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鍛冶婆 第三章

鍛冶婆

第三章

「應該……是有什麼原因吧?」林藏以認真的語氣問道。
「我完全不明白……」無法理解。「讓女人哭,那當初為何要娶呢?」
「可你們是如何……」實在想不出什麼可以將八重帶出來的理由。助四郎離家的時候,謊稱要去四國談生意。欺騙八重讓他心裏十分痛苦,可無論如何,也不能告訴她是因為她不笑,自己才去大坂找人商量。
助四郎事後才知道,其實並不需要刻意迎合或諂媚,只要該做的事情做到了,村裡人還是會一視同仁。
當然,這並不是只要有了錢就可以做到的事。助四郎對此十分清楚。他從未覺得,有錢就是幸福。八重若說不喜歡錢,助四郎或許會毫不吝嗇地捨棄所有財產。光有錢,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錢的價值,需要靠換取商品或其他東西才能體現。囤積錢財沒有任何意義,助四郎對此十分確信。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去賺錢。只要能換來八重的笑容,哪怕萬兩黃金也在所不惜。他並不是要靠錢買來笑容。八重的笑容無法用金錢來衡量。若是金錢無法衡量的東西可以靠錢換來,那麼花再多的錢都是便宜的。
「哦?這您也能斷定嗎?可是助四郎師傅,有沒有可能,或許正因如此……」
這種心情可以理解。明明付出了那麼多,為什麼要一副痛苦的模樣?為什麼不笑?為什麼不敞開心扉?
「八重,她才不是似乎很完美。她是仙女。」助四郎說。
「你說……要設法解決?」
我的丈夫是個了不起的人,八重這樣對他說。八重的眼眶含著淚,感謝他。他打從心眼裡高興。所以,他們很幸福。
「是。我說過很多次了,人在朝夕之間就可以發生改變,人會變化。我自己就是這樣,她就是那樣,我就是這樣認為——這些認知都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喜好或者厭惡,都只是單方面的臆想。既然是臆想,那麼人自然也可以因此改變自我。」
起初,她因助四郎開始融入村子和村民們交往而歡喜。助四郎笑,她便開心。漸漸地,助四郎被村民們認可,他們之間的婚事也終於被提上日程。當決定娶八重為妻之後,助四郎的變化更大了。人們對他的評價越來越高。八重也更加歡喜。隨後,二人交換了誓約,互訂終生。
我知道。
「沒有理由也可以變得厭惡對方,這種情況或許真的存在。不,是一定存在。正常情況下,若是碰上一對傻夫妻,遇上這種事自然是要完蛋。管他有沒有理由,討厭就是討厭,厭煩就是厭煩,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於是,他們會爭吵。又因為沒有什麼特定的理由,吵也吵不出結果來。到頭來,壞事全都推到對方身上,就連颳風下雨都是對方的責任,光是https://read.99csw.com看到臉就煩得不行。到了這種地步,接下來就只剩互相糾纏折磨了。丈夫在外頭找女人花天酒地,妻子在家找小白臉逃避現實。最終兩人只能各奔東西。要麼走,要麼被趕走,偶爾還會出現自相殘殺的。這就是因情而生的無聊爭鬥。這種爭鬥不需要理由。事實上,這樣的情況的確存在。」當然這是別人家的情況。林藏說。「唉,真是傻。看看您,再看他們,真是傻透啦。可是,如果八重夫人也被這種情緒所控制了……」
「我難道不是很普通嗎?」
從那之後八重便常常過來,打掃房間,還做飯。多虧了她,助四郎才得以像從前一樣專註于鍛造刀。漸漸地,二人的交流多了起來。八重很善良,經常笑。原本助四郎不是個愛笑的人,可他的笑容也漸漸多了起來。
「所以才要讓八重夫人來這裏。」林藏說道,「聽您說完,我覺得那完全是沒有道理的。當然了,如果事情真的像您所說的那樣,那麼讓笑容重新回到八重夫人臉上的方法有兩個。一個是您從八重夫人面前消失;另一個方法,是設法將八重夫人的心事問出來。」
是嗎?助四郎問。林藏稱是。
「因為沒有什麼可爭吵的理由。面對值得感激和關懷的人,有什麼互相傷害的理由呢?」
「而您的心思全放在對方身上,於是也跟著痛苦了起來?」
不過,哪怕能做得再好一點點,客人也會高興。客人高興了就會掏錢。錢到手了,生活就能更富足。他並不是貪圖享樂,只不過這樣便可以讓八重更開心。
「正因如此,她才不想為那種無聊的理由而責備您,或是訴苦埋怨、掀起爭執。如果她明白自己的那些想法沒有道理,一定會選擇獨自忍受。不是嗎?」
「先別管我,反正八重她絕不會那樣。所以……」
「明明如此幸福,八重卻再也不笑了」。助四郎說。
「什麼?」
「突然……」或許是突然吧。在他看來,那隻能說是不知不覺間的事。
不能怎麼樣。林藏道。「唉,您說的沒錯。這是理所當然的,可這世上九成的人都做不到。所以,大家才互相嘶吼怒罵,糾纏爭吵著生活。完美的夫妻很難見到。不過,助四郎師傅,只有您,似乎還真的屬於這樣的情況呢。八重夫人似乎也很完美。」
「這……所以。我才說人是會變的嘛。」林藏的語氣不知為何聽上去竟不容置疑,「會變化。換句話說,是可以變化的。」
同八重結識是在十年前。那時候,助四郎的父親剛去世,他獨自一人生活。和風箱吹出的風一起,和熔化的鐵水一起,和大鎚,和火花,和熾熱一起。他不斷重複地敲打,將刀刃錘打出紋理,read.99csw.com劈、斬、砍,鍛造出一把刀。蒸汽縈繞,燃燒、錘鍊、研磨。日復一日,助四郎只管鍛刀。他雖只是個鄉下鐵匠,卻對手藝十分自信。就連父親當初拿著他鍛造出的刀,都顯出敬畏。
悲傷、喜悅、歡樂、痛苦,這些情感並不是無緣無故地在心底生長,是需要和他人接觸,需要向他人表達,才能夠切實地感受。助四郎覺得,自己是因為認識了八重,和她一起生活,才成為了一個人。
第三天了,助四郎已經十分信任眼前這位年輕人。「就是不知道啊。」
「可是,林藏,作為不相干的人,我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八重是對自己最重要的人,他開始這樣覺得。他決定,要為了八重,只為了八重而活。只要是為了八重,他什麼都可以做。他忍耐,努力,他低聲下氣,出錢出力。他不惜一切。而八重——因此而歡喜。
「默默承受?承受什麼?」我的……什麼?
「這種事,」林藏揮了揮右手,「您有所顧忌的心情可以理解,可謊言是很管用的。而且,我們不會編造任何會對您不利的謊言。就算事情敗露,也是我們不好,這些我們自然會考慮周全。只要是為了客人,不管是污泥還是糞水,我們都樂意往頭上澆,因為這正是我們賴以為生的手段。我們深知這一點。您不必多慮。等八重夫人一到,一定將這事做個了斷。請您耐心等候。」
林藏的表情有些哀傷。
是這樣嗎?
助四郎很了解八重的心思,因此也避免沒有必要的浪費。他開始為村子花錢。這樣村子里的人就高興。村子里的人一高興,八重也開心。助四郎所做的並不只是賺錢,花錢。在家中,助四郎同樣為八重竭力付出。他小心翼翼,處處留心,儘力做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助四郎並不只做讓八重開心的事情,還徹底排除了可能讓八重困擾、厭煩、悲傷的一切。只要八重說不喜歡,不管是什麼他都願意改。酒喝得少了。原本他就不賭博。當八重說煙味嗆人之後,煙也戒了。八重對他說,你不必為我做這麼多。可一切他都能夠忍受,覺得無所謂。他只是在做自己能做到的事,並沒有任何勉強。
「您剛才說,一次爭吵都沒有過?」
村裡人一直對助四郎的鍛冶屋,不,鍛冶婆的鍛冶屋敬而遠之。他們並沒表現出赤|裸裸的厭惡,但幾乎同他沒有交往。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吧。助四郎的父親為人謙卑和善,因此也相應地同村裡人有些交往,可助四郎是個不善交際的人,對這種情況便聽之任之了。父親的葬禮之後,他對村裡人也沒盡到禮數,似乎還因此受到詬病。村裡有村裡的老規矩和習俗,這一點助四郎並不十分清楚read.99csw•com。所以,一些本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卻沒有做到。
這不是名刀,而是妖刀。父親說。
如今助四郎鍛刀,是為了呵護他們的幸福。為了八重而拉動風箱,為了八重而揮下重鎚,為了八重每日研磨鋒刃。從前,他只是為了鍛刀而鍛刀。鋒利與否、手感如何、光澤明暗、堅韌程度,一切都只是為了刀本身而做的考量,與其他一切都無關。
從這個角度來說,助四郎才真是變了個人。不過,這並不是他刻意而為的改變。他這麼做都是為了八重,因為八重希望如此。因為八重歡喜,助四郎才變了。
和八重成為夫妻之後,助四郎第一次品嘗到幸福的滋味。不是欣喜,不是愉悅,也不是歡樂,而是幸福,他開始品嘗到那種幸福,繼而幸福地生活。不管做什麼,都是幸福。鍛刀的意義也隨之改變了。
父親死的時候,八重哭了。其實,助四郎心中並沒有太多悲傷,可看到哭泣的八重,不知為何也跟著傷心起來。
有人不遠千里來找他鍛刀,還有人不惜重金。因此他衣食無憂。只是,獨自一人生活多少有些不便。
林藏抱起胳膊,認真地聆聽著。或許因此助四郎才覺得他值得信任。「嗯。從剛才的話來判斷,您是斷然不會有背叛她的舉動了。」
「我並沒有生氣。只不過……」我不幸福了,沒有了幸福的感覺。因為八重看上去不再幸福了。她對我並無不滿,卻又很痛苦。
「還能有其他什麼原因呢?那可是曾經相依為命的人。」生氣又能怎麼樣呢?
八重勤勞,善良,活潑,唯一讓助四郎為難的,是八重問他「我們這麼幸福真的好嗎」的時候。只有這一擔憂,他無能為力。
助四郎替八重考慮,八重也為助四郎著想,為他做很多事。八重越開心,就越為他付出,幾倍、幾十倍地報答了助四郎為她付出的一切。
爭吵……
「兩年了,八重都沒有笑過。也不和我說話。而且她還瞪著我。」
您有沒有做過什麼過分的事?「也不一定是過分的事,或許是出於某種無可奈何的理由而做的事。而八重夫人也理解您的難處,所以故意閉口不提,默默承受?」
「要不了幾天就該到啦。」
「我怎麼會背叛她……」
那樣也好。刀生來就是為了砍殺。如果堅韌無比、所向披靡的刀要被叫作妖刀,那麼妖刀才是真正的刀。助四郎想。
仁藏曾滿懷自信地說過可以滅國。或許這些對他們來說真的只是小事。
「剛才不是說過嗎?人是會變的。」
告訴他這些事情的是八重。
「問出來……」
助四郎的家庭很美滿。助四郎深深地感受到,這就是所謂的美滿。僅僅五年時間,鍛冶屋便從一座小屋變成了一棟宅邸,雇了下人九-九-藏-書,也收了弟子。刀的口碑很好,在路上相遇時,村裡人也開始對助四郎低頭行禮。他們還有了孩子。他們沒有任何煩惱,沒有痛苦,沒有擔憂,沒有困惑,沒有悲傷,也沒有麻煩和災禍。沒有人埋怨、仇恨或疏遠他們。更不可能有為生計所困的煩惱。即便助四郎不再鍛刀,家中的儲蓄也夠他們生活好幾十年。他們的孩子也在茁壯成長。他們是如此幸福。
「我……的哪裡呢?」
助四郎感到一絲不安。
八重……她?
「當然,」林藏再次輕鬆地笑了,「是要略施小計。」
大多是一時衝動吧。林藏道。「唉,這種事情不分男女。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有渾蛋和蠢貨。並不是說好男人一定能找到好老婆,也不一定完全是男人不好,惡婆娘這世上也不少。所以,天下的夫妻們才爭吵個沒完呢。」
「厭惡的緣由有很多種,就像傾心的緣由也有很多種一樣。並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解釋清楚。沒有理由但就是喜歡,說不清哪裡但就是覺得好——僅憑這樣的理由就結為夫婦的人也是有的。所以……」
「從未有過。」助四郎回答道。
「是。八重夫人是明事理的人。光從您的話來判斷,您自不用說,尊夫人也同樣了不起。」
即便沒有理由,也能厭惡?八重……厭惡我?「八重不是那樣的女人。」
「還有舉刀相向的呢。不是有句話叫愛之深恨之切嗎?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再怎麼喜歡,怎麼迷戀,也不代表對方就一定明白這份好意。得不到理解就會動怒,會忍無可忍。」
「你們,騙了她?」
「當然,在沒有仔細調查之前還不能斷言。八重夫人的心思,我們的人在半路上應該已經打探過了。」
「那您就錯啦。當然,好丈夫多的是。可是,有人過於耿直,從不通融;有人沉迷於金錢,是金錢的奴隸;若是沉迷於女色,那便是女色的奴隸。所有人都拚命想著自己,才不會考慮自己的妻子呢。即便這樣的人,只要不賭博,家中生活也無憂,勉強過得去的話,一般來說便也算得上是好丈夫了。在賭場賭上老婆的,為了娼婦把女兒賣了的,整天在家好吃懶做吃閑飯的,這樣的渾蛋更是比比皆是。更有人大言不慚,說男人讓老婆哭太正常了,那才叫男人呢。」
「您似乎也沒有任何不滿?」
「吵過架嗎?有過爭執嗎?」
可是,八重是個樸素的女人,對物質並無太多要求。但若是助四郎讓她吃上美味佳肴或是穿上綾羅綢緞,她也會表現得歡喜。即便不貪圖享樂,但如果能在不過分勉強的前提下過上好日子,也很少有人選擇拒絕吧。可八重不喜歡無謂的奢華生活。確實,過於奢華的生活在這個村子里顯得格格不入,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九-九-藏-書,八重並不是一個需要自己過得比別人好,需要以此為炫耀的資本,為此而沾沾自喜的人。
注入地獄之火,錘鍊冰之利刃。刀一出鞘,所向披靡。助四郎真的打造出了一把利刃,一把出鞘瞬間便寒光驟現的利刃,一把堅韌而銳利的兇器。
「什麼不滿?哦,比如現在。不,那不是不滿。是不安。我才沒有什麼不滿。」助四郎大聲說道,「我只有感激。」
「那又該怎麼辦?」
「沒有辦法也要設法解決,這正是我們賴以謀生的手段。」
自從和八重在一起之後,助四郎也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像村子里的一員。相應地,大家也都將他當作村民一般對待。如今,並沒有人瞧不起他。相反,因為他鍛得一手好刀,大家還將他視為鍛刀師傅。或許也因為他為村子、為其他人都捨得花錢吧。他開始出席村裡的活動,祭典也參加,還向寺廟捐錢,喜事喪事一概不落,還出手幫忙。並不需要賠笑逢迎,光是做了這些,村裡人便開始跟他打起招呼,笑臉相向了。
「這……」她一定是在忍受著什麼。「可是,若是這樣,那我……」除了從她面前消失之外,我再沒有任何可以安撫她的辦法了。
我明白。林藏說道。「或許就像八重夫人說的一樣,助四郎師傅,您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
八重來到助四郎身邊,事無巨細地照顧他,最開始是父親病倒的時候。考慮到家中有病人需要照顧,沒有女人的話實在諸多不便,八重家的人出於好心讓她過來。一開始她只是帶些食物,漸漸地,連家事也開始照料起來。助四郎也因此第一次對他人抱有感恩之情。
原來如此。他們正是為了這一目的,才特意讓八重趕來大坂吧。若是我們過去,就浪費時間了。可是,「八重她,真的來這邊……」
「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讓死人復生。」林藏道。
「也是啊。」林藏陷入了沉思,「那麼,除了她對您的某些方面有怨言之外,我實在是想不出其他理由啦。」
既然有些事是需要去做,而自己又能做到,那麼就做,就應該做。
沒錯,人是會變的。助四郎從八重身上學到了很多一直被自己忽視了的、作為一個人本應注重的事。他明白了該如何去交流,為人處事。然後他明白人並不是因為心痛而悲傷,也不是因為悲傷才哭泣。人是因為可以哭泣才會悲傷,因為可以表現出自己的悲傷,才能夠去悲傷;並不是好笑才笑,是因為能夠笑出來,才覺得好笑。
「您是說,她是突然變成那樣的?」
「如果一切真像您說的那樣,那您簡直就是天底下所有丈夫的典範。如果所有丈夫都像助四郎師傅一樣,天下就太平啦。不是嗎?天底下的渾蛋和蠢貨太多了,很少有像您這樣完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