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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常恐秋節至 A5衛青之死

卷一 常恐秋節至

A5衛青之死

公主從來不發表任何意見,幾十年來,過於貼近廟堂的生涯,讓她活得比誰都明白。
我無法回答他這個問題,因為,我自己也常常被這些念頭困擾。
可就是這一點小小的願望,想實現也那麼艱難。
我的天空彷彿坍塌了一半,我預想過千百次此時的痛苦,事到臨頭,卻覺得此際只剩下空虛。
曾幾何時,那個被帶往河東牧羊的瘦小孩子,預料得到他將會有如此轟轟烈烈的一生嗎?
我在長平侯府守了三天三夜,鋪天蓋地的雪白,讓年久失修的侯府完全變成另外一副模樣,素凈而清寂,沒有多少故人來弔唁,衛青退出權力場太久了,又從不喜歡養士,僅有的幾個故交,飛黃騰達后也忘了他當年的極力薦舉。
那個自幼與你一起成長,像共用一條命一樣互相信賴,即使不在你身邊你也完全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在拼什麼的人,這世上唯一會為我著想、會體諒我、會憐惜我的人,去了。
「我第二個不放心的,是伉兒。」
春日的下午,成群的蜜蜂在殿外的桃花叢中嗡嗡飛舞,侍女奉上碧綠的毛峰茶。
我發現她的雙鬢蒼白了許多,素麵朝天,毫不修飾。
衛青像四十年前那樣,安靜而放心地在我懷中閉著眼睛,笑道:「姐姐,我真想再回到小時候,咱們住在公主府的那個破院子里,一家人親親熱熱,兄弟姐妹們你追我打,破舊的屋頂下,全是笑聲……」
我已經是威權極重的皇后了,為什麼活得比以前更緊張、更小心?
「伉兒有我照顧,你放心。」
衛青也是她的一部分嗎?是她心底最明亮的地方?我相信公主所言。
那個從前連睡覺前都要重新化個妝的女人到哪裡去了?
「青弟!」從這件事上,我真的發現了衛青有夕陽落山的跡象,「你還記不記得,你剛剛從軍時曾向我說過的一句話了?」
衛青苦澀地笑著:「伉兒從小生長侯門,不知稼穡,不通世情,失去父親以後,肯定會栽九_九_藏_書跟頭。我想,如有可能,將來讓他回平陽縣老家,買一塊良田,本本分分地做一個富家翁,反倒可保性命。」
「忘了?」
這甚至怪不得皇上,從漠北撤軍回來,衛青彷彿換了一個人,他漸漸發胖,體態臃腫,笑容可掬,一眼看上去,像個養尊處優的富家翁。
無論如何,我的兄弟不會被長安城忘記,不會被皇上忘記,不會被史官忘記,他的像廬山之墓,將傲立長安之側,他震古爍今的戰功,也會永銘汗青。
只有皇上常常罵他「鄉愿」,罵他沒有風骨。
我含淚點頭。
我拾起火箸,撥亮了另一盞長明燈,燈影扶搖,映見了內棺中那具被金縷玉衣裝裹得嚴嚴實實的軀體。
人們都說衛青廣開賢路,是位長者,他常在家中設宴饗客,長平侯府的大門永遠敞開著,誰都可以出入,有地方官員,有舊日的同袍,有王公大臣,也有前來投奔他的俠客。只要有一技之長,衛青就會往朝中推薦。
我還記得,那是元狩一年,皇上設了兩位大司馬,讓霍去病的爵秩、職位全都與舅舅並駕齊驅。他對霍去病明顯更為寵信,而對衛青,卻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不客氣。
「他當年對一個八歲的孩子那麼絕情,應有此報!」
衛青在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的正月里過身。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將衛青的孩子們全都視為己出,可趙吉兒不會領她的情,衛青在地下也未必會領她的情。
青弟永遠是那樣誠懇樸實,他從小感受過的世間溫暖不多,所以每個對他好過的人,他都拼著命去珍惜,平陽公主,她不經意間的賞賜和提拔,或許讓少年時的青弟已然深深地銘記在心。
衛青的聲音越發悲苦:「世事多變,難以預料。皇上本來善變,現下年紀大了,變得多疑、猜忌、冷酷,讓人畏懼……」
「大勢已去,又豈是處處留神便能挽回頹勢的?皇后,你若回天無力,千萬要記得一個字—九_九_藏_書—忍。」
「青弟!」我猛然抬起頭看他,真的,不到五十歲的衛青,已經生出了白髮,太平生活,反而是名將的毒藥,十二年前,橫刀躍馬在長安街頭,我的兄弟曾是多麼年輕剽悍,多麼令萬眾崇仰。
衛青、霍去病,你們拚死掙來的這一切,真的只有柔弱的我才能守護嗎?如果不是那個曾經給我巨大威脅的女人王夫人連同她的兒子齊王劉閎都已病亡,或許,衛青的離去會使我突然間遭受滅頂之災。
「不必。」衛青苦笑道,「我已經報復過了。二十年前,我強征了他的家財。他的那三個兒子都被我徵募來,在帳下當騎兵,一個戰死在祁連山,一個戰死在龍城,剩下的小兒子,只有一條腿一隻手。現在,鄭季年過七十,還要為鄰人看守羊群,討一口殘羹冷飯,來養活他的殘廢兒子。我有時夜裡醒過來想,我是不是太殘忍了,他畢竟是我的生身父親……」
「陛下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心情?」公主一身白衣,坐在棺槨前,望著那具徒有衛青形狀的軀體怔怔出神。
她似乎放下心來,低頭去撥亮衛青棺前的長明燈,淡淡地道:「皇上已經准了,令伉兒襲爵為長平侯,登兒和不疑也全都加祿晉職,重加任用。我知道衛青不放心這三個兒子,總之,有我在一天,我就不會讓他們三個被人欺侮。」
「皇后,」衛青換了個話題,他走進殿內,深陷在贅肉里的眼睛凝視著我,「老臣的身後,別人都放得下,只不放心兩個人。」
我了解他如同了解我自己,他從沒有發自內心地熱愛過功名和富貴,他不是野心家,我亦不是,我們僅僅是想活出點尊嚴。
我於是知道了,他是含忍的,韜晦的,小心地收藏著自己的鋒銳和光芒。
我不禁伸手將衛青的頭攬入懷中,放聲大哭道:「青弟,你放心,我好歹要還你一個好好的兒子,不然,將來地下我如何有臉見你!」
衛青凄涼地笑著:「好,你答https://read.99csw•com應我,照顧好你自己。皇后,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衛青對任何人都和藹可親,十分溫和,連他府中的僕役,衛青也都關心備至。這使他受到幾乎所有人的稱讚。
他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得太久了,以至於除了平陽公主和我以外,沒有人真正感到哀戚。
「皇后,也許你會成為我們姐弟中最長壽的人。」肥胖的衛青,滿頭都是大汗,他啜飲著綠茶,說道,「大哥和兩位姐姐都不在了,我的身體近來也覺不快。」
牛油巨燭長燃在他的靈前,四天後,皇上吩咐要厚葬大漢大司馬長平侯衛青。
「該死的鄭季!」我回想起往事,不禁怒容滿面,「我早該殺了他!他竟把自己的親生兒子當成奴才!」
而如今,我四周一片白茫茫,好像在遇險,想順手抓起一件兵器,想大聲呼叫一個有力的救助者,卻發現什麼也沒有,所有的求救聲都裊裊消散在空中,連個回應都沒有。
一年前的話,言猶在耳,而衛青已經長眠不醒。
長安,這是強者爭奪權力的所在,平凡者只能成為他們足底的塵埃。衛青身為大司馬卻甘願廢政多年,為的並不是讓他的三個兒子重新踏上爭權奪利的戰場。
「青弟多慮了。皇上再薄情,也不至於會殺衛伉。皇上曾親口許諾,要提拔衛伉至三公之位,將來輔佐太子,共治國事。」我安慰他。
「長公主儘管說。」
「難過嗎?」
數千枚由西域和田美玉削磨而成的白玉圓片,以純金粗索穿成頭罩、面罩和玉衣、靴子,將衛青打扮得既莊嚴又高貴,十八塊雕工精緻的名貴玉璧在他身周羅列,這幾乎是帝王的葬斂裝束了。
我多麼希望此時死去的是我……這麼多年來其實我不曾真正廝殺過,青弟彷彿永遠都在每個險要的關頭及時出現,遮擋在我身前。
「我忘了。」
「什麼?」
「青弟!」那一刻我止不住自己的眼淚,「你為什麼出此不吉之言?」
但我的平陽公主read.99csw.com又豈是能被禮法拘束住的人?
「哪兩位?我替你照顧他們。」
我悲哀地點了點頭,垂淚道:「我答應你。你若是走了以後,我會更加小心謹慎,為了家族的榮譽、為了我自己而處處留神。」
衛青沉默著,緩緩地搖頭。
有幾次,衛青入宮奏事,皇上召他進去,坐在便桶上,一邊出恭,一邊和他說話。而和其他大臣相見時,皇上卻會穿好衣服,正正衣冠,態度肅穆莊嚴。
去年春天,衛青入宮奏事,我留他在長樂宮前殿飲茶。
「姐姐,」衛青從回憶中醒來,「我常想,我這一生,若是不能脫出奴籍,不能成功封侯,自然抱恨終天。但現在我終於成功了,成了名震天下的大將軍、長平侯,建下了不世功勛,為什麼還會常常覺得害怕,覺得煩惱,覺得苦悶,覺得孤單,覺得活得沒有意思,整天小心翼翼、夾著尾巴做人,整天裝成酒囊飯袋、窩囊廢,來保護自己呢?」
她想辦的事並不難,但禮法上卻有無數障礙,衛青是她三嫁之夫,而衛青的結髮妻子趙吉兒還好好地活在世上,甚至仍保有著長平侯夫人的頭銜。公主的前夫平陽侯曹壽並無其他妻室,于情于理,她將來都應該與平陽侯合葬,把像廬山之冢的配葬室為趙吉兒空出來。
我想,這樣也好。人沒有鋒芒,就沒有危險。
衛青卻淡淡地笑了一下,他的笑中,有些無奈,有些苦澀。
衛青走到殿門處,輕輕搖動一枝桃花,落英繽紛,衛青就在那棵樹下回首說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已經命人去河東,給鄭季建一座簡單的房子,再安排兩個人服侍他,就讓他平平靜靜地死去罷,不要再有什麼痛苦,也不要再有什麼怨恨。」
我私下裡抱怨衛青沒有尊嚴,向他說,君子不重則不威。
「過幾年我死了,你要把我與長平侯合墓在一起,以夫婦之禮同葬在像廬山之冢,我要和他生生世世都做夫妻。」
「平陽侯曹壽和我是結髮夫妻,可他心裏從沒九_九_藏_書真正有過我,除了新婚第一年,其他時候他的外宅和女人我數都數不過來,所以他一回河東郡養病,我就求了皇上准我與平陽侯紕離;汝陰侯夏侯頗與我青梅竹馬,但直到成為他妻子,我才發現他只是外表正直開朗,私下裡藏著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誘|奸父妾,私通多年,是的,是我去皇上那裡揭發了此事,逼得他自殺身亡……」在這夜半無人的靈堂,她將長安城裡流傳多年的秘聞向我坦然相告,「只有衛青讓我明白了夫妻是什麼,讓我明白這世上總有一些東西可以相信,總有一些人值得相守,所以他去了,我覺得自己心魂里的亮光就全都消失了。陛下,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受命為驍騎將軍,將要北上立功之時,曾私下裡和我說:你少年時受盡天下人的白眼和欺凌,為了雪恥,為了功名,你可以不惜一切。你說你這一輩子決不原諒任何傷害過你的人,也不企求任何人的原諒。」
他將臉轉了過去,一向浮在臉上作為偽裝的笑容,此刻全都凋謝了,表現在他臉上的,是極大的疲倦和寂寞。
「近來我自覺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衛青低沉地說道,「三姐,我想,這也許是因為小時候牧羊,長年睡在潮濕骯髒的羊圈裡的緣故。冬天那麼大的雪,我只有半塊掉毛的羊皮能禦寒,北風將我吹得硬邦邦的,只要缺少一點意志力,第二天早晨我就會成為一具凍僵的屍體,雪夜裡我不停地爬起來,在四面透風的羊圈裡跑動取暖……年輕時仗著底子壯,扛了過來,現在年近五十,終究是不中用了。」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就算我不答應,她也會讓皇上下詔責成此事,這現成的人情,何不順水推舟:「公主放心,若公主走在我前頭,身後之事,儘管交給我。」
「青弟一定會長命百歲,陪著姐姐。」我含淚笑道,「你若是先去了,還有誰能幫助扶持姐姐?青弟,答應我,走在姐姐後面。」
從前那種三軍統帥的大將風度,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