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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七章 老狐返鄉

第一部分

第七章 老狐返鄉

「不準搞鬼。」那張嘴巴立刻又緊緊閉上。
「你好,先生。」低垂的眼睛里又有微光閃現。
「哦。」埃勒里說。
「我想是因為萊特鎮曾經對巴亞德·福克斯相當不滿,奎因先生。鎮民差點就做出很不明智的舉動。我們經歷了一場大風波。」
「告訴你們?」巴亞德眨了眨眼睛。
埃勒里·奎因突然轉變態度,說道:「巴亞德,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有好處。現在我還不清楚你究竟是有罪還是無辜,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一點:你兒子的幸福——也許還不止於此——全繫於這次的調查。」
霍威警探又對著痰盂吐了口痰。
「已經十二年了還這樣?」
「我有命令在身。」霍威警探用刺耳的聲音說,然後就緊閉肥厚的嘴唇,沒說第二句話。
「霍威是個嚴守命令的人,」達金警長冷冷地解釋,「我想那就是菲利浦·亨德里格斯派他來執行這項任務的原因,奎因先生。開車過來的原凶之一,我不希望你以為萊特鎮的每個人都有『命令』在身。」
「好了,愛米莉——」托伯特怒斥。
他只是對埃勒里點點頭,既沒有站起來,也沒有伸手致意。
「原來你就是琳尼,」巴亞德說,「都長這麼大了。」他的目光離開她,「戴維。」
幾乎有點刻意。
看起來是舉步維艱了。
「哦,會的。」
「典獄長對我很好。」喃喃的話語里沒有半點自憐自艾的味道,只有感激。一個被打倒的男人,埃勒里心想,希望全然幻滅了。或者——他突然提醒自已——或者只是看起來如此。
雖然有達金警長事前的審慎安排,他們開車經過斯洛克姆鎮時,仍然有人看到了。結果車子還沒抵達萊特鎮的托伯特·福克斯家,就已經有大批民眾在大鐵門前面圍觀了。
假如這一切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呢?
「戴維?」
「爸爸。」
「我兒子是大戰英雄,典獄長。」巴亞德·福克斯像突然活過來一般露出笑容,「我讀到有關——」
非常糟糕的場景,埃勒里懊惱地想。平淡無趣,沒有預期的戲劇性,最重要的是,缺乏任何可作為調查線索的信息。一個從死亡中回來的人,讓每個人都局促不安,包括那個死者,雖然她比其他人要好一些。
「我需要你毫無疑慮的合作。你能否信任我,並照我所要求的去做?」那對凹陷的眼睛轉向典獄長,彷彿——想尋求指點。公正無私的典獄長痛心地微笑點頭。
坐在角落裡的那個男人紋絲不動,彷彿是典獄長辦公室的一件傢具——霍威,一個體形肥胖碩大的傢伙,一身皺巴巴的藍色西裝看起來有年頭了,還沾九九藏書著陳年煙灰。一條曾經是白色的手帕,塞在他塌陷的衣領和斑駁的頸子之間,胖嘟嘟的磚紅色手掌中正抓著一卷用紅色橡皮筋綁起來的藍皮卷宗。
「也許,典獄長。」
「就技術上來說,你的代管權是屬於亨德里格斯檢察官辦公室的這位霍威警探。」
聽起來像是實話,沒有夾雜絲毫的虛情假意。這是對事實一個簡單直接而又無望的陳述。
這就是全部。
「你好,巴亞德。」
「謝謝,」埃勒里咧嘴笑了,然後他對霍威警探說,「那麼你的命令是什麼,霍威先生?」
「如果各位不介意,」埃勒里說,「我們就宣布會議開始好嗎?」他對巴亞德微微一笑,後者緊張地愣了一下,「巴亞德,你嫂子慷慨地讓我們借用她的家作為我們的調查總部。不過,如果你有任何反對意見——瞧,福克斯太太,我這人非常直率坦白——我們可以在霍利斯飯店或厄珀姆旅店租幾個房間,從那裡開始活動。哪一個較合你意,巴亞德?」
「可是,為什麼?」埃勒里問。
埃勒里·奎因瞥了一眼角落裡的胖子。「那麼你呢,霍威?你認為福克斯有罪嗎?」
又有某種光芒從那兩個窟窿里一閃而過,「迅捷如狐狸」,埃勒里有種怪異的聯想。
埃勒里·奎因會意地點點頭。
「在我們開始之前,巴亞德,」埃勒里說,「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們?」
埃勒里·奎因原本對這場巴亞德和親人的會面充滿了希望。他希望能從中找到一點暗示,一絲微小的線索,讓他有個追查方向。但這場會面完全沒有透露任何蛛絲馬跡。
「達金,你認為巴亞德·福克斯真的毒殺了他的妻子嗎?」
他的肩膀垂了下來。
「清楚了嗎?在座的每一位?」
他們愉快地握手。達金警長是個身材修長的鄉下人,有著一雙澄澈的眼睛,一個碩大的北方佬鼻子,說他是種田的,肯定沒有人不相信。但他的嘴巴有點太柔和,整個人還散發著可靠、沉著和睿智的氣質,這讓他難以被歸類。他是上村衛理公會第一合唱團的男中音,是個寬容大度的禁酒主義者,還是萊特鎮最好的撲克牌玩家。他擔任萊特鎮的警長已有二十多年了。
「你好嗎?」
典獄長是個溫文儒雅的小個子,看起來不像是監獄管理專家,反倒比較像個老師。
走進典獄長辦公室的那個男人顯得老態龍鍾,彷彿光陰壓榨挾持了他所有的歲月。稀疏的白髮底下,斑駁的褐色頭皮閃著亮光,顯然是在獄中做了很多戶外工作。他穿著體面的藍色斜紋嘩嘰昵西裝、黑色皮鞋和白襯衫,還https://read.99csw•com整齊地打著一條藍色細條紋領帶。
「嗯,」埃勒里說,「你可以告訴我們,十二年前,你有沒有毒死你的妻子?」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需要回答。
埃勒里·奎因蹙著眉說道:「你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回萊特鎮去嗎?」
「沒錯。這位就是霍威警探——這是埃勒里·奎因先生。」
霍威警探四處張望,好像在找痰盂。
「好吧,典獄長,」他微笑著說,「我們準備好了,就等你的犯人了。」
「警長!」巴亞德·福克斯向前踏出半步,但馬上就停了下來,頭也低垂了下去,「我差點就認不出你了,達金先生。」
「我並沒有說一定會發生什麼事,奎因先生。」
霍威警探把巴亞德·福克斯押上走道,用他喜馬拉雅山似的大塊頭圍護著那個羸弱的身軀。看到路旁的人群,一陣淺淺的紅暈染上了巴亞德的臉頰,但為時極短。然後他的目光就落在隔壁那棟爬滿常春藤、門窗緊閉的房子上,而且還不時停下腳步。他在托伯特·福克斯屋前的階梯下差點跌倒,霍威伸手抓住了他,殘酷的魔爪還暗暗使勁。
「你看起來身體不錯。」
「這是埃勒里·奎因先生,老福克斯,」典獄長說,「他就是負責這次重返萊特鎮的人。」
「還有一件事。」埃勒里對著戴維和琳達微笑,「這次調查對這兩個年輕人有極重大的利害關係。在傑西卡·福克斯死亡時,他們還是孩子。因為當時有某個人口是心非,而使他們在成年以後必須承受苦難,這是不公平也是不正確的。我並不是說,真的有某個人口是心非,我還不知道。但如果真的有,那我要在此警告各位——我勢必追究到底,直到揪出真相。無論那會走到什麼地步,無論誰會受到傷害。
「是的,典獄長。」
「但是,爸爸,」戴維在發抖,「你還沒有回答奎因先生的問題。」
達金咯咯笑了幾聲。「真是騙不了你啊,是不是?其他的理由是,我有責任維持萊特鎮的治安。」
「哦,巴亞德!」愛米莉的淚水奪眶而出。
埃勒里·奎因注意到,典獄長嘴角掛著滿意的笑容,就像母親將自己的孩子打扮得特別體面時所露出的笑容一樣。
「兒子!」
「我很高興你要調查這個案子,奎因先生,」他不安地說,「福克斯先生有點……他很安靜,是個模範囚犯。個性好,很合作,但是……碰不得,你了解我的意思。」
這些群眾既非邪惡也不是抱著同情心,只是好管閑事罷了。但是場面也差點失控。
「我想,你們所有人一定都認為我想重獲自由,」巴亞德九_九_藏_書緩緩地開了口,「但是,我不知道。我曾經想過,但是現在,也許我寧可留在我目前所待的地方。那裡已經開始讓我覺得像是個家了。」他嘆了口氣,「戴維,在從監獄過來的路上,奎因先生已經告訴我發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事情……你差點對你……妻子所做的事,以及為什麼會如此。奎因先生說,這次調在代表著——戴維,我想如果這對你和琳達的意義這麼重大,我願意做任何事情。」此時那引人揣摩的光芒又出現在他的眸子里,「我只要求,每個人都要說真話。那是我唯一的要求。說真話。」
他隨即住了口,然後以固執的神情說道:「我不想破壞我兒子的生活,奎因先生。這樣做沒有任何好處。」
「哪一個……合我意?」這問題似乎讓他深感困惑。他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兒,然後說:「你人太好了,愛米莉。」他重複說,「你人太好了。」
「奎因先生,這樣做沒有任何好處。」
埃勒里·奎因無法分辨到底是因為聽到熟悉的聲音,還是達金用了「先生」兩個字,那張低垂的臉迅速抬起來,飽經風霜的兩頰還泛起了一絲血色。
「你來這裡有何貴幹,警長?」埃勒里問,「我以為我是來見亨德里格斯檢察官的一名手下。」
典獄長打開他辦公室的門,埃勒里看見萊特鎮的達金警長在裡頭,正對著他微笑。
「對不起,對不起。」愛米莉用早已濕透的手帕擦拭自己的眼睛。
「達金!」
典獄長聳了聳肩。「我這輩子經手過不少犯人,奎因先生。這個人不一樣。一開始,他積極請人幫忙——什麼人都找——其他囚犯、警衛,還有我,不停地說他是冤枉的,諸如此類,就像所有犯人一樣……可是,後來他變了,變得一句話都不說,好像把自己鎖在一個匣子里,就這樣,一直到現在。不再吭一聲,什麼事都埋藏在心底,那個姓福克斯的——很深沉。
「好吧,」埃勒里說,口氣絲毫沒有泄露他的心思,「那麼,以下是我的計劃。我會花幾天時間來重新審閱法庭記錄。然後,我們所有人都要在隔壁那棟房子里集合,回憶十二年前那個事件的整個過程。儘可能重現每個動作、每句話及每個記得的念頭。我要讓時光倒流。或許在重建歷史的過程中,我們可以讓當時只是竊竊私語,或者沉默無言的某些話,在今天能夠大聲說出來。
「典獄長告訴我了,先生。」
巴亞德用母親般毫無掩飾的溫柔眼光看著他的兒子。「我沒有殺害你的母親,兒子。」
「那好,」埃勒裏面帶微笑地說,「我們已經了解彼此的立場了……你開九_九_藏_書車上來的其他理由呢,達金?」
警長似乎愣了一下。「怎麼,那是當然。這是件確鑿無疑、黑白分明的案子,沒有一丁點漏洞可言,奎因先生。我非常高興能再見到到你,但你這是在浪費時閱。」
「隨便叫我什麼都行,就是不要叫我『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要直呼你巴亞德。我們必須是朋友,否則沒有辦法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我認識你兒子——」
霍威警探從他待著的角落裡站了起來。
琳達跑向白髮蒼蒼的囚犯,伸出雙臂擁抱他。從他突然僵硬的樣子,她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琳達退下來,用微笑來遮掩自已的窘態。
「我會再見到戴維嗎,奎因先生?」
此時,除了巴亞德,所有人都談得興高采烈,話題包括上次暴風雨後所發生的乾旱、達金警長的女兒愛薇剛嫁給斯洛克姆鎮的一個男孩、老威洛比醫生在農夫雅克爾家接生了三胞胎……他們談天說地,就是絕口不提他們心頭上挂念的那件事。
戴維擠出一絲笑容。「嘿,爸爸。來見見你的媳婦。記得琳尼嗎?」
「一切就聽你的吧,奎因先生。」
琳達倒抽了一口氣,那是房間里唯一的聲音。
達金警長將椅子推過來,巴亞德露出空洞的笑容,然後坐了下來,兩手交疊放在腿上,以一種辨認過往的喜悅環顧四周——是的,那架平台式鋼琴,上面鋪著的綴有流蘇的西班牙披肩,曾經披在愛米莉身上——這我還記得;還有那張銀版照片,照片中的人就是哈里森祖母老掛在嘴邊、曾以「末世教會拓荒者」的身份前往伊利諾斯的芬格琳曾祖母;壁爐上,有托伯特的哈佛古典小說經典,還有某個曾叔公從古老鄉村帶來的丹麥海泡石煙斗——擺設雖然略有變動,但大致上仍是原來的樣子……埃勒里暗忖,這場附帶著懷舊情緒的戲碼演得真是恰到好處,正好可以挑動觀眾的惻隱之心:坐在過大織錦坐椅里的那個羸弱蒼老的身形,對著既熟悉又陌生的事物哀傷地微笑。
「是的,典獄長。」巴亞德·福克斯將兩手交疊在身前,俯視著地板,但是埃勒里察覺到他的眼裡有一絲閃光,很快又隱藏了起來,「謝謝你,典獄長。」
「你好,福克斯先生。」達金警長用低沉洪亮的聲音說。
起初,巴亞德·福克斯用陌生的眼光看著他的兄長,然後才喃喃說道:「托伯特。」接著目光移向別處,模糊的視線停在他嫂子身上,然後因為辨識出來而眼光一閃。愛米莉搖搖晃晃地走向她的丈夫,挽住後者的手臂。「巴亞德,很高興——」她有些驚惶地住了口。然後他的目光繼續移動,read.99csw.com當他發現角落裡緊緊環抱著琳達的戴維時,埃勒里在典獄長辦公室注意到的那種光芒再度跳躍在那雙深陷的眼睛里。
然而此時,埃勒里用極輕微的聲音說了一句「福克斯先生」,然後等待著。
一家人就像要拍全家福似的圍聚在客廳。托伯特站在其中一扇面街的窗戶前,透過愛米莉親手縫製的窗帘窺探著路旁圍觀的群眾。當四名男人進屋時,托伯特從窗邊轉過身來,臉色有點蒼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快步走向前來。
「很高興又見面了,奎因先生。」
「我想,」達金又說,淺色的眼睛盯著埃勒里,「我們用汽車從後門把他悄悄送進鎮里去。大家只會注意火車。」
「很高興認識你,霍威,」埃勒里愉悅地說,「接下來幾個星期,我們會經常見面,所以——」
霍威警探吐了口痰,精準地射進半個房間外的典獄長的痰盂。「你開玩笑嗎?」他說。
「你是說,你不希望你的案子重新調查?」
他們彼此凝視著,然後眼神再度移開。
「你猜會有麻煩嗎,警長?」典獄長焦慮地問。
「他還要過一會兒才能準備好,奎因先生。同時呢,有個人在我辦公室等你。」
「碰不得?」埃勒里揚起眉毛,「恐怕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典獄長。」
在埃勒里看來,巴亞德·福克斯抬眼的樣子,與其說是違抗他本身的意志,倒不如說是完全喪失了意志。當埃勒里凝視著那對深陷的眼睛時——像極了戴維的眼睛,只是衰老委頹——他感到一股鑽心的憐憫,並了解到像典獄長那樣敏感的人,為何會用疏離這樣的字眼來形容。表面上看來,即使重獲自由的希望正對著他招手——就像現在這個時候——巴亞德·福克斯仍然不抱希望。然而……那眼中一閃而過的光芒呢?那光芒卻隱約意味著生比死更重要。
或者,那是狡獪的極致表現?這個男人,埃勒里心想,若不是個倒霉到家的受害者,就是個演技一流的演員。
「我認為,他們把你弄得挺好看。」典獄長說。
他到底是認真的還是故弄玄虛?
埃勒里·奎因想起琳達·福克斯痛苦的臉和戴維·福克斯上尉發抖的雙手。
「現在我要做的事可能潛伏著某些危險。牽涉本案的人並不多,而且彼此都有血緣或婚姻關係。如果巴亞德·福克斯,如他自己所稱無辜的,那麼我們可能要面對一個最不愉快的處境。」這話的含義不言而喻。每個人的眼睛里,都反映了對所謂可能性的疑懼。
那對眼睛眨了眨。
「很好,謝謝,達金先生。」
「謝謝你們,」埃勒里微笑著說,「現在,我要忙著看那些審判記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