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給環球影城的電視製作公司打電話，尋找費伊·艾斯塔布魯克，接線員不知道她是否在片場。她必須去問別人。
「這有可能。」莫里斯·克拉姆笑著點頭，使勁地戳著第二個雞蛋。不知道問題的答案，似乎讓莫里斯·克拉姆感到很沒面子。
計程車在公寓樓前面等著我。我坐車回了家，開始查詢洛杉磯和近郊的電話簿，可惜查看以後，沒有找到費伊·艾斯塔布魯克的記錄。
一個身穿筆挺但破舊的黑西裝的女孩兒，摘下了她的手套，然後又戴了回去。一個面色沉重的女人坐在那裡，膝蓋上坐著一個同樣面色沉重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穿著粉色的絲綢，哭泣著。這是一群典型的過氣的演員——胖的、瘦的、有鬍子和沒有鬍子的、身穿禮服的、戴寬邊帽的、憔悴的、熱衷酗酒的、衰老的。他們莊嚴地坐在那裡，卻整天無所事事。
大製片廠的保安要查通行證、證明信，全身搜查，就差看人肚子里有沒有藏著手榴彈了。獨立製片廠的規矩，相對來說要松一些，我決定冒這個險。
「我不知道。我不認為她的上一次婚姻，還能維持了下去。」莫里斯·克拉姆搖頭笑著說，「艾斯塔布魯克靠打零工維持生計。西米恩·孔茨讓她在他的電影里扮演角色。他以前是她的導演。」
「她不會是個兼職的占星師吧？」
莫里斯·克拉姆身穿睡衣，坐在廚房的餐桌前，低頭瞪著桌子上的兩個煎雞蛋。煎雞蛋也好像一雙眼睛一樣地瞪著他。
「他很棒，對不對？」她聲音嘶啞地說。
莫里斯·克拉姆忽然板起了小臉蛋兒，一臉嚴肅，像駱駝一樣咀嚼著嘴裏的食物。
我離開的時候，他們在廚房裡互相追逐歡笑著，像一對心情不錯的瘋子。
「盧·阿徹。這時候，莫里斯·克拉姆先生在家嗎？」
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對他嚴肅地說：「嘿，夥計，現在已經是傍晚了。」
「停！……」導演激動地喊。
「他在電視製作公司的片場，拍攝一個獨立影片。」莫里九九藏書斯·克拉姆說，「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可能在那兒。我聽說他們正在拍攝。」
克拉姆太太飛快地走過來，給我續了一杯咖啡。
「在城外的什麼地方，我不太清楚了。」莫里斯·克拉姆吝嗇地搖了搖頭，「不管怎麼樣，我已經給了你價值五美元的信息。」
在他還沒來得及發出任何疑問之前，我搶著說：「孔茨先生急著要這個。」
我走到通道的側面，在燈光熄滅之前，我認出了她就是費伊·艾斯塔布魯克。
我向右轉，經過了倫敦大街和先鋒小木屋，然後在大陸酒店前面向左轉。那些模擬建築的外觀，遠遠看上去非常逼真，近前看卻醜陋、劣質，以至於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我想扔掉那袋子高爾夫球棍，到大陸酒店裡跟那些鬼魂們喝一杯酒。但是，鬼魂是沒有汗腺的，而我在不停地出汗。我應該拿輕一點兒的東西，比如羽毛球拍。
「半老徐娘。四十來歲。但是，照片是在戰前拍攝的，也許實際年齡比這要老十歲。她是費伊·艾斯塔布魯克。」
他們臉上的微笑，變成了疲憊和無聊。燈光熄滅了。小個子導演呼叫第七十七號。
「不對！……」小個子男人大聲說，「不要故弄玄虛，不要故作深沉。要單純、熱烈，要單純地去愛。明白了嗎，費伊？」
她轉向身邊一個鬍子灰白的男子，輕輕搖他的胳膊。他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承認。」我點頭說，「但是，我還有一個問題。西米恩·孔茨在忙什麼嗎？」
莫里斯·克拉姆盯著那張照片，仔細地品鑒著。
「費伊，你可以走了。明天八點鐘再來。睡個好覺，親愛的。」聽起來他很不高興。
莫里斯·克拉姆在說「早上」二字的時候，刻意加重了語氣，而克拉姆太太這時給我倒上了一杯咖啡，以示強調。他們幾乎讓我相信，我是剛從一個關於辛普森的夢中醒來。我倒是不介意，辛普森不過是南柯一夢而已。
「他很棒，對不對？」那個女人感情充沛地說。
read.99csw.com「他很棒，對不對？」她又說了一遍。灰白鬍子的男人微笑著點了點頭。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他們微笑著注視對方的眼睛。
「向右轉，然後在第一個路口朝左轉。走到紐約公寓前面，你就能夠看到，在街對面就是它的牌子。」
「在。請上來吧。」話筒里傳來了門鈴的聲音，她開了公寓大堂裏面的門。
「早上好，盧。」莫里斯·克拉姆沒有起身。
那個女人的身體發福、一頭摻雜著銀絲的金髮，臉上洋溢著美滿婚姻的幸福感。
「你認識這張臉嗎？」我認真地問，「我有一種感覺，我見過這張臉，也許她常出現在照片里。她像個演員。」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看起來憤怒得快要瘋了。房間里所有的人，從助理導演到道具師，都滿懷期待地看著她。
「西米恩·孔茨是導演嗎？」
「莫里斯今天起得比較晚，他還在吃早飯。」
「我有。」我撒了謊。
我站在門口看著她走遠。費伊·艾斯塔布魯克的步伐緩慢，動作有點隨意和漫無目的。她邋遢的戲服——黑色的帽子、寡婦的面紗和樸素的黑色外套——讓她姣好的身材顯得笨拙。也許是陽光晃著我的眼睛，或者僅僅是一時的多愁善感，但是，我感到片場空氣中，浮動的那股無色無味的邪惡，正籠罩著這個黑色的沉重身影，遊盪在那條空曠的街道上。
環球影城的灰泥外牆，像是發黃的衣領。電視製作公司的樓房，比其他樓房要新一些，但身處街道兩旁，一些冷清的酒吧和破爛的餐館之間，並不顯得扎眼。建築物灰泥的外牆，一看就是偷工減料，彷彿本就不打算維持得太久。
「好久不見。」我沖她擠了擠眼睛，但是，她沒有注意到我的眼神。
「他很棒，對不對！……」那個女人近乎憤怒地喊道。
我離開之前犯了個錯誤，我把槍摘下來，掛在了大廳的衣櫃里。這樣的熱天氣里，戴著槍套很不舒服。我沒有預料會用到槍。衣櫃里有一袋子用過的高爾夫九九藏書球棍。我把它們拿到車庫，扔進了車的後備廂里。
「停！……」一個神色疲憊的禿頭小個子男人喊道。他穿著入時的淺藍色華達呢上衣，從攝像機的後面站了起來。
攝影棚的內部，複製了劇院的結構，有著紅色絨面的樂團座位和包廂，還有鍍金的洛可可式裝飾。樂池是空的，舞台也是空的，但是，前排的觀眾席上有一小堆人。一個穿著襯衫的年輕男子，正在調著一個懸挂的小型聚光燈。他命令打開燈光，聚光燈照亮了前排觀眾席中央的一個女人的腦袋，她面對著攝影機。
我不能給莫里斯·克拉姆看辛普森的照片，也不能向克拉姆提起辛普森的名字。他得到的報酬，是要獨立提供信息，儘管這報酬相當低。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加入了一群年紀、體形各異的女人之中，朝大門方向走去。在到達門口之前，她們轉進了一條巷子。我小跑著跟上去，看見她們消失在一個標著「更衣室」牌子的灰泥拱門下。
「我過去吧。她在幾號舞台？」
「好多了。」小個子男人說。他示意燈光和攝像機。
「五美元，」我說，「我付得起。」
我在一個居民區的街角處停好自己的車，然後拖著那袋子高爾夫球棍，來到了片場門口。前期製作辦公室的外面，有一排直背的椅子，上面坐了十幾個人，他們竭力做出一副很受追捧和揚揚自得的樣子。
當費伊·艾斯塔布魯克消失在大陸酒店的拐角處后，我拾起高爾夫球袋跟上去。我又開始出汗了。我感覺自己像個上了年紀的球童，那種永遠都成為不了專業人士的球童。
「你知道她住在哪兒嗎？」
我推開保安旁邊的轉門往外走。保安記得我和那高爾夫球棍：「他不是需要這個嗎？」
「是的。但是，你得有通行證。」
「三號。」
那個保安眼睛睜開一半，打量著我。
「她結婚了嗎？」
我把鈔票給了莫里斯·克拉姆。他在鈔票上親了一下，然後假裝用它點燃了一支煙。他的太太從他手中一把奪過了鈔票。
「我不ｒｅaｄ•９９ｃsｗ•coｍ止一次見過費伊·艾斯塔布魯克，曾跟一個老式的英國人在一起。」
保安開了門，示意我進去。我來到了一條白熱的小巷子里，巷子彷彿是通往迷宮的入口。我發現自己迷失在沒有名字的樓群中。我轉彎走上了一條名為「西大街」的土路。前方有兩個油漆工，正在粉刷年久失修的大廳門臉。大廳有著旋轉門，門后是空的。
「至少有一次，費伊·艾斯塔布魯克曾經跟一個貌似遊客、穿著奢華而低俗的胖男人共進晚餐。」莫里斯·克拉姆說，「他喝得酩酊大醉，不得不讓人攙扶著走出門去。那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情了。那以後我就沒有再見過費伊。」
我走到樓梯盡頭時，她已經在那兒等著了。
「你認識她？」
莫里斯·克拉姆用叉子戳一個雞蛋，看著黃色的蛋液流到了盤子里。
燈光再次亮了起來，接著傳來了機器的轟鳴聲，然後房間里一片寂靜。那女人的聲音打破了寂靜：「他真棒，對不對？」
「三號舞台在哪裡？」我隨口問道。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沒有說話。另一組演員在舞台的兩側聚集，攝像機轉向他們。她站起身來，走向中央通道。我跟著她走出了昏暗如庫房一般的建築，來到陽光下面。
我把「費伊」簽名的那張照片拿給他看。
「他很棒，對不對！……」那個女人喊道。
他側身向著費伊·艾斯塔布魯克說：「費伊，你是他的母親。他在舞台上傾心為你歌唱。這是他的第一次機會，也是多年來，你一直夢想和祈禱的。」
我離開那片喧囂，穿過昏暗的大廳，朝旋轉門走去。一個下巴肥厚的中年男子坐在門口。他身穿藍色的保安制服，頭戴黑色的鴨舌帽，腰上掛著黑色的槍套。我在門口停了下來，抱起那袋高爾夫球棍，好像它們對我非常重要。
「我沒有她的信息，盧。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已經不再重要了。」莫里斯·克拉姆搖頭笑著說，「但是，她一定有些收入。她時常小小地揮霍一筆。我見過她去查森餐廳吃飯。」
我看了一眼read.99csw.com手錶，已經下午三點半了。莫里斯·克拉姆是一名夜班專欄記者，他的工作時間是晚上七點到凌晨五點。
「他轉而決定打羽毛球了。」
「白髮但不太成熟，藍灰色眼睛、中等身材、清瘦。穿著考究。」莫里斯·克拉姆說道，「如果你喜歡歌劇中的男歌手類型的話，那麼，他就算得上英俊。」
他的太太領著我，穿過一個起居室兼卧室的房間，裏面堆滿了紙張、書籍，還有一張還沒有來得及整理的單人床。
接線員回到電話前說：「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太太在這裏，但是，她目前在工作。需要留言嗎？」
我按響了門鈴。一分鐘之後，話筒里傳來了一個女人渾厚的聲音：「請問你是哪位？」
「他是什麼樣子？」
「好一些，好一些了。但是，記住，你不是在問一個問題，而是在強調一個事實。重音要落在『很棒』上。」
「你小子什麼都想知道，但是，你可沒付錢給我。」
「總是她一個人，我猜。」
他充滿感情的中歐口音，如此具有說服力，我不禁朝舞台看了一眼。舞台那裡還是空的。
「我當然見過她。」莫里斯·克拉姆點頭說，「費伊·艾斯塔布魯克曾經是珍珠白時代的一個明星。」
在這麼一個小片場里，說明作為一個演員，費伊·艾斯塔布魯克確實已經過氣了。
「對我來說是早晨。時間是個相對的概念。」莫里斯·克拉姆毫不介意地說，「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說過——夏天，我是頂著頭上金色的陽光，上床睡覺的。今天早上，你想了解我腦子裡哪個部分的內容？」
「再多一些重音，多一些感情，親愛的費伊·艾斯塔布魯克。」禿頭小個子大聲強調，「把你的母愛全部傾注到，正在台上燈光中演唱的兒子身上。再來一次。」
「你知道我喜歡那種類型。」我笑著說，「還有其他人嗎？」
莫里斯·克拉姆是一個膚色黝黑的小個子男人，一雙銳利的黑眼睛，隱藏在厚厚的鏡片後面。而他的大腦，簡直是一個儲藏了整個洛杉磯重要數據的索引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