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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五章 狐爪

第一部分

第五章 狐爪

他躺在那裡傾聽琳達沉重的呼吸,傾聽風起風落拂動布簾,拍打著卧房的百葉窗——他在聽,又彷彿沒有聽見。
她很快咽了幾口口水。
「沒錯!」戴維緊張地笑了笑。他拿起《亞奇與梅西塔寶的生活與時代》再版書,移開他和琳達在蘋果樹下合拍的舊照片,一邊快速地高聲念起來,一邊在卧房裡來回踱步。
他打起哈欠來。「我們要讀的書在哪兒?」
「謝天謝地。最後那道閃電打中了煙囪。琳尼,你確定你們倆都沒事?」
戴維因為掙扎而無力地躺著,他聽到雨水的第一陣沙沙聲。起初,那對他毫無意義。然後,一連串快速的閃電,像遠方暗夜裡迸射出的密集彈藥,接著沉重的霹靂雷鳴讓他從床上坐起來。
在這場戲中,阿爾文·肯恩不是一個真實角色,戴維如同透過一面陰暗的玻璃了解到這一點,即使真假分辨不清,但至少某種原始的智慧擊敗了疑惑,讓他得以窺見事實。阿爾文·肯恩只是借口。不,真正的恨意是針對琳達而來;正因為這太不合理,戴維才有意志力與之搏鬥。他夜復一夜,無止無休地奮戰,一再將念頭粉碎。與此同時,一旁的琳達仍安睡著,偶爾會轉個身,露出她的喉頭。他的睡眠,只有在精疲力竭時才會降臨。更常見的,是當戴維又贏得一場戰爭而疲憊得失去知覺的時候,卧房裡的空氣已經轉涼,天色已然泛白。
「我愛你。」
他剛回家的前幾個星期,他們常常這樣做。那樣可以讓戴維有事情可做,而琳達也喜歡一邊坐在床上縫補他的襪子或釘襯衫扣子,一邊聽著他清晰深沉的聲音。
「告訴你我不困嘛。」控制你的聲音。
「戴維。」
她的臉孔在側面光影下抬起來,直視著他。她的眼睛下方有明顯的烏紫眼圈。她知道,他心頭突然一震。但是她不應該知道的!
「我在想,戴維,」她說,抬起頭來看著他,「我們需要外力幫忙,而且是馬上。」
「你為什麼那樣做?」
「不要借題發揮。琳達·福克斯。」戴維譏諷地說。
窗帘噼啪作響,雨水潑了進來,琳達拉扯著他的手,身體翻來轉去。
琳達繼續脫衣服。「你不應該再看書,親愛的。」
他們聽到他重重的腳步聲走下樓去。
雨水灑在愛米莉的母親於一八九三年親手鉤織的地毯上。愛米莉把那條地毯送給琳達,琳達非常珍惜。
但是琳尼會生氣。那條地毯或許會縮水。如果她早上起床,發現地毯縮成一張郵票大小,應該會很有趣。這想法使他在心底再度陰沉地大笑,然後笑聲轉成一聲怒九*九*藏*書吼,讓他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只見他俯身站在妻子床前,兩手的手指蜷曲。
戴維試著思考。他放鬆了雙手。
她的鼻翼像風中枯葉般抖動。
戴維停止朗讀。
琳達昵喃了幾聲。她翻身時,彈簧床咿呀作響。戴維小心地轉身看她。此時她露出來的那邊面頰火紅一片,而太陽穴上的金髮則濡濕凌亂。
現在地毯要被雨打濕了。
她撫摸他的頭,制止他。
等他從浴室出來,卻看見琳達躺在他的床上。
燈。仍然亮著。
他無聲奮戰,生怕琳達發現。
「那麼,戴維,你怎麼會下手?」
「你為什麼不告訴他?」
「戴維,知道原因就是一種治療方法。」
「哦,沒事,爸爸。嚇了我們一跳,但是現在沒事了。」
「戴維。」
她的嘴唇翕張,兩眼直瞪。然後她抬起手來抓住他的手,開始用力拉扯。
「那個作家!」戴維瞠目結舌。
「好吧。」他站起來。沒辦法了。
戴維的雙手開始抖了起來,看起來很笨拙。
這是個詭計,戴維鄙夷地想。這是個該死的詭計,我一眼就看穿了。他在心底陰沉地大笑。你還挺聰明的,哈,但是被我看透了。
再簡單不過的事。
琳達用雙手覆著臉,臉埋到枕頭裡面。他看見她的手在顫抖。他緩緩低頭看自己的手,也在顫抖。
過了一會兒,她才能開口說話:「你想殺我,戴維。」
但他只是喃喃說道:「沒有人能夠幫我。」
那道光撼動了他。
「沒錯,可不是!」他開始來回踱步,「他們告訴我,我沒有瘋。他們說是什麼『焦慮性精神官能症』——」
一絲希望浮現在他的眼神中,或許是絕望中僅剩的那一絲希望。
「我不想去看醫生!」
他的肉體正受到某種強大的外在力量所驅使。
但是在經歷了這些冗長的掙扎和疲憊的勝利后,戴維認識到一個更為恐怖的事實:遲早,他的意志力會失守,他會招架不住內心的誘惑。遲早,他會掙扎失敗,無力阻止自己爬出床鋪,走向另外那張床。
「你不知道!」
他沒有移動。
「他以前來過萊特鎮,在萊特家發生麻煩時幫助過他們。據我了解,他向來樂於助人。也許他能夠幫助我們。」
琳達用力搖晃他的臉。「戴維,看著我!你一定知道。你那麼恨我嗎?」
接下來幾晚,戴維所能做的就是與那個驅策,抖動及推移他兩手的無形力量奮戰,讓它無法得逞。
琳達的手臂癱軟了。她在襲來的冷空氣中打著哆嗦。她走回自己的床沿坐下,雙手環抱著自己。
它總是read.99csw.com以相同的方式開頭:夢中歷歷如繪的血、追逐、死亡及險境,接著是汗水淋漓的驚醒,發現夜色攏合,他的雙手顫抖,而琳達正癱睡在旁邊燠熱的床上。
他搖著頭。
「戴維,如果你真的瘋了,軍醫應該早就發現了。」
戴維瞪著她。
「對我沒用,琳尼!一開始,我真的試著要跟他們合作。他們給我各種各樣的心理療法——甚至還叫我打毛線。打毛線!這對你的神經有好處,他們說。哦,我會正針、反針、抽針,不輸給任何女人,」他挖苦地說,「但是一點用處都沒有。沒有任何方法能幫得上忙。那就像詛咒,一個打從孩提時代就跟定我的詛咒,而我父親——」戴維住了口。然後低聲說,「琳尼,我必須離開你。我很久以前就該這樣做了。我沒有辦法忍受再奮戰一晚,也許下一次不會有閃電可以及時阻止我了。」
此時她的手漸漸乏力。身體不住地扭曲,或像橡皮一樣拱起。
「你不去我也不去。」
此時他成功掙脫她的懷抱,彷彿害怕自己玷污了她一般。
哦,不,他想。不行。
「我想我知道有個人可以,戴維。」
「你為什麼不脫鞋子了?」她責問,「脫衣,將軍!」
「沒道理要兩個人同時失眠。你去睡吧,琳尼。去吧,快。」就這麼辦。裝得若無其事。
記憶迎面襲來,他蹣跚地走回自己的床,跌坐下來,難以置信地蹬著他的妻子。
琳達立刻醒了過來。
待在床上。
琳達突然跳起來。有人在敲他們的房門。
但是他不敢再多做任何動作。
漸漸地,哨音般的呼吸聲轉為咕嚕咕嚕的喉音。
「要下雨了,」托伯特深深吸了口氣,抹了抹脖頸,「而且會下得很大。嘿,機長?」
穿透最幽深的黑暗和感知,射來了一道光芒。那不只刺|激了視覺,也是戴維的心靈可以感知的光,一道足以撼動山嶽的光。
「他不是醫生。」
「好了,戴維,」琳達平靜地說,「你太情緒化了,這對我們任何一方都沒有好處。我想你可以找個人幫你——我知道要怎麼做。這陣子我一直就有這個念頭,先前我覺得提這個建議很彆扭,但是現在發生了這件事情……」
他走到靠近窗戶的那張搖椅上坐下,繼續不知所云地念著梅西塔寶和郊狼的故事。
「怎麼搞的,琳尼——」
戴維聽到嘩啦啦的聲音。
漫漫長夜由此展開。
琳達抱怨道:「我的頭好像被鐵銬鎖住了。戴維,我們上樓吧。」
哦,但問題就在於太簡單了。
他們坐在門廊上,悶得透不過氣來。
「嗯?」九-九-藏-書
她以為她死定了。
突然,她爬下他的床,細緻的眉頭深鎖,臉色蒼白,然後爬上自己的床。
原來她是這麼打算的。
「哦。找個魔術師吧,也許!」
他搖搖頭,一個無意識的動作。可一旦開始搖頭,他竟停不下來了。他坐在那裡不斷地搖頭。出乎意料地,他發覺有一雙冰冷的手按在他的臉頰上。她跪在他的面前,一頭亂髮,眼裡充滿了同情。她的喉頭腫脹發紫。他發出哀怨微細的聲音,想別過頭去。但是她的雙手反而按得更緊了。
「不要搖頭,戴維。我有個主意,他一定幫得上忙,」琳達意志堅定地說,「也許這想法很瘋狂——也許幼稚。但是我絞盡腦汁,這是我唯一能想到而且沒人試過的方法。我們寫封信給埃勒里·奎因,和他約個時間見面,戴維·福克斯。」
「你不去我也不去,男朋友。」
「所以怎樣,琳尼?」
「你介意我看一會兒書嗎,琳尼?」他一邊解鞋帶,一邊若無其事地問。
我得哄哄她,當他們互相擁抱著走上樓時戴維焦慮地想。我必須離開卧房,而且整夜待在外面。特別是今天晚上。
此時她的嘴巴大張,呼吸聲尖銳刺耳,面頰的顏色從赤紅轉灰紫,眼睛開始往上翻。
「不是?」戴維一臉狐疑,「那麼,誰——」
琳達站起來。「不要以為你這樣就可以擺脫我,小狐狸,因為你擺脫不了的。你馬上跟我上去睡覺。」
「你想殺我。」
這種時候,他的腦中似乎有些空白之處,巨大的暴風就在這些空白之處無聲地怒吼。在這種無聲的風暴中,他無法正面思考。此時琳達不是一個女人,而是恨的化身,但在他心底寧靜的角落裡,仍保有著琳達原來的樣貌——活潑、生動、忠貞、被愛與愛人的琳達,但是這些角落深埋在底層,就像海底的洞穴。海平面上,風暴無情地襲擊他,把他搖撼得像浪濤中的一艘破船——他全身撼動,十指最為劇烈。
「永遠快樂是我的座右銘,永遠快樂。」
「沒什麼,爸爸。只是有點啞——可能感冒還是什麼的。雨水潑了進來。不必擔心戴維和我。」明天早上一定要綁條絲巾遮住勒痕——就推說是喉嚨痛,「晚安,親愛的。」
夜色沉重滯澀,四周一片死寂。使出一點點力氣都會讓人冒汗。
「就是那件。」
她的聲音變得很陌生。
神經系統噼啪作響。
他舔了舔唇。
「可是,戴維,」琳達喊著,從床上跳起來,「你不會就這樣邊念邊到處走吧?」
「因為我愛你,戴維。也許我是個傻瓜,但是……我不相信,你真的要殺我read.99csw•com。」
「是。」戴維無聊地看了看天色。凌亂的雲團飛奔而過。
「你和戴維在裡頭沒事吧?」托伯特·福克斯的口氣聽來很焦慮。
雨掃了進來。
「每天晚上,我都在和那種衝動奮戰,已經……我不知道有多久了,琳尼。它就潛伏在我的手裡,我的手指頭裡。它突襲我,我必須和它奮戰。一切都很混亂。我不了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今天晚上,又熱又有暴風雨……突然間,它擊潰了我。琳尼……」戴維看著她,然後,他眼睛泛紅,淚水盈眶,「你不會真的相信我想對你做那種事吧?」
然後他看見琳達。她仍然躺在床上,兩手仍然握著自己的咽喉,仍然盯著他看。雖然喘著大氣,她的眼神卻很鎮定。她不害怕,她只是聽天由命。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托伯特伯父?」
「你還記得幾年前在帕蒂·布拉德福德家發生的那件麻煩事嗎,戴維?」
「知道原因有什麼用?」他喊道,「那些心理專家叫我要抱著希望——繼續追查起因——我告訴他們去死吧!」
等琳達哭到睡著了以後,戴維從搖椅上站起來。他走過她的床邊,彷彿那床是不存在的。他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床沿坐下,兩手仍然埋在睡袍口袋裡。他沒有把手伸出來,即使在把兩腿抬起來放到床上時也是如此。
窗帘像瘋了似的噼啪拍動。
「呃……好吧。」
待在床上,這樣才不會走到旁邊的床前,服從他的拇指和其他指頭對他的驅策。
房間里飄有一股臭氧的味道。
「沒事,爸爸。」
「戴維需要休息,」琳達固執地說,「看看他,媽媽。他又瘦了,他看起來就像鬼一樣。」
他沒有意志。
「怎麼了,」戴維厲聲說,「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在想什麼?」
琳達瞪著他。
他的雙手往外伸,似乎是別人的手。他像個外人一樣冷眼旁觀那雙手。
「但是偵探能夠幫我什麼忙,琳尼?」戴維喊道,「十二年前,他也許可以幫得上忙,但是現在……」
琳達張開嘴唇,想說什麼,但是只發出一個破碎的聲音。她咽著口水,眨眨眼睛。
「我沒有用什麼眼神看你,親愛的。我只是想——想看看它。戴維,不要再逃避我。我們就把這件事講開了。求你,親愛的。讓我幫你——」
他從鞦韆坐椅站起來,慢慢走向她。
「那就是了嘛。」琳達步履蹣跚,走過去用臂膀環抱著他,「所以,至少我們知道原因。」
他還沒開口,她就已經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但此時,他說話的語氣如釋重負,就像賴在母親臂彎里的一個不知所措的孩https://read•99csw•com子。「我以為那件事已經過去了,琳尼!但是在中國時,它又回來了。所有的事情都混在一起,我告訴你!最後那幾個星期——我想是因為戰爭——還有——我不清楚,可是它在我的腦袋裡揮之不去——還有賓克斯,以及那些該死的夢魘,還有那個渾蛋肯恩和——老天,琳尼,你想我是不是瘋了?」
他迅速將雙手插|進睡袍的口袋。
好吧,起來。從床上起來,走到窗戶那裡,把窗戶關上。
「那好吧,」琳達說,「你大聲念書給我聽。」
「據我目前所知,除了打松幾塊磚頭外,沒有任何損失。我們運氣很好。媽媽可嚇壞了。喂,寶貝,你的聲音怎麼了?」
暴風雨開始大作時,琳達梳妝台上那隻綠玉髓的小鬧鐘正指著兩點十一分。
他點點頭,沒說話。
就在他坐起身時,雨下得更大了。閃電、雷鳴、此起彼落的雨水,聲勢浩大。
「好了,孩子們,」愛米莉低喝道,「老天,這空氣可真悶!我都快沒辦法呼吸了。」
然後遊戲就開始了。
「晚安,孩子們。」
「不就在你的傻鼻子底下嗎?」琳達低聲說。她仰面躺著,眼睛盯著天花板,嘴角掛著一抹神秘的微笑。她的兩頰粉紅,雙眸比最近任何一天都要生動。她在金髮上綁了一條淡綠色的絲帶,搭配身上那襲雪紡紗睡衣。「在你的床頭桌上,親愛的。」
「我還不想睡,琳尼。你自個兒去吧。」
「算了,戴維。我……想我要睡覺了。」
「好了,你這個任性的小妞。」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每聲雷鳴都在他腦中嗡嗡迴響,每道閃電也都在他腦中擊出火花。
「但是,那——」
他沒有思想。
「我不知道。整個過程我都病了,我阻止不了自己……不要那樣看我!在卡拉奇的時候,賓克斯就用那種眼神看著我!」他想要脫身,但是琳達用手臂抱住他。
今晚看起來不妙,戴維心想。我最好不要冒險。今天整晚都不能睡著。她不會知道這有什麼差別。
「是過去那件事情,」她輕輕地說,「是不是?」
戴維呆望著她。「你是說——即使,現在……」
「約翰·萊特家?你是說吉姆·海特——和帕蒂的姐姐諾拉那件事?」
「我們有好幾個星期沒這樣做了,」琳達繼續說,「我想這是個好主意,戴維。」
「我想是吧。」
「戴維——」
「誰?」她喊道,又吞了口口水。
「『永遠快樂』,戴維,『永遠快樂』。」
「他不只是作家,戴維。他還是個偵探。」
「我不指望你相信我。」一字一句都絞痛她的心扉。他的話語沒有半點感情,語調冷淡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