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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餐桌上的閑談

第五卷 餐桌上的閑談

如果她去過,她的檔案中卻沒有記載。最早的文件是當她到這裏來做護士長時她的培訓學校給她寫的材料。他們對她在內瑟卡索的表現評價很高。
這個,我想她用了。那天下午我看見她在等綠線巴士(Green Linebus)進城。我們兩個都休假,所以那天一定是星期四。我想她一直記著去圖書館這回事呢。
啊,不,不是那一類的事。只不過是她老是隨著一大班子時髦人物到處轉。她總是在每一種社會通俗雜誌,就是用有光紙印刷的那種,在第三期上登她自己的照片。他們也常常夾在看戲的人群中。科布有一個兄弟是演員,他叫彼得科特里(Peter Courtney)。三年前他上弔死了,你一定在報上看到過這條消息。
吉爾榮護士長在自己家裡不像和其它人在一起時那樣公然地調情。她倒茶時蜷縮在一個大靠墊上,這個靠墊就擱在他腳邊。他從扔在房間里到處都有的這些靠墊的數量和種類來看,猜想這個靠墊只是她慣常用得最舒適的一個。由此看來她這樣做,並不是像個小貓似地在等著他來擁抱她,這得替她說句公道話。茶是好極了,茶水滾燙,是剛剛調製的,和茶配套的是帶有魚風味的加了豐富的黃油的烤餅。沒有擺上極妙的小墊布和粘性的糕點,茶杯把手能夠舒適地用手握住,而不會使手指關節脫位。她平靜而利落地照料著他。達爾格里什心想吉爾榮護士長是這樣一個女人,當她們單獨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時,她們會認為全身心地去侍候一個男人,使他感到舒服,使他感到自我得到了提升,這是她們的責任。這往往會惹起不那麼熱誠的女性的憤怒,但是要想指望一個男人來拒絕接受它,那是絲毫沒有道理的。
我絲毫不懷疑一定是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小心操作才完成的。我想我知道它是怎樣做的。
布魯姆費特護士長的神氣彷彿是在說,如果聰明的表現形式是如此地難以對付,那麼作為她個人來說,她是一點都不要這種聰明的。
他心想從她的聲音里能探測出一種隱藏著的自鳴得意來,便出其不意地瞧她一眼。但是那張瘦臉上除了通常的那種模糊的不滿神色之外什麼都沒有。她正在吃鬆餅,用她那尖利的、很白的牙齒咬著。他能聽見牙齒銼磨餅乾的聲音。她說:
你沒有站在評價她是否是一個好護士的立場上說話。羅爾芙也沒有。你們看見的只是在學校里的她們,而我看見的則是在病房中的她們。
但是準確點說是什麼工作?那不正是我們剛才在問自己的么?
馬斯特森說:他死時佩爾斯護士就在他身邊。
布魯姆費特護士長仍然頑固堅持她的說法:任何學生在我的病房裡受到的教導都是由我做的,這你們知道得很清楚。其它病房的護士長只要她們喜歡,她們可以歡迎臨床導師。但是在單人病房裡,由我來做教導。我看見你似乎在向她們的頭腦中灌輸出格的想法,所以我寧願按我的方式來教導她們。順便說一句,我碰巧知道,實際上是佩爾斯告訴我的,元月七號這一天,我不在病房,去主持一次教學活動去了,你趁我不在,來過了我的病房。以後在把我的病人用作臨床素材時,請提前來和我商量一下。
這種激發人猜測的懷疑也並不是不可能。只是她不能確定她一打電話就能讓戈達爾本人接聽,她不想再讓其它人知道這個信息。她堅持只對某一個特定的護士說,又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幫助,這種做法是顯得相當奇怪。但這隻不過是我們的推測。對南丁格爾大樓的搜尋做完了嗎?
他們現在已從醫院里出來,正沿著那條通向南丁格爾大樓的窄窄的小路走去。直到到達大樓前他們倆都再沒有說過一句話。羅爾芙護士長將她的長斗篷緊緊地裹在身上,拉上了兜帽,彷彿這樣更能抵擋寒風的侵襲。達爾格里什沉浸在個人的思緒里。就這樣他們兩人中間隔著寬寬的距離,默默地在樹下一起向前走去。
羅爾芙護士長心想:但是我在這裏並不好,這個地方令我討厭。這不僅僅是因為長住病人形成了一種制度,這是我倒運。對於大多數我不得不在一起共事的人,我討厭他們,瞧不起他們。即便是工作本身也失去了對我的吸引。每一屆新召進來的學生變得越來越傻,教育得越來越糟。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要乾的工作還有什麼價值。
得,你又來了,吉爾榮護士長說,彷彿在證明自己的正確。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那本書現在在哪?當我和羅爾芙護士長去清理她的房間時,列了一張她死後遺留下來的物品清單,那裡沒有那本書。當時警察和我們在一起,我們沒有發現一本類似它的書。後來借書證又怎樣了?它也不在法倫的東西裏面。
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布魯姆費特護士長走到她的書桌邊,彎下身來,打開右手邊那個很深的抽屜,拿出一個大大的硬皮本來。她一語不發,看也不看他就把它交給馬斯特森警官了。警官一迭連聲地說著謝謝,又轉過身來對著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說:
但是護理記錄提供的信息卻比醫療文件要少得多。佩爾斯用她那細心的女學生的字跡記下了有關她病人的細節:如體溫、呼吸和脈搏,他的失眠和短短的睡眠時間,他吃的葯和食物。作為一份認真仔細的護理照料記錄它是無可挑剔的。除此之外它就再沒有什麼東西了。
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對於他自己聲音里流露出來的得意毫不掩飾:
她是誰?
達爾格里什把他的刀叉放在燉牛排的盤子周圍,把椅子翹起來,這樣就不必起身了,把他用過的托盤放在附近的架子上那一堆托盤上去。他說:
自助食堂的制度自從推進到約翰卡朋達醫院以來就遭遇到了來自各個等級員工的強烈反對。八年以前,各個等級員工都分別有各自的食堂,一個是給護士長和護士的,一個是給行政人員和非專業人員的,還有一個給門房和工匠等人的臨時餐室。這個安排適合了每一個人,因為它在各級別間作了一個合適的劃分,這樣就使得人們在合情合理的安靜中進餐,使他們在各自的團體中高高興興地度過午餐時的休息時間。但是現在只有高級醫務人員才能在他們自己的餐室里享受寧靜和個人的隱私。這個受到小心翼冀防衛的特權不斷地受到來自部里的審計員,政府的伙食承辦顧問以及勞動研究專家的攻擊。他們手握成本核算的武器,毫不困難地證明這種制度是極不經濟的。但是迄今為止,醫生們還是贏了。他們最強有力的辯辭是他們須要私下裡討論病人的情況。這就意味著他們決不停止工作,哪怕是在吃飯。這種說法遭到了一些人的置疑,但也很難將其駁倒。需要保守病人情況的機密,這就涉及到了醫患關係的問題,醫生們總是敏捷地利用醫患關係為自己謀利益。以前這個奧秘甚至連財政部的審計員也無能為力將其揭穿。而且他們還得到了女總監的支持。泰勒小姐公開地說她認為高級醫務人員應該擁有他們自己的餐廳,這是最合理不過了。泰勒小姐對醫院管理委員會主席的影響是如此明顯,而且長期以來都在產生作用。這個影響幾乎已經平息了大家激烈的議論。馬科斯柯恩(Marcus Cohen)先生是一個富有的,風度翩翩的鰥夫。至今唯一令人感到奇怪的就是他和女總監還不結婚。一般人認為,一方面是因為馬科斯先生是國內猶太人界的公認領袖,所以他為了信印選擇了不結婚;另一方面是因為泰勒小姐嫁給了事業,所以也選擇了決不結婚。
他又轉過身來看醫療檔案。
羅爾芙護士長又聳了聳她那枯瘦的雙肩。別指望我對那個薩蒙報告會產生熱情。我越來越感到奇怪,不知道護理事業正在發生什麼變化。每一份報告和推薦似乎都在把我們從病床邊推得更遠。我們有營養學家來保證飯食,理療專家來為病人作康復鍛練,醫學社會工作者來傾聽他們心中的苦惱,病房護理員來為他們整理病床,實驗室的技|師來為他們抽血,病房接待員來安放鮮花和接待親屬,手術室的技|師來為外科醫生傳遞器械。如果我們不去小心留意的話,護理工作就將會成為殘存的技藝,成為所有技術人員輪番工作過後剩下的那點活了。現在我們有了這個薩蒙報告以及它所談到的第一級、第二級、第三級處理。處理什麼?技術行話太多了。問問你們自己,今日護士的職責是什麼?我們實實在要拿什麼來教給這些女孩子們?
她輕蔑地笑了起來。
此刻,羅爾芙護士長心想,她定會向他飛出一個從街角上發出的到這兒來吧的眼風,我們便不得不忍受他要和我們一起吃完這頓飯的負擔了。眼風送出了,發出的邀請也沒有受到拒絕。達爾格里什托著他的盤子,若無其事地,而且顯然完全自在地從餐廳中穿梭而過,來到了她們的桌邊。護士長吉爾榮說道:
她將被單拉過來蓋上那張突然變空了的臉,她用有經驗的手指合上死者的眼睛,她感覺到在那起皺的眼皮底下眼球仍然有點熱氣。她既沒有感覺到悲痛也沒有感覺到憤怒。只有像往常一樣,感覺到失敗像一個沉重的包袱拖拉著她,壓在她的肚子上和背上,感到肌肉的疲倦。
我想看來連你的機靈也受到挑戰了,警官先生。馬丁德廷捷先生在護士佩爾斯離開這間病房的那天死了。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他死時她就在他身邊。因此他們兩人都可以安全地從你們的搜索盤查網中逃脫出來了。現在,可否請你發善心原諒我們,護士長和我都有工作要做。
十分鐘后他又回到了辦公室。他的臂下夾著病房記錄本和一個淺黃色的文件夾,上面用黑色大寫字母印著一個告示,說此文件不得交給病人本人。上面還印有醫院的名稱和馬丁德廷捷的醫療檔案號碼。他將本子放在桌上,把文件交給達爾格里什。
我想她不知道這件事。做妻子的通常都蒙在鼓裡。無論如何,科布不會破壞自己的婚姻去娶法倫。他不會!科布太太名下有大量的錢財,她是普賴斯&麥克斯韋建築公司的普賴斯唯一的孩子,以科布的收入再加上老爹掙來的黑心錢,夫婦二人的生活過得十分舒適。我想穆麗爾決不會去過多地操心他幹了什麼,只要他對妻子行為不過分,掙得的錢滾滾而來。我知道我是不會的。此外,如果謠言不虛的話,我們的穆麗爾也並不完全合格當一名貞潔團的成員。
達爾格里什坐下來,很明白吉爾榮護士長歡迎他,而羅爾芙護士長則並不歡迎,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呢,則簡單地點了一下頭,表示接受他的到來,並不在乎他是否和她們一起進餐。羅爾芙護士長板著一張臉將眼睛橫掃過來望著他,並對吉爾榮護士長說:
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心想,看來他已和實習護士們聊過了。那是當然!警察就是這樣工作的。還想把任何東西藏著不讓他們看是毫無意義的了。一切的東西,甚至她病房裡的病案機密以及她自己的病人的護理記載,都會被這個無禮的年青人給嗅出來,並報告給他的上司。任你病房記錄里有什麼東西他都會通過更不正當的手段給找出來;把它們發現出來,加以放大,誤解,並用來造成傷害。在她氣得啞口無言,幾近於驚慌之際,聽到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溫和而寬慰的聲音說:
馬丁德廷捷,年齡46歲,他寫下的地址是他倫敦俱樂部的地址。信仰是英國國教,婚姻狀況,離婚。最近的親屬:母親路易絲德廷捷太太(Louise Dettinger),住址:梅利本區(Marylebone)塞維勒(Saville)公寓大廈23號。你最好去見見這位女士,馬斯特森。就約在明天晚上見面吧。白天我在城裡時須要你待在這裏。對她費點心吧。她兒子住院時她必定經常來看他。護士佩爾斯是他的特護。這兩個女人大約互相見過許多次面。佩爾斯護士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個星期在單人病房工作時,發生了一些事令她很不安,我想要知道那是什麼事。
那麼她的確有除掉法倫的動機。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的奸|情大約比他知道的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達爾格里什毫不奇怪護士長吉爾榮也會知道這件事。她的尖鼻子一定會老練地嗅出任何性醜聞來的。
布魯姆費特護士長說:現在到了該做點什麼來喚醒精神病醫院和老年病療養所的時候了。但是我不懂為什麼他們要改變這個頭銜。如果佛洛倫絲·南丁格爾最多也就是做到了女總監的位置,那麼總監這個頭銜對於瑪麗泰勒來說也就足夠了。我不以為她需要特地叫做什麼護理學總長。那聽起來像是一個軍銜,很彆扭。
或許也有吉爾榮護士長?
有一個威丁漢姆(Waddingham)護士,達爾格里什說。
可能性就是兩個女孩是被同一個女人給謀殺的。但這仍然只是一種可能性。你聽見說護士達克爾斯完全好了沒有?能不能和她談話?按說斯耐林醫生今天上午在照看她。
不經常,雖然人家說她是好友團的一名成員。去年當那位公主最後一刻不能來現場時就由她頒發的獎品。她是一個白膚金髮碧眼的美人,十分時髦,比科布小几歲,但如今也開始顯出老像了。你為什麼問她?你不會真的懷疑穆麗爾(Muriel)科特裡布里格斯吧?法倫死的那天夜裡她甚至都不在醫院。大約在鄰近索爾本的他們那個非常舒適的小窩裡蓋著被子睡覺呢。而且她肯定沒有任何要殺可憐的佩爾斯的動機。
你沒有十足的把握嗎?再想想看。
羅爾芙護士長,自己取了鰈魚和薯片,放在她的托盤裡來到桌邊。這張桌子,過去八年來一直是她和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和吉爾榮護士長分享的地方。她把坐在這個奇怪世界里的外來人看了一圈。在最靠近門邊的凹室里坐著的是實驗室的技|師們,他們穿著沾上了污漬的工作服,在那裡生氣勃勃地,吵吵鬧鬧地吃著,喝著。緊挨著他們的是老弗萊明,他是門診部的藥劑師,他用他那沾滿了尼古丁的手指將麵包搓成像藥丸一樣的小球。下一張桌子上坐著四個穿了藍色工作服的醫務速記員。高級文書賴特小姐,她已在約翰卡朋達醫院工作了二十年了,她正像往常一樣,偷偷摸摸地快速吃著,一心想儘快回到她的打字機旁。臨近的花格子屏障後面是一小群非專業人員班揚小姐,她是放射室的頭;內森太太,醫院社會工作者的頭;還有兩個理療室的工作人員。他們正不急不忙地吃著,營造一種平靜的氣氛,小心地維繫著他們的地位。他們對於正在吃著的食物全都明顯地表示出毫無趣味,他們選擇了這張桌子,儘read.99csw.com可能地遠離那班辦公室的低級人員。
他們一起從病床邊轉身走開。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向外科大夫的臉上晃眼一瞧,看到了他憔悴的面容,不免心中一動。這是第一次,他也因為失敗和年齡的緣故顯出害怕來。對於他來說這當然是很不尋常的,讓他親眼看著一個病人死去。病人死在手術台上的事並不是經常發生的,即使從手術台爬到病房常常是有點兒有失尊嚴。但是科特裡布里斯先生不像布魯姆費特護士長,不必守著病人直至他咽最後一口氣。儘管如此,她還是不相信這次特殊的死亡會使他變得沮喪起來。畢竟這是不曾料到的。即使他也對自己作過自我批評,但他沒有什麼值得要責備的。她感覺到他受著某種微妙的焦慮的重壓,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與法倫的死有關。他喪失了一些活力,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心想,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
科特裡布格斯先生溫和地插嘴進來說:
突然達爾格里什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當然,如果這是你要求的。她又停下了。
我想就在她進入大樓之前。那一定是在佩爾斯死之前的那一個星期。我想是星期四。無論如何,那時她們還沒有搬進南丁格爾大樓。正是在大食堂吃過晚飯之後,法倫和佩爾斯正一起從門裡出來,我和戈達爾恰好在她們後面。這時法倫轉向佩爾斯說:這是我答應給你的借書證。我還是現在就給你,我想明天早上我們倆見不上面。你最好把讀者證也帶上,不然他們不會把書借給你。佩爾斯咕嚕著說了些什麼,相當粗野地奪過了借書證,我想就是那麼回事。幹嗎?這不重要嗎?
我病房裡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什麼都沒發生!這全是無稽之談,惡意中傷。如果一個護士做好了她的工作,服從命令,她就沒有必要不安。警長到這裏來是調查謀殺案的,不是來干涉我病房裡的工作的。
護士戈達爾默默地站著,她的雙手鎮定自若地交叉放在她那白色僵硬的圍裙上彷彿在做褥告。他不去催她。她的眼睛死盯著前面,然後眼光轉向床上,靜靜地說:
要不要我去找女總監要呢?
馬斯特森警官說:護士長,我不知道能否看一下佩爾斯護士在病房服務期間的病房記錄冊?我對於她在這裏最後一個星期的情況特別感興趣。
如果說其它人員被迫要親密相處,他們也未能親熱得起來。等級制度的存在依然是顯而易見的。巨大的餐廳已經被劃分為許多小的進餐區域,它們用花格屏障和一木桶一木桶的植物給互相分隔開來。在每一個這樣的凹室里,餐室的隱密氣氛又重新建立了起來。
知道,在我房裡。兩個星期以前我把它們給借來了,那一次我和夫婚夫一起進城去參加西敏寺一次特殊的禮拜儀式。我想也許我們有時間去一下大史密斯街分館,看一下他們那裡有沒有新出的默多克的作品。可是,做完禮拜之後我們遇到了一些馬克神學院的朋友,所以圖書館就沒有去成。我原打算將借書證還給喬的,但我將它們忘在文具盒裡了。她也沒有來提醒我。我可以去拿來給你看,如果這對你有幫助的話。
達爾格里什說道:
上帝呀!犯了什麼錯?
他們幾乎是在沉默無語中吃完了這頓飯。然後是吉爾榮護士長離開了,她先是咕嚕了一些什麼關於在耳鼻喉科病房的一次臨床教學課的事情,就走了。達爾格里什發現自己是和羅爾芙護士長一起走回南丁格爾大樓的。他們一起離開了餐廳。他從掛衣架上取回了他的外套,然後他們走下一個長長的走廊,穿過了門診部。門診部顯然是新近才開放的,傢俱和裝飾依然明亮、嶄新。巨大的候診大廳里成堆的塑料貼面的桌子和安樂椅,一盆一盆的木桶栽的植物和平凡的油畫都足以使人感到愉快,但達爾格里什卻不想在這裏多作停留。他有著健康人的那種對醫院的不喜歡和厭惡,這一方面是出於恐懼,另一方面是出於厭惡,他發覺這種有意營造出來的愉快氣氛和虛擬的正常狀態令人心生狐疑,令人害怕。消毒水的氣味,在比勒小姐看來是生活中的萬應靈丹,只會使他感到鬱悶,向他暗示著死亡的命中注定。他並不認為自己害怕死亡。在他的職業生涯中曾經有一兩次與它擦肩而過,它也不曾使他過分地灰心喪氣。但是他真的害怕衰老,害怕得絕症和身患殘疾。他害怕失去自由,衰老后失去尊嚴,被迫放棄個人的隱私,憎恨疼痛;他害怕看到病人的表情,當他們從親朋的臉上看出他們的縱情歡樂不再長久,看出親朋臉上露出的憐憫,此時病人的臉是最不能看的。這些東西遲早會面臨,除非死神迅速而輕易地將他帶走。好吧,他會面對它們的。他並不是過於自負,認為自己可以免除其它人的命運。但是現在,他寧可不要去想這些。
看到他沉默不語,她以為是讓她走,便轉身往外走,走到門邊時,她猶豫了又轉回來說:
但是坐在桌旁註意到他的到來的人不止她一個。與其說她看見還不如說她感覺到吉爾榮護士長僵在那裡了,一秒鐘后聽見她說:
上帝呀!不!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的手術總是按照他所要的方向走。那並不是說如果他通盤了解了病人的情況,手術會按照病人想要選擇的方向進展。科布是人們所稱之為的神奇的外科大夫。如果你要問我,我會說絕大多數時候是病人表現出了英勇的行為。但是他的手術的確做得非同尋常的漂亮。他是如今存世的最後一位了不起的通曉全科的外科醫生了。你知道,不管什麼手術,拿起來就干,越是沒指望的越好。我想一個外科大夫好比一個律師。如果一個人明顯無辜,你為他洗去罪名,那沒有什麼可值得誇耀的,罪名越大,律師的光榮也越大。
你不喜歡這個地方,是嗎?她問。
你完全知道我是什麼意思。畢竟這有點不同一般。人們決不會想到警察會是一個詩人。
謝謝,你拿到它沒費什麼周折吧?
她停了下來。
他立馬便去了蜂窩似的學生宿舍,那裡仍然還放著護士佩爾斯在約翰卡朋達所擁有的幾乎全部的個人物品。他花了一會兒工夫才從他口袋裡那一串沉重的鑰匙中找到他要找的那片。這個房間從她死後便上了鎖,現在仍然鎖著,他走進去,開了燈。床上的東西已經捲走了,整個房間非常整齊、乾淨,彷彿它也被整理出來準備進行安葬。窗帘已經放下,這樣從外面看去,這個房間就和其它房間沒有什麼不同了。窗戶是打開的,但是空氣里有一股微微的消毒劑氣味,彷彿有人用一種儀式性的凈化方式力圖抹去對佩爾斯的死亡記憶。
女總監午飯前打過電話來說那女孩仍在睡,但是她大約已經恢復過來了,只要她醒來就可以了。她吃的鎮靜葯,葯勁還沒有過呢,天知道她什麼時候會醒來。我去單人病房樓時要不要去看看她?
在吃飯中間第一次聽到羅爾芙護士長愉快的聲音。她說道:這個刻薄的小猴崽兒!我猜想,她的意思是來向一個更高的權威請教而不是請教一個臨床導師。
一陣沉默。達爾格里什一心去對付他的燉牛排,他沒有為一時無人對話而困窘,也無意提出一個新話題來幫助她們走出這個困境。但是吉爾榮護士長似乎覺得不該在一個陌生人面前保持沉默。她愉快地說道:
達爾格里什回答:但那不適用於一個女人。一個女人做起來很容易,而一個特別的女人做起來就更容易了。我承認要一個男人來做會很困難的。
達爾格里什戴上他那薄薄的棉紗檢查手套,從護士佩爾斯房間抽屜里拿來一張報紙,將它鋪在走廊的地板上,將砂子慢慢倒出來形成了一個尖起來的金字塔。他在裏面沒有找到圖書館的借書證。但卻翻滾出來一個矮胖的,有螺絲蓋的罐頭,上面貼了一個玷污了的標籤。達爾格里什擦去砂粒。露出一個黑色的油墨印的骷髏來,以及大寫的有毒兩個字。在那下面有一行字:植物噴霧劑。能殺死昆蟲,對植物無害。請按照說明小心使用。
我聽說護士法倫在佩爾斯死之前的那個星期里某個時候把一張借書證借給她了。你那時和吉爾榮護士長正離開餐廳。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嗎?戈達爾護士沒有露出吃驚的樣子來。
不,一般來說,我認為人們不喜歡她。她太自以為是,過於篤信宗教。
他走到抽斗櫃前。這個柜子又再一次顯示出它提供的裝東西的空間是綽綽有餘的。頂上面的兩個抽屜裝的是內衣,結實而實用的汗衫和燈籠褲,無疑對於英國的冬天來說它們是舒適的,暖和的,但卻絲毫談不上有什麼魅力或時尚。抽屜里墊了報紙作襯底。這些報紙曾經取出來過一次,他用手指在報紙底下摸,沒有摸到什麼,只摸到那光禿禿的未曾打磨的木頭的粗糙表面。剩下的三個抽屜里盛著裙子、無袖套衫和羊毛衫;一個皮革的手提包,很精心地用薄紙包著;裝在一個網線袋裡的一雙上好的鞋子;一個繡花的手帕小香袋,卷在一打仔細疊好的手帕內;各種各樣的頭巾圍巾之類;三雙一模一樣的尼龍長襪,包裝還未拆開。
他不必重新整理他的記憶。這個特殊生活的碎石斷片是令人可悲地貧乏的。他把她生活的遺存再來理一次,用小心翼翼的手來翻動它們,彷彿對布片和皮子的感覺能夠傳遞出它們自己的線索。翻動沒有花太長的時間。自從他第一次檢查過後這裏就沒有什麼變動。醫院里的衣櫥,和護士法倫房裡的那張一模一樣,裝下那幾件羊毛連衫裙是綽綽有餘的了。這幾件羊毛衣在顏色和式樣上毫無新意,在他那隻手的翻動下,它們在裝有襯墊的衣架上搖晃著,發出一種微弱的清洗液和衛生球的氣味來。小山羊皮做的厚冬大衣質地是好的,但明顯看出很舊了。他再次在衣袋裡摸索,裏面除了手帕之外沒有什麼,那手帕在他第一次檢查時就已經在那兒了,還有一團皺縮的白色棉花球,發出一股酸味。
除開女總監寓的所外,達爾格里什還不曾去過四樓的任何一間房間,對於吉爾榮護士長的房間之大,以及令人愉快的比例勻稱他留下很深印象。從這裏,即便是冬天,也看不見醫院,房間里自有一種寧靜,遠離病房和各診室的喧鬧生活。達爾格里什想,到了夏天這裏一定是非常地人,除了凝然不動的樹尖劃破遠山的景緻之外一切都不存在。即便是現在,窗帘已經拉開,映襯著正在逝去的光線,煤氣爐正在發出歡快的嘶嘶聲,真是非常地溫馨,非常地使人心安。擺在牆角的沙發床罩著印花裝飾布的床罩,還有很仔細地擺放的一排靠墊,大約是醫院管理委員會給提供的,他們提供的還有兩張舒適的扶手椅,也罩著同樣的花布,以及毫無趣味但卻實用的傢俱。但是吉爾榮護士長把她自己的個性強加在這個房間上了。在遠處的牆上有一個長長的架子,那上面她擺放了一系列身穿不同民族服飾的玩偶。在另一面牆上是一個小一點的架子,那上面放的是各種不同大小、品種的瓷貓,品類齊全。有一個特別使人厭惡的樣品,身上滿是監色的斑點,眼睛凸出,身上還裝飾有一根藍色鍛帶的糊蝶結;在它旁邊撐著一張賀卡。賀卡上畫的是一隻雌性知更鳥,它的性別是從它那帶花邊的圍裙和花帽顯示出來的。它息在一根樹枝上,在它腳邊,一隻雄性知更鳥正用小蟲子拼出祝你好運四個字來。達爾格里什趕快把眼睛從這個惡俗的東西上轉開,繼續對房間進行他老練的觀察。
馬斯特森沒有答話。像所有與達爾格里什一起工作過的偵探一樣,他對這位老人的預感有相當大的尊重。這些預感也許看起來說不通,有點反常,有點牽強,但它們常常證明了是正確的,所以對它們不能加以忽視。同時他也不反對夜裡去一趟倫敦。明天是星期五,貼在大廳公告欄里的時間表顯示出學生上課時間在星期五很早就結束了。她們五點之後就沒事了。他想,不知道朱麗亞帕多是否想要坐汽車進城。畢竟,為什麼不呢?到他出發時達爾格里什還不會回來。只要小心安排一下就可以了。對於有些嫌疑對像單獨和他們見個面,也絕對是個樂趣。
南丁格爾大樓寄宿的護士長和實習護士只在學校的食堂里吃早飯和下午茶。他們的正餐和晚餐要和其它職工一起在醫院的自助食堂吃。除了會診醫生外所有的人都在那裡,在那種一成不變的吵吵鬧鬧的親近氣氛中進餐。食物永遠講究營養,適合烹調,為了滿足幾百號人的不同口味而變化,還得避免激化宗教的或個人口味的禁忌的敏感問題,還得保持在管理伙食人員的預算範圍之內。控制菜單安排的原則是不變的。那天要是有泌尿外科醫生做手術,肝和腰子是決不能上桌的。護士們的菜單也決不能和她們剛剛端給病人吃的菜食雷同。
他把自己的推理作了一番描述。馬斯特森警官對於自己居然錯過了這樣明顯的跡象大為生氣。說:
是不是可以認為殺人兇手也是如此?
吉爾榮護士長善於侍弄花兒。所以女總監讓她照料小教堂。她每逢星期三和星期六就負責去照料花兒。她為每年的護士長周年聚餐做的安排真是漂亮極了。吉爾榮護士長瞪了她一秒鐘,然後笑起來。
貝利巡官查過了,先生。沒人看見法倫離開,但她們承認她可以從病房中溜出去,不被別人看見。大家都很忙,而她住的又是一間單人病房。如果發現病房裡沒人,他們會認為她去了浴室了。她的衣服就掛在她病房裡的衣櫃中。任何有權待在病室里的人都可以拿到它們,當然只要趁法倫睡著了,或是沒在病房中。但是沒人相信可能有人那樣幹了。
但是馬斯特森警官找出了一條反駁的理由,把它說了出來。
啊,不!決不是謙遜!他只是在作不同的表演而已。莫拉威先生只不過像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一樣被人們看作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外科大夫。從職業的意義上來講他們都很自負。達爾格里什先生,驕傲自大是一個外科醫生常常容易重犯的惡習,這正像奴顏卑膝是一個護士的惡習一樣。我所看到的成功的外科大夫,無一不自以為全能的上帝之下就是他了。他們全都染上了驕傲自大的惡習。她停了一下,說:
她們相處得不好。法倫瞧不起佩爾斯。我的意思不是說她恨她或是會要傷害她;她只是瞧不起她。
我們那個英俊的警官此刻正在研究報告單,並且在辦公室里正吃著三明治,喝著啤酒呢,而我則來享受你們資深人員的果實。這張椅子沒人吧?
她就不可能打電話要戈達爾護士幫她毀掉它嗎?
但是我不能去找出那本書的下落嗎?我可以裝作偶然的樣子去問其它的學生她們是否有那個借書證和讀者證。我可以假裝我要用read.99csw.com
房間里的溫暖和舒適使得吉爾榮護士長的心情得以放鬆,再加上茶的刺|激,使得她明顯有了想要說話的心情。達爾格里什讓她不斷地胡說著,只是偶而提出一兩個問題。他們兩人誰都不提倫納德莫里斯。達爾格里什不想使她尷尬,心情受到抑制,這樣就能使她自然產生出毫無防備的信任。
如果他不儘快回來把見面的事搞完,他還會犯得更嚴重呢。我不想到他家去拜訪,以免弄得他很尷尬。但我們也不能無止境地等下去,不把吉爾榮護士長說的故事查證落實。這兩起謀殺案,如果它們是謀殺的話,關鍵在於時間的問題。我們必須知道每一個人的行蹤,如果可能的話,落實到每一分鐘。時間是決定性的因素。
達爾格里什警長,如果我干涉了你的工作請原諒。我不相信佩爾斯是被謀殺的。但如果她是被謀殺的話,那本圖書館的書一定是在九點差十分佩爾斯進了示範室之後這段時間里從她房間拿走的。兇手知道她不會活著走出那個房間,那時他或她去拿走它是安全的。如果書是在佩爾斯死後拿走的,任何人都可以拿走,還會有一個完全無辜的理由。但是如果是在她死前拿走的,那人只可能是兇手。即使那本書本身與她被謀殺的現由毫無關係,情況也一定是這樣的。如果佩爾斯問我們所有的人她房裡有一樣東西不見了,那就意味著那本書是在她死前被拿走的。如果書與犯罪沒有什麼關係的話,兇手幹麼要費事把它拿走呢?
你知道另外那兩枚在哪裡嗎?
他以一種堪稱模範的耐心坐完了接著的十五分鐘。從他那種有禮貌地傾聽她的閑談以及從容不迫地喝完第三杯也是最後一杯茶的方式,吉爾榮護士長就沒有猜出來現在的每一分鐘他是怎樣捱過來的。喝完了茶,他替她把托盤送到走廊盡頭的護士長專用的小廚房,而她還在他腳後跟後面跟著,發著愁,一面輕聲顫抖地說著不用不用。然後他說了一聲多謝便離開了。
和這裏誰?達爾格里什問。
她深知自己兩難困境的特性。畢竟這對她一點也不奇怪。在任何情愛關係中總有一個人愛和一個人允許自己被愛。這僅僅只是表明了殘酷的情慾經濟學: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但是希望接受的那一方知道所贈送的禮物的貴重,希望自己沒有把愛浪費在一個亂|交的背信棄義的小騙子身上,而這個小騙子隨心所欲地亂采野花,這樣想是不是有點太自私太專橫了?她說過:
他打開門,用手扶住它,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大搖大擺地從他面前走出去了,只留下馬斯特森警官一個人,手裡拿著那本病房記錄。
它們是淺藍色長方形的塑料小卡片,上面印有倫敦市徽。圖書館通常給每一位讀者發四枚借書證,你每借走一本書就得交上一枚借書證,但是喬只有三枚。她可能把第四枚給弄丟了。另外還有讀者證。那通常是一塊小卡片,上面有讀者的姓名、地址和讀者證的有效期限。有時候圖書館服務人員要求出示讀者證,我想這就是喬將它和借書證一起交給她的緣故。
護士佩爾斯說了她為什麼要借它們嗎?
他沒有再去看過護士法倫的房間。負責犯罪現場的人員已經把裏面都翻遍了。連他自己都能描繪出房間里的每一個細節,開出裏面所有東西的精確明細表。不管借書證和讀者證在哪裡,他都能夠確信它們不在這裏。他不再耽擱輕輕跑上寬闊的樓梯到上一層去,他記得在他把吉爾榮護士長的茶盤送到雜用間去時注意到有一架牆上電話。它旁邊掛著一張卡片,上面列有內線分機號碼,想了一會兒,他撥通了護士起居室的電話,是莫琳伯特接的。是的,護士戈達爾還在這兒。幾乎立刻達爾格里什便聽到了她的聲音,他請她到佩爾斯的房間來見她。
她即刻便上來了,他還沒走到房門前便看到那個自信的身穿制服的人兒已經走上了樓梯的平台了。他站到一邊,她在他前面走進房間,默默地將搬光了的床,已經不走了的床頭鍾,合上了的聖經看了一遍,她微微帶著一種不輕易多問的興緻把每一件東西都短暫地看了一下。達爾格里什走到窗前,兩個人都站著,隔著床兩個人都無語地互相望著。然後他說:
達爾格里什找不出合適的話來說。這種對於他的信任叫他大吃一驚。他本以為她不會是那種向陌生人傾訴個人苦情的人,他不敢自奉自己被她發現富有同情心。她會認為男人都是沒有同情心的。這種傾訴也許是由於一時衝動,將被抑制的痛苦暴發了出來,也許是反對她的父親,反對一般的男人,或者是反對她的工作受到的限制和屈辱,這很難說得清。
你已經落後時代二十年了,布魯姆費特。這在你們那一代人是可以接受的,但是現在這些孩子們在他們開始服從命令之前,他們會要問這個命令是不是合理呀?他們的上級做了什麼配得到他們的尊敬呀?一般來說,這也是一件好事。究竟你怎麼能指望這些聰明的女孩子能被吸引到護理這一行當來,如果你把她們總當低能兒對待?我們應當鼓勵她們來質問既成的傳統做法,甚至偶而也可以頂嘴。
啊,小梅維斯不光是長著一張俏臉蛋。謝謝你的讚美。
看到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和外科大夫都沒有去照做的意思,他又補充說:
用邪惡這個字來形容倫納德莫里斯的性偏好是不是有點太重了?
他當然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但他不準備討論這個話題,說道:
你們那個英俊的警官,你把他怎麼了?我想警察也該像修女一樣成對地出去吧。
當然是那樣,一定是那樣的。
吉爾榮護士長把她的盤子推到一邊,拉過一碗葡萄乾和牛奶蛋糊,開始仔細地從水果里擠出籽核來,那樣子就像在做外科手術。她說:
達爾格里什問:那天晚上準確點來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說你在十一點半剛過就去護士法倫那裡。我想她不到半夜是不會上床的。
他看他用不著去提醒她,在一樁謀殺調查案里知道得太多可能有危險。她是一個敏感的女孩,不要多久她自己就會想個明白的。
嗯,這很難說。佩爾斯似乎從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她是一個古怪的女孩,感覺也相當遲鈍。舉個例說吧,她也許看不慣法倫和她的威士忌酒,但那並不防礙她借法倫的借書證。
挨著她坐的是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她將斗篷整整齊齊地折好,放在她椅后的座位上,那個和她形影不離的不成樣子的織錦手提袋砰的一聲落在她腳下。她惡狠狠地吃著她的清蒸鱈魚和歐芹沙司,彷彿在怨恨人為什麼要吃飯,她正將她的怨氣發泄在食物上。布魯姆費特護士長總是一成不變地選擇清蒸魚。羅爾芙護士長突然覺得看著布魯姆費特吃鱈魚,她再也不能面對著她吃下去了。
虧你想得出,我相信她不是的。我也沒和她打過交道,這件事發生在1935年。
羅爾芙護士長說:給我一個聰明的女孩,我會把她培養成一個好護士出來,不管她是不是有使命感。你可以要蠢笨的學生。她們會侍奉你的意旨,但她們決不會成為好的職業女性。當她說這話時看著布魯姆費特,那種輕蔑的語氣再明顯不過地表達出來。達爾格里什垂下眼光看著他的盤子,假裝他對於把肥肉和軟骨剔出去更感興趣。布魯姆費特護士長不出所料地反擊了:
嗯,我對佩爾斯的自殺還不十分確定。你要是選擇那種痛苦的方式去死,那你一定是神經錯亂了,佩爾斯在我看來是個心智十分健全的人。但那是一種可能的解釋。不是嗎?不管你在這裏待多人,我看你都不可能證明出其它的什麼說法來。
她把盤子推到一邊,用輕快熟練的動作把她的斗篷披上肩膀,給她們一點頭算是告別,那看起來又像是警告又像是說再見,就以輕快的莊稼漢的蹣跚步伐大搖大擺地走出了餐廳,織錦手提袋在她身體的一側搖晃著。吉爾榮護士長笑了起來望著她走。
職業女性!我們現在談的是護士。一個好護士總的說來只想到自己是一個護士。她當然是一個職業女性!我想如今我們都會承認這一點的。但是現今人們想得太多,談得太多的就是地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做好工作。
意思是管你自己的事。這也是我的意思。
吉爾榮護士長似乎有點後悔她剛才說過的話。或許這句話說重了點。可是只要哪裡出了差錯,你可以打賭保准佩爾斯護士全都知道。她通常總是會設法讓權威方面注意到這件事。無疑,總有最好的動機。
不是,比那死得快些。我們在拿到實驗室報告之前,只能耐煩鎮定住自己。
誰陪她去的?
吉爾榮護士長格格地笑起來:我親愛的,警告我是沒用的。如果一個真正具有魅力的男子下定決心要從我這裏騙走一樣東西的話,我是無法做到不放手的。叫我去犯謀殺那完全無用。我沒有腦子干那個。這一點也不是說我認為有人幹了那個,我的意思是說謀殺。不管怎樣說,吃飯的時候還是不要談那個嚇人的話題罷。我已經受過嚴歷的盤問了,不是嗎,警長先生?
吉爾榮護士長把自己的椅子移到更靠近布魯姆費特護士長的地方,朝他笑著說:現在沒人了。
相當尊敬。我只是碰巧不喜歡他們。但是你不得不尊敬一個性別,它把自私自利演變成了如此一種技藝。就是它給了你力量,這種能力使你完全投身到你自己的興趣當中去了。
或者明顯地喜歡她些。達爾格里什說。
我也不相信。我想我知道法倫為什麼要返回南丁格爾大樓了。護士戈達爾告訴我們說法倫是在她生病前兩天才拿到她懷孕的化驗單的。也許她還沒有毀掉它。如果是這樣,那它就是放在她房間里的一件她不願意讓它人得到的東西。它一定沒有放在她的文件中。我的猜測是她回來取走它,把它撕掉,然後把它從盥洗室里沖走。
他說: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歡吃醋。
還沒有,先生。但是我們已得到了和護士法倫一起在懷特島上度過一星期的那個男人的姓名和地址了。他是郵電總局的一個夜間話務員,住在北肯辛敦(North Kensington)。當地的人幾乎立時就認出了他們。法倫使得他們很容易被認出來。她用她自己的名字訂的房間,他們要了兩個單間。
羅爾芙護士長冷冷地說:她一直是一成不變地做著危重病房。
女總監和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在北方的內瑟卡索(Nethercastle)皇家醫院一起受過培訓,又在市立產科醫院學的產科學,十五年前來到這裏,都是在病房裡當護士長。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1946年時在開羅,吉爾榮護士長和他一樣也在開羅。他當時是皇家陸軍軍醫隊的一名少校,而她則是亞歷山德拉王后皇家護理隊的一名護士。沒有跡象表明他們在那裡就已經互相認識了。
這真是奇怪,你竟是一位詩人。法倫房間里有你最近的一卷詩集,不是嗎?羅爾芙告訴我的。要將寫詩和做警察協調起來是不是很難?
她的檔案上沒有說。看來是與一位聘用數學教師有關的事情。這姑娘開始在這裏讀書之前她的女校長給女總監寄來了一份材料,她認為她應該在這份材料中提到這件事。它說得不是很明確。她寫道朱麗亞受到了超過應得程度的懲罰,她希望醫院將會給予她培訓的機會,因為這是唯一一門她曾經表示過一些興趣的職業,從一些跡象來看也是唯一適合她的職業。
她打斷了自己的話頭。達爾格里什問。你認為她心中還有更合適的候選者嗎?為什麼不去問她自己?她從來都不信任我……
吉爾榮護士長故作厭惡發出一陣戰慄。
當然,那個可憐的女孩佩爾斯身上發生的事絕對太恐怖了,不管它是怎樣發生的。全班人就都是那樣站著,看著!我真是感到奇怪這件事並沒有完全打亂她們的工作,如今這些年青人心腸可夠狠的。也不是她們不喜歡她。但是我就是不相信她們中會有人把那種腐蝕劑放到餵食里去。畢竟,她們都是三年級的學生了。她們知道石炭酸在那種濃度下直接進入胃裡是會致人死命的。去它的吧!她們在上一個學期還就毒藥問題上過一課呢!所以那不可能是弄錯了對象的惡作劇。
此刻我也不會感到快樂,但是我懷疑你會有著完全不同的理由。
如果你把它叫做篤信宗教的話,吉爾榮護士長說:這並不是我對宗教的看法。雖說有人死莫言過等等諸如此類的話,但這個女孩的確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人。她總是他媽的老把別人的缺點掛在心上,而不去想想自己的缺點。這就是為什麼其它的女孩子都不喜歡她的緣故。她們尊敬真正篤信宗教的人。大多數人都這樣,我發現。但是他們不喜歡被人暗中監視。
羅爾芙護士長聳聳肩,說道:難道你希望他們戴上黑袖圈,說話用耳語,拒絕吃午飯嗎?工作還得干。畢竟只有少數幾個人認識她本人,知道佩爾斯的人就更少了。
啊,我不能保證做到。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為一所屋子去努力,去勞神,你在這裏一切都很好呀!
準確地說到底什麼是借書證?
下午好,護士長,我能和你說句話嗎?
達爾格里什稍帶故意地說他有點奇怪,既然羅爾芙小姐明顯地憎恨她的工作的奴性,為什麼不選擇一個更具有男子氣慨的職業,比如內科醫生?她苦笑了笑。
那麼先生,如果病人還和你在一起的話,我想和德廷捷先生說句話。
你不是負責她的工作嗎?臨床教師可是在高級護士導師的領導之下的,不是嗎?
他在她前面走下了通向她辦公室的通道。當他們走近病室的廚房時聽見了嘈雜的聲響。門是開著的,一個實習護士正將裝下午茶的托盤往四輪手推車上放。馬斯特森警官正斜靠在洗手槽上注視著她,臉上完全是一副男人在家時的神氣。當護士長和科持裡布里格斯先生在門口出現時,女孩子臉紅了,低低咕嚕了一聲下午好,先生便推著小車從他們身邊經過急急忙忙地走進走廊里去了。警官馬斯特森用一種寬容的屈尊態度注視著她身後,然後眼睛直視護士長,他好像不曾注意到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的存在。
達爾格里什合上本子。
那麼關於護士法倫的死呢?
聰明不是唯一的東西,這就是今日之麻煩,人們以為它是一切。
她害羞地笑起來。
她也曾考慮過從醫院里搬出去。這是允許的,她也負擔得起。買一套公寓或小屋子是她為退休之後的生活所作的最好的投資。但是朱麗亞帕多的幾句不咸不淡的摧毀性的評論就把她的想法給趕走了,那就像是幾顆冷石子掉進了她的希望和計劃的深譚。羅爾芙護士長還記得她那高音調的孩子氣的聲音。
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將要會見他的寡婦,向她獻上經過他精心推敲的慰問辭,這在他已是一種習慣了。他的安慰話里會說起一切人力所能做到的辦法都做過了。在這種情況下,賬單的多少就會是這句話的一個保障了,無疑也是對不可避免https://read.99csw.com的喪失的罪過的一劑強有力的解毒藥。科特裡布里格斯的確對所有的寡婦都非常和善,替他說句公道話,不管是富人還是窮人,都會受到他的安慰,那就是一隻手擱在她們的肩上,叫她們接受陳規老套的表示遺憾和安慰的話。
很顯然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個星期里幾乎就只有她一個人在照料他。我來看看護理記錄能告訴我們一些什麼。
我從來沒想過詩歌和警察工作有什麼必要以那種普世的方式協調起來。
他隨她走到走廊中。像往常一樣,走廊中燈光昏暗,只有高懸在一簇纏繞的銅絲上的兩個燈泡在照亮。他已經走到了樓梯平台上,一種本能使他停下腳步,折回身來。他打開手電筒彎下身來,在兩個消防桶的砂面上慢慢移動手電筒光線。近邊的那一桶表面已經板結,蒙上了一層灰色的灰塵;顯然自從把砂子裝進去之後就再也沒有人動過它。但是第二桶的表面卻顯出新裝進去的樣子來。
她暗中監視她們嗎?達爾格里什問。
他打開文具盒,對於他所想找的東西不抱什麼希望。自從他第一次檢查之後沒有什麼變動,裏面仍是那封沒有寫完的給她祖母的信,就是乾巴巴地詳述一星期中做了些什麼事,它就像一份病房記錄一樣毫無特色,一個四開本大小的信封,是在她死的那天寄給她的,顯然有人把它打開過,想不出該拿它怎麼辦,便把它扔在文具盒裡了。那是一本用插圖作裝飾的小冊子,出自薩福克郡的手工製作品,是寄給德國戰爭難民的贈品。
吉爾榮護士長聳聳肩:嗯,有東西叫她不安。它可能是某種與醫院完全無關的東西,我想。但是沒有人會十分相信可憐的佩爾斯在這裏的高牆之外還會有什麼真正的生活。還是在這一批人入校之前的那個星期里的星期三,我恰好在五點鐘之後去教堂弄花兒,這也就是為什麼我記得是在星期三的緣故,看見她正獨自個坐在那裡。她並沒有下跪,也沒有禱告,只是坐著。得,我知道我該做什麼,便沒有和她說話走出去了。畢竟,教堂之所以開放是為了讓人們進來休息和反省的。如果一個學生要來沉思默想,這在我看來很好。但是將近三個小時后我又回來,因為我的剪刀落在聖器室里了。發現她還在那裡,就在同一張椅子上,坐在那裡幾乎一動也不動。嗯,反省是非常好的行為,但是一坐就是四個小時有點太過了。我想那孩子肯定沒吃晚飯。她看起來也十分蒼白,於是我走過去問她還好嗎,是否有事須要我的幫助。她回答時,甚至看也不看我一眼。她說:不,謝謝你,護士長。有些事情叫我心煩,我得仔仔細細地通盤想一想,我到這裏來是為了求得幫助的,但不是向你。
他不必看說明便知道自己找到什麼了。這種東西幾乎就是純粹的尼古丁。殺害護士法倫的毒藥終於落在他手中。
馬斯特森說:我感到奇怪的是那有毒的滴液。沒有特別地小心專註,石炭酸怎麼可能灌到牛奶裏面去,特別是在替換瓶蓋的封口時更得小心翼翼,還必須保證濃度要合適,那東西還必須具有牛奶的質地和顏色。這一切不可能在匆匆忙忙中完成。
查過了,先生。門房對午夜之後每一輛汽車的出進都作了記載。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是凌晨12點32分離開的。
他狡猾地提出這個看法,等待她的反應。當然,對這個看法她並不感到陌生,南丁格爾大樓里必定每一個人都想到了。只是她的頭腦太過於簡單,對於一個資深的偵探居然把他的案子坦誠地拿出來和她討論,對此她竟然沒有感到奇怪,居然愚蠢到沒有問自己這是為什麼。她對這種說法之以鼻。
她向他轉過身來,他又一次在她眼睛里窺測到那種叫人不舒服的晦澀的輕蔑的眼神在閃爍。
羅爾芙護士長低下頭開始無情無緒地切割她的鰈魚。她沒有什麼特別的口味。空氣里滿是食物的濃烈氣味,使得人胃口全無。食堂里的嘈雜聲音敲打著她的耳膜,它無休無止,不可逃避,形成一團驅不散、趕不走的綿綿不絕的混沌,個人的聲音浸淫在裏面很難聽得清。
但我們應該這樣做,朱麗亞。這樣我們便能有更多的隱私空間,不必冒所有的這些風險,也不必再去騙人了。我會買一所舒適宜人的小屋子,你會喜歡它的。
她惡狠狠地將一個土豆切成兩塊,刀子都把盤子刮出刺耳的聲音來。吉爾榮護士長笑起來。
佩爾斯也不喜歡法倫嗎?
與門診部緊挨著的是急診室。當他們經過時,一輛擔架正向裏面推進。病人是一個衰弱的老人,他那沾了分泌物的雙唇正擱在一隻嘔吐盆的邊沿上,虛弱地向外嘔吐著,他巨大的眼睛在骷髏似的頭上毫無意識地轉動著。達爾格里什意識到羅爾芙護士長正在看著他。他及時轉過頭來,捕捉到了她那猜測的眼神,他想那裡有一種輕蔑。
布魯姆費特護士長說:絕對服從命令,忠於她們的上級。服從和忠誠。教給孩子們這些,你就會得到一個好護士。
是的,先生,已經列印好了。你要不要現在看一下?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要緊的。達爾格里什說。
馬斯特森警官不以為意,好像對這番話微微有點滿意,彷彿它證實了什麼東西使他感到有點兒得意。布魯姆費特護士長趕忙走進她的辦公室,抿緊雙唇,作好了作戰的準備。令她奇怪的是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也跟在後面來了。
吉爾榮護士長,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繼續快樂地扯閑談。
告訴他控制一下,不要為了追求貌似真實而衝動。對於他來說,穿上手術衣,走進手術室,就沒有這個必要。這並不是說他們會讓他這樣做。邁爾斯先生或者實驗室里有什麼消息嗎?
沒有和我說。她也許告訴法倫了,我不知道。我們中任何一個人如果需要時都會向法倫借一張借書證。法倫也不要她們作解釋。
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彷彿覺得她同事在禮拜堂的出現需要作出一點解釋,於是她說:
不,問布魯姆費特護士長要。我們直接和她打交道,看在上帝的份上,放老練些。你那些報告準備好了嗎?
那當然,在這裏我不會感到快樂。
儘管如此,她不是一個壞護士。佩爾斯是信得過的。病人也似乎喜歡她。我以為他們覺得那比你們的看法所擔保的更神聖。
他們並不完全都是一樣的,你知道。就拿莫拉威(Molravey)先生來說吧,他是我們的眼外科大夫。他叫我想起了一隻睡鼠。每周星期二的早上,他吧嗒吧嗒地跑進來,站在手術台上,一站就是五個小時,從不多說一句廢話,連鬢鬍子一抽一抽地,用那雙愛挑剔的小爪子在一連串病人的眼睛上摘除掉什麼。幹完之後他要恭恭敬敬地謝過每一個人直至手術室里最低級的護士,脫下手套,又吧嗒吧嗒地跑開,去玩弄他的蝴蝶收藏品去了。
當一種解釋行不通的話,未必確實的說法就必定是真的。有人說過類似的話。G·K·切斯特頓,不是什麼?護士們不會自己殺自己。或者干那件事的另有其人。
她探過身去為他倒第二杯茶,然後在她的靠墊上扭動著身子好讓自己更舒服一些,便斜靠在他坐的椅子的扶手上,這樣她的頭髮便擦著他的膝蓋了。達爾格里什發現自己帶著溫和的興趣在察看她的頭髮,她的頭髮分縫處兩邊各有一縷細細的深色頭髮,而分縫處染過的頭髮已經開始褪色了。從上面看去,她那由於透視而變短的臉顯得更老一些,鼻子也更尖一些。他看見在下眼睫毛下面有潛藏著的眼袋,還有幾根斷斷續續的血管高高地爬在顴骨上,那紫紅色的線條被化妝給弄得半隱半現的。她已不再年青,這點他知道。關於她的情況他已經從她的個人檔案里了解得很多。她干過了各種各樣的辦公室工作,幹得不成功,又沒掙到多少錢,之後便去了倫敦東頭的一家醫院接受培訓。她的護士生涯曾經出現過波折,她的證明和介紹文件令人可疑地不明朗。她的智慧是不是足以支持她充當一個培訓學生的臨床指導教師大有可懷疑之處。有人說她並沒有強烈的願望去教學,倒寧可希望有一個比當病房護士更容易一些的工作。他知道她正遭遇到絕經期間的許多麻煩。他比她知道的更了解她,超過了她認為他有權知道的。但是他還不知道她是否是一個女殺手。他就這樣私下裡想了一會兒心事,幾乎都沒有聽見她接著說的話:
不必了,你講一下有什麼我應該知道的,我今晚再來看它們。我想要知道我們的嫌疑對象中是否有人有過警察局案底?我這樣也許是期待得太多了。
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佩爾斯和法倫在一起相處如何?
她那晚倒是真的躺在床上了。我想那是因為她感覺不舒服,希望早點睡會恢復過來。她沒和任何人說她生病了。喬不會說的,我也沒進她的屋。是她到我屋裡來了。十一點半剛過,她來叫醒了我。她看起來很可怕,明顯地發著高燒,站都站不穩了。我把她扶回她的床上,去找佩爾斯和她待在一起,然後給羅爾芙護士長打電話。當我們住進南丁格爾大樓后,她是照料我們的總負責人。護士長過來看了看喬,然後打電話給單人病房樓,要求派一輛救護車來接她。然後她又打電話給布魯姆費特護士長讓她知道這件事。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對於她病室里發生的一切事情都要知道,即便是她不上班休假了也不能例外。如果第二天早上她到醫院里發現喬住院了而沒有事先告訴她,她會不高興的。她下來看了看喬,但沒有和她一起到救護車上去。那的確是不必要的。
辦公室里警探馬斯特森正在打一份報告。達爾格里什說:
先生,如果有,它也不會記載在個人檔案材料中。很明顯他們中大多數人的檔案中幾乎沒有什麼信息。朱麗亞帕多是從學校開除的。她似乎是他們中唯一犯有過失的人。
她立即有所反應,這正如他所料。
他實際上是個謙遜的小男人。
我也看見了她們在病房裡的表現。要記住,我是臨床導師。在病房裡教導她們是我的工作。
所以可以假定那牛奶是被一個女人給摻了東西的了?
看來這裏的人對護士法倫的死反應很平淡。
羅爾芙護士長冷冷地說:她有一個使人遺憾的習慣,喜歡干涉他人的事情,還說是為了他們好。這就使得她人緣不好。
警察和做任何其它工作的人一樣,也都是人。不管怎樣說,你們三個護士長就沒有多少共同的地方,不是嗎?你和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兩個的個性真是太不相同了。我就不會看到布魯姆費特護士長招待我吃鰻魚味的烤餅和家制的鬆餅。
不是一定,警官。只是可能是那樣做的。
但是泰勒小姐對主席的影響,從而對醫院管理委員會的影響,人們也很難猜測得到。大家只知道這使得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大為光火,因為它大大地降低了他自己的作用。但在會診醫生餐廳這件事上,實行得對他很有利,已經證實了他的決定性的影響。
雖是這麼說,你這仍然和大家的看法一樣。
由此看來你認為她們兩個都死於自殺?
我本來想當一個內科醫生,但是我有一個不相信婦女應受教育的父親。記著,我四十六歲了。在我讀書時,還沒有普遍的免費中學教育。父親掙得太多,所以我不能申請免費,於是他得出錢。當我十六歲時,他認為過得去了,便停止為我付學費了。
可以叫格里森(Greeson)警察去核查,先生。他喜歡做這些情景再現的工作。
馬斯特森警官朝著他微笑,彷彿在哄騙一個任性而固執的兒童。
當然。我只是顯了一回聰明,不該拿莫里斯吉爾榮事件來麻煩你。一直地打嗝兒,打得太長久了,也就變得體面起來。它甚至不配拿來作饒舌的話題。她是屬於那類女人,一定要有個人在身邊,而他呢,也喜歡有個人可以向她吐露心中的秘密,說他的家庭如何地可怕,他醫院里的同事如何地沒有人性。他對自己的評價,他的同事們都並不十分認可,不把他看做一個稱職的職業男人。順便說一句,他有四個小孩。我猜想如果他的妻子決心和他離婚,他和吉爾榮都會自由了,可以結婚,因為再沒有什麼可以成為他們之間的障礙了,吉爾榮當然想要一個丈夫,這是無疑的。但是我認為她心中選定的那角色不會是可憐的小莫里斯,更可能……
你們所有的人一直都一起在那房間里嗎?
達爾格里什恰如其分地發出嗯嗯聲表示了同意,然後略作停頓,便開始談起關於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的話題。他假作幼稚無知地問是不是這位外科大夫的許多次手術都會做得這樣驚人地糟。吉爾榮護士長笑起來:
她提醒自己沒有什麼理由叫她應該坐在這裏。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止她坐到別的餐桌上去,只有這個僵化的意志使得拿起她的托盤走到三英尺之外的另一張餐桌上去這一簡單的動作成為了一個不可能發生的,不可能改變的大災變。在她左邊吉爾榮護士長在玩弄她的燉牛排,把楔形的白菜葉剁成整整齊齊的正方形。她一開始真的吃起來,就像一個饞嘴的女學生吃得那樣貪婪。但她總會有一個窮講究,分泌唾液的前奏。羅爾芙護士長想起她曾經有多少次壓住自己的衝動幾乎要說出:看在上帝的分上,吉爾榮,別糟踐它了,吃了吧!總有一天她會說出來的,這是毫無疑問的。另一位也是中年的不討人喜歡的護士長就會宣稱:只會越來越彆扭了,大概是她的年齡的緣故。
女總監把我們學生打發上了她的起居室,要我們等在那兒。大約半小時后,吉爾榮護士長也來和我們在一起。然後送來咖啡,我們喝了它。我們坐在那裡一起談論著,儘力去看書,直到貝利巡官和女總監進來。那時一定已經是十一點了,或許還早一點兒。
好!好!這個漂亮的條子!他最好和我們坐在一起吃,要不然他就會坐到一群嘎嘎亂叫的學生中去了。總得有人去告訴這個可憐人兒這裏的潛規則吧。
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它們不是機密檔案嗎,護士長?警察必須先申請一張傳票才能叫你拿出來給他們看,這是一定的,不是嗎?
不要以為達爾格里什先生和我們共享餐桌是為了討你的歡心。警長先生心裏正盤算著要向你討教他的燉牛排的事呢。
啊,我想那應該是自殺。那可憐的女孩子畢竟懷了孕。她大約一時之間灰心到了極點,找不到活下去的勇氣。三年的學業白費了,又無家可回。可憐見的法倫!我認為她並不真正屬於會自殺的類型,但是大約是出於一時衝動。大家都紛紛指責斯耐林醫生,他負責學生的健康問題,他不該讓她在流感九九藏書剛好就返回大樓。她雖是痛恨休病假,但是住在病房裡和她在病房工作是兩回事。這時也是一年之中最不該讓人去休假康復的時期。她就是休假也還是在學校,沒地方可去。得流感也幫不上忙。這就大約使她情緒極低。這種流行病有某些相當險惡的後效。她要是有人可以坦露心事就好了。只要她開口,一屋子的人誰都會樂意幫她。可是她就那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想想都可怕。來吧,讓我再給你一杯,嘗一塊鬆餅吧。它們是自家做的,我那出嫁了的姐姐時不時地給我送些過來。
他又轉身到床頭小櫃前,在它上面的牆上安裝有一個小架子。小柜上有一盞床頭燈,一個小鬧鐘裝在一個皮盒子內,鍾內的電池早就用完了,一包紙面巾,一張弄皺了的紙面巾從開口處拉出了一半,一隻空的玻璃水瓶。還有一本皮面裝訂的聖經和一個文具盒。達爾格里什打開聖經的扉頁,再讀了一次精心寫在銅版紙上的題辭:贈給希瑟佩爾斯,感謝她的照料和勤奮。聖馬克主日學校。勤奮,一個嚇人的、過時的字眼,但是他感覺到那是一個讓護士佩爾斯滿意的字眼。
是嗎?我還以為動機和方式在你看來都是一成不變地再熟悉不過了。但你,當然是行家了。
如果他們的確認識,你也很難指望在他們的個人檔案里找到事實記載。但是他們有可能認識。1946年的開羅是一個親密友好的地方,我在軍隊中的朋友是這樣告訴我的。我懷疑泰勒小姐是否也曾在亞歷山德拉王后皇家護理隊中服務過。她現在戴的帽子就是一頂軍隊中的護理人員的帽子。
即便她有不安,我想,不安這個字是你使用的,警官,我也看不出它與她的死有什麼關係。
佩爾斯竟然把法倫夜裡喝一小點威士忌的事告訴了女總監。這小畜牲總以道德捍衛者自居。啊,我知道她死了,不該再說那個。但是說真的,佩爾斯總是擺出一付衛道者的樣子,的確叫人難以忍受。明顯發生的一件事就是黛安娜哈潑,她現在已經離開學校了,在這班人搬進大樓之前大約兩個星期,哈潑得了重感冒,法倫為她調製了一杯加了檸檬的熱威士忌。佩爾斯在沿著走廊走時半道上就聞出了氣味,便得出結論說法倫正用檸檬酒企圖帶壞她的小學妹。於是她鑽進雜用間,那時她們還住在總護士宿舍,當然,穿著她的睡袍,嗅著氣味就像一個復讎的天使,威脅說要把法倫告到女總監那裡,除非她跪著,多少做個樣子,答應不再碰那東西。法倫告訴她哪兒來就到哪兒去,該幹嗎幹嗎。法倫只要一受到激發,說出的話就一串串一串串的,生動又形象。達克爾斯護士都哭出來了,哈潑大發脾氣,這一片吵鬧的聲音把女舍監都引到現場來了。佩爾斯一五一十地報告給了女總監,但是沒人知道後果如何,只除了法倫從此就把她的威士忌放在自己房中不再拿出來了。但這整個的事情在三年級學生中引起了極大的反響。法倫不再和班上的人相處融洽,她太沉默寡言,太喜歡挖苦人。但她們對待佩爾斯的態度到了絕不多看她一眼的地步。
護士佩爾斯在入學之前就已經在護士長布魯姆費特的單人病房裡工作了。我想要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意義重大的事情。我還要一份她上周值班的詳細情況報告,以及她在最後一天每一個小時里做了什麼的記錄。查出在那個病房裡工作的其它護理人員還有誰,她在那裡的職責是什麼,她什麼時候下班,她在其它同事的印象中表現如何。我要一份她在那裡護理時病人的名單,以及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你最好安排一下和其它護士進行談話,以及研究一下護士報告,看看能發現什麼。她們必定有一本記錄本逐日記錄情況的。
你可以一周大約來兩至三次,也可以更多。我不會搬太遠。
他們沉默著繼續走了一分鐘。然後達爾格里什問起倫納德莫里斯,當他在醫院里時是否也在職工食堂吃午飯。
一個不討人喜歡,叫人不愉快的女人,她給她的一個病人,一個叫巴哥利(Baguley)小姐的人下了嗎啡。巴哥利小姐聽了別人不懷好意的勸告,將她的錢和財產留給威丁漢姆護士,換來的是在後者的私人療養院里進行終身的治療。她做了一樁蝕本生意。威丁漢姆小姐則被處以絞刑。
他問護士戈達爾,佩爾斯護士剛一死,接著便發生了什麼事?
那麼他們全都在想著什麼呢?大約是法倫的事了。現在醫院里上至會診醫生,下至病房女工,不可能還有人不知道南丁格爾的學生裏面又發生了第二件神秘的命案,蘇格蘭場的人都已經被叫來了。法倫的死大約是今天上午大多數餐桌邊正在議論的話題。但這並沒有阻止人們吃他們的飯或是繼續干他們的活。有那麼多事情要做,有那麼多壓頭的事情要操心;還有那麼多的話題要來飛短流長。並不只是生活還得過下去,在醫院裏面陳腐的話題人們說起來特別地意味深長。生活在進行著,出生和死亡以其排山倒海的勢頭在推動著它前進。新登記入院的進來了,救護車每日里從急救室開出去;手術單被簽發,死人被抬走,痊癒者出院。死亡,甚至突然死亡和意外死亡,對於年青的新鮮面孔的學生來說,他們比最有經驗的高級偵探更為司空見慣。死的威力能叫人震驚的力量是有限度的。你要麼在第一學年就和死亡達成協議,要麼你就放棄做護士。但是兇殺?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了。即使在這個瘋狂的世界里,兇殺仍然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原始的力量,叫人震驚。但是在南丁格爾大樓里有多少人真正相信佩爾斯和法倫是被謀殺的呢?恐怕不光是蘇格蘭場那個神奇小子和他的隨從出面就能使人相信這樣一個非同尋常的想法的。還有太多其它可能的解釋,它們都比謀殺更簡單,更令人信服。達爾格里什盡可以愛怎麼相信就怎麼相信;但是要證實它卻是另一回事了。
吉爾榮護士長臉紅了。她極力裝出笑模樣,但是她的笑聲聽起來很做作。她把眼光向羅爾芙護士長掃過去,彷彿在向她求援。但羅爾芙護士長的眼睛緊緊盯在了她的盤子上。然後,她挑戰般地,有點像個孩子似地決心要說出決絕的話來,她用明顯生氣的腔調說:
他們對她在這裏的評價也很高。你查過了科特裡布里格斯嗎?
她露出困惑的臉色。
不管怎樣,我十分肯定地覺得她的確拿了一本圖書館的書出來,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如此肯定。
布魯姆費特護士長氣渾身直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地,好不容易才說出話來,這倒使得她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了。
還沒有,先生。我到藥房查過了,今天早上他打電話來說他身體不適。顯然他正害著十二指腸潰瘍呢。他們說他又犯病了。
他把注意力轉移到牆上書架上的小小藏書了。以前他也曾看過。現在他仍然為她個人藏書的貧乏,選擇的趣味習慣而感到吃驚。一本針織書是學校發的獎品。蘭姆的《莎士比亞故事集》達爾格里什不相信兒童們會去看它,從跡象來看佩爾斯也沒有動過它。有兩本遊記書,《聖保羅遊記》和《耶穌遊記》。在這兩本書內,女孩都仔細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有一本很著名的,但其版本已經過了時的護理工作教科書。寫在扉頁上的日期已經是四年以前的了。他想她是不是為了增進學業才買了它,結果卻發現它還在勸人用螞蟥放血和灌腸法這套已經過時了的辦法。有一冊帕爾格雷夫的《英詩精華》,也是學校的贈品,但這一次的贈送顯然並不相宜,這一本書也顯示出幾乎沒有讀過的跡象。最後就是三本平裝本的小說,是一個流行的女作家的作品,每一本上都印有廣告語,為一本拍成電影的書。還有一本是一個虛構的高度多愁善感的歷險記,說的是一隻走失的狗和貓橫跨歐洲的故事,達爾格里什記得五年前它還是一本暢銷書。這本書上題有:致希瑟,帶上我的愛。你的姑母伊迪。1946年聖誕。這些書提供給他關於這個可憐的女孩的情況很有限,只是表明了她的讀物明顯只局限在她的生活方面。所有地方都沒有找到他要找的東西。
這句堅定的斷言明確無誤地傳達出一個意思,那就是說任何一個名副其實的護士都不可能被單人病房裡發生的任何事情給弄得心神不安;只要有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在負責,任何令人心神不安的事情都不會允許存在的。
他第一次看見護士戈達爾有點發窘。她臉紅了,立刻變得像個新娘子一樣粉紅嬌艷起來,她朝他微笑,很快轉過身走了。達爾格里什受著這個魔術般的變形促使,在心裏盤算開了。他斷定這位當地的牧師在選擇妻子上真是太明智了,太有眼力了。至於當地教區的教會將如何來利用她不屈不撓的智慧來做什麼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希望,在他們有機會下定這個決心之前他不會將她作為殺人兇手給抓起來。
決不是法倫!那是一個愚蠢的鬼把戲,她決不是一個傻瓜。我告訴你,任何一個三年級的學生都會知道那種東西是致命的。如果你認為法倫想要殺害佩爾斯,她究竟為什麼要那樣干?我要說她最不是那種事後悔恨的人。如果法倫打算要殺人,她決不會將時間浪費在事後悔恨上。更不用說她懷著悔恨去自殺了。不,法倫的死是足可以讓人理解的了。她有流感后的抑鬱症,她感覺她不能解決孩子的問題。
這隻不過是要核實一下我們已經掌握的情況而已。我知道她上個星期在病房裡做了些什麼。我聽說她全部的時間完全用來照顧一個特殊的病人,一個名叫馬丁德廷捷(Martin Dettinger)的人,對他進行特護,我想你們是這樣叫的吧。我聽來的信息說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個星期里,只要她在這裏輪值,她就極少離開他的房間。
我只負責指導她的工作,不負責指導她的道德。
佩爾斯護士在被殺害之前那一個星期里發生的任何事都有關係,先生。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求看病房記錄的原故。
達爾格里什俯身過去把茶杯放在托盤上。他的聲音平穩,似乎漫不經心。但他又一次感覺到了激動和預感在跳躍,一種對重要情況的直覺。它不止是一種預感,像以往一樣,是一種必然。如果他幸運的話,在一個案子中要發生好幾次這樣的預感,要麼就一次也沒有。他不能指望著它發生,他害怕過於仔細地檢查它的根須,因為他擔心它會是一棵將會被邏輯輕易摧毀的植物。
不經常來。我相信他自己帶了三明治在藥房辦公室里吃。他只和他自己那一伙人在一起。
達爾格里什的工作使他很少有機會去看戲,看戲成了他最嚮往的樂趣。他只看過彼得科特里的一次演出,但那卻成了他永遠不忘記的一次表演。他扮演了一個非常年青的麥克白斯,像哈姆雷特一樣好沉思,敏感,在性生活上受制於一個比他老得多的妻子,妻子肉體上的膽量是由暴力和歇斯底里混合而成的。這是一場違反常情而有趣的表演,它幾乎可以說是成功的。現在回想起那次表演,達爾格里什想像到他能在兄弟兩個之間找出相似之處來,或許是眼睛的樣子。但是彼得必定將近年青二十歲。這兄弟倆在年齡和才能上相距如此遠,他想知道他們倆相處得怎麼樣。
布魯姆費特護士長那銳利的小眼睛抬起來瞪著她:在我的病房裡?我的病房裡沒有什麼東西叫她不安!
你也許是的。我卻十分清楚我在做什麼。此刻那就是管理好一個危重病房。
我想也許是的。這也就是我為什麼要求你不要和別人說起我們談話內容的緣故。
不是一直。我去圖書室里取了一本我要看的書,離開了大約三分鐘。護士達克爾斯也離開了。我不知道她離開的確切緣故,但我想她咕嚕了幾句想要上洗手間的話。除此之外,就我所記得的,我們全都一直呆在一起。綜合護士協會的視察員比勒小姐和我們在一起。
這裡有很多張呢。這個可憐的伙看來有一段驚心動魄的病史。過去十年裡他受結腸炎之苦,在那之前還記錄有一段長時間的病因不明的經歷,或許那就是使得他喪命的病因的前奏。他在軍隊服役期間曾有三次因病住院,包括1947年他在開羅一家軍醫院住院兩個月。1952年他因病奉命退伍,移民南非。那樣似乎也沒有使他的病有什麼起色。這裡有他在約翰內斯堡的病歷記錄抄件,是科特裡布里格斯抄寫的,他一定費了不少麻煩。他自己作的記錄卻是相當地冗長。兩年前他接手這個病例,似乎一直充當德廷捷的外科醫生和全科醫生。一個月前他的結腸炎急性發作了,科特裡布里格斯為他作了手術,于元月2日星期五為他切去一大截腸子。手術后德廷捷活了下來。雖然當時他的狀況相當糟,後來情況有所好轉,一直到元月5日星期一下午早些時候病情突然惡化。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幾乎沒有知覺。元月9日星期五他于午後十二點三十五分去世。
他們走到了急診室遠處的另一張門,羅爾芙護士長此時伸出手正要把它推開,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橫掃進來。他身後跟著五六個正在談論著的低級職員,他們穿著白大褂,頸上弔著聽診器。他身邊一邊一個,正在恭敬地傾聽這位偉人的講話,一邊點著頭。達爾格里什想他很自負,神態上有點粗野,還微微有點粗俗的圓滑,他把這些結合到一個成功的職業男人身上,形成了一個典型。羅爾芙護士長彷彿看出了他的心思,說道:
當她想要的時候?她想要什麼?羅爾芙護士長拚命在腦中趕走這個她決不敢讓自己去問的問題。
那麼你最好把冊子交過去吧,護士長。如果警察一意堅持要浪費他們的時間,那我們就沒有必要鼓勵他們去浪費我們的時間了。
擺在窗前的桌子原來是打算作書桌用的,但是有約五、六張裝在銀色鏡框里的照片佔去了大半個可工作的桌面。在一個牆角里有一台磁帶錄放機,旁邊還有一匣子磁帶。在它上面的牆上用圖釘按著一張新流行的玩偶廣告畫。有大量各種大小和顏色的靠墊,三個設計得毫不吸引人的厚實的大坐墊,一塊褐白二色的老虎仿形的尼龍地毯,一張咖啡桌,吉爾榮護士長就在上面沏茶。但是在達爾格里什看來,房間里最為出色的東西是一大瓶冬青葉和菊花,它們整理得十分漂亮,就擺放在一張小邊桌上。吉爾榮護士長出了名的會插花,這瓶花整理得色彩和線條十分地簡潔,使得整體給人一種愉悅的感覺。他心想,也是奇怪,一個在插花上有如此天生情趣的女人竟然會滿足於住在這樣一間粗俗的裝飾過分的房間里。這意味著吉爾榮護士長可能是一個更為複雜的女人,不像人們第一眼看去那樣地簡單。表面看來,她的性格很容易讓人摸透。她是一個中年的老處|女,總是叫人極不舒服地熱情過度,沒有受過什麼特別好的教育,人也不是特別聰明,用一種有點虛假的高興來掩飾自己的挫折情緒。但是二十五年的從警經歷教給了他一個認識,那就是任何人的個性都有其複雜性,都有它前後矛盾的地方。只有年青的或是非常傲慢的警察才會從容貌拼具去設想一顆人類的心靈。九-九-藏-書
我現在明白了。我看見她在看一本圖書館的書。那是在喬生病的當晚,也就是佩爾斯自己死的前一天夜裡。恰好在十一點半剛過我去她的卧室里要她去照看喬,而我得去找護士長。她正坐在床上,頭髮紮成兩個小辮,正坐在那裡看書。我現在想起來了,那是一大本書,裝訂的封面是一種深顏色,深藍色,我想,書脊下面印著燙金的參考號碼。它看起來有點舊了,是一本相當厚的書。我想它不會是小說。我記得她把它托起來放在膝蓋上撐著。我一出現她急忙將它合上,塞進了她的枕頭下。這件事看起來有點怪,但在當時我沒把它當回事。佩爾斯一向就是古里古怪、神神秘秘的。此外,我也一心只想著喬的事。但是現在我想起來了。
她又沉默著站了幾分鐘。達爾格里什等待著。然後她又平靜地說:
啊,你連這個也知道了嗎?但是,當然!昨天晚上她就招待了他一餐,我聽說。要麼是那食物,要麼是隨後的活動都夠叫那小男人消受的。你們警察真是一群徹徹底底的小清掃工!那必定是一個奇妙的工作,圍著邪惡嗅來嗅去,就像一隻狗圍著大樹轉。
你最好把它還回病房,醫療文件夾也送回它的科室。從這些裏面該知道的我們都知道了。但是我從骨子裡相信馬丁德廷捷的死與這個案件有關係。
瞧瞧!和你打交道的都是一些多麼可怕的人呀!不管怎麼說,她決不可能就是一個合格的護士。你不要和我說威丁漢姆是在綜合護士協會注了冊的。
我想那會有用的。你知道希瑟佩爾斯用了她的借書證嗎?
沒有,先生。馬斯特森說。醫療檔案管理員不在檔案室,於是他半是說好話,半是威嚇地讓負責的低級職員交出文件夾,理由是有規定說醫療檔案的機密性當病人亡故后不再繼續適用,還有就是當一個蘇格蘭場的警長要一樣東西時他有權得到它,不得違抗也不得耽擱。這理由他自己是一刻也不相信的。這整個過程他認為沒有理由向警長說起。他們兩人一起研究起文件來。
是我。羅爾芙護士長和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回她們的房間里去了,佩爾斯也回她屋裡去了。
他站著思索了一會兒,然後便去病歷檔案室查找去了。
布魯姆費特護士長把頭從盤子上抬起來,第一遭開口說話:
達爾格里什微笑道:把偵察的事留給我吧。我倒更加寧願你什麼都不要說。
比他叫我們相信的要晚一些。我要核對他的時刻表。他做完手術的精確時間在手術室的登記冊上有記載。他的初級醫生助理大約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科特裡布里格斯這等人在離開時會有人護送他上汽車的。那麼你去按照他的路線開車,測定他的時間。他們現在應該已經把那棵樹移開了,但是應該還是能看出它是從哪裡倒下的。他把圍巾繫上去應該花不了幾分鐘。去看看那裡發生了什麼。在這樣一件容易被查實的事情上他不應該會撒謊。但他是一個極傲慢自負的人,他會認為任何事情他都能僥倖做成,包括殺人。
對於要贏得這場特別的戰鬥她本沒有存多大的希望,但是直到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抬起手來關掉了輸血管,她才接受失敗這個事實。病人肯定作了相當的努力;這是一個難弄的病人,苛求的病人,但卻是一個好鬥士。他曾經是一個富有的商人。他對他未來的通盤籌算肯定不包括他死於42歲這件事在內。她記起他那瘋狂地吃驚的眼神,幾乎是暴怒,在這種暴怒中他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明白死亡既不是他也不是他的會計能夠安排的。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常常看見他那年青的寡婦,她每天都來病房探望,心想她不知會有多麼悲痛,或者心煩意亂。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為了挽救他作過許多英勇而持久的努力,對於他的努力的失敗,只有病人自己才會大動肝火,但對於外科大夫幸運的是,病人現在是一個既不能要求別人作解釋,也不能要求別人向他道歉的人了。
做完了,先生,他們什麼也沒有找到。沒有毒藥和盛毒藥的容器的一絲兒痕迹。大多數房間里都有阿司匹林瓶子,吉爾榮護士長,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和泰勒小姐她們都有少量的安眠藥片。但是法倫確實不是死於鎮靜葯或催眠葯中毒的,是嗎?
當然是如此,不是嗎?沒有人要相信佩爾斯的死是謀殺。如果這個班還是一年級,我也許會相信。某個學生一時衝動偷換了餵食,她或許以為來蘇水是一種催吐劑,她想要讓佩爾斯把它全嘔吐在綜合護士協會視察員身上,這樣就會使這場示範顯得更活躍一些。一個想入非非的古怪念頭。可是這般年青人真是太粗野了。但是這些小傢伙想必會知道這種東西會對胃產生什麼作用。
佩爾斯在你的病房裡發了一些事令她不安。
恰在四點半以前,達爾格里什冒著習俗和謹慎之大不韙,獨自一人與吉爾榮護士長在她的卧室兼起居室內共進午茶。在經過一樓大廳時她偶然遇見他,那時正當學生上完了當天最後一堂研究班討論課,從教室里魚貫而出。她一時衝動毫不害羞地邀請了他。達爾格里什注意到這次邀請卻並不把馬斯特森警官包括在內。即便這次邀請是由發出濃烈香味的粉紅色手寫信紙發出,並包含有最為明顯的性的影射的話語,他也會接受的。經過了上午正式的訊問之後,現在他所要的就是舒適地坐下來聆聽一條毫無心機的,坦率直白的,還微微帶點惡意中傷的閑言碎語的小河流淌;在傾聽時從表面看來,他的心境似乎受到撫慰,對所聽到的內容絲毫不為所動,甚至還帶一點玩世不恭的逗樂情趣,但是那雙智慧的利爪已經磨尖了正等待著抓捕獵物呢。對於南丁格爾大樓護士長們的情況,他從午飯時她們的閑談中所聽到的比和她們所有正式的談話中所獲得的還要多,但他不能把他所有的時間都花在跟隨護士們後面跑,去拾起她們的閑言碎語就像去撿起那麼多遺落的手帕一樣。他不知道吉爾榮護士長會有什麼事情告訴他,或是要問他。不管是告訴,還是要問,他都不打算把在她那裡浪費的時間超過一小時。
搬出去?你為什麼想要那樣做?那樣一來我們倆便不能經常見面了。
達爾格里什從她遞過來的餅乾筒里拿了一塊鬆餅,說起有人認為護士法倫的自殺除了懷孕之外,也許另有原因。她可能把腐蝕劑放到餵食里去了。在那個緊要關頭一定有人在南丁格爾大樓看見她了。
啊,布魯姆費特你要是了解她,便會知道她有多好。當然,她落後於時代二十年了。正如我在吃午飯時說的,今天的小傢伙們不願意去聽什麼服從啦,責任啦,職業感等等空話。但她是一個了不起的護士。我決不要聽一句反對布魯姆的話。四年以前我曾經在這裏做過闌尾切除術。出了點麻煩,傷口潰爛了。後來我感染了,對任何抗生素都無效。整個情況一團糟。我們的科特裡布里格斯最為拿手的措施一個都沒見效。無論如何,我感覺自己就像死了一樣。一天晚上我痛得要命,不能入睡,當時我覺得我決計看不到明天早上。我非常恐怖,那真是可怕極了。現在要談到對死亡的恐懼,那就是那天晚上的感覺!此時布魯姆費特到我身邊來了。她親自照料我,每逢她值班時她決不讓學生為我做任何事。我對她說:我不會死吧,對嗎?她朝下看著我。她沒有告訴我不要犯傻,也沒有說通常說的安慰的謊言。她只是用她那種生硬的聲音說:不會的,只要我能幫你,你不會的。疼痛立刻停止了。我知道只要布魯姆費特在我身邊奮鬥力爭我就會贏的。這聽起來有點傻,有點多愁善感,但那就是我心裏想的。她就是那樣對待所有的重病病人的。談到信任!布魯姆費特使你感到她會用絕對的意志力將你從墳墓的邊緣拖回來,即使地獄里所有的魔鬼都把你往另一邊拉;我的情況就是這樣。它們再也不像那樣子來拉我了。
說得對,達爾格里什說,你真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姑娘。
可憐的老布魯姆!要按她的說法,她管的總是危重病房。
科特裡布里格斯太太長得怎麼樣?我猜想他結婚了。她在醫院常露面嗎?
啊,我不這樣認為,先生。馬斯特森警官的聲音平靜,裏面幾乎有太多的尊敬,然而卻含有一絲調侃的意味在裏面,這一點沒有逃過聽者的耳朵。病房護理記錄在正常的意義上來說顯然不是醫療記錄。我僅僅只是想要看一看在那段時期護理了哪些人,有沒有發生什麼會讓警長感興趣的事情。有人說護士佩爾斯在你的病房護理期間發生了一些叫她不安的事情。請記住,她是直接從這裏去的學校。
達爾格里什說:看來你顯然不太尊敬男人,護士長?
某一種類型的殺人兇手。你必須記住謀殺是一種高度個人化的罪行。
在櫃檯附近傳來一陣摔碎東西的聲音。一個女僕把一盤子用過的陶瓷器皿給掉地上了。羅爾芙護士長出於本能地看過去,看見了那個偵探剛好走進來,在排隊的人群的末尾拿起了他的托盤。她看著這個高個子,那一群排著隊正在嘰嘰喳喳講個不休的護士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他動手拿起一個黃油麵包卷,一邊夾在一個穿白衣的男雜工和一個學生助產士之間隨著隊伍慢慢移動,等待女服務員遞給他,他選中的主菜。看見他在這裏出現,她很吃驚。她決沒有想到他會在醫院食堂里吃,還會自己親自來取飯。她的眼睛跟隨他走到了盡頭,他交過了餐卷,轉過身來尋找一個空座位。他顯得十分自在,幾乎完全忘記了他對於這個周圍的世界是一個外來者。她想他大約是這樣一個男人,不管身處何種人群中他都不會認為自己處於不利的地位,因為在他的內心世界里他是安全的,具有那種內在自尊的核心,而這就是幸福的基礎。她在思考著他有一個怎樣的內心世界,對於他在她心中產生的非同尋常的興趣大惑不解,於是把她的頭低向盤子上去。或許在大多數女人看來他是英俊的,有著一張瘦瘦的骨感的臉,既傲慢又敏感。這大約是他的一筆職業上的資產,作為一個男人他會充分利用它的。無疑這也是為什麼把這個案子交給他的原因之一。如果說那個傻比爾貝利對這個案子一籌莫展,那就讓這個蘇格蘭場的奇妙小子來接手吧。在這滿滿一屋子的女人,還有三個作為他的主要懷疑對像的中年老處|女之中,無疑他會幻想他的機會到了,好吧,祝他好運!
該死的雜種,他高聲說。
在單人病室的一間最大、最豪華的病房裡,下午,準確點說是,二點三十四分,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失去了一個病人。她總是那樣子想到死亡。病人走了;戰鬥結束了;她,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從她個人來說,被打敗了。她的許多次戰鬥都註定要失敗,敵人,即便是在目前的小戰役中被擊退了,也總是要獲得最後的勝利的,這個事實決沒有減輕她心中的失敗感。病人到布魯姆費特的病房裡來不是等死的,他們是想要使病情好轉的,以護士長不屈不撓的意志來增強他們的力量,他們通常總是變得好起來,常常令他們自己都感到吃驚,偶而也與他們自己的料想相違背。
是的,情況是這樣。法倫那天早些時候告訴我說佩爾斯想要去一家倫敦圖書館看看,想要借她的讀者證和借書證。法倫是威斯敏斯特圖書館的一個會員。他們在倫敦市有許多分館。但是只有在威斯敏斯特區居住或工作的人,他們才真正接受為他們的讀者。法倫到這裏來讀書之前在倫敦有一套寓所,於是就有了她的讀者證和借書證。那是一個特別好的圖書館,比我們這裏的強多了,它很有幫助,可以借書證。我想羅爾芙護士長也是那裡的一個會員。吃午飯時法倫帶來了她的讀者證和一張借書,把它們交給了佩爾斯,那時我們正離開餐廳。
她是一個很看重自己隱私的女人。她要是一直呆在自己房間的話,是不會懷孕的。在我拜訪過法倫小姐的私人律師之後,明天上午我要去見見這個男人。你知道倫納德莫里斯到醫院來了沒有?
這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看來那本書不可能是在那天夜裡給拿走的,達爾格里什心想。書如果不在了,佩爾斯一定會發現的。即使她沒有決定再繼續看它,那本厚書放在她枕頭下她也很難睡安穩的。於是可能性就是有人在她死後拿走了它。有一件事是一定的。一本特定的書遲至她死前的那天深夜還在她手中,然而在第二早上大約十點過十分,警察、羅爾芙護士長和戈達爾護士第一次去清理房間時它卻不在房中。不管那本書是不是威斯敏斯特圖館的,它不見了,如果那本書不是那家圖書館的,那麼借書證和讀者證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兩樣都不在她的物品中。如果她決定不用它們,並把它們還給了法倫,為什麼在法倫的物品中找不到它們呢?
不,我等一會兒去看她。你可以去核實一下法倫在元月12日返回南丁格爾大樓的經過。也許有人看見她離開。當她在病房住院時她的衣服放在哪?會不會有人穿了她的衣服冒充她?這個看起來不太可能,但應該去查實一下。
那總不如現在這樣方便,當我想要的時候就可以溜到樓上去看你。
你認為那本丟失了的圖書館的書與佩爾斯的死有關係,是嗎?你以為它很重要。
我從地會記錄上看到醫院管理委員會已經同意了引進薩蒙(Salmon)委員會提議。來得遲總比不來好。我想這就意味著女總監將是這個行業所有醫院的護理事業的頭了。護理學總長(Chief Nursing Officer)!這對她來說可是一件大事,但是我不知道科布會如何來接受它。要按照他的方式的話,女總監不會被給予更多的權力而只是更少。這樣她就更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布魯姆費特護士長的主動性此時受到了挫折,她壓抑著自己說道:請到我辦公室里去說話,警官。那才是你首先應該等的地方。人們不得隨意在我的病房中蕩來蕩去,包括警察。
好一個意義雙關的評語。看來那就是那家倫敦教學醫院不要她的緣故了。我想羅爾芙護士長在這個原因上作了一點假。關於其它人還有什麼嗎?她們之間先前有過什麼聯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