的作品。還有幾年,還寫得動。
我笑嘻嘻地說,你偽造了我啊。
賀叔叔說:打我的人不少。哪裡記得清呢?
什麼都是賀叔叔的:轉身、甩手、步伐。眉宇間的純潔。在瓜棚里偶然出現的,卻是滯固在他這兒。那在瓜棚時期回到賀叔叔身上的質樸,在他身上是定形和永駐的。似乎本末倒置,他是賀叔叔的原版。
據說一天賀叔叔在他那副省長待遇的小樓里接到一個電話,問他推薦的一位訪美作家代表是否在「文革」中有「打、砸、搶」行為。賀叔叔說,「文革」嘛,不打不砸叫什麼「文革」,哈哈哈。電話追問:聽說他在批判鬥爭大會上跳上台,當眾打了一位著名作家;聽說他和那個著名作家一直關係密切。賀叔叔說:有這事?電話說:聽說被打的著名作家就是你。
他低一個聲調說:他從來也不需要我們了解他。
需要某種實現。
她卻說,知道為什麼我答應同他去跳舞嗎?因為他讀過你爸爸那本短篇小說,我問過很多人,沒一個人知道你爸爸寫過「自己的」書。你四歲那年出的,後來運動來了。反右傾來了。賀一騎來了。你爸爸,唉……
他心平氣和地對追上他的我說,老賀的心他領了,因此他更得幫他把這部小說寫完。
樹林越走越迷read•99csw.com亂。他以為他有軍人識途的本能。他說對不起得往那個方向走走看。我毫無意見。地上有一隻短絲|襪,草叢裡有塊曾經被當成褥墊的報紙。這個女子體內突然出現一陣從未有過的緊迫。她給他看見這緊迫。他額上沁起一層汗。四十齣頭的男性形骸中的賀叔叔緊迫地對我笑一下。他紅色籃球背心上的「6」字貼上來。我一下懂得那緊迫是我成熟的最後一個信號。
卻沒完。在醫院大門口我忽然碰見一個人。一身草綠,臉膛黑紅。是個中年軍人。那種來自邊疆缺人煙地區的懵懂目光,那種橫衝直撞和開朗眉目。我一下子認出他是誰。他是我童年見到的賀一騎。我心目中永不泯去的少壯的賀叔叔。
我這才知道我媽媽的「孟姜女」演了那些年,現在也未必停止了。
我爸爸語不成句:你怎麼可以……偽造我的……
我側轉頭來,看著賀叔叔最動人的年代。同瓜棚里那個成熟、黧黑的賀叔叔一模一樣,體嗅也那樣微帶油膩。他的左側臉頰上有粉刺留下的淺坑,脖子上也有一些。我的手似乎已出動,去觸摸年輕的賀叔叔的這一側臉頰。它的毛糙使賀叔叔回到雕琢和凝練之前。疤痕總是先於光整的肌膚感知任何觸摸。它們先變了點色,難以察覺地蠕動著。他不得不向我轉過臉,阻止我的目光再觸摸下去。他母親的眼睛和眉毛,他父親的鼻樑和嘴唇。但賀叔叔的少壯形態完整地附在他身上。你甚至看不見四十多年前的那個晚上:遠處還有一兩聲冷槍,在擊斃逃跑的俘虜或某個哨兵警覺得抽了風。仗打到一半的那個晚上,他的父母如何把相互的神形輸注一處,蘊成了他的最初。看不見他強悍的母系來源在他身上怎樣就讓怯了,只剩了那榆葉兒形狀的眼睛和略焦黃的眉毛。所有對他神態動作支配的,是他父親。他用他父親的眼神看看我,但假裝看的並不是我,是我這一側的風景。然後他以他父親的笑容寬闊地笑了,說:我們往回走吧,快三點了。
是嗎?我吃了安眠藥,只睡了半小時。
需要從他頭的側畔去看樹梢空隙中那一孔藍天。隨著他猛獸般的動率那孔藍天忽大忽小。需要解除這股緊迫感。我頭暈眼花,看著急促尋路的少壯的賀叔叔。
我說:誰比你寫得多?
她大喊大叫地讓我「吃呀」,我知道我得吃足我爸爸那份。得吃到我倒胃口。但這不顧死活的吃是對她那份未盡的情分的撫恤。我知道她最大安慰是聽我不經意地談我爸爸新夫人如何笨手笨腳地切生薑,切進去半片指甲。我對她講,我爸爸和新夫人大吵一架,為了賀一騎辦的黃山筆會。我媽媽聽說我爸爸謝絕做第一貴賓去參加,而新夫人認為他不近情理,兩人悶聲悶氣吵得不可開交,以至一個赤足離家出走,另一個赤足去追。我媽媽幾乎是幸福地聽著。我只要想要她幸福,就誇大我爸爸和新夫人的齟齬。她甚至會煥發出小姑娘的容光,低低嘆道:再來一次「文革」就好了,他再給關起來,看誰把每月供給的五個雞蛋腌起來,一個不捨得吃,一次次坐長途汽車牛車馬車,把腌蛋給他送去,看誰能給他送四年腌蛋,連獨輪車都坐過。
她說:等著瞧,看他再倒霉挨整誰也不理的時候,誰會真心等他。
他給嚇著了,一臉不合適。我笑著說:你父親就跟我父親一樣,走吧!我手裡已有了證據:那本書。漢磚一樣。我一直背在包里,為一個儀式的完成似的在讀它。書上有他父親和我父親並排的名字,A角與B角。我手指點著兩個名字說:喏,他是你父親,他是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