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溝出 第四章

溝出

第四章

「那你就是被拋棄啦。就這麼簡單。」
「哼!那就是病死了。我在這裏燒掉的屍體,全都已經爛透了,全像稀泥一般,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那是因為……」
「這是墓冢在作祟。死去的人們發怒了。」
這算什麼?鬧劇,謊言,方便?什麼都不會發生。死人什麼都做不了。那時候不也什麼都做不了嗎?那只是一些破碎的皮、腐爛的肉和乾癟的骨頭,只是一堆污穢。所以寬三郎才粗暴地丟棄他們、將他們越堆越高,燒得連骨髓都不剩。經過這麼長時間的風吹雨淋后,恐怕連灰都不剩了吧。
「他坦白了……又右衛門,是你嗎?你也配指責這個人嗎?」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寬三郎問,「究竟是怎麼回事,又右衛門!」
什麼?「又右衛門大人,你嘀嘀咕咕地講什麼呢?什麼叫不是病死的?」這個毛頭小鬼。「難、難道是在暗示我動過手腳?」
是的。寬三郎,是殺人兇手。
所以,誰都沒有恨。一定沒有。
「你、你說什麼?他們為什麼生氣?哦,是因為那惡鬼的所作所為吧?他們知道自己是被那種人送上路、被殺人兇手超度的,才生氣吧?這一百好幾十人,都要找你這渾蛋復讎呢!看看吧,寬三郎!還充什麼大人物。不好好乾活,從村人身上搜刮物品,過著閑適的生活,還整天擺臭架子!你這渾蛋就是村裡的虱蟲。看你就不順眼。害死別人雙親,還充什麼大人物。你現在就去死,就死在這裏謝罪!」
「是!」又右衛門大聲喊道,「是我!就是我——朝井裡投毒的!我就是想讓所有人都去死!全部,全部都是我殺的!」又右衛門大聲喊叫著,開始往墓冢上爬。
「那是因為……」
「為什麼你知道我們不是病死的?」
「寬三郎你……」是和尚的聲音。
「他們又不是病死的。不、不是兩人嗎?出來鬧鬼的,那兩個人……」
「太可疑了。」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喂!寬九_九_藏_書三郎!你知道你自己在講什麼嗎?又兵衛是我父親,志乃是我母親。因為害怕瘟疫而拋棄村莊出逃的兩個人,為什麼在這荼毗原里徘徊?」
「是不是啊,又右衛門大人?瘟疫不是任何人所為。那是瘟神散播的,誰都有可能撞上。再怎麼感嘆自身的不幸,也怨不得別人。是不是?又右衛門大人。」
在他們身後,還有庵德寺的和尚。他旁邊是在火光下顯得遲疑而蒼白的庄屋——又右衛門。林藏也在,正試圖安撫又右衛門那顫抖的身體。
「你胡說什麼呢林藏?你剛才不是說那些人沒有怨氣嗎?你不是說,每晚鬧鬼是因為我的雙親,只要將殺死他們的兇手揪出來獻給官府,就可以鎮住死靈了嗎?不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我們現在才在這裏的嗎?你可不能兒戲呀。需要復讎的是父親和母親,是被那惡鬼殘害致死的父親母親,要向那傢伙、向那傢伙復讎吧!」又右衛門指著寬三郎。轟。轟轟。「這、這是什麼聲音?你不是說過嗎?他們不會怨恨。死去的村民沒有怨恨任何人。你不是這樣說過嗎?」
殺人兇手!又右衛門不住地吼著。「你這殺人兇手!哪裡配做花里的領袖!」
「金毗羅大神已離你而去。」林藏平靜地說道。
殺人兇手,沒錯。那是第一次砍人,並沒有成功。一把鈍刀再加上跟在人後學來的半吊子把式,是砍不死人的,所以就敲死了他們。先是又兵衛的頭,然後是志乃的頭。一次又一次地敲,直到皮開肉綻,骨頭碎裂。
「什麼不對?這傢伙是殺人兇手。剛才他可是自己承認了。你應該也聽見了呀。」
「你這話就不對啦,又右衛門大人。」林藏插嘴道。
「寬、寬三郎,事實不就是那樣嗎?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哼。和尚,事到如今啰啰唆唆都沒用。我確實親手殺了又兵衛和志乃。但同時,我這雙手還拯救了兩百多人。這個事實永遠不會變。」
對了,就read.99csw.com是這條路。這條路往返來回了一遍又一遍。沒有幡旗、樒草和線香,只有一個人送葬。沒有喪服和送終水,沒有敲鐘也沒有鈴鐺。這些全都不需要。真正的棄屍荒野。撥開雜草叢,穿過林間路。夜幕已完全降臨。沒錯,就是這裏。這裏,這片平地。
「你說什麼!」寬三郎往前走了三兩步。
「問?」
右眼奉圓堂佛。左眼奉中大佛。右手奉釋迦如來。左手奉普賢如來。右腳奉俱利伽羅不動。左腳奉八社觀音。
「又右衛門,又右衛門喲。」
「我一直覺得可疑。瘟疫橫行是十年前。十年前,我才十二。哪有丟下十二歲的孩子獨自出逃的父母?要跑,也該一起跑吧!」
「怕、怕?」
「那麼,你為什麼要怕成那樣呢?」
此時林藏舉起了火把。「那麼,我們來問個清楚便是。」
「對呀。又右衛門大人,你為什麼知道呀。」
天色已近黃昏。光線的變化讓山間呈現出各種景象。山林投下樹蔭,樹蔭中還有草蔭。時間里流淌著光陰的斑點。薄暮與暗影、黃昏與夜色,全然不顧外頭的紛擾,默默潛藏在四周。
「那……那是……」
「復、復讎?是找那個惡鬼復讎吧?這不是父親和母親嗎?」
「那種事情誰知道!你的雙親都不配做人,死後當然要遭報應。捨棄村人出逃的懦夫、卑鄙之徒、膽小鬼,這些評價再適合他們不過啦!你是他們的孩子。做一個卑鄙懦弱的膽小鬼的孩子苟活下去最適合你不過!」
「你、你這個渾蛋,原來作祟的是你們!」寬三郎怒吼道,「都十年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怨恨的?又兵衛!是你,是你趁我不備佔有了志乃,你算什麼庄屋!志乃,還有你!竟將身體獻給那麼個沒用的傢伙,你這娼婦!你們這對夫妻,合起伙來對付我。不就是你們,害我成了惡人,被趕出了村子嗎?托你們所賜,父親也從大庄屋的位子上退了下來。不都是你們的錯嗎?一切九*九*藏*書都是你們乾的!你們是罪有應得!」
「殺人兇手……哦?」林藏開口道,「南無咒詛神啊,申縛地口論之境,南無咒詛神,付緣類緣者之仇,南無咒詛神,滿遺恨之仇啊,言語之遺恨,金銀錢財之仇,五穀八木借貸遺恨之仇,一生一世之仇,七世去之死之仇,付字文法文之仇,南無咒詛神呀……」
「什麼可疑?」
「殺了又怎麼樣!我那時候本就準備去死。不過是想在死之前殺掉又兵衛和志乃才回到這裏。又兵衛總就是把別人當傻子,那個渾蛋,我回來就是要殺了他。結果這裏已經變成了地獄。可那個渾蛋,那兩個人竟然都沒有得病,還那麼精神。我的親人可都死了,叔父、侄子、外甥、堂兄弟,全都死了。可是……」所以,我就敲碎了他的頭。「誰都沒發現。所有人都張不開嘴了,站也站不起來。那種情形下幹什麼都不會被發現,而四周又全是死屍,多個一兩具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真是天要亡他們呀!」
起初的人影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緩緩蠕動的墓冢,那座寬三郎親手建起來的屍山。
「哦?那又是怎麼死的?」林藏的臉只看得清一半。
「不對。父親和母親,當時一直都留在村子里。」
「我不是說過了嗎?如果那真的是瘟疫,誰都不會有怨恨。可是,又右衛門大人,如果那不是瘟疫,那怨氣可就大啦。」
又右衛門在顫抖,身體的震動通過黑暗傳播開來。火把的光在他臉上跳躍。「不、不是,不對!」又右衛門像是好不容易擠出了聲音似的說。
「那也不對。」父親和母親不可能得上傳染病。「是你殺的吧,寬三郎?」
「你為什麼能斷定,你的雙親一定不是死於瘟疫呢?你為什麼覺得他們是被殺害的呢,又右衛門大人?」
「父、父親大人,我、我……」
「所以……」
「還、還談什麼救人,你不是用那雙手殺了兩個人嗎?是你殺了我的雙親。不管你再行多少善,殺了人就都一九九藏書樣。你就是個惡鬼!殺人兇手!」
朦朧之中,墓冢在昏暝的暗夜裡飄浮而起。這座由屍體堆積燃燒后的渣滓凝聚而成的墓冢,漸漸呈現出如小山丘一般朦朧的輪廓。
「這……怕是冤魂要復讎啊。」
沒有故意裝模作樣,也沒有虛張聲勢。寬三郎在美曾我的這五個村子里,比庄屋、比任何人都高高在上,比任何人都強大。外界議論他是惡鬼,村裡卻敬他如神明。
「確實,殺害你父母的是寬三郎大人。可是,這墓冢一直到今天都平安無事,確實也全拜寬三郎大人所賜。正因為這個人好好地送他們上路了,大家才得以一直安穩到今天,沒有變成溝出。只有那兩個人,只有你父母,不能算作是好生上路。那是因為他們被隱藏了起來,這才變成了溝出。」
轟。轟轟。轟轟轟。
「不是啊,這……可不是你的雙親。」
寬三郎也震驚了。
那兩具屍體最先搬來了這裏。為了掩蓋那兩具屍體又搬了其他屍體過來。屍體堆在屍體上,用屍體掩埋、隱藏屍體。寬三郎怎麼也停不下來,所以,他將屍體全搬了過來,堆成了山。
自那之後,寬三郎一次都沒回去過。沒有必要,也沒有心情。誰都不願靠近,那只是一處荒廢無用的不祥之地。
「那、那不是病死的。」
「不是瘟疫……」
「是呀。」可以聽到林藏的聲音,他就在這荼毗原的某處。「正如大人親眼所見,這已經變成了一座冢,一座氣派的墓冢。十年的歲月,徹底替我們安葬了那些已逝的人。所以,他們不可能出來作祟。寬三郎大人自己化身為惡鬼,化身為地獄的獄卒,以業火燒盡了他們。這對於病死的人來說,不正是再好不過的祭祀嗎?」
這是歌謠,是咒語,還是祝詞?
「又右衛門大人,你為什麼那麼害怕?一開始不就講過好幾遍了嘛,因病而亡的那百餘人,心中並沒有怨恨。」
「又右衛門,是你嗎?是你嗎!骨是骨,皮是皮,怨啊恨啊憾啊。」
回過頭,夕陽read.99csw.com正紅,可前路漆黑一片。和寬三郞一行擦肩而過的老人們都露出敬畏之情,還有人特意從屋裡出來合掌行禮。出了竹森,就是山路。再往前就是木山村,以及,荼毗原。
「你剛才自己不是也說過嗎,父母不可能得病而死。那可是瘟疫啊。得不得病,幾乎全靠運氣。不,在這麼狹小的村子里,不可能不染病。可是,寬三郎大人沒被傳染上。不對,那病其實並不傳染吧?只不過是發病的時機根據人的不同而有變化,而且只有最開始染病的人死了,不是嗎?」
「這、這是怎麼回事呀,林藏,這……」
墓冢轟隆隆地響了起來。「殺人兇手!兇手!兇手!」這並不是又右衛門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從墓冢中發出的。「殺人兇手!兇手!」
骨是骨,皮是皮,我怨啊,我恨啊。
村民們像躲避鬼怪似的讓開道路,站在村莊的邊緣止步不前,向寬三郎的背後投以不安的視線。
墓冢的最上方有什麼東西站了出來。「骨是骨,皮是皮,怨啊怨啊」那是一男一女,那身形是……
木山的郊外是星星點點的亮光。有提燈,還有火把。木山的村民們都集中在那裡。以作造為首,各村的組頭似乎都在。村民們認出寬三郎之後,一齊低頭行禮。
所有人都低頭行禮,還有人跪拜。村裡的每一個人都敬重寬三郎。不僅僅局限於花里,畑野的村民也一樣,川田人也是如此。一行人順著河岸一路往上,來到竹森。
林藏向寬三郎行禮,隨後跟和尚交換了眼色,然後攙著又右衛門撥開雜草開始前行。又右衛門腳底似乎磕磕絆絆。和尚跟在他身後。寬三郎也無言地穿過人群。
寬三郎倒吸了一口氣。「竟然……變成了這樣。」實在令人震驚。大片的草覆蓋了小山丘——不,是冢。這完全就是渾然天成的墳墓。
「父、父親!是我。這惡鬼寬三郎剛才已經坦白了。是他殺死了您和母親。這個沒人性的殺人兇手!」
轟隆隆,墓冢又響了一聲。
「那,那是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