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鍛冶婆 第四章

鍛冶婆

第四章

「是鍛造方法。」
「您不是說沒有事情瞞著八重夫人嗎?」
沒有謊言,沒有誇張,難以啟齒的問題也都給出了答案,沒有絲毫隱藏。助四郎已經不再將林藏視為外人,林藏也以近似於親人的態度與他交流。
「那些傢伙?」那些傢伙比老鼠還難纏,再怎麼驅趕整治,還是絡繹不絕。得了施捨之後,他們本該見好就收,可嘗到了甜頭的他們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更有甚者還聞風而來。再怎麼趕,他們還是會回來。不施捨,他們就以言語威脅。「他們凈說些狐狸精、犬神附身之類嚇唬人的話,張口閉口凈是鬼怪作祟或詛咒。他們就是來訛詐的,是一幫靠訛詐他人為生的渾蛋。」八重太善良了,為此十分苦惱,分他們米,給他們錢,為他們盡心儘力。可他們總說還不夠、不夠,好似蛆蟲一般接二連三地湧上來。我覺得她太可憐,再這樣下去……「不過那些都不必再擔心了。」因為我……「林藏啊,你究竟想說什麼?讓八重落淚的傢伙,讓她為難的傢伙,不管是什麼人,我都不會饒過。村子里再也沒有人可以讓八重傷心了,再沒有人能讓八重的心蒙上陰影了。讓八重痛苦的人一個都沒有了。我把那些問題都解決了。包括那些山裡的人,不管來幾個都是一樣。都解決了。」
「當然了。我怎麼會讓她經歷產子那麼危險的事情!肚子撐那麼大,多可憐。生孩子的時候也很痛苦。而且,萬一中途發生了什麼意外怎麼辦?生育是要賭上性命的事。就算平安產子,還有人因為生育後身體狀況不佳而死的呢。那麼危險的事……」
「你、你撒謊!」助四郎揮了一刀。
阿染?阿染是個過分的女人,肆無忌憚地刁難之前還與她關係要好的八重。不僅如此,還開始勾引助四郎。從前,她明明一直拿看螻蟻一般的眼神看助四郎。面對兒時玩伴的反目,八重十分痛心。「阿染也不在村子里了。」
「肯定很鋒利吧。」
「降……降服?」這個人究竟在說什麼?
「助四郎師傅。終於到做了斷的日子了。」林藏這樣說道。
「還有,」林藏繼續說道,「那些翻山越嶺來乞討的,以及那些行腳僧,似乎也讓八重夫人很苦惱吧?」
有些事情?「你、你在說些什麼?八重呢?八重……」
「被問到……」被問過嗎?或許被問過。如果被問過,回答過嗎?
「我教不了你。」
「您為她買孩子……八重夫人因此開心了嗎?」林藏將臉轉向一邊,問道。
就在這時,拉門唰的一下子開了。林藏帶著從未有過的嚴峻表情九*九*藏*書,站在門口。
「當然了。為了八重我什麼都願意做,我不是說過嗎?」
「錢沒關係。多少錢我都給,多給一些也無妨。乾脆我現在就給。」助四郎從行囊中掏出錢袋,「三百兩夠嗎?」
對天發誓,我可以保證。
林藏並沒有關上拉門,一直站在屋外,觀望了助四郎片刻。
「啊!那是……」
「這不是謊話。您離開那裡之後,八重夫人立刻就被村裡的人降服了。」
「如此鋒利的刀,對技藝的要求一定很高。哪個更重要?是研磨方法嗎?」
沒數日子,也不知來大坂后究竟過了多久。半個月,二十天?應該有這些時日了吧。這些日子里,助四郎將自己和八重的生活事無巨細地全都說給林藏聽。林藏是個很好的聆聽者,即便是愚笨的助四郎都覺得已沒有什麼漏下沒說了。
和八重的眼神一樣。林藏究竟聽說了什麼?
「唉,那可是鐵證如山。衝進屋裡打算抓捕八重夫人的村民們發現,熄了火的爐子下面,有太多人的屍骨。」
「不,我知道您沒有說謊,也沒打算說謊。我只是想確認,有沒有什麼是您覺得沒必要說,並且對八重夫人隱瞞了的。」
「村民們說最近行蹤不明的人太多了,要飯的不見了,就連行腳僧都不見了。他們開始擔心了。」
林藏快速後退,再次退到了門外。「您不要誤會。若是真想騙您,我才不會做這樣費時又費力的事呢。您聽好了,之所以說假話,是因為我知道不能讓您受驚。這事太殘酷,我是考慮到您的心情才撒謊的,是善意的謊言。」
「林藏……」
「你說什麼?」
「那、那是……」
「根據您的回答,我們的應對會發生改變,費用也有變化。」
「都這個時候了,你怎麼說如此見外的話。是的,我沒做過。」他從八重那裡聽說了什麼嗎?難道八重說我有做得不對的事嗎?「你是說,我有什麼做得不周到的地方嗎?我忽視了某些八重所厭惡的事?」是什麼,到底是什麼?「不,不可能。一切我應該都做得很好,沒有疏忽。她說傍晚從西邊照進來的陽光刺眼,說漏進屋裡的風很冷,我就重建了房屋;她說井水不好打,我就重新挖了水井;她討厭老鼠,我就將家中的老鼠都除了個乾淨,還放上陷阱,養起了貓,家裡甚至整個村子里能稱得上老鼠的東西都被我除掉了;她說蜘蛛可怕,我就抓走蜘蛛;她說鼻涕蟲噁心,我就清掉鼻涕蟲。」
「金毗羅大神已離你而去。」這是助四郎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買?」
「還有什麼?」https://read.99csw.com
「你說她沒來?那你剛才……」
「助四郎師傅,您的確是一個誠實的人,簡直像傻瓜一樣誠心誠意。可是,凡事皆有度。」所謂度——「這世上有些事情,說不說都可以的,其中又有一些隱瞞起來反而更好。是不是,助四郎師傅?這是一個不得不認真面對的岔路口。您將真相告訴八重夫人了嗎?」林藏死死地盯著助四郎。
「八重夫人並沒有來大坂。」
「你說什麼?」
殘酷?確實,林藏有些不對勁。「八重……她出事了?」
「八重很痛苦。跟那種人不可能重歸於好。」
「現在不管說什麼都晚了。八重夫人已經被殺了。已經死了的人是沒辦法帶來這裏的。」
「剛才,全都是謊話。」
幹什麼?這算什麼?這悲憫、哀憐、疏遠,不,敬而遠之的眼神。這……
當然了。助四郎回答。「她說想要都不知說過多少遍了。八重很少那麼想得到一樣東西,真是很少見。所以我買給她,她能不開心嗎?」她疼愛孩子,還養育著他。
與吉?「你從八重那裡聽說了?」與吉喜歡上了八重,執拗地糾纏著她。八重嫁到助四郎家之後,他還是幾次三番上門,騷擾厭惡他的八重,想與她發|生|關|系,暗地埋伏,試圖伺機強行佔有她。他是個人渣。八重很害怕,十分煩惱,還哭個不停。「與吉……他已經不在了。」
「不就是這點程度嗎?話雖不好聽,但那種事情換作是誰不都能做到嗎?建房屋挖水井,都是有錢就能辦到的事情。抓昆蟲之類更是連小孩子都可以。」
「助四郎師傅,您一開始不是說,沒有事情瞞著八重夫人嗎?那麼這個秘密,這調節爐火的手法,您教過她嗎?」
是源吉。他欺人太甚,罵我是怪物,是狼。他如此詆毀自己的侄女婿,到底想怎麼樣?就因為他,八重當時無比傷心。助四郎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八重哭著向他道歉時的模樣。八重當時說叔叔就是嘴巴厲害,讓助四郎不要放在心上,不要跟他計較,原諒他。該道歉的不是八重。那人居然讓八重落淚。
「非常遺憾,助四郎師傅。您跟八重夫人,再無法相見了。」林藏將錢袋收入懷中,說道。
「嫁給助四郎——八重夫人有個叔叔始終反對這事,讓她十分苦惱吧?」林藏又問。
「那麼……結果如何?他說要怎麼做?」
「磨得再鋒利,刀身過脆的話會裂,過軟則會彎。」要堅韌,頑強。
「那東西要怎麼測量呢?總不能像試洗澡水那樣吧?它跟燒水不同,沒有沸騰一說吧?」
助四郎依言將九_九_藏_書錢袋放在榻榻米上,隨後抬頭看著林藏。「你們都了解到什麼了?」
「是這樣嗎?」林藏又將臉轉了回來,看著助四郎,「助四郎師傅。」
「我說,您再也見不到八重夫人了。」
「哦。」
「你什麼都做過了。」
「什、什麼?」
助四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你、你再說一遍!」
「當然,錘打和研磨的手法也很重要。不過……」
「說……說了。」是的,我說了。然後,然後八重她……對了,從那之後八重就悶悶不樂了。
「那就是說如果被問到,您就會告訴她嗎?」
教過嗎?
「什……么?」助四郎抓住了刀柄。
「您真的……什麼都做過嗎?」
「這可不是什麼瘋話。身為她丈夫的您可是最先開始懷疑的,村子里的人自然也就起疑了。」
「所以,助四郎師傅,有幾件事情要先跟您核實一下。」
「你、你說什麼瘋話!」助四郎橫手一劈,隨即響起破空聲。
「我以前好像聽說過,熔爐的熱度最為關鍵。」
「八重她……」
一定不是這樣。他決定對此深信不疑。他也這樣做了。窗外的景色已有些令人厭倦。不過是繁華的街道和無盡的人。大坂和土佐不同,是個富饒的城市,填滿了各種人和物。助四郎覺得土佐也是一片富饒之地,但總覺得哪裡不一樣。這裏無法生活,助四郎想。然後,他又想起了八重,想起了八重的笑臉。
「是嗎?」
林藏將刀柄稍微向外抽出一截。咔嚓一聲,一瞬間,房間里似乎充滿了寒氣。
「你不要亂說!」不是!才不是那樣。
八重被殺了,她被降服了,被碎屍萬段。那是我啊!是我乾的啊!不!「是鍛冶婆的子孫,是我啊!我才是怪物!」助四郎將刀刺進了自己的喉嚨。
「哼。都做過。八重是個沒有慾望的女人,平時很少說要這要那,但只要是她說出口的東西,我全給她買了。不管是衣裳、胭脂、簪子還是裙帶,我全都買了。她很開心。雖然她說自己不需要那麼好的東西,說太浪費,但只要她開心就好。不光是錢的事。我費盡心思,處處留神,只要能做的都做了。」
「您沒有什麼瞞著八重夫人沒說的事情吧?我對您可一直是表示了十足的誠意。」
「你、你說村裡人懷疑八重?」
跟那種東西沒關係。
「那是當然。」
「你……你說什麼?」
「什、什麼?」
「這點程度?你那是什麼口氣!」
林藏點了點頭。「其實,助四郎師傅,即便我們想將八重夫人帶來,也帶不來了。八重夫人在您離開土佐之後立刻就被殺害了。」read.99csw.com
林藏說著,轉過身去,彎腰將放在走廊上的什麼東西拿在手裡。助四郎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響。林藏轉身將那東西湊到助四郎面前。是一把長刀。
不,不對,這並不是為了自己,助四郎想。這全是因為八重是不幸的,因為她看起來是那麼不幸,因為這些都被助四郎看在眼裡,所以,八重的不幸就是助四郎的不幸。
「沒錯。我都做了,全都做了,以後也會做,一直做下去。」
「哼,當然了。好了,別鬧了。那刀……你是從哪兒拿來的?」
「沒辦法測量。」
「秘密?」
林藏善於言語,又關懷備至。這個人應該可以想出辦法來,助四郎漸漸開始相信了。
「是。八重夫人和少爺已經抵達港口。現在,一文字屋的女傭正照看他們。由於旅途匆忙,他們看上去有些累,所以我們的人先回來了。我也從他那裡聽說了具體的情況。」
「對了。在嫁給您之前,八重夫人一直被一個可惡的男人糾纏吧?」林藏道。
「那麼,是錘打的手法?」
「助四郎師傅,您說,為了八重夫人您什麼都做了。讓八重夫人高興的事,八重夫人希望的事,八重夫人喜愛的事。」
「所謂刀,最開始是用來刺殺的吧?刺的話直刀更適合。可若是用來斬殺,則需要弧度。刀型很重要。要看如何將鋼鍛成相應的刀型了,是嗎?所以……」
「那麼……」
如此想來,改變八重或許也可以看作是為了八重好吧。假如那是一種病,那麼就當作為了讓她痊癒就好。如果做錯了什麼,將它當作正確的就好。將一切都看作是為了讓扭曲的恢複原樣就好。這並不是不顧八重的意願,全憑助四郎的喜好去改變八重。
「有些事,對您來說或許是理所當然,但對世人來說並不是。這世上有些事情是做不得的。」
沒有。
「您真的一直避免去做那樣的事嗎?」
「不愧是刀一出鞘,所向披靡啊。這東西應該很鋒利,砍起來也很容易吧。」林藏將刀抽出大約五寸長,貼到面前。刀刃折射著陽光,冰冷而閃耀。「真是了得。弧度如此完美的打刀,真是古今也難得一見。刀身紋路細膩,刀刃是波浪亂紋。此乃世外名家、土佐刀匠助四郎之刀,是吧,助四郎師傅?」正是。雖然隔了一段距離,但他絕不會看錯,是他鍛造出的刀。可是,它,為何……「喂,林藏。那刀鞘,還有那刀柄,那……」那不是為外人而鍛的刀,那是為助四郎自己。
「果然人還是會變的。八重夫人變成了一頭野獸。」
「嗯,了解到很多。首先,助四郎師傅,您從來沒有對八重夫人九*九*藏*書說過哪怕一次謊話,是嗎?」林藏道。
「事到如今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林藏,我……」
「當然。」
「如果是尊夫人,又如何呢?」
「跟了您之後,八重夫人享福了,卻有一個女人因此而嫉妒、刁難她,是嗎?」林藏繼續問道。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怎、怎麼可能還有那種東西!那熱度可是連鋼都能熔化。骨頭全都燒成灰啦!連變成炭的機會都沒有,一粒灰都沒留下,一粒都……」全部,全部都被鍛進了那刀里啊!
林藏低頭看著錢袋。「那麼就請您先放在那裡吧。」他說道,「即便實際需要更多,我們也不會再跟您要了。如果是便宜的解決方法,只需要二十兩,也就是些車船勞務住宿費用而已。」
「又幹什麼?林藏,那些都無所謂,趕緊讓我見八重,然後將她心中的煩惱全部抹掉。我們不是約好了嗎?還有這些錢……」
「你說什麼?那至今為止,所有的一切……都是謊言嗎?你!」助四郎拔出了刀。這個人!
助四郎只對一點還不太確定。他們究竟要拿八重怎麼辦?改變八重,這似乎讓助四郎有些抵觸。正如林藏所言,人或許都會改變,那麼也就意味著可以被改變。林藏還說,人發生改變時,或許與本人的意志並無關係,或許沒有理由。即便是這樣,當一個人被外在的某種力量強行改變時,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呢?因為助四郎的意願而改變八重,這樣真的好嗎?
「不在了?」
「火候。」林藏這樣說道。
「是啊。就連您,不也一直在懷疑嗎?八重夫人她……是狼。」
「沒必要說的事情……什麼意思?」
「真啰唆。她說要衣櫃,我就給她上好的衣櫃,她說被褥破了,我就給她高級的被褥,不管什麼東西,我全給她買了。就因為她反覆要求說想要孩子……連孩子都給她買了。」
「沒錯。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這種東西怎麼可能輕易教給外人。」
「這、這並不是瞞著她。這種事情跟她沒有關係……」
「助四郎師傅。」林藏打斷了他,「您聽好了,這很重要。」
「就這點程度的事?」
「你說什麼鬼話?你在耍我!八重她……」八重她怎麼了?她在哪裡?
「這、這……」
「鍛冶婆自古以來就是怪物,是食人的狼,是野獸——他們都這樣在背後議論。」
「那麼,八重夫人厭惡的事,讓她悲傷、困擾的事,您全都沒有做過?」
「是嗎?」林藏將刀收回刀鞘,越過門檻走到助四郎面前。「還給您。」他說著將刀鄭重地放在助四郎面前,隨後伸手拿起錢袋。「還有,助四郎師傅。」
「在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