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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常恐秋節至 A4像廬山之冢

卷一 常恐秋節至

A4像廬山之冢

「吳太醫,無論是禍是福,都不妨直言相告,我們只想知曉實情。」我盯著他。
人們傳說公主與衛青早就互相鍾情,在平陽侯活著的時候就如此。我對流言嗤之以鼻,他們相差八歲,誰會愛上一個長他八歲的女人,即使是公主。
衛氏是當朝僅存的外戚,皇上雖然天恩莫測,但不管是論舊功,還是看著太子的份上,都不會對衛氏恩斷情絕,只要一旦據兒登基為帝,衛伉他們便可保得一世富貴。
霍去病是皇上心中最重的那一份情結,是皇上少年夢的化身。他墓陵的外形是祁連山,匈奴人的神山,大漢的西北長城;而衛青的墓陵是廬山,是漠北隨處可見的穹廬和山丘,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我起身去看衛青,她則悄然退避。
或許是多年來的患得患失,讓衛青過於擔心了。
死亡,在我這忽起忽伏的一生中,已經見得多了。
「姐姐對不住你,」我的淚水一顆顆落在他探出被子的手上,「這一生我都在向你索取,要你為我拚命,要你為據兒委曲求全,要你忍耐……青弟,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我卻什麼也不能回報……」
read.99csw.com對不住,青弟,我們走得太遠了,遠得再也無法返回。
霍去病十七歲從軍,首戰便以功封侯;二戰,獨自統率萬人之旅,直搗皋蘭山,六天轉戰五部落,奪來匈奴休屠祭天金人;三戰,皇上特授他為三軍統帥,衛青和李廣只能配合他側翼作戰。
衛伉今年才二十齣頭,一步都不曾踏出過雁門關,雖然十幾歲就跟著父親在軍中歷練,但周圍人處處讓著他、順著他,讓這個不到十歲就因父親軍功受封宜春侯的單純孩子沒有多少長進。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漢家軍與匈奴決戰漠北。
我不是今天才知道衛青的身子骨弱,多年在苦寒之地征戰,起居無常,酗酒,飲食不當,令他少年時底子單薄的身體再也扛不住了。
他只是緊握著我和平陽公主的手,灰黃的眼睛里浮出淚光:「陛下,公主,老臣身後別無牽繫,可伉兒等三子年幼無知,既無才略,又不通世故……」
但只過了一年,皇上便將所有的寵愛都轉賜給霍去病。
「侯爺,」公主坐在床畔,握住衛青的另一隻手,從容微笑,「九_九_藏_書皇后剛剛告訴我,皇上命人加速修建像廬山之冢,與霍去病墓相距不遠,一起拱衛茂陵。侯爺你看,皇上從來就沒忘記你的戰功,在他心中,你和霍去病的分量一樣重。」
吳太醫咬了咬牙,終於開了口:「侯爺脈象微弱,久郁于中,氣虛色黯,病入膏肓,恐怕針灸藥石都已經無濟於事了。」
我偶爾也有過疑心,成親后他們形影不離,衛青對平陽公主言聽計從,而那個曾經愛熱鬧愛宴遊行為不羈的女子,有時竟在他面前顯出小鳥依人的嬌羞模樣。
元朔五年,衛青奇襲高闕,險些活捉匈奴右賢王。
六年前,皇上酹金奪爵,一口氣廢了一百多位侯爺,衛青的三個兒子也在此列,曾經轟動一時的「衛門五侯」,一除三廢,轉眼間只剩下衛青這個長平侯。
「侯爺不必掛心,伉兒的宜春侯雖被奪爵,但我與皇后必定向皇上進言,讓伉兒以世子的身份繼承長平侯位。」公主安撫著他。
「青弟,」守候良久,才看見衛青微微睜開雙眼,我突然覺得鼻酸心痛直摧肺腑。姐弟七人中,我最疼的是他,如公主所言,我read.99csw•com們倆實在太相像,從外貌到內心,「青弟……」
平陽公主也許見得更多,她的父皇、母后、兄姐、兩任前夫、兒子,全都棄她而去,而她仍然堅強自信地活著,當然,背影上也有她不能自知的落寞。
「說吧,陛下恕你無罪。」平陽公主催促道。
幾年來,給衛青開藥方最多的就是這位來自南方的儒醫。我知道,不到束手無策,他是絕不會承認自己對病人無能為力的。
怎麼可能一樣重?
「陛下,」他吃力地抬起手,拭掉我臉畔的淚,「陛下言過了,這一輩子都是陛下在守護老臣,老臣何德何能,能受恩如此深重?」
平陽公主陪我走入長平侯府的茶室,叫來宮中最好的吳太醫,他從衛青的卧室剛出來,低頭凝思,一臉愁容。
況且,掐指算來,衛氏之後中,我還有幾人能夠倚賴?
我在傍晚輕車簡從,悄然出宮。
此刻的衛青好像既不關心皇上怎麼想,也不關心他陵墓的外形有什麼寓意。
皇上有意讓霍去病活捉伊稚斜單于,將所有善戰之士都發往霍驃騎帳下,打算要成就他震古爍今的戰功。不料伊稚斜單read.99csw.com于聽了一名降將的獻策,集中精兵,在漠北設伏,意圖圍殲兵勢較弱的衛青,跋涉千里而來的衛青苦戰得勝,追擊單于直至闐顏山趙信城,才大勝班師。
我與平陽公主都無語,甚至連對視都沒有。
衛青的房間里縈繞著濃郁的藥味,數名使婢在外間輕撥紫泥炭爐,蒸煮葯汁,留神不發出一點聲音吵醒病人。屋外的架子上放滿千金難求的珍物和奇葯,就算是太醫院和皇上的丹房,也未必有這麼齊全。
除了衛伉和公孫敬聲,其實我別無選擇。
我在心底嘆氣,一樣重……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十七歲的霍去病跟著衛青出征時,衛青已經在雁門關外領兵與匈奴廝殺了六年,一改大漢對匈奴每戰必敗的恥辱史。
我明白他的意思。去年春天他就說過,不希望衛伉、衛不疑和衛登三個兒子入朝做官,因為這三個孩子都才具平平,雖不像公孫敬聲那麼招搖,但也是不知人生多艱的公子哥兒,以此庸碌之才,居萬眾矚目的高位,一旦皇恩不再,只怕有性命之憂。
侍女打起帘子,平陽公主從簾外走進來,片刻前的淚容已經不見了,她重新補過https://read.99csw.com妝,又恢復了一貫的明艷,這才來見衛青。
衛青的淚水終於流了出來,他輾轉著,極儘力氣,在枕上重重地搖著頭。
他抬起眼睛,打量我們二人,欲言又止。
公主說他還能撐到明年春天,我不敢相信。錦被下這灰暗無力的影子,彷彿隨時都會變成一具不會說話的屍體,一幅徒具外表的圖畫。
「陛下……」他氣若遊絲,臉色灰白,雙目無神。
那條重返故里、重做凡人的道路,早就被我們弄丟了,我們迷失在這冰冷而高險的所在,身側是萬丈懸崖,前方是無底深淵,只能戰戰兢兢地一路往上爬去。
我跟隨公主多年,從未見她這樣精心照顧過平陽侯曹壽,甚至是她的孩兒曹襄。
皇上大喜過望,派特使前往軍中,拜衛青為萬戶侯、大將軍,衛青尚在襁褓中的三個兒子也同日封侯,恩遇之隆,前所未有。
漠北血戰,衛青有決勝之功,可受重賞的依然是霍去病,年輕的外甥與老於行伍的舅舅同日被封大司馬,霍去病的所有爵祿官秩,都與衛青平起平坐。
衛青沒有在我的眼中看到承諾,神色越發凝重痛苦,他不斷地搖著頭,讓平陽公主也覺出了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