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許多人來說或許如此，那些心理單純的傢伙。對那些愛妻子或女友，並且沒有毒瘤在體內噬咬的人而言，確實如此。

她將他拉到自己的胸前，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睡著了。

戴維從艾金小姐骨瘦如柴的手上接過筆。所有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小心翼翼地寫下：「戴維·福克斯，美國空軍上尉。」

你這該死的英雄。

死去的邁爾斯從昆明的紅土地上對他仰首而笑，挪揄著他：你這當紅的藍天英雄，哼，你，又是勳章又是慶典的。

「挽臂」兩字底下特別用紅蠟筆重重地畫了線。

「沒什麼好怕的，戴維，再也不會了。」

「琳尼，琳尼——」

戴維讓自己在搖晃的火車上站穩，然後俯視自己的雙手。沒錯，正在發抖。又來了，還伴隨著發癢，就像百萬根針在狂刺亂舞；或像蘇打水的氣泡在裏面嘶嘶噴涌，企圖射穿皮膚。「一切都是心理作用，福克斯上尉，」軍醫曾經這樣告訴他，「那是對你步行穿越日軍佔領區那段經歷的神經反應。」戴維在昆明的隨機醫生也這麼說。但他從來沒有告訴隨軍醫生或那個卡拉奇醫院的醫生或任何其他醫生，這種發癢發抖的情形，主要在他回想起十幾年前的萊特鎮時……在他回想起那個穿著舊褲子的小男孩的遭遇時才會出現。

沒問題，賓克斯，沒問題。看在老天的分上。

「戴維——」

當他滔滔不絕地講時，她只是親吻他，一次又一次親吻他。她幾乎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嗯。」戴維說。他又扭頭看著窗外。你盯上他的機尾——

阿爾文·肯恩……這個名字讓戴維再度專心起來。

「我一直都想著你，戴維。」

沒問題，賓克斯。放輕鬆。

「他已經完成任務，他知道他已經完蛋了，他不想被救回家，琳尼！戰爭讓他看清楚自己原來是什麼樣的人，賓克斯嚇壞了。我想我們……都是如此——」

「州長也會出席的，戴維。」

你盯上他的機尾了，斃了他。你盯上他的機尾了，斃了他。你盯上他的——

「是的。」

琳達的手指緊抓住他的左腿，指尖掐入他羸弱的肌肉。痛楚如此銳利，令他心懷感激。

他才二十二歲，琳達心想。二十二歲！

「一年吧。我不清楚。」

所以我們一伙人全去了——就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六，散場后，我們順道去熱點喝啤酒。我們不得不分桌而坐，阿爾文和我整晚都在談你，親愛的戴維——阿爾文十分以你為榮，真九_九_藏_書的——那次之後我又見過他幾次。哦，對了，爸媽和我一起參加了在格洛夫舉辦的戰爭債券募款舞會，只有購買戰爭債券的人才能參加。當然了，阿爾文也去了——每個人都去了——他過來問媽媽，能否讓我當他舞蹈比賽的舞伴，可憐的媽媽一臉愁容，你知道她有多保守！但爸爸點點頭，清了清喉嚨說，他想這應該沒什麼關係。

「可是——午宴！演講！」

「瞧，一切都沒問題了。你正要回家，那小妞兒也在等你。小子，我羡慕你。」

我必須告訴她，就在那個矮胖男子兀自滔滔不絕的時候，戴維暗自想道。她應該知道自己等來的是什麼。

緊接著，他就看見了琳達。

「什麼？」四周太多雜訊了，戴維頭昏腦漲，然後不知怎的，他好像忽然不大看得清東西。

「如果我老實說出心裏想說的話，他們會——他們會把我關進監獄！琳尼，賓克斯根本就不想獲救！賓克斯壓根兒不希望我扛著他穿越半個南中國！他寧願就死在日本人把他射下來的地方——」

坐在他包廂座隔壁的是一個矮胖男人，穿著一身起皺的條紋西裝，正滿臉笑容地看著他。

想到這裏琳達立刻掐斷了思緒。

戴維怒火中燒，拿起另一封信打開。是琳達寄來的。親愛的……好想念你……沒有收到你的隻字片語……那邊有瘧疾嗎？……

洛根市場。「處理乾淨的上好肉品。新鮮現宰的雞鴨。」洛根先生的屠夫圍裙上沾著血，他雙腳叉開站在市場門口，揮動著手。

「艾金小姐要你的親筆簽名，以列入她的萊特鎮名人簽名收藏，親愛的，」琳達貼在他耳朵上解釋，「你知道的——她已經進行了好多年的收集工作。」

「這期間都沒有見過你的家人嗎？我的天，可以想象你的感受！結婚了嗎？」

只是，戴維，討厭的是——「他們」開始說閑話了，所以我必須踩剎車。我想先前的行為太不明智了——你知道萊特鎮是什麼樣的地方！！！！

「現在既然已經天下太平了——」

「我做不到，琳尼。我就是做不到！」戴維苦惱地在她的臂彎里扭動，他們躺在霍利斯飯店套房的床上，這是歡迎委員會特意為戴維·福克斯上尉與夫人預備的，供他們在官方午宴舉行之前休息。

《萊特鎮記事報》的八卦專欄登了幾則骯髒的謠言，當然還少不了長舌婦埃米琳·杜普雷翻動舌頭搬弄是非……我真想在《萊特鎮記事報九*九*藏*書》上買個廣告發表聲明：「親愛的萊特鎮：那些都不是真的！」你聽說過這麼瘋狂的事嗎？全世界都沒人了，我也不會看上阿爾文·肯恩。我相信可憐的衣架子先生傷心透了。他打了幾次電話給我——我當然不至於讓他太難堪——因為在墨守成規的言行之下，我想他是相當寂寞的，而他如此迫切地想和我們交朋友，說起來也有點可憐。當然，我還是拒絕他了。哦，我的戴維，你不知道每次電話鈴聲響起或電報上門，我的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哦，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我愛你。戰爭趕快結束，回到你妻子琳達身邊吧。

「但你非做不可呀，親愛的。」琳達輕聲哄他。

「福克斯上尉。」列車長說。

矮胖男子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這麼說，你就是我在報上讀到的那個飛狐嘍？萊特鎮的英雄·把日本人的飛機從天上射下來，在中國援軍趕到前，在地面上只靠著挺半自動機槍，就把包圍你和賓克斯的日軍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位？我聽說，他們頒給你國會榮譽勳章。嘖，嘖——」矮胖男子突然面露憂色，「怎麼啦，上尉？你身體不舒服嗎？你的手在發抖。來，我幫你拿那些袋子。不，不，一點也不麻煩。這是我莫大的榮幸——」

「這是艾金小姐，親愛的。」愛米莉·福克斯一邊說，一邊輕絞著手帕。

遊行隊伍浩浩蕩蕩地穿過下村樸實的民宅，每戶人家都張燈結綵、懸挂國旗，人們從窗口探出頭來拋擲彩紙。走在英雄專車之前的是雄赳赳氣昂昂的軍樂隊。戴維站在敞篷車上，一路微笑著揮手致意。

隊伍來到斯洛克姆路和華盛頓街的轉角，轉彎……

圖書館館員兼系譜學家艾金小姐俯身靠在轎車門邊，紫色的帽子有點被擠歪了，她尖聲叫道：「上尉！福克斯上尉！請在這兒簽個名，好嗎？拜託了，上尉？」

「中——緬——印戰役吧，嗯？那我可知道了。空軍第十四旅，還是第十旅？你殺了多少日本兵呀？你胸前好多勳章呀，小子！哎呀，你一定有好多精彩的故事可以說給鄉親們聽……」

「我注意到你好像挺喜歡的，」矮胖男子說，「寧靜，嗯？我看到你臉上露出微笑。」

「不要說話，親愛的。讓我緊緊抱著你。」

「我沒有辦法演講！」

戴維從座位站起身，伸手去拿行李袋。

那次，在擊中一架或是兩架零式敵機后，他把滿目瘡痍的爛飛機降落在昆明棕灰色的https://read.99csw.com田野……死亡的餘味仍留在舌尖，他兩腿僵硬地走進臨時戒備所，發現有六封遲到的家書。從其中一封寄自萊特鎮的信里，掉出幾張新聞剪報，沒有任何字跡指出寄件人是誰。他認得出剪報來源：《萊特鎮記事報》，其中一張剪自八卦專欄——他知道那種版面安排：

「你要收集嗎，艾金小姐？」托伯特·福克斯用洪亮的嗓音說，「現在你在這鎮上可是響噹噹的人物了，戴維。來吧——它不會咬你的。簽吧。」

哦，戴維，戴維，你整個人幾乎耗盡了，你瘦得皮包骨。你晒黑的皮膚乾燥龜裂，就像爸爸丟在後陽台的那張可怕的老皮椅。你那雙曾經閃爍著深藍色光芒的眼睛，現在卻病懨懨地布滿血絲，還像老人的一樣深陷到頭骨里。還有你的頭髮，當年那一頭烏黑光亮的亂髮，如今一片灰濛。

她把一張厚紙片和一支顫抖著的自來水筆推向前來。

矮胖男子已經在手忙腳亂地幫他搬行李。

「再也不會！什麼呀，事情才剛剛開始！琳尼，你不懂嗎，我已經不是你當初嫁的那個人了。我雙手染血。我知道殺人是怎麼回事。我……」然後他突然住了口，讓琳達嚇了一跳。

「我們剛剛經過了萊特鎮岔口，上尉。你還有兩分鐘左右的時間。」

琳達輕輕抱著他，不敢移動。

戴維的雙手顫抖得厲害，引來了一旁作戰官敏銳的目光，戴維不得不轉過身子。想想琳尼所有的諾言！還有那個自以為是、油頭粉面、伶牙俐齒的肯恩！打從琳尼還是萊特鎮高中二年級學生時，肯恩就窮追不捨。就是這樣，畢業典禮那天晚上……現在趁我在中國扮演他媽的英雄，四十一歲的藥劑師肯恩當然不放過近水樓台之便，而琳達竟然讓他得逞。當然了，她能怎麼辦？也許我永遠也回不去了……

「哦！謝謝你。」

「只是講幾句你想講的話而已，親愛的戴維。」

我也愛你，琳尼。我愛你，但是你不認識我了。我的內心已起了變化。我愛你，我是個討厭的傢伙，竟然懷疑你，但是沒有用啊，沒有用……

亞特蘭大特快列車緩緩駛進萊特站時，戴維毫不驚訝甚至也毫無興趣地看著眼前的情景：蜂擁而至、歡笑著揮舞旗子的熱情群眾，舉著閃閃發亮的樂器吹奏得滿臉通紅的樂隊、遊行車隊、歡迎條幅、標語牌，還有蹦蹦跳跳的小孩。戴維相當確定今天只是個尋常日子，而每個人卻都身著周日盛裝，他懷疑自己是不read.99csw.com是記錯了時間，難道今天是七月四日國慶日？這些聲音真是刺耳。

無名的怒火像漲潮的浪一樣淹沒了他，他一次又一次地審視信封和剪報，想從中找到些線索，他一切只是徒勞。最後他的結論是，寄件者一定是埃米琳·杜普雷，這整件事充斥著那個老太婆的慣用手法！他的怒氣消退了，但雙手仍然……一如往常……又癢又抖。

「是的，戴維？」

戴維·福克斯收回正在熟悉的鄉間景色中逡巡的目光，回頭一笑。

「賓克斯恨我救了他。他們用飛機把我們從昆明送到卡拉奇的醫院以後，他的病床就在我旁邊。在斷氣之前，琳尼，他從床上撐起身子，叫喊我的……名字。他是對的！當一個人已經成了廢人而且害怕回家，他有權利就這樣死去——」

她不應該等我。我不值得等。她所等待的，自然是當年那個乳臭未乾的痴情少年。而她等回的那個大英雄，飛狐，是個獲頒許多勳章的殺手。

他媽的老洛根。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也沒有改變。不可能。

「你走了多久了，上尉？」

這一切很快就會結束，然後他們就會忘了我。但願。但願！

比如說，當日軍零式戰機滿天迴旋翻滾時，你如何被困在地面，在中國水稻田的爛泥里跌個狗吃屎，或者在邁爾斯用天知道的什麼方法把那架P-40老戰鬥機迫降以後，你如何把半死不活的他從駕駛艙里拉出來，又好比你在昆明附近射下日本戰機以後，那些死去的日本飛行員如何在當地飢餓的黃種人當中神秘消失，還有，成群叮咬你的蒼蠅、從所有東西里散發出來的惡臭，以及能將人煮熟的中國的烈日，從被撈空的中國湯鍋旁逃竄的羸弱野狗；又好比在群敵包圍之中，你的飛機引擎突然發生故障，機腹著地落在嶙峋山地的灌木叢中——眼看著賓克斯的飛機像著火的鉛塊般掉下，這個一向穩妥的傢伙緊急跳傘，而大黃蜂似的日本飛行員利用穿梭于天際充滿惡意的曳光彈圍攻他；又好比一手把賓克斯扛在背上，穿越一百六十七英里的日軍佔領區，另一隻手攬著一把湯普森半自動機槍，腰帶上還掛著兩副彈藥匣……賓克斯的兩腿懸空晃蕩著，傷勢嚴重；又好比藏身灰岩當中，俯視著賓克斯死灰的臉，聽他痛苦地咳著，暗忖如果那些該死的傢伙包抄過來，他們倆誰會比較幸運……是啊，是有好多精彩的故事可講，朋友。

好了。可以閉嘴了吧。

替我吻一下我媽媽，賓克斯張著乾read.99csw.com澀的嘴唇在卡拉奇醫院的病床上交代著，她住在俄亥俄州坎頓市，你這該死的英雄。

「拜託了，上尉？」艾金小姐再度尖聲喊叫。

不可能只是因為戰時的經歷。還有別的，別的……舊事。

「好了，戴維。現在不要說——」

最奇怪不過的事，親愛的。你記得阿爾文·肯恩吧？還記得以前我有多討厭他吧？好了，阿爾文現在像變了個人似的——他真的變了，親愛的——你會認不出他來。我前一陣子在紅十字會的活動上碰到他，他人真好，和以前的阿爾文判若兩人，所以我認為讓他帶我去看場電影應無大礙。我們是一群人去的，包括帕蒂和卡特·布拉德福德夫婦、卡梅爾·佩蒂格魯和一個海軍小夥子——卡梅爾的新歡，等等。我想你應該不會介意，親愛的。畢竟，我的丈夫，自從你「拋棄」我以後，我還沒出過門呢！！！！

戴維大聲說：「知道了。」臉上仍掛著那抹讓軍醫們不安的甜甜的笑容。

但是，那並不是他原來想說的話。琳達滿懷擔憂地將他推開了一些，仔細端詳著他。此時的他帶著笑意，那是一種曖昧、甜甜的微笑。當他站在火車的第一級步梯上和喧囂的群眾握手時，她注意到他臉上也掛著相同的笑容。

他不斷對著窗外微笑。

然後火車停了下來，他看見橫跨鐵道的巨型條輻上有自己的名字。

「家，安樂窩。就是這麼回事，啊哈，上尉？」

離開之前，我的情況就已經夠糟了。如何才能讓她了解，在中國南方駕駛一架P-38戰鬥機不會使事情變得更好，只會更糟？你射擊、你殺戮，這些不會減輕你的心理問題，只會加重。

商業協會紅十字大會的出席者有：唐納德·麥肯齊夫婦、哈蘭·路克夫婦、約翰·萊特夫婦、卡特·布拉德福德議員與夫人、米洛·威洛比醫生、伊萊·馬丁法官與夫人、與阿爾文·肯恩先生挽臂進場的戴維·福克斯夫人、由技術士官莫頓·丹齊格陪同的南茜·洛根小姐……

雙手顫抖的戴維在其他剪報中仔細搜尋了一遍：「猜猜周六晚上在十六號公路上的熱點餐廳，我們看到哪位山丘區社交界有名的年輕戰士新娘，與哪位四十一歲的藥劑師在一起？」——「格洛夫舞廳舉辦的戰爭債券募款舞會第二名得主：倫巴舞項目的琳達·福克斯與阿爾文·肯恩。」

「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琳尼？我好害怕！」

「鄉下風光不錯吧，哈，上尉？」

聽著，你——

「哦，琳尼，我想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