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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四章 卑爾根市

第二部

第十四章 卑爾根市

「你叫他鐵面人拉夫妥,你只稱呼他姓氏,不叫他名字?」
屋內瀰漫著發霉和潮濕木頭的氣味。哈利盯著昏暗的空間,聽見電燈開關發出輕彈聲,接著燈就亮了起來。
「睡得好嗎?」卡翠娜問。
「那他住過的地方呢?」
「最好別去想要搜查什麼。」
八點二十六分,DY604班機的輪胎著陸在卑爾根機場濕漉漉的柏油跑道上,降落力道猛烈,令哈利在一瞬間完全清醒過來。
「回家的感覺很好吧?」哈利高聲問,外頭大雨嘩啦嘩啦地落下,雨刷規律地擺動。
哈利來到警署門外,站在原地,看人們彎著腰,艱難地走在風雨中。那種感覺就是不肯散去。他一直覺得某種東西或某個人就在他附近,就在他的活動圈之內,他只要去看就能看見,但是他必須在恰當的光線下用恰當的眼光去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哈利問,在文件堆中看見一個煙灰缸。
一如約定,卡翠娜在碼頭駕船載哈利。
哈利向飯店櫃檯借了一把傘,才走到海港魚市的所在地「水產廣場」,傘就被一陣狂風吹翻。他低著頭,慢慢跑到卑爾根警署門口,看起來活像一隻翅膀打結的蝙蝠。
「嗯,他的家族沒有童年故居、鄉間農舍或小屋之類的嗎?」
「關於這件案子,我們掌握了一項優勢,那就是我們很了解嫌犯。雖然在理論上他有可能離開,但他不是那種會離開卑爾根的人,就這麼簡單。」
「的確是。」哈利說,看向窗外,想起莫勒從理想主義走向墮落、莫勒的善意出發點、那個不幸的錯誤。這些事其他人永遠不會知道,「關於拉夫妥,你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嗎?」
「後來有親友報案說見過他嗎?」
「那是水族館的海豹叫聲。」
穆勒尼森搖搖頭:「他的雙親都去世了,他也沒多少朋友,他跟前妻之間關係緊張,所以也不可能跟她聯絡。」
哈利點點頭,揉揉眼睛,望向窗外滂沱大雨中的黎明。
「五分鐘后櫃檯見。」哈利說。
「這艘船是我跟朋友借的。」她一邊說,一邊駕駛一艘長六米多的所謂岩礁吉普船,駛出狹窄的海港出口。吉普船繞行諾德勒斯半島時,一種聲音傳來,聽得哈利頭暈目眩。就在此時,他看見了一根圖騰柱,圖騰柱上的木刻臉孔張開嘴巴,正對他發出刺耳尖叫。一陣冷風吹過船身。
「哦對!」穆勒尼森拍了額頭一掌,「真是不幸,他來這裏的時間很短,所以我還沒能……根據分析他可能是迷路了對不對?」
哈利將外套裹得更緊了些。
「你九九藏書剛剛說夢話。」她露出微笑。
「我不需要。」哈利說,看著大腿上的照片。突然間拉夫妥的面容變得異常熟悉,彷彿很久以前見過。會不會是某人喬裝打扮?會不會是街上擦肩而過的路人?會不會是某個不起眼的小角色所以沒引起他的注意?會不會是蘇菲街上鬼鬼祟祟的交通管理員?還是酒品專賣店的店員?哈利放棄思索。
她之所以尖叫是因為經過十二年後,那台冰箱依然運作良好,冰箱內的小燈照亮了塞在裡頭的屍體。屍體的手臂位於前方,膝蓋彎曲,頭部被壓到一旁。屍體表面覆蓋著白色冰晶,猶如一層以啃食屍體維生的白色黴菌;屍體的扭曲模樣正好是卡翠娜尖叫聲的可視化顯現。但令哈利胃部翻攪的並不是這幕情景。冰箱門打開后不久,屍體便往前倒,額頭撞上門邊,撞得臉上冰晶紛紛跌落,猶如瀑布般灑落地面,這就是為什麼哈利會看見葛德·拉夫妥正在對他們咧嘴而笑。然而拉夫妥的笑容並不是由嘴巴形成的,他的嘴唇被類似粗麻繩的繩線一進一出、曲曲折折地縫了起來,笑容橫越下巴,呈弧形上揚至雙頰,最後被一排黑色釘子固定住;看那模樣,那排釘子只可能是被釘進去的。吸引哈利注意的是鼻子。哈利儘力將上涌的膽汁逼回胃裡。拉夫妥臉上的鼻骨和軟骨一定是事先就被挖除了。紅蘿蔔的色澤已被凍氣吸食殆盡。雪人已然完成。
「他離婚後一個人住在頌維根區的公寓里,那間公寓很早以前就賣掉了。」
穆勒尼森喜歡咯咯笑,外形像只泰迪熊,有一雙愛笑的眼睛,手掌有如網球拍那麼大。辦公桌上的文件堆積如山,讓他看起來像是被雪埋在桌子里。他那雙有如網球拍的大手抱在腦後。
「這是國有財產,」卡翠娜說,緩緩環視四周,「警方會付錢。」
「你是說……?」穆勒尼森說。
他打開門時,鉸鏈發出尖鳴。門內是個小隔間,擺滿各式木工工具。這個儲藏室屬於一個除了逮到殺人兇手之外,尚有野心做一番事業的人,哈利心想。
「上面什麼都沒有,」她說,「我想我們可以走了。你在幹嗎啊?」
「闖空門。」哈利說著,將鐵撬杠頂端嵌入冰箱門鎖上方之處,用盡全力扳動鐵撬杠另一端,冰箱門依然不動。他調整雙手握住的位置,伸出一腳抵住樓梯,再用力扳。
「他不可能潛逃出國嗎?」
穆勒尼森露出微笑,搖了搖頭。
「看起來警察似乎容易從你指縫間溜走。」哈利說,大腿上放著一份報告,他https://read.99csw.com從裡頭拿出一張拉夫妥的照片看了看。
卡翠娜帶領哈利走上小屋間的碎石路,來到一棟小屋前。那棟小屋外牆油漆斑駁,還破了一扇窗戶,十分顯眼。卡翠娜踮起腳,伸長了手,抓住前門上方的壁燈,開始旋轉。壁燈內部傳出刮擦聲。她旋開圓形燈罩,昆蟲屍體紛紛飄落下來,一把鑰匙也掉了出來。她在半空中抓住鑰匙。
「拉夫妥的前妻喜歡我。」卡翠娜說著,將鑰匙插入門鎖之中。
他們在航站外搭上計程車。
計程車經過丹麥廣場,哈利抬頭望向厄里肯山頂,山頂為白雪覆蓋,看得見移動中的纜車。車子穿過猶如蛇行般彎曲濕滑的道路,來到市中心。對遊客來說,經過路上單調乏味的景緻后,來到市中心總是感到驚喜。
「他們很親密,她是個聰明的好女孩,以她的成長背景來說,結果卻能長得這麼好,對不對啊?」
第九日
「為什麼?」
那些工具看起來沒用過幾次,也許拉夫妥最後發現自己對其他事情都不在行。他不是那種會做東西的人,而是懂得收拾殘局的人。突然一個聲音傳來,哈利立刻轉身,隨即鬆了口氣,原來是冰箱的恆溫裝置啟動了風扇。哈利走進第二間儲藏室,看見裡頭的東西都被一張毯子蓋住。他拉開毯子,潮濕和發霉的氣味竄了出來。他在手電筒的光線照射下,看見一把腐爛的洋傘、一張塑料桌、一堆冰箱抽屜、幾張褪色的塑料椅和一套遊戲槌球。地下室里別無他物。他拉開毯子時,一個抽屜滑落到門口,他打算用腳把抽屜推回去,卻在手電筒的光芒下看見抽屜內部有幾個浮凸文字,那是「伊萊克斯」的品牌標誌。他走到牆邊的冰箱,聽見冰箱風扇仍在嗡嗡旋轉。那台冰箱正是伊萊克斯牌。他抓住門把,拉動冰箱門,門卻動也不動。他在門把下方發現一個鎖,明白冰箱被鎖住了。他走進工具儲藏室,拿起一根鐵撬杠,轉身出來時,卡翠娜正好走下樓梯。
「那他女兒呢?」
「媽的……」
「不行。」哈利說。
「好,謝謝你的協助。」
哈利站在警署櫃檯前等候POB穆勒尼森時,卡翠娜打電話來說芬島那間小屋依然為拉夫妥家族持有。
「沒什麼可以看的,我們在鐵面人拉夫妥的小屋對面也有一間小屋,可惜年久失修。他老婆不肯交還那間小屋真是不要臉,她又不去。」穆勒尼森朝時鐘望了一眼,「我得去開會了,負責這件案子的一位資深警官會跟你說read.99csw•com明報告內容。」
「你不一起去嗎?」
「你跟調查過這件案子而且還留在署里的警探一起去看舊報告,掌握他們的調查狀況,看能不能用不同的角度來看這件案子。」
「所以你不叫他葛德?」
「嗯,這個證人是在哪裡看見拉夫妥的?」
「可是他有優秀的分析能力和直覺,」穆勒尼森說,「還有鋼鐵般的意志力。他似乎是被……某種東西所驅使,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拉夫妥是個很極端的人。呃,既然我們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一點就不用多說了。」
「還有個地下室,」卡翠娜說,指著地上一扇活板門,「這是你的專業領域,現在我們要做什麼?」
小屋佔地共二十五平方米,內有一個客廳兼餐廳和卧室。料理台和客廳桌上擺滿空啤酒罐。牆上沒掛任何東西,窗台上沒有裝飾品,書架上沒有書。
卡翠娜搖搖頭:「他的家人把他的東西全都捐給救世軍了,他的東西不多,只是一些傢具和衣服。」
「我聯絡過拉夫妥的前妻,」卡翠娜說,兩人正穿過入境大廳,「她和她女兒都不想再跟警察說話,她們不想重新揭開舊傷疤。不過沒關係,有當時的報告已經很足夠了。」
他們走進港口前方布里根碼頭旁的SAS飯店。哈利問過卡翠娜是否要回父母家,但卡翠娜答說回去只睡一晚壓力太大,麻煩太多,而且她根本沒和父母說她要回來。
這個人簡直就像我在卑爾根的分身,哈利聽完穆勒尼森對拉夫妥的描述之後,心裏這樣想。穆勒尼森說拉夫妥有不健康的飲酒習慣,脾氣暴躁,是個獨行俠,為人不可靠,品行令人懷疑,不良記錄一籮筐。
「我們去那裡看看好了,」哈利說,「我這裏一點鐘就會結束。」
「好,我去找一艘船,你去薩扎里斯碼頭跟我碰面。」
「我想拉夫妥應該也不喜歡我叫他名字。」
卡翠娜表情冷淡,聳了聳肩:「我討厭下雨,我討厭卑爾根人說這裏不下雨的日子跟挪威東部人做|愛的日子一樣多。」
穆勒尼森以曖昧的神情看了哈利一眼,發出咯咯笑聲,最後露出苦笑:「對,我想我跟他還沒有那麼熟。」
卡翠娜坐在深扶手椅中,傾身向前,翻動真皮日誌。她換上了優雅的灰色套裝,顯然已立刻融入這家飯店的商務房客中。
六分鐘后,他們坐在大廳里。「時間怎麼安排?」哈利問。
「然後我們要做什麼?」哈利用拇指和中指撫摸下巴,心想出門前應該刮鬍子。
電梯門終於打開,她搖擺著臀部,走進走廊。
「我想去read.99csw.com那裡看看。」
「她不是不跟警察說話嗎?」
「為什麼?」
卡翠娜對哈利眨眨眼,露出狡獪的微笑。
「我去的話就得跟每個人打招呼話家常,等於浪費一天,你最好連我的名字都不要提,如果我沒去打招呼,他們一定會生氣。我去厄休史路找最後看見拉夫妥的證人問話。」
「哦,是嗎?」穆勒尼森問,眼望哈利。哈利現在坐的這張紡錘式靠背椅,是他從辦公室里沒放文件的角落拉過來的。
兩人拿了客房鑰匙卡,走進電梯,默然無語。卡翠娜看著哈利,微微一笑,彷彿電梯里的靜默是個含蓄的笑話。哈利垂下雙眼,希望自己的身體並未發出錯誤的信息,或發出真正的信息。
「因為你如果一心要找某個特定的東西,就會錯過重要的東西。清空你的腦袋,當你看見的時候,就知道你在找的是什麼了。」
哈利走下潮濕陰暗的地下室,早已死亡的蜘蛛所結的乾枯蜘蛛網粘上他的臉,泥土和腐木的氣味撲鼻而來。地下室完全建於地底下。他找到電燈開關,按下去,但沒有反應。地下室唯一的光源來自牆邊一台冰箱上方的紅色小燈。他按亮小手電筒,一道光束射在儲藏室的門板上。
「在碼頭旁邊,證人看見拉夫妥下車,走進諾德勒斯公園。拉夫妥的車一直停在原地沒人去開,那個地區也進行過地毯式搜索,但什麼線索都沒發現。」
哈利朝警署大門走去時,聽見穆勒尼森在背後叫喚,便轉過身。穆勒尼森站在走廊盡頭的辦公室門口,拉開嗓門對哈利說話,聲音在走廊牆壁間形成短暫的振動迴音。
芬島是座小島,這座被雨水摧殘的小島上,除了石楠以外看不見其他種類的植物。島上設有一個碼頭,卡翠娜熟練地把船停靠在碼頭邊。別墅區共有六間小木屋,建築比例有如玩具房屋,讓哈利聯想到他在南非索韋托見過的礦工小屋。
「那個在弗拉揚山失蹤的警官。」哈利說。
「她雖然不來這裏,卻也沒讓這裏斷電。」他說。
「拉夫妥在芬島有個小屋是嗎?」哈利問。
「但自從那件案子發生以來,拉夫妥的前妻一步也沒踏進去過,她認為她女兒應該也沒進去過。」
「你去見失蹤人口和暴力犯罪組組長克努特·穆勒尼森。」
穆勒尼森先跟哈利解釋說,卑爾根不下雨的日子和挪威東部人做|愛的日子一樣多,然後才說:「拉夫妥啊,嗯。」
「你從這裏開始找。」哈利說,走到活板門前,拉起嵌入式鐵環,將活板門拉開,只見一道狹窄樓梯通往下方的幽暗空間。他暗自九九藏書希望卡翠娜沒發覺他心生猶豫。
「好。」卡翠娜說,語調慢得誇張。
「拉夫妥是個暴力的人,我們知道歐妮·黑德蘭失蹤前,拉夫妥去過她家,歐妮可能握有殺害萊拉·奧森的兇手的線索。另外,他在歐妮遇害后就失蹤了,要說他投海溺斃也不無可能。總之,我們認為沒有展開大規模調查的必要。」
卡翠娜從日誌上抬起頭來。
冰箱門傳出乾澀的啪的一聲,盪了開來,哈利一頭往前跌了出去。他聽見手電筒掉落磚地的聲音,同時感覺一股寒意襲來,猶如冰河的吐息。他在地上摸尋手電筒,耳中卻聽見卡翠娜發出尖叫聲。那是一種滲入骨髓的凄厲叫聲,發自喉嚨深處,過了一會兒,叫聲轉變為歇斯底里的嗚咽,聽起來彷彿笑聲。她吸了口氣,安靜幾秒,又再度開始發出相同的尖叫聲,既長且久,猶如女性分娩時發出規律的、儀式性的痛苦歌聲。這時哈利也已看見一切,明白了卡翠娜為何發出尖叫。
哈利注意到穆勒尼森那種「你應該知道」的口氣。「對不對啊?」這句話在小警局裡經常可以聽見,因為他們認為你應該對大部分的事都了如指掌。
「當時參与調查的警探都做出了他們的結論,而且會捍衛那些結論,」哈利解釋說,「我比較想回奧斯陸,在安靜不受打擾的環境里自己讀報告,花點時間多了解拉夫妥這個人。有地方能看他的私人物品嗎?」
「搜查什麼?」
「對,他當然很可能躲在那裡一段時間,經過再三考慮,然後……」穆勒尼森用他的大手在喉嚨前劃了一刀,「我們帶警犬去搜索過小屋和芬島,也在水裡打撈過,但一無所獲。」
「嗯。」哈利不想問自己說了什麼夢話,而是立刻回想剛才的夢境。他不是夢到蘿凱,他好幾個晚上沒夢見她了,他已將她放逐。在他們的關係中,她已被放逐。他夢到的是他的前任上司兼良師益友莫勒。莫勒步行至卑爾根高原,兩星期後在列弗田湖裡被人發現。莫勒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為他認為生命不再值得活下去,就和大拇指發炎的古希臘哲學家芝諾一樣。拉夫妥是否也歸納出了相同結論呢?還是他依然活在某個地方?
卡翠娜微一遲疑:「報告中提到他在費迪厄的芬島警察避暑別墅區有個小屋,在這種狀況下,那間小屋應該還是為他的家族所有,也許我們可以過去看看。我有拉夫妥前妻的電話,我會打電話給她。」
「搜查。」哈利說。
「畢悠納·莫勒。」哈利說。
「嗯……」穆勒尼森說,語氣遲疑,顯然他想不起此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