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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八章 狐狸之愛

第二部分

第八章 狐狸之愛

「沒錯,我們是鄉下地方,」這位萊特鎮的檢察官刻薄地說,「我們不喜歡外人進入我們的地盤,插手我們的事務,奎因先生。我是個有話直說的人。十二年前,巴亞德·福克斯已經得到了公平的審判,這案子早已是陳年舊事了。重新調查的意義在哪裡?」
巴亞德說:「是的,奎因先生,當然有理由。」
「我們想出解決的辦法,」戴維的父親像在說夢話似的,「我們同意,決定權應該在傑西卡的手裡。無論傑西卡的決定是什麼,托伯特和我都要遵守。」
「我希望你告訴過我。」愛米莉說。
「你要找這些人?」
「加柏克?」
「戴維·福克斯上尉,」埃勒里狡黠地指出,「目前是萊特鎮最值得驕傲的資產。」
至少依照巴亞德的描述,當時的情景確是如此,而托伯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點頭同意。
「另一個男人!」愛米莉失聲驚叫。
托伯特不斷地清喉嚨。
「關於這件事,你們不要想歪了,你們所有人,你們所有人。戴維,不要那樣瞪著我。你母親和我——我們身不由已。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戴維。愛米莉,事情就是發生了。當這種事情發生,未必表示那個男人就骯髒可鄙,或那個女人就——就恬不知恥。我向上天發誓,傑西卡和我沒有做出任何會讓我們所有人感到羞愧的事——從頭到尾。你們聽到了沒有?你們所有人!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愛米莉,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和我生活這麼多年了,應該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我有時並不勇於擔當,但是——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也知道傑西卡是什麼樣的女人——她有修養,是個淑女。我們彼此相愛,但是我們都曾拚死抵抗。只是,我們打的是一場贏不了的戰爭。我們輸了,輸到連彼此的手都沒有碰過,我告訴你們!」
她在椅子上僵直地挺起上身,彷彿背痛似的,雙手無力地癱放在腿上。
亨德里格斯檢察官的態度極為冷淡。
「總之,」巴亞德深深地嘆了口氣,「這就是那天早晨,當我在為傑西卡準備葡萄汁時,托伯特和我在廚房裡所談的內容。」
再繼續克制就要讓人不耐了,埃勒里不悅地緊皺著眉頭。「順便問一下,亨德里格斯先生,在福克斯案審判期間,誰是萊特鎮的檢察官?」
「但是你隻字未提。你從來沒有透露,愛米莉——從來沒有——」
埃勒里·奎因環顧周圍,心想:其他人也永遠不會忘記。
「我想當時家裡沒有請人幫忙?」埃勒里問道。
「你怎能問我這種問題?」他喊道,「都十二年了,愛米莉!」
「他挺得住的。已經沒有那麼害羞了,放輕鬆了許多,雖然和他哥哥托伯特之間的關係還很緊張。我好奇背後是不是有什麼隱情。有嗎,曾經?」
「呃,」亨德里格斯撅起他的北方佬嘴唇,「我不得不說,這實在是很奇怪的心理療法。」他甚至不想花力氣遮掩心中的敵意。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巴亞德繼續說。
「你以為我聾了還是瞎了,托伯特?」
巴亞德露出了笑容——多麼像只狐狸呀,埃勒里心想。的確,就某個詭異的角度來看,他可真像一隻狐狸。「當時,我以為可以就這樣讓事情過去算了。傑西卡屍骨未寒,我無法忍受在法庭上暴露可以讓埃米琳·杜普雷這種人在我妻子墳前說三道四的閑話。」
「然後有一天,同樣的情形又發生了。不管願不願意,眼前的一切已經昭然若揭。所以我開始注意到某些事情——很多跡象、細微的小事—一以前我一直視而不見。比如說,我哥哥對我妻子不同尋常的關切;我妻子以為沒人注意的時候看他的眼神;托伯特打電話來的方式,諸如此類。
戴維看看他父親,又看看他伯父,全然不知所措。
「非常守規矩,我必須說,尤其是在霍威警探一絲不苟地執行命令、堅持和他同床共寢的情況之下。愛米莉·福克斯把二樓街邊的房間讓出來給他們使用。」
他看著巴亞德,但巴亞德卻緊盯著沙發,那是一張法式鄉村沙發的複製品。埃勒里納悶,那件不起眼的傢具究竟有什麼地方值得這個男人如此專註。然後他突然意識到,巴亞德不是在看沙發,而是在看蓋在沙發上的那條阿富汗毛毯。一件充滿想象力的編織品,出自具有一雙巧手的女人。它隨意地披在沙發上,沒有因歲月而褪色,你只要眯一下眼睛,就能看到一個手藝精湛、臉色蒼白的女人,在灰塵之中躺在毛毯下。
「沒錯,」巴亞德點點頭——他當真忘記了嗎?「而如果她選擇托伯特,我就退出——把我的股份賣給托伯特,安排離婚,然後和戴維離開本地。」
「媽媽,」琳達說,「求求你,媽媽。」
達金警長嘆了口氣。「我告訴過你,奎因先生,這是個簡單明白的案子。」
「巴亞德你的意思,是說你哥哥那天早上不是臨時起意,過來和你討論生意上的事?」
「我記得審判記錄里提到過這一點,」埃勒里喃喃說道,「不過我不記得是否有任何解釋。理由是什麼,巴亞德https://read.99csw.com?」
「他在醫院,正在動手術,」達金回答,「他一動完手術馬上就會趕過來,奎因先生。」
「那棟房子簡直是座墳墓了,奎因先生。已經塵封了十幾年,我覺得那就像盜墓一般。」
埃勒里·奎因交給他一張用打字機打出的名單。達金慢慢把名單瀏覽了一遍。
一時間,四周靜默了下來,令人不安。
情形應該顯而易見,埃勒里想。然而,根據庭審記錄和當時報紙的描述,沒有人懷疑到這一點。真相終究會出現,他想,只是有時候要耐心等待時機。
他的眼光垂了下來。在令人不自在的靜默當中,他們察覺到有個不協調的聲音。他們茫然地四處張望。原來是霍威警探,他正嘟著他肥厚的嘴唇,荒腔走板地吹著一首輕快、充滿嘲弄意味的小曲。
「是的,」他說,「所以這把我們帶進了葡萄汁這個話題。」
埃勒里·奎因站在滿布灰塵和濕氣的房間的邊緣,將每個片段拼湊起來。
他臉色發白。「不要問我這個問題,愛米莉——」
達金眨了眨眼。「你非得這樣做不可嗎?」
「你很愛傑西卡嗎,托伯特?」她的口氣充滿了好奇。
埃勒里·奎因踱到了老樹茂密的州立街。他經過鎮政府,放眼街對面的卡內基圖書館,艾金小姐仍坐在那裡嗎?他很好奇,老鷹以及有蛀洞的貓頭鷹標本還擺在前廳嗎?然後,他走到了「新的」鎮法院,當然現在看起來已經不是那麼新了:花崗岩外牆臟污暗淡了些,巴洛克風格廊柱上的銅字需要重新磨光,腳下的寬階梯也已經微露疲態。但是頂層看守所的窗戶鐵欄杆看起來還是一模一樣;在剎那間的想象中,埃勒里幾乎可以看見吉姆·海特痛苦的面孔,從其中的一扇窗戶俯望著他。
「你好像有點酸溜溜的呢。」埃勒里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亨德里格斯先生,我相信,你不介意我查閱福克斯案子的所有官方記錄吧……嗯?」
托伯特搖搖晃晃地走向最近的一扇窗戶,然後就站在那裡,背對著房間。
那麼,為什麼你的口氣里含著勝利的亢奮情緒,巴亞德?埃勒里暗忖。
「我記得。」琳達喃喃地說,她倚著戴維的臂膀,把那件破毛衣緊緊抓在胸前,「我常問她,我是不是可以借那條毛毯來玩家家酒,傑西卡嬸嬸總是說:『聽著,寶貝,你會把它弄髒的。』然後給我一塊餅乾作為補償。」
「我在聽,托伯特。」他的妻子說,視線沒有離開外面的草坪。
「那個早晨,兼差的清潔婦不在房子里嗎?」
然而此時,當她發出這樣的哀號時,就彷彿她深沉的內心有一堵水壩突然決堤了。
東方風格的地毯有一角因為十二年前匆忙的腳步而翻了過來。桌子上方,有幅麥克斯菲爾德·帕里什作品的複製品,將他們的目光從條紋壁紙吸引過來,這裏需要費一番工夫修整。透過層層灰塵及充塞天花板各個角落的蜘蛛網,他們看見的並不是一座死屋,它的生命懸而未決。
「別這樣,愛米莉,」她丈夫囁嚅著答道,「如果傑西卡決定離開巴亞德和我結婚——當然,愛米莉,我當然會繼續提供你和琳達——」
「謝謝你,」愛米莉說,「托伯特。」
愛米莉·福克斯緊緊抓住她過世妯娌的椅子的扶手。「你們這些男人,」她激動地喊道,「你們自以為無所不知,自以為可以隨便把女人玩弄于股掌,自以為整個世界都圍著你們轉。哼,巴亞德,我現在才知道?早在十二年前,我就知道托伯特和傑西卡的所有事情了!」
「這個。」
「那女人做的派會撐死人。」警長嘟囔道,「所以現在怎麼辦,奎因先生?」
「那在審判時也提到了,」愛米莉·福克斯說話時似乎呼吸困難,「要這樣說起來,我當時也在這裏,我帶了花來給傑西卡——」
「是的。」
「我沒有說或做任何事情,」巴亞德溫柔地接著說,「一直到那天早上,我把傑西卡帶下樓,就在帶她下樓之前,我打電話給隔壁的托伯特,請他上班前先過來一趟——我告訴他,一定要從廚房門進來,免得被傑西卡聽到。我把她安頓在沙發上,然後到廚房拿葡萄汁。我在廚房時,托伯特從後面院子進來,我們就在那裡攤牌。在廚房裡。」
達金警長咳了幾聲。「對不起……那並不完全正確,福克斯先生。你哥哥當時不也在這裏嗎?」
「但是托伯特在證人席上的證詞,」埃勒里語氣委婉地說,「是說那只是一場純粹有關生意的談話,巴亞德,我不記得有什麼和你哥哥的證詞相抵觸的內容。」
「這些年來,我一直住在你家裡。」戴維·福克斯對他伯父說道,臉上露出那種甜甜的微笑。
「我們決定,」巴亞德繼續說,「在傑西卡完全康復以前,都不要有任何動作,除非她自己在那之前採取了行動。」他疲倦地把大拇指按壓在read.99csw.com眼皮上,「托伯特,我們當初同意的確切內容是什麼?」
「我們攤牌了,」巴亞德說,彷彿他哥哥根本一句話都沒說似的,「就在廚房那裡。我告訴托伯特我的發現,而他也當場坦承。我不得不說,光就這點而言,他很誠實。他當時所說的話,就和剛才你們聽到的差不多。我相信他。我沒有生氣,只是覺得很受傷害。我並沒有生氣。托伯特是我的親哥哥,而且是非常好的人,他從來沒有對我做過一件稱得上是惡意或陰險的事情,所以我不可能對他生氣。」
「這牽涉到比萊持鎮的地方性,甚至比巴亞德·福克斯個人還要重要的利害關係,亨德里格斯先生。」
「傑西卡第一次能自己走下樓來的那一天,奎因先生。那是六月初一個陽光普照的溫暖早晨……呃,也不算是月初了,也許。日期是六月十四日。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天。一九三二年六月十四日。」
「我身不由己,愛米莉!」
「沒錯,愛米莉,」他的小叔子點著頭說,「是古安尼格太太,傑西卡認為她是個老巫婆。但是我們找不到其他人,再說,那個女人挺專業的。威洛比醫生極力推薦她。」
「不在。她還要再過幾天才會來。」
托伯特搖了搖頭,四處張望。戴維和琳達有點鬼鬼祟祟地緊緊依偎在一起。
「開始那兩個月,我請了一個日班護士和一個晚班護士。我記得,日班護士是亨什利小姐,是鐵路岔口那邊亨什利家的女孩,脾氣非常好——傑西卡很喜歡她,至於晚班護士,我就不記得了。」
「哦,是的。我相信所謂的氣氛這回事,達金。」埃勒里輕敲著警長的辦公桌,再度凝視窗外,「身歷其境的氣氛……會令人毛骨悚然。」
「在她死了以後,我明白這一切錯得有多厲害——」
當他在上村一帶漫步時,覺得這裏的改變並不大:幾年來只多了幾家新店鋪;毗鄰傑茲里巷,在郵局和廉價商店後面,有一處新建且繁忙的停車場;在華盛頓街上,凱爾頓大樓隔壁那棟辦公大樓的安迪·比羅巴提恩花店,換了不同顏色的油漆;埃米爾·波芬柏格牙醫診所不見了;霍利斯飯店搭起了一個新的入口遮陽篷,非常高雅;在中央南街和惠斯林北街的道路兩旁,形形色|色的商店櫥窗里掛著旗幟,展現他們是一顆、兩顆或三顆藍星店面;位於中央南街與廣場交會處的《萊特鎮記事報》本部的厚玻璃後面,老菲尼·貝克和往常一樣,還在努力擦拭著印刷機;在路易·卡恩寶石戲院隔壁的艾爾·布朗冰淇淋店,彷彿永無休止似的一直在出售紐約大學牌冰淇淋給萊特鎮中學的少男少女;在圓形的市中心廣場上,本鎮創建人傑里爾·萊特的銅像仍對著石制馬槽沉思默想,他的鼻子和手臂上點綴著鳥糞,而在生了銅銹的背部的方向,正好是位於廣場北邊由約翰·萊特經營的萊特鎮國民銀行。
「我的了解也是這樣。總之,巴亞德可以整天坐著和戴維聊往事——只要戴維在旁邊的時候,但這並不常見;畢竟,這對戴維來說並不容易。還有,他也試著去了解琳達,對琳達很有好感,再不,就是拚命吃愛米莉做的水果派。」
原來是埃勒里,他從一直站著的角落陰影里走了出來。
然後她臉紅起來,退避到陰影當中。
「哦,是的。我以為他的意思是指,當我把傑西卡剛剛帶下樓的時候。是的,托伯特也在這裏,稍晚一點過來的。」
「他根本不是『臨時起意』。我打電話給他,告訴他一定要過來談談。不——不是關於生意上的事。」
「不是!我說過我會說實話,我就會說。托伯特,你最好也說實話!我不知道那有什麼意義——如果真有任何意義的話。但是奎因先生要的是真相,那麼,天哪,這就是真相。我已經坐了十二年的牢,托伯特,傑西卡也在雙子山墓園的一棵樹下安眠了十二年。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再傷害我們了!如果這會傷害你和愛米莉……我很抱歉,托伯特,但是對我來說,我兒子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
巴亞德微微一笑。「沒錯,傑西卡總是把東西整理得乾淨整齊,琳達。總之,那天早晨她精神挺不錯,臉頰也有了血色。我想她很興奮,長久卧床以後,終於能下樓來,因為她說她不想吃早餐——說她不餓。我感到擔憂,因為傑西卡從前一晚吃過晚餐以後,就沒有再吃任何東西,而她需要補充體力。我堅持要她吃一些蛋,或至少一片奶油吐司時,她還有點惱怒。威洛比醫生曾經交代,不要讓她情緒亢奮,所以當她最後妥協,答應我至少會喝一些葡萄汁時,我就不再堅持了。」
「巴亞德·福克斯還守規矩吧?」
「哦,的確沒錯。」埃勒里凝視著窗外,街對面是萊特鎮電力公司和州北電話公司兩棟大樓。他記憶中的老榆樹依然擋住視線,但是今天早上卻特別讓人厭煩。這是個大風呼嘯的陰沉日子。「不過我本來就不期待會發現任何令人驚訝的東西。我原本就假定,若想從中發現什麼,工作量九-九-藏-書一定會超過圖書館員。」
「當時傑西卡已經病了好幾個月,」戴維的父親凝視著那條阿富汗毛毯,用溫柔的聲音開始述說,「她患了肺炎,我想威洛比醫生是這樣說的——她沒有死於這個疾病是個奇迹,因為她的健康狀況一向不好,奎因先生——長久以來都是體弱多病,記得嗎,戴維?」戴維喃喃地應道:「我記得,爸爸。」
「我辭退了護士,」巴亞德柔聲接著說,「決定自己來照顧妻子。哥哥和我合夥做生意,當我需要留在家中時,不至於會造成太大的問題。我們同意,由托伯特一個人來維持生意的運作,直到傑西卡康復起來為止。」
「啊,是的。」一個冷靜的聲音說道。大家全都瞠目結舌。
「在某些事情上,你一直都很軟弱,托伯特。」他的妻子帶著某種鄙夷的神色說。
「哦,是嗎?」
「不要這樣,愛米莉。」托伯特低聲責怪道,但又立即住了口,此時的他臉色蒼白如紙。
「不是?」埃勒里說。
「古安尼格太太,那個跋扈的老肥婆。」愛米莉出人意料地開了口。
「加柏克,」埃勒里饒有興味地說,「不是有個加柏克什麼來著——邁倫!邁倫·加柏克是海特案的證人之一,他是上村藥房的老闆。他和偵辦福克斯案的加柏克是親戚?」
那天接近中午的時候,埃勒裡帶領著一隊緊張不安的人馬,穿過兩片草坪,來到巴亞德·福克斯的房子那扇斑駁褪色、歷經風吹雨打的大門前。
埃勒里·奎因向他吐露了秘密。
他可以想象那個場面,高大英俊的哥哥和瘦弱平庸的弟弟,在傑西卡·福克斯的廚房裡面對著彼此,而她則在眼前這間房間里,蓋者那條阿富汗毛毯躺在沙發上,仔細品味重新獲得的健康。埃勒里幾乎可以聽見他們抑揚頓挫的聲音。兩兄弟,兩個理智的人,討論著一個殘酷且出人意料的問題,彼此都極不自在,無法快刀斬亂麻地解決困擾他們的問題。
「我告訴巴亞德,我愛傑西卡,」此時托伯特插嘴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告訴他,傑西卡心裏也很亂,無法決定要怎麼做。我們彼此都有家庭要考慮——」
「他是湯姆的哥哥。順便說一句,上村藥房已經不是邁倫的了。他在一九四二還是一九四三年年底突發心臟病死了,應該沒錯?他的寡婦把藥房賣給了阿爾文·肯恩,然後搬到加州去了。」
「因為我需要一個友好的場面,」埃勒里抱怨道,「我要拯救的是兩個面對著和死亡一樣惡劣命運的年輕人,而霍威是個叫人沮喪的吸血蟲。我需要有個友好的場面,達金。」
「沒有固定的幫傭,奎因先生。我們的女僕瑪吉·拉羅什走了以後,傑西卡原本想再找個好的人手,然後她就得了肺炎,所以通過愛米莉,我雇了個下村的波蘭女人兼差,一星期來打掃兩次——一星期只做幾小時。戴維和我常常自己做飯、洗碗盤——記得嗎,戴維?」
「我正在納悶你怎樣了昵,」警長說,「從哪方面人手?」
「瞧瞧這灰塵,」愛米莉·福克斯說,「托伯特,我告訴過你,我們應該打掃這棟房子——」
戴維再次說:「我記得,爸爸。」
「我想那是因為我愛你吧。」
「據我所知沒有。他們一直是生意上的好夥伴。」
「他是伊萊·馬丁法官的得意門生,他以前常親自挑選,然後一手訓練。湯姆的確是個出色的檢察官,雖然行事風格和我全然不同。」
「如果你是指錯誤——沒有。」
第二天早上,在與亨德里格斯檢察官見面前的半小時,埃勒里重溫了他對萊特鎮的認識。
巴亞德面對著那條阿富汗毛毯,「傑西卡還在生病,但是我把她們都辭掉了。」
「當時房間看起來……就像現在這樣。窗戶是打開的,風吹動著窗帘,我把我妻子安頓在沙發上,還在她身上蓋了那條阿富汗毛毯。傑西卡對那條毛毯感到特別驕傲,那是她親手編織的。」
「我需要她的照片,」埃勒里說,「我需要傑西卡·福克斯在悲劇發生前不久的照片。」
「我記得證詞裏面提到,戴維當時在公立學校上課。」
「戴維!媽媽,求求你——」琳達慌亂地開口求援。但是愛米莉已經跌坐在一張滿是灰塵的椅子上,凝神看著窗外。
「那是謀殺案發生的地點。」
「那已經過去了。已經過去了,都結束了,」他的哥哥哽咽道,「巴亞德,看在老天的分上,現在把這一切挖出來有什麼意義?」
四天以後,埃勒里到達金警長的辦公室拜訪。
「你……什麼?」托伯特·福克斯有氣無力地問。
達金伸手去拿他那頂有檐的帽子。「看來我只好遵命當個傻瓜兼惡徒了,」他嘟囔著,聳了聳肩,「沒問題,奎因先生,我們這就去盜那座墳墓吧。」
「查出什麼了嗎?」
「我開始看出端倪,」巴亞德平靜地指出,「是在傑西卡罹患肺炎的初期。她有時候晚上會神志不清地胡言亂語。有一次,那個胖護士——古安尼格太太——在隔壁房間休息,我單獨和我妻子在一起,她昏昏沉沉地叫著我哥哥的名九-九-藏-書字。我不可能弄錯她叫他的意思。從那以後,就如我幾分鐘前所說的,我儘快將兩名看護辭退,像個偵探一樣提高警覺。我不想讓人家閑言閑語。
愛米莉悲苦地坐在角落裡,雙手放在腿上,望著傑西卡·福克斯家的窗外。
「是的。在我們這裏,學校要到六月底才開始放暑假。當時只有我妻子和我在房子里。」
托伯特清了好幾次喉嚨后,才能開口說話:「沒錯,而且我也的確那樣做了,一個人扛起兩個人的工作。」他的話裡帶著極為奇怪的自衛口吻。
「請問,」埃勒里問達金警長,「你和威洛比醫生聯絡上了嗎?」
「什麼時候?」
托伯特的妻子原本一直安靜地站在一旁,只是臉色愈來愈蒼白。
「沒錯,當然。」亨德里格斯看起來有些不安,「很抱歉聽到他有這種狀況。但這簡直就像最瘋狂的黑夜跳傘,奎因先生。除了傷害,你的調查不會給這孩子帶來任何好處,因為這隻會重新燃起他的希望,最後卻不得不讓他失望。巴亞德·福克斯在十二年前殺害了他的妻子,這就是全部的事實。你只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他沒有說出的是「還有我的時間」,但口氣隱含的就是這個意思。
「是的,甚至那個黑人男孩小傑克遜都在。」
「等到傑西卡恢復到可以下床時,那時可以說,我對整件事情都已經相當確定了,連一個字都不需要開口問她……或他。」
托伯特停了下來。他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閉上了嘴。
這和埃勒里原來所熟知的萊特鎮非常近似;這一定,他想,也和傑西卡·福克斯所知道的萊特鎮非常近似。
「如果傑西卡決定跟你,巴亞德,」他哥哥低聲說,「我就把我所有的生意股份賣給你,並舉家遷出萊特鎮,遷出本州。大家斷得一乾二淨,永不反悔。」
「真是難為了巴亞德。」達金說。
「不是。」
「他要真相,」巴亞德臉上帶著詭異如狐狸般的笑容,「這就是真相,不是嗎,托伯特?」
「比我期望的好多了。你為什麼說『甚至』?」
他走了進去。受到他的感染,大家幾乎也是躡手躡腳地尾隨在後。
「還是老樣子,」他用愉快的音調說,「和原來一模一樣。」
但是巴亞德·福克斯卻整個人都活了過來。他的雙頰發光,凹陷的眼睛灼灼有神。他站在那裡看著,聞著,簡直像是在品嘗他的房子。
審判期間,曾經有人提及「另一個男人」的可能性,但是無論檢控方如何費盡苦心——事實上,還有被告律師的多方努力,雖然彼此目的不同——「另一個男人」的神秘面紗,就是一直無法揭開。到最後,這條線索只能無疾而終。但是陪審團都相信,傑西卡·福克斯、巴亞德·福克斯以及某個未知的男人,形成了一般所熟悉的三角關係,讓丈夫產生了謀害妻子的動機,這是連腦筋最遲鈍的候補陪審員都能夠理解的說法。最主要也是最明顯的事實就是:只有巴亞德·福克斯有可能毒害他的妻子,而這個事實又具有充分且不可動搖的證據。
「謝謝你了,」愛米莉說,「你可真體貼,托伯特。」她仍然望著外面陰沉的世界。
檢察官無可奈何地把雙手一攤。
「繼續說,巴亞德。」
達金警長一邊嘟囔,一邊拉開了窗戶和窗板。微風吹了進來,懶懶地攪動著酸滯的空氣。過了一會兒,終於能比較暢然地呼吸了。
「什麼?」
托伯特啞著嗓子說:「等一下,巴亞德。」巴亞德等著,他的兄長顫抖著用手帕抹了抹額頭和脖子。「算了,就這樣說開吧……愛米莉,以下這些話也是針對你說的。」
「這是可以原諒的錯誤,我是說一個男人要如何從這樣的混亂局面中脫身?事後,當巴亞德被送進……」但是托伯特沒有把這句話說完,「我覺得我必須作出補償—一為我的錯誤——以某種方式。對巴亞德來說,我把他的兒子帶進家裡,當成親生兒子撫養長大。對你來說,愛米莉,我努力成為你有權期待我成為的那種丈夫,一直以來我不是都這樣做的嗎?愛米莉,你知道的——」
從一開始的詭異氣氛中,埃勒里就知道他抓住了某個東西——某個在審判時沒有出現的東西。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才出現,他無法想象,除非被關了十二年,會改變一個人的價值觀。當時讓他保持沉默的理由,現在可能反而成為他想要說話的理由。
「湯姆·加柏克。」
巴亞德·福克斯突然小步跑向玄關左邊的一條走道。霍威警探嚇了一跳,邁著沉重的步子追了上去。但是他馬上止了步,因為巴亞德·福克斯也停住了……他停下來專心看著一間房間,一間頗為平常的房間,那是萊特鎮山丘區常見的典型的客廳,但是巴亞德看著它的樣子,彷彿那裡面埋著他這一生所有的秘密,而他是從來生懷著謙卑和訝異的心情在看著它。
「我正在研讀法院的舊記錄。」
當時巴亞德四十歲、托伯特四十一歲,傑西卡和愛米莉都是三十五歲,戴維和琳達分別是十歲和九歲。兩個家庭毗鄰而居——一邊是充滿活力,英九九藏書俊瀟洒的托伯特·福克斯和畏縮膽小、漸呈老態的愛米莉,還有喧鬧嬉要的琳達;另一邊則是消瘦、沉默又有點憂傷的巴亞德·福克斯,有個身材高挑、情感豐富的妻子,再加上年幼的戴維。
「但是後來她死了,愛米莉!在那種情況下,再傷害你又有什麼好處?」
於是一發不可收拾了——埃勒里的初次試探,鑿穿了一角——他後退一步,讓自己退居配角,讓洪水泄流而下。
「但是兩個月以後,傑西卡仍然病得很重,我把護士都辭掉了。」
這時他妻子轉過身來。「沒錯,托伯特,我想你真的是身不由己。我只是希望你沒有瞞著我——我希望你這些年來沒有一直把我蒙在鼓裡。我希望你能在當時對我,就像對巴亞德一樣誠實——還有傑西卡。」
「我們決定不告訴你任何事情,愛米莉,」巴亞德說,「直到時機成熟。因為也許那種時刻永遠不會到來,也許傑西卡最後選擇要留在我的身邊。如果是那樣,你根本沒有必要知道。我感到很抱歉,你必須在這種情況下發現,愛米莉,在經過這麼多年以後。但奎因先生要的是事實。」
「你仍然愛著她嗎?」
「那就讓我們兩個都覺得像是盜墓者吧。」
但是你們其中有一個人沒有遵守,埃勒里心想。或者,你們兩個人都沒有?
儘管如此,在十二年後的此時卻突然發現,「另一個男人」並不是有著一張空白面孔的某個陌生男子,而是巴亞德·福克斯自己的親哥哥……動機似乎更強烈了。
「從現在開始,隨時準備接受召集。他們都還在鎮上嗎?」
「去問白宮吧,」亨德里格斯檢察官咧嘴笑了,「湯姆,到華盛頓特區賓夕法尼亞大道負責秘密任務。據我最後一次聽到的消息,他已轉調他處,替總統執行任務。他現在可能在巴黎,也有可能在莫斯科,或天知道在哪裡。本地孩子出人頭地哪!」
「愛米莉!我身不由己!」
警長瞪大了眼睛。
「是的,托伯特,我得說你的確是那樣做的。」他弟弟回答。
「那我呢?」愛米莉問,「我和琳達怎麼辦?你們兩個對這點也達成共識了嗎?」
巴亞德幾乎是吼出來的。
「亞伯·傑克遜正在服役——他是亨利·克萊·傑克遜的兒子,那個傑克遜廚師。」埃勒里點點頭,露出微笑。他回想起在約翰·萊特家裡,老亨利·克萊穿著一身管家制服宣布晚餐時間到了,那是埃勒里第一次造訪萊特鎮,埃爾米奧娜·萊特要將他介紹給她在萊特鎮的所有親朋好友。「可是我今天早上才在州立街上瞧見亞伯。你要在巴亞德·福克斯的房子舉行召集大會嗎,奎因先生?」
他喃喃地說。
當他用愛米莉在飾物盒裡保存了十二年,已經失去光澤的鑰匙打開大門時,一瞬間感覺似乎是有股凍結的生命力或者衝擊力,向他迎面襲來。當他推開門時,大門還發出尖銳的吱呀聲,彷彿房子本身抗議自己從悠遠的睡眠中被叫醒一樣。一走迸充滿霉味的玄關,感受就更為強烈。一張桃花心木接待桌的抽屜敞開著,彷彿剛剛被拉開。他們可以看見,抽屜里有條小狗用的皮領圈、一個白色的電燈泡,一堆凌亂的紙張(其中有賀卡、洗衣賬單。筆跡潦草的家務備忘錄、,舊信件)、一個有破洞的髮網,幾顆彈珠、一份日期是一九三二年六月二日的《萊特鎮記事報》,幾張有摺痕的照片……就和所有家庭的「雜物」抽屜一樣,什麼零星瑣碎的東兩都有,不管如何有效管理,仍然逃不過需要不斷整理的命運。桌旁一張深紫色條紋緞面的桃花心木椅子上,擺著一件小男孩的紅色套頭毛衣,好像昨天才被隨意拋在那裡。毛衣在琳達的碰觸下,先是揚起一陣細密的灰塵和成群的飛蛾,隨後就碎裂成片。
「沒錯!」他哥哥喊道,「是的,這就是真相,該死!好吧,這就是真相!」
「阿爾文·肯恩。」這名字讓他心頭一震。肯恩?然後埃勒里想起來,在紐約奎因家的客廳里戴維·福克斯臉上的表情。「哦,是的。呃,亨德里格斯先生,我可能有必要和湯姆·加柏克談一談。在哪裡可以找得到他?」
原本想要說話的托伯特,此時未置一語就閉上了嘴。他臉色通紅,而且開始冒汗。
房間里有人倒吸了一口氣。埃勒里環顧四周,所有人仍然和原先一樣神情緊張,而且一致地面無血色。他看了一眼達金。警長似乎對著托伯特·福克斯的方向點了點頭。
「哪一天,請說明白?」埃勒里問。
托伯特面紅耳赤。「就是因為雙方太親近,情況才如此惡劣,」他固執地繼續說道,「兩家人比鄰而居,巴亞德和我又因為成功的生意而綁在一起。傑西卡和我都覺得,我們不能繼續像騙子一樣生活下去——無法擁有對方,但實際上又常碰面,這簡直是地獄。當時我其實很高興能夠一吐為快地對巴亞德坦白。」
「一件一件照順序來,福克斯太太。」埃勒里微笑道,「是的,我記得這個時間點的證詞。你丈夫臨時上門,和你的小叔子討論機械廠里的一些事情。是不是這樣,兩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