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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常恐秋節至 B4暮雪

卷一 常恐秋節至

B4暮雪

母親卻喝止了她:「不許關門。」
母親在卧室里失聲痛哭。
「衛青。」我們的二姐衛少兒,忽然站起身,從她那個寶貝的雕花描金木櫃里取出來一個小小的包裹。
「我來告訴你!」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走了出來,她臉上的淚痕已經擦拭乾凈,剛塗過胭脂的唇角掛著冷笑,「因為他不想承認你這個兒子,他不想讓你活出人樣,他要你一輩子都當個挨打受罵的賤奴才。」
在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快四十歲的母親,臉上仍留著余情不舍的繾綣,那種少女般的繾綣。
我覺得眼前一亮,好一件袖筒出鋒、細絹包面的羊羔皮襖,雖然半舊了,但仍可看出是宮廷內用的名貴衣物,透著一種不言而喻的身份和氣派。
「父親!」一直埋頭在火盆上的衛青,忽然開口喚道。
「這是長公主今天早晨命人收拾衣櫃時賞給我的,正好這兩天大風雪,衛青,你穿上它就不冷了。」少兒有幾分得意地說著,輕輕將皮襖披在衛青的身上。由於聰明能幹,少兒很得公主歡心,常有些貴重的賞賜。
卧室半舊的雕花木門忽然洞開,身材高大、皮read.99csw.com膚白皙的鄭季,左手提著一個大包裹,右手拎著一隻羊皮袋,面無表情地走了出來。
鄭季愣了一下,縮回正抬起來準備踢開大門的左腳,站在前堂的門前,扭過臉來,看了一眼剛滿八歲的衛青。
我和少兒、衛青一起擠坐在前堂的火盆旁邊,火盆里的余火已經不多了,紅色的木炭漸漸變暗,浮在這曖昧的光線中的,是我們三張同樣沒有表情的臉。
衛青並沒有抬頭,他將臉向膝蓋上更深地埋去,過了片刻,他才冷冷地問道:「父親,為什麼我不能跟你姓鄭?」
她的情人,在我們家出入了十年的平陽吏鄭季,卻沒有開口安慰她。
站在一旁的少兒,走上前去,想關好大門。
是愛得越深,恨得越切?抑或男女之情只是一片掠過荒原的野火,燃燒之後,除了滿地灰燼,什麼也不可能留下?
衛青沉默不語,將頭更低地埋在膝蓋上,注視著那盆木炭的餘燼。
我知道,母親只是想用衛青來要挾鄭季,她以為鄭季會捨不得他的兒子。可是她錯了,這男人唯一捨不得的,只是他自己。
鄭季不再理會她九-九-藏-書,轉頭向衛青說道:「衛青,你收拾一下衣服,我明天一早來接你,你跟我回河東郡的鄭家。」
我和少兒都怔怔地抬起頭看她,卻見母親正有幾分漠然地抬臉向外看去。
母親傻眼了,其實她是最疼衛青的,我是說,在她忘記了自己是一個風韻猶存的美人、偶爾母性大發的時刻。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母親的哭聲,我們的母親衛大娘,向來是個強悍的女人,即使面對著外面的如潮譏議,也顯得鎮靜自若,可她今天哭得如此絕望。
鄭季沒有回答,他雙手提著自己的包裹和長劍,一腳踹開大門,向漫天大雪中頭也不回地走去。
少兒珍重地捧著那個包裹,緩緩地打將開來。
侯府里,燈火漸次點燃,依稀可聽見府中上等僕役們的說笑聲,箜篌聲排空而來,在我們小院的破木門外裊裊散盡。
鄭季無法回答,只能有幾分尷尬地站在門邊。他將右手的羊皮袋交在左手,探手入懷,取出一緡錢,數了數,想遞給衛青。
卧室的門仍然緊緊關閉,裏面不時傳出母親的低泣。
公主和侯爺新婚的每一天,都響徹著音樂。他們年輕、相愛、https://read.99csw.com富貴,即使在平陽公主無所不能的一生中,那也是最無憂無慮的時刻。
娘說,少兒是女兒中最得她真傳的。
聽說他這次跟著平陽侯來京里大婚,著實發了筆小財。可能是這個緣故,他才決意回河東郡養老,不再一大把年齡還卑膝奴顏地給主子當差。
鄭季是衛青的親生父親,本是平陽縣裡的小吏,後來又到我們侯府當差。
「衛青!」少兒驚訝地叫道,「你這是幹什麼?」
窗外,暮色比平時更早地落了下來。
鄭季冷笑兩聲道:「幾個孽種?哈,衛大娘,這幾年你可不止我一個相好!衛青是我的兒子,我認下了,衛步、衛廣的爹是誰,那只有你清楚!」
少兒是公主房中專管梳妝的侍女,她通曉長安城中的每一種妝容,能夠盤整出任何奇形怪狀的髮髻,掌管著各地貢來的名貴香水、蛾黛、首飾,還常常有貴婦們虛心地到她這裏來登門求教。
北風卷著雪花,尖嘯著衝進低矮的前堂。
我們聽見了母親咬嚙牙齒的吱吱聲。
我看著她那張憔悴的中年婦人的臉,覺得她有一種強烈的想傷害誰的圖謀,但是受傷的並九*九*藏*書不是鄭季,而是我們外表剛強內心脆弱的弟弟衛青。
我感覺出來衛青的肩膀在簌簌發抖,他強自克制著。我那八歲的小弟,已經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母親向前沖了兩步,手扶著冰冷的門扇,向暮雪中深深地望了進去。門外,鄭季高大的身影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漸漸變成一個淡不可見的小黑點。
母親恣肆的哭聲追隨著他,但鄭季並沒有回頭。
「拿開!」他用幾乎有些惡狠狠的聲音低聲喊道。
母親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這些年他們倆之間並不忠誠,儘管母親最留戀的是鄭季,甚至動心想和他廝守一生。
只有兩行深深的皮靴印,寂寞地留在我們破舊的小院中。
他相貌不俗,武藝也不錯,但為人心狹暴躁,人緣頗差,加上好酒貪杯,辦事偷懶耍猾,所以一直也沒能陞官。
我第一次看到,曾經歡好如一人的情人,也會有這樣慘烈無情的訣別。情為何物,讓十二歲的我感到惶惑。
「你走!你走!」母親的聲音高了起來,「姓鄭的,想不到你這樣無情無義!我們倆恩愛十年,我為你生兒子,為你操持家事,為你付賭賬、付酒資、付你逛樂坊https://read.99csw.com的花粉錢……自己捨不得多添一件新衣服,捨不得打一件像樣的首飾,連幾個孩兒都跟著我受苦,可你說丟下我就丟下我,翻臉無情,心如鐵石……」
忽然間,她剛抹勻脂粉的臉上,衝下了兩道長長的淚跡,從那雙淚水迷離的眼睛中,我第一次讀懂了,什麼叫做絕望。
門外北風呼嘯,雪地上,一行深深的男子靴印,逶迤著,走進了衛家的窄小院落。
衛青的雙肩輕微地抖動了一下,用力將厚重而華麗的羔皮襖扔在地上。
但這時候她騎虎難下,無法收回剛才的要挾,只好掩飾性地冷嘲熱諷道:「好,果然有膽子,我看你家那個母老虎會輕易放過你!等你臉上被抓得稀爛的時節,才念起我衛大娘的好來!老天有眼,鄭季,惡人自有惡人磨,你不要現世報在我的眼裡!」
我們聽說,他明天要返回老家,跟原來的妻兒一起生活,不像原來許諾的那樣,留在長安城裡與母親白頭偕老。
母親看見鄭季臉上的難堪,不禁得意起來,向準備推門而出的鄭季厲聲說道:「姓鄭的,你走只管走,把你的幾個孽種也帶走!老娘才不替你操這冤枉心思,花血汗錢養你的私生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