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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三章 病狐

第一部分

第三章 病狐

然後他不理會戴維,轉頭看著琳達:「那麼你呢,琳尼?我發誓不會讓我的雙手離開方向盤。」
「哼,才不。」埃米琳·杜普雷立刻反彈,「管你是不是大戰英雄,這隻是關於最後一個——」
琳達迅即轉過身來。「什麼?」
「謝謝,我只是路過,一會兒就走。」阿爾文說,小心翼翼將胸前的手帕鋪在門廊的頂層台階上,放鬆自己坐了下來,「天氣熱起來了,不是嗎?簡直就像去年九月在格洛夫舞廳那晚那麼熱,琳尼,就是你和我讓那些鄉巴佬見識怎麼跳倫巴舞的那晚,事後差點得表演脫衣舞,好讓身上的汗快點干……哇,哇,戴維,夥計。有大英雄回來我們這裏住,真是太棒了。」
「我覺得,戴維……哦,似乎有隱情。」愛米莉皺著眉頭回答。
第二天早上用早餐時,愛米莉很高興地宣布:「孩子們,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托伯特和我昨天晚上決定了。對不對,托伯特?」
琳達再度低頭縫補,強忍住淚水。
「現在上演什麼片子?」
「我們知道,」艾金小姐急急說道,「我們本來不想來打擾的,琳達,要不是為了——」
「你和琳達要先好好享受一段時光,戴維。我的意思是,你先不要煩惱任何事情。是不是,托伯特?」
「我知道倫巴舞比賽那件事。」戴維說。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戴維·福克斯。我寄剪報給你?」
戴維也在笑。看了一眼他的背後。
「哦,我們會走,」杜普雷小姐說著把頭一揚,「可是你知道,俗話說:良心有愧——」
那女人灰灰的臉不動聲色。只是她的眼神出賣了自己——在瞬間狡猾的閃爍后,是一道欲蓋彌彰的陰影。
「哦,我很安全,」阿爾文·肯恩說,再度對戴維眨眼睛,「去問鎮上任何一個女孩,所有的女孩都知道。」
「哎呀,稀客!」琳達驚呼,一躍而起。麻煩來了。只要有埃米琳·杜普雷的地方,就免不了一番刀光劍影。
「戴維,」當家裡只剩下他們兩人時,琳達輕聲問道,「你為什麼不想去看《深閨疑雲》?」
「哦,當然,當然,」托伯特·福克斯雖然一時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但至少看到了妻子的眼色,「我的意思並不是馬上,戴維。我的意思是,等你準備好了。當然是這樣。」
「不!——」戴維大叫。大家全都瞪著他,有點嚇著了。然後他臉紅起來,囁嚅著說:「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沒有辦法在戲院坐那麼久。琳尼,你跟愛米莉伯母和托伯特伯父去看吧。」
「不對勁?」戴維的嘴唇露出那種令她既害怕又痛恨的甜蜜笑容。
我想也是,琳達暗忖。
「什麼?」戴維說著,往藥劑師走近一步。然後他停下來,俯視自己的雙手。
「爸爸,你怎麼了?」琳達馬上插嘴,「戴維當然還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有的是時間可以作決定——」
「誰?是誰?」戴維問。
「那當然好,」托伯特衷心地說,「呃……戴維,有沒有想過你將來要做什麼?」
「老問題。我這才想起來。寶貝,就如同我一直擔心的。自從戴維回來以後,我逮到他好幾次看著巴亞德的房子發愣,似乎在想些什麼。」
「不,托伯特,」愛米莉很堅決,「我不會讓琳達馬上就被柴米油鹽搞成黃臉婆。他們得假裝住在旅館里,就是這樣。享受一段真正的蜜月!隨便你們要享受多久,孩子們。是不是,托伯特?」
「我沒辦法拒絕這樣的請求,」杜普雷小姐義正詞嚴地說,「此事關係重大,琳達,你一定要明白,萊特家族的簽名收藏一定要完成。哦,我不得不說,儘管作了最大的努力,阿爾文·肯恩對我連最起碼的禮貌都沒有。那天,他簡直可以說就在藥房對我下了逐客令。可是後來我想到一招。」她狡獪地瞄了一眼戴維,「我對艾金小姐說:『如果這鎮上有誰有辦法對阿爾文·肯恩予取予求,我是說,真的是予取予求,那就是琳達·福克斯——』」
「是的,但是……應該還有別的事吧,戴維?不要瞞我。告訴我,親愛的。也許……那只是心理上的障礙。也許,如果你肯跟我說……一切就能解決。」
她忍不住。她必須一吐為快。她必須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還是其他原因。
「戴維。」
然而,就在周未時,邁倫·加柏克在他藥房的配方間里突然暴斃。
琳達端坐在那兒穿針引線的同時,心裏納悶著九-九-藏-書,在這種抑鬱隱忍的關係帶來的壓力之下,她還能支撐多久。總有一天事情會發生,總有一天問題會爆發。到時候……琳達不讓自己再往下想。好幾個星期以來,她費盡心力壓抑自己不要去想這些問題。
杜普雷小姐丟給艾金小姐一個眼色,意思是;你看吧?我就跟你說他的舉動很怪異嘛。
「戴維,親愛的。」琳達哀求。
「但是恐怕,我實在看不出來——」琳達說,「我的意思是,我哪裡有——」
「你說了算,親愛的。看你自己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是想繼續完成你的工程學學業,還是想直接跟我到工廠上班?」
「一點也沒錯。我在中國那段時間——」
「你們聽到我的話沒有?」戴維沉著臉說道。
「怎麼……你怎麼知道?你睡得很熟。」
「你最好走吧,阿爾文,」琳達用一種窒息般沉悶的腔調說,「戴維的健康狀況還不宜接見訪客——」
「老天,戴維,」琳達笑起來,「瞧你,像個老頭一樣緊張。」
「你知道,我試了很久,想讓阿爾文·肯恩改變心意,」艾金小姐急忙說,「歸根到底,他就是吝嗇嘛!說什麼『專業信用』之類冠冕堂皇的話——全是狗屎!所以,最後我問埃米琳·杜普雷願不願意試試時,你知道,還有——」
她荒誕地暗自感激此時已是黃昏,天色幾乎全暗了。
兩個女人落荒而逃。
肯恩穿著高雅——「本鎮最佳衣著人士」,正如萊特鎮美之仲裁者索爾·高迪男士用品店所說:這位藥劑師是本店的最佳顧客。的確,從來沒有人見過打著一條不完美的領帶的阿爾文,也沒有人見過沒穿夾克或皮鞋沾著灰塵的阿爾文。
「留你一個人在家?不行。」琳達說,眨了眨眼睛,「可是媽媽和爸爸,你們有好幾個月的晚上都沒出過門了。你們去吧。」
「艾金小姐的意思是,親愛的,」埃米琳·杜普雷說,「我們來訪,其實另有目的。」
「你看起來很健康嘛,上尉。我敢說,一定是因為你伯母高超的烹飪技術。」埃米琳·杜普雷說。她滴溜溜的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琳達欣長的身形,「還有你,琳達。你是不是胖了一點呀,腰圍大了些?」
「哦,是的,」他聲音發緊,「確實如此,不是嗎?」他沮喪地呆坐著,然後說,「琳尼,你說呢?」他深陷的眸子帶著哀求。
琳達趕緊介面:「我寫信告訴戴維的,阿爾文。」
「讓我來說,德洛麗絲。」埃米琳說,「琳達,你當然知道艾金小姐在收集幕特鎮的名人親筆簽名。」琳達點點頭,心裏愈來愈困惑。「是這樣,在她的收藏當中,從18世紀早期的傑里爾·萊特以來,萊特家族每個成員的親筆簽名她都有——」
「好了,愛米莉,」托伯特這下對該說什麼比較有把握了,「戴維有那種感覺是很自然的。但是你忘了,孩子,你在受訓期間度過了未成年階段。我幫你看管的那筆信託基金——你父親的基金——現在是你的了,戴維。」
「說到那個人,」艾金小姐咬牙切齒地對琳達說,「那個阿爾文·肯恩!」
「如果你想自己做飯,琳尼,」托伯特繼續說,「我可以到克林特·福斯迪克那裡弄些廚房器具。樓上靠北那間空房很容易就能改裝成廚房——」
「總之,艾金小姐的萊特家族簽名收藏可說是很完整了,只除了一個。」杜普雷小姐伸長瘦削的脖子,蛇一樣的臉孔咄咄逼人,「只少了謝克里·萊特的簽名。」她咧嘴說。
然後她聽到走道里傳來聲音,當戴維出現在門帘後面時,她面露微笑。
那雙手抖得像門廊下那叢紫丁香的葉子。
「你想去嗎,托伯特?」愛米莉口氣哀怨地問她丈夫。沒錯,戴維回家之後,他那莫名其妙的行為把他們束縛得動彈不得。
琳達雙臂環抱著門廊的柱子,兩眼茫然地越過浸淫在月光下的草地,望向她和戴維小時候常坐在樹下互訴秘密的蘋果樹。
戴維應該不會真的以為……可她的心仍然跳得很快,臉頰也開始發燙。
結果琳達的夢想之屋變成了寬敞老房子頂樓的四間房,那是她從四歲起就一直居住的地方,那時候她是被愛米莉媽媽抱在懷裡,搭乘托伯特爸爸的道奇旅行車,從斯洛克姆孤兒院一路風塵僕僕抵達這棟房子的。
「我怎麼知道?也許是爸爸回來了——也許他忘了帶皮夾什麼的。去九九藏書開門吧,戴維。」
「謝謝你,托伯特伯父。」戴維再度抬起頭,「但是我不能靠你們吃飯,這樣像個無賴漢。」
「做什麼?」戴維從餐盤上抬起頭來。
「你好,你好,你好。」阿爾文·肯恩說。
「你想去,是不是,琳尼?」他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
「這樣說吧,我還沒有想太多……琳尼。如果要住在這裏,我們可以從我的基金里拿出錢來支付託伯特伯父和愛米莉伯母的房租——」
一得知戴維可能從戰場回來,琳達就開始計劃。按她原來的打算,是要在萊特鎮一個較新的社區自立門戶。那會是一棟嶄新整潔的新英格蘭式小屋,周圍有開花的灌木叢和坐落其中的花圃、幾株櫻桃樹和蘋果樹、一個玫瑰攀架和一個葡萄棚架,還有一個種植香草與蔬菜的小花園。琳達早已在心裏將小屋從上到下裝潢妥當,連育嬰室都安排好了。育嬰室尤其費事,因為很多東西根本就買不到!琳達還為此有些生起氣來,即使這棟房子根本不存在,但幻想著一個非常遙遠的神秘嬰兒,竟然也能帶給她一種奇異而甜蜜的滿足感。就琳達所知,關於嬰兒的事可能永遠也不會實現。
「這不是原因,戴維。」
艾金小姐緊張地點頭。
「不愛你,琳尼?天哪,我當然愛你。我想我永遠都會愛你。」
「想想看,他竟然不願把簽名給艾金小姐,」愛米琳·杜普雷說,「他斷然拒絕。」
那麼簽名可以給她嗎?她不惜任何代價!邁倫·加柏克笑了。那個簽名對他毫無用處,他樂意免費轉贈給艾金小姐。只是,必須花費一番工夫來尋找——他不記得那張處方的確切年份,而那本記錄簿跨越的年頭超過了二十年。而且每個條目看起來都大同小異。他說那個周末他會把賬冊帶回家,找出謝克里·萊特的簽名,整齊地剪下來后,在下個星期一交給艾金小姐。
「真的,歡迎。」愛米莉·福克斯把手上正在編織的物件放在腿上,焦慮地瞥了一眼她的侄子。
「好啊,戴維。或者我應該稱呼你上尉?我還沒有機會告訴你,我們是多麼為你感到驕傲。看到你這麼健康真是高興,看來他們把你照顧得很好,夥計?」肯恩握起琳達的手,同時露出了他的灑窩,「還有琳尼,顯然丈夫回來對你大有裨益哈!」他對愛米莉和托伯特點點頭,「福克斯太太。福克斯先生……」
「我同意。」愛米莉不以為然地回應,同時瞪了她丈夫一眼。
「好了,戴維,」琳達平靜地說,「如果你要開始算那些蠢賬,我就要睡覺擊了。」
戴維會怪異地看她一眼,然後兩人就手挽著手,一路沉默地走回家。
戴維站起來,「夠了,肯恩。」他說。
「是的,親愛的,當然,」愛米莉微微蹙眉,「我今天晚上會和你爸爸商量。」
「好吧,戴維,好吧。」
「你們最好走吧。」琳達低聲說。
「謝謝你,阿爾文。但是我真的不——」
「是有關我的收藏,」館員迫不及待地說,「埃米琳認為——」
但是她又馬上睜開眼睛,說:「嘿,阿爾文。」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菩無其事。
戴維走進屋裡。
阿爾文·肯恩驚惶地瞪著戴維·福克斯上尉。
「哦,老天。」艾金小姐幾乎要昏過去了。她站起身,緊緊抓住皮包。「我想,埃米琳,或許我們最好——」
「呃,你知道,」琳達說,「是……哦,對不起,阿爾文。你先請坐吧。」
「肯恩,你沒聽到我的話嗎?」戴維說,「滾。」
「我們全家都去,」她說,「戴維,難道你不想改變一下,去看場電影嗎?」
「出去,老太婆!」
然後戴維看到來客了,琳達閉起雙眼,不想目睹她丈夫驟然爆發的怒火。
「你剛剛做什麼去了,親愛的?」
戴維跳起來,雜誌從他的膝上掉落。
「剪報?」杜普雷小姐一愣,「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上尉?」
「深愛丈夫的女人,戴維·福克斯,知道得——可多呢。」
「哦,依然是避著小人物的英雄,嗯?」此時肯恩對著戴維眨眼。
「我一點都不想討論這件事!」琳迭飛奔人屋。
如果說想象中的房子遭到摧毀曾經讓她感到失落痛苦,她可一點也沒有顯露出來。
但那都是在戴維返鄉以前……在琳達確認戴維·福克斯上尉將於幾個月之內,因「神經性精神創傷」從美國空軍光榮退役之前。
「什麼事情安排妥read•99csw•com當了?」戴維緩緩地問。
「可是他……叫我……」阿爾文結結巴巴地說,他黝黑的皮膚都發紫了,然後他瓮聲說道,「喂,你知道我想做什麼嗎?」
「難怪,」琳達笑起來,「你昨天晚上沒怎麼睡。」
她感覺到他身體一僵,而她幾乎要啜泣起來,對自已很生氣。
托伯特面露笑容。「那是當然。我們沒料到你會這麼快回來,戴維,否則我們就會先把一切都準備好的。琳尼,你和你的小英雄可以獨享整個頂樓。這個安排立刻生效。有誰附議?」
那就是她能追問到的所有結果,此後她再沒有提起過相關的話題。他們又陷回舊日的模式……她追蹤他到某個孤寂的地點,他們「意外」相遇,一起在緊繃的沉默中步行回家,然後在家中各自心力交瘁。在這些沉默的散步當中,如果他的態度不太冷漠,琳達會拉著他的手搖晃著。他會明顯露出感激的神情,這時琳達的步履就會輕快很多。
「你寫信告訴他?」肯恩英俊的鼻子似乎嗅到什麼不愉快的氣息,但是他放聲大笑,「忠貞的妻子。嘿,你們兩個守舊派,跟我一塊兒出去兜風怎麼樣?去透透氣,如何?我的油箱滿滿的。」他眨了眨眼。
「你只是吃醋罷了。」琳達說著,輕笑了幾聲。
「當然,那是個傻念頭,」戴維回家的當晚,琳達歡快地對愛米莉說,「我們一定要讓戴維有機會重新習慣一切。先……先讓他完全恢復健康再說。」
「巴亞德的……房子?」愛米莉心有所感地看了一眼隔壁那棟房子……那棟空房子,十二年前,托伯特就是從那裡把還是個孩子的戴維帶回了家。
「哦,不用道歉。歡迎你們,杜普雷小姐,」戴維對這個長著一雙滴溜溜快眼的有稜有角的女人說道,「你不會剛好帶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剪報來吧,有嗎?」
「艾金小姐和我恰巧路過——」杜普雷小姐開口。
「沒什麼。」
「呃,我今天中午在廣場碰到路易·卡恩,」托伯特怯怯地說,「路易告訴我,他訂了一部很棒的迪斯尼新卡通,今晚開演……」
那是兩年前,艾金小姐在用盡所有顯而易見的資料來源以後,開始著手翻查萊特鎮一些老商號的舊記錄。最後,她問到上村藥房的老闆邁倫·加柏克。沒想到他竟然有一個!他記得多年以前,謝克里·萊特曾經到店裡來更新一份處方,由於藥品里含有一種強力安眠藥的成分。藥劑師便要求謝克里在賬冊——也就是加柏克所稱的「我的記錄簿」——上面簽名。艾金小姐簡直樂昏了,但是她努力保持清醒。
「戴維,老天,你到底有什麼不對勁?」
然而,就在快要絕望時,艾金小姐奇迹般地追查到一件簽名樣本。
「相信大家都渴了,」愛米莉說著,一躍而起,「琳達,快把冰箱里的葡萄汁拿出來——」
前門的門鈴響了。
琳達感到了一股寒流的前兆。她偷望戴維一眼。他似乎沒有聽這個無聊的放事,但是她們一提到「阿爾文·肯恩」的名字,他就坐直了身子。
不,不論讓戴維生病的原因是什麼,都一定不是身體上的。
戴維一言不發地走著。一時間,琳達以為他根本沒有聽見。可是後來他又喃喃地說:「我會沒事的,琳尼。」
「該是我們所有人面對這個問題的時候了,」愛米莉繼續低聲說道,「再假裝沒事是沒有用的。我們該拿戴維怎麼辦?」
「我過來瞧瞧你們大伙兒近來如何,」肯恩繼續說,一本正經地收起笑容,「全萊特鎮都在說,你們都跑到洞里死了呢。」
她丈夫瞪著她。「我敢說就是那個原因!」
琳達·福克斯在這樣的情形中煎熬了三個月。
「哦,戴維!」
女客竊笑著。琳達的臉頰上出現紅暈。她咬咬下唇,努力控制住脾氣。冷靜,琳達,對方還沒有使出最大的火力呢。
戴維露出了笑容,琳達、愛米莉和托伯特也跟著大笑起來,於是,他們在一片歡樂聲中吃完了早餐。
戴維站在那裡,下巴微微顫抖。最後,他喃喃地說:「抱歉,琳尼。」
「他是只病狐,這點毫無疑問,」托伯特,福克斯說著,搖了搖頭,「我以為他會重新振作起來,但是看來好像更嚴重了,我不知道怎麼辦,愛米莉。」
「八成是探子。我什麼人也不見,琳尼!」
「我在這裏就很透氣了。」戴維說。
「我一直就說,讓琳尼和戴維結婚是個錯誤https://read•99csw.com,」托伯特語氣沉重地繼續說道,「我知道戴維沒有辦法走出過去的陰影——」
「哦。對了,我在湖邊睡了一會兒。」
愛米莉緊張地喃喃應了一聲,托伯特嘟囔了幾句,然後就走到陽台上的收音機那裡,刻意把耳朵湊到音箱上。
最後,愛米莉和托伯特去了寶石戲院。
「戴維。」琳選說。他投給她一個微笑,但是仍然留在原處不動。琳達轉身面對兩個女人:「真的很感謝你們來訪,但戴維尚未從在中國的經歷中完全恢復過來——」
「事情是這樣的,琳達,艾金小姐需要你助她一臂之力。」杜普雷小姐只要逮著機會就絕不可能長話短說。
他是個膚色黝黑、骨架寬大的男人——大頭、寬肩、大臀——因為身形太過方正,看起來比實際身高要矮。他的五官倒還算迷人,雖然眼睛細小狡黠,捲曲的黑髮中間有些禿頂,但是他有一口閃亮的白牙和一個好看的鼻子,而且笑起來時,厚實的下巴上還會露出一個酒窩。
「當然,太好了。」戴維喃喃地應道。
「你的褲子上沾了草漬。」
「《深閨疑雲》重新上映,有加利·格蘭特和——」
他漲紅了臉。「哼,該死的老巫婆講什麼鬼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不喜歡,琳尼——我不喜歡那種話!」
「是啊。可不是嘛。」戴維微笑著,「她們真是敦親睦鄰,琳尼。坐,杜普雷小姐。坐這裏,這張舒服的扶手椅。」他沒有理會艾金小姐,她露出畏怯的樣子。
「如果你的意思是,」琳達反駁她,「我是不是有小寶寶了,杜普雷小姐,答案是——還沒有。抱歉!」
「我?」琳達皺起眉頭。
他們坐在客廳里,不再說話,琳達縫補著戴維的襪子,戴維則翻閱著一本舊的《生活》雜誌。他翻得未免太快了些。
「我看過了。在中國,或印度,還是哪個地方——我現在想不起來了。」
「房租!」愛米莉哭了起來。
然後他露出怒不可遏的扭曲表情,跑下步道,向他的車子直奔而去。
某種力量驅使著她,她再也按撩不住了。
「那麼還有什麼——」托伯特眨了眨眼。
艾金小姐亂了方寸。但即使是為了這麼重要的目的,也不應該在這種時候去打擾喪家。艾金小姐拚命忍耐,等了一段還算合理的時間,等到她迫不及待地想和加柏克太太商量討取那份寶貴的簽名時,卻發現藥劑師的寡婦已經把店轉賣給她丈夫的員工阿爾文·肯恩,而且她本人已經遷居由加州了。
戴維點點頭,拖著沉重的腳步向門口走去。
肯恩睜大眼睛看他。
要是按萊特鎮人看待這類事情的標準,這也不能算是精神病。所謂的「精神病患」,要像艾斯特麗塔·艾金那樣——卡內基圖書館資深管理員的老處|女姐姐,在她四十幾歲的某一天,被發現身上圍著桌布,在雙子山公墓的墓碑之間跳舞,最後被送進了斯洛克姆鎮立醫院的「深度」病房。但是戴維的腦袋十分清醒,如果說有什麼毛病,就是他太清醒了。自從返鄉后,他看事情似乎都帶著一種啟示錄般的透徹眼光,彷彿他身在中國的那一年,是到彌賽亞王國走了一遭。他發展出一種反社會的機能,對每件事物都非得剝解到赤|裸見骨不可。想和他隨便聊聊天,或討論《萊特鎮記事報》上的大小事情,都極其困難。戴維不是面帶甜甜笑容,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裡拒絕參与,就是突如其來地大發脾氣,對不知所措的家人大肆抨擊。
戴維病了,毫無疑問。讓琳達和她的養父母感到棘手的是,他的問題不是請老威洛比醫生直接開個藥方,或照個X光片對照觀察,或寄樣本到萊特鎮綜合醫院做個檢驗室分析,就可以解決的。事實上,是靠著琳達的溫柔照顧以及伯母從廚房不斷送來不容拒絕的「戴維最愛吃的東西」的滋養,戴維才開始容光煥發了起來。
「哦。」戴維撥弄著盤中的熱煎餅,思考著。最後,他說:「如果你不介意,托伯特伯父——我兩樣都不想。」
「等一下,琳達。」愛米莉聲音緊繃,「托伯特,把收音機關掉。」
「就是這個原因!」
他站了起來,兩隻手抖個不停。
「好了,戴維,」琳達焦急地說,「戴維,等等我!戴維,不准你說這種話,不准你這麼想。親愛的,為什麼不把你心裏的話告訴我?妻子的作用是什麼?我可以幫你,戴維!問題到底是什麼?」
托伯特沒有像往常一https://read•99csw.com樣抗議,馬上把收音機關掉。
「托伯特,托伯特。」愛米莉悲嘆。
埃米莉·杜普雷和艾金小姐。
連托伯特·福克斯都坐直了身子。
「我不知道你為何要如此遷就我,琳尼。我對你沒有好處。我回來那天就想告訴你——我已經不再是當年離家的那個人了。或者,我可能還是同一個人,只是變本加厲了。這有什麼用呢?我只是徒增你的苦惱而已。」
艾金小姐運氣不好。顯然,由於年輕時的輕浮放蕩,謝克里·萊特一直以來從未花心思學習書寫;而他僅存的少數親筆真跡,在其取巧脫逃后,也馬上被埃爾米奧娜·萊特一把火燒掉了。
琳達停下手中的針線活傾聽。可能是帕蒂和卡特夫婦,要是他們就好了。帕蒂來過好幾次電話,每次琳達都回掉了她的邀請,她一定覺得事有蹊蹺,於是她可能幹脆就把卡特拉來了,親自來瞧瞧琳達到底有什麼問題,那很合帕蒂的個性……事有蹊蹺。是的,是的!
戴維聲音緊繃地說:「出去。」
戴維手中的叉子滑落,發出輕微的叮噹聲。
「那正是我的收藏核心。」艾金小姐正色說道。
然後,就在笫二天晚上,當琳達、戴維、愛米莉和托伯特·福克斯這一家人正坐在屋前門廊上,享受燠熱的一天之後從山丘吹來的沁涼微風時,阿爾文·肯恩本人邁著輕快的步伐從步道走了上來。
這簡直讓人發狂:前一天他可能還是興緻高昂、精神抖擻、友好合群,甚至歡天喜地,而第二天,他又會陷入深深的憂鬱之中,即使是琳達想把他拉回來也無能為力。這種時候,他會表現出一種令人心寒的孤僻。他會整天在福克斯家後面的樹林里遊盪,兩手插在口袋裡,對陰晴風雨視而不見;或者,琳達會發現他躺在松林湖畔高聳的馬唐草草叢裡,在火太陽底下睡覺。她會像個間諜似的,躲在樹后注視著他。當他醒來起身,她會滿臉淚痕地跟蹤他近乎踉蹌的腳步,走過沁涼的松木林。然後她會抹去淚水、補上脂粉,快跑到另一個方向,和他來個「不期而遇」。
「戴維·福克斯,怎麼講得這麼難聽!」他的伯母喊道。
「好了,愛米莉,」她丈夫瞪著她,「戴維現在是個男人了,他只是表現一下男子漢氣概,你哭什麼!我明白,戴維。你決定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會安排把基金轉交給你一一」
戴維冷冷地說:「你寄到中國昆明給我的那堆剪報,我還沒有謝謝你呢。」
「怎麼了?戴維,你不愛我了嗎?」
戴維蜷縮在一邊。「你繼續幫我管理吧,伯父。我對錢一竅不通。」
琳達先認出了他,她的心跳隨即加快。她不大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別孩子氣了,」琳達冷靜地說,「跟外人打打交道對你有好處。從你回來后,我們一直過得像隱士一樣。你去應門,戴維。」
「那不是真的!」琳達喊道,她臉色蒼白。
「哦,爸爸,」琳達喊道,「戴維,你聽到了沒有?那不是很棒嗎?」
「哦,算了。」戴維說,他已經沒有興趣了。他對圖書館館員說:「容我告退,艾金小姐,我正在閱讀一篇很重要的文章。」然後他踅到了房間的另一邊,撿起雜誌,埋頭讀了起來。
「哦,不,」琳達趕緊說,「如果你不想去我們就不去,親愛的。」
琳達很早以前就決定不多問,但是有一次,當他們照例在沉默中從松林步行圓山丘區時,突然一陣情緒湧上心頭,她驚駭地聽見自己大聲喊道:
原來是這麼回事!琳達差點失笑,這才放下了心。艾金小不遺餘力要為她煩人的收藏取得謝克里·萊特的親筆簽名,這在萊特鎮幾乎已成傳奇。多年來,她苦苦尋找,可是一直沒能成功。約翰和埃爾米奧娜·萊特夫婦也幫不上忙。謝克里·菜特是約翰的叔父,是個花|花|公|子,這個瘋瘋癲癲的傢伙算得上是個畫家,在他住在先祖所創建的這個城鎮期間一向我行我索,麻煩不斷。就在某個闃寂的冬夜,六十好幾的他,用盡心機偷偷搭上夜行快車離開了家鄉,讓警察局局長也拿他無可奈何。從那以後,再也沒人聽到謝克里叔叔的任何消息,也讓萊特家族的成員大大鬆了口氣。
可是當琳達吻他時,她發現他的嘴唇又冷又僵。
一天晚上,琳達終於不顧一切地提議出去看場電影。
「沒什麼,是我的神經,我神經衰弱。」
「你將來一定是個生意上的好拍檔。」托伯特·福克斯嘟囔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