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盧，你他媽的在搞什麼鬼啊？她老得都可以當你老婆了。」

我拿著酒杯，來到了羅素·亨特的桌前。他跟一個長著醜陋大鼻子的胖男人坐在一起。那個人的鼻尖向上挑著，有著掮客一樣明亮的小眼睛。

所有卡座里都坐滿了人，大部分桌子前面也坐了人，他們衣著考究，有的正在用餐，有的正在耐心等待著食物上桌。大多數女性賓客，都將自己餓得皮包骨頭；而大多數男性賓客，都有著莫名其妙的好萊塢式的氣概。他們一律言辭激昂、手勢誇張，擺出一副上帝寵兒的模樣。

「抱歉，」羅素說，「我得去照看一下蒂莫西。他在跟服務生較勁。明天晚上就該他照看我了。很好，就這樣吧！……」

「六月二日。」

「嘿，出版生意怎麼樣，羅素？」

「喝一杯吧，酒能消愁。」大鼻子胖男人沖我笑著說，「但是，我從不借酒澆愁，因為我就能夠替人消愁。」

「謝謝。」我在她對面的皮椅子上坐了下來。

「坐吧，坐吧。」看我沒有要走的意思，他說道。

那個侍者站在那兒，宛如隔岸觀火一樣地看著他。我環顧四周，看見費伊·艾斯塔布魯克仍然坐在桌前，喝著一瓶葡萄酒。

「我是不願意放棄啊，盧·阿徹先生。但是那種生活已經不再。」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感慨地說，「我們曾經那麼熱愛電影，愛得發狂。我事業巔峰期，每個星期可以掙三千塊，但我們並不是為了錢在工作。」

「需要三十五到四十分鐘，先生。」

「稍等一會兒，先生。」侍者是個消瘦的老人，有著圖釘一樣的黑眼睛。

我點了一杯巴斯，給了酒保一美元，告訴他不用找零錢了。於是，他沒有找錢就走開了。

她倒光了那半瓶子雪利酒，剩餘的最後一滴，把酒一飲而盡，她的神色憂傷。我慢慢地啜著我的酒。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坐在後面的卡座里，她桌子對面的人只露出肘部。他身穿藍色法蘭絨，身體其餘部分都被隔斷遮住了。我走到第三面牆旁邊的吧台那邊，去要了一杯啤酒。

「哦，我明白。」艾九*九*藏*書斯塔布魯克夫人突然起身，她身材健碩，我能夠感受到她站在我身旁的分量。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忽然俯身過來，大大的眼睛瞟著我。我無法判斷，艾斯塔布魯克夫人是在開我的玩笑，還是開自己的玩笑。

羅素坐在桌子前面，雙臂抱著腦袋。蒂莫西正衝著餐館的領班叫嚷著，那模樣像是獵犬圍獲了一隻，毫無防禦能力的小動物。領班在解釋著，烤土豆將在十五分鐘之後上來。

「現在沒有。」我搖頭說。

「有意思的是，很多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都發生了。」羅素苦笑著說，「上個降靈節，我那古靈精怪的妹妹，生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孩子，這太讓人難以置信了。她在第一次婚姻中，就成了格雷斯托克太太。」

「我當然相信，它是非常科學的。面對那些事實，你無可否認。」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快樂地說，「比如，我是巨蟹座的，任何人都看得出來。我敏感、有想象力。我不能沒有愛情。我愛的人可以將我玩弄于股掌之間，但是，我卻執迷不悟。像很多巨蟹座的人一樣，我有著不幸的婚姻。你結婚了嗎，阿徹？」

「這就是你的雙子座特性，」艾斯塔布魯克夫人遺憾地說，「總是在尋找事實。」

「我不太清楚。我在棕櫚泉、拉斯維加斯和提華納都見過他。」

「你當我是誰？我怎麼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揭你的老底兒呢？」羅素悶悶地說，「私底下就另當別論了，洗別人的臟衣服，可是我的癖好。」

「偶爾被人們記起的感覺可真好。」那女人說道，「我的朋友們大都不在了，被忘卻了。海琳、佛洛倫斯和梅——她們都離去了，因而被人們忘記了。」

「這小子是盧·阿徹，費伊。他是共產國際的代理人。私底下他很崇拜你。」

「我們離開這兒，阿徹。我又開始拿不穩東西了。咱們去個可以談話的地方。」

「少他媽的廢話了，」我說，「你認識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嗎？」

「這可真是太好了！……」費伊笑著說。她的聲音用來扮演一位母親真可惜。

「我想read.99csw.com沒有錯。費伊說他是個進口商。但是，我才不相信這番鬼話呢。」他記起自己的角色。

「應該說『人生曾經如戲』。」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認真地糾正我，「現在世道變了。人們不再真誠，缺乏生命力，我自己也是如此。」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微笑著嬌嗔道：「你難道不相信星座嗎？」

「他是做什麼的？」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酒後的多愁善感，半真半假，比起羅素，讓人抓狂的含糊其辭，艾斯塔布魯克夫人更讓人愉悅一些。

我可不喜歡這個玩笑，但是，我是來獲取信息的，不是來玩鬧的。他看我臉色不好看，於是轉頭去跟身旁的侍者搭訕。

「我跟人自來熟。」我努力打破這種氣氛，「孩子和狗都愛我。我養花，懂得園藝。」

「你是個憤世嫉俗的人，」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緩緩地說，「我以為你富有同情心，但是，你是風向星座的，我是水向的。」

「就是說你結過婚？你會再婚的。雙子座的人一向如此，而且，會經常娶比自己年齡大的女人。你知道嗎？」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抬頭看著我們，一雙眼睛像黑色的探照燈。

斯威芙特餐廳的裡屋，裝飾著黑色的橡木板，在磨光的黃銅枝形吊燈下，幽暗地閃著光華。餐廳兩邊是沙發卡座，其餘的空間則擺滿了桌子。

「巴斯、黑馬、白朗姆，還是吉尼斯黑啤酒？」侍應生口氣強硬地問，「六點鐘后我們不賣本地啤酒。」

他有一個游泳池，但他不敢用，因為他害怕水。我曾幫助他跟第二任妻子離婚，但他的第三任妻子也好不到哪兒去。

「我們這裏沒有烤土豆，先生。」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沖我眯縫起了大眼睛，像是城堡的兩隻黑色的窺視孔，透過它們，艾斯塔布魯克夫人打量著我，然後再睜大眼睛。她的眼睛看起來，就像兩池黑暗中純凈的水，但卻是下了毒藥的井水。

我探身向前，從吧台後面的鏡子里觀望過去。我看到了費伊·艾斯塔布魯克的大半個臉。她表情急切，嘴唇飛快地、一張一https://read.99csw.com合地正在說著什麼。

「拉斯維加斯？」

「蒂莫西是我的代理人，」羅素說，「我是給他生金蛋的鵝。你看他的手指，緊張地把玩著牛排刀，他的眼睛渴望地盯著我的喉嚨。我覺得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真的嗎？我沒有想到，你會是雙子座的。」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微笑著沖我點著頭，「雙子座的人沒心沒肺。他們像雙胞胎一樣，有著雙重人格，過著雙重生活。你很無情嗎，阿徹？」

「我無意打聽的。」我說。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那咄咄逼人的聲音，試圖主導我們的談話，讓我有點兒招架不住。

羅素自言自語地走開了，我們聽不懂他嘴裏嘰里咕嚕地說著什麼。

但是，見到我他並不高興。我工作的時候，一個星期只掙三百美元，完全是鄉下人的收入。他一個星期的薪水是一千五百美元。他從前在芝加哥做過記者。他的第一部小說賣給了大都會出版社，但是，他從此再也沒有寫過一本書。亨特從一個前途無量的少年天才，變成了一個患有偏頭痛的倔老頭。

「系絲巾的那位優雅男士？費伊說他叫特洛伊。」羅素笑著說，「他們以前結過婚，所以，她應該知道的。」

「給我們介紹認識一下。」

「你是說年份嗎？」

「再來一杯。」他對侍者說，「雙份的蘇格蘭威士忌，每次都要這個。」

我用一種他能聽懂的方式說：「我年輕時很崇拜她。」

「你很幸運，有獨立的經濟來源。」我笑著說。

「衣服一臟，我就扔了。」

「但是，我不要法式薯條。我要烤土豆。」

「人生如戲啊。」引用別人的話，讓我覺得不那麼尷尬。

「你好，盧。」

這時候，那個男子站起身來。他是那種經常跟年輕女人在一起的男人。

「我正在給這位先生點餐。」

「你相信嗎？」

他跟一個站在卡座旁邊，長著紅頭髮的男人親切地握了握手。當那紅髮男子轉身，走回屋子中央的座位時，我認出他就是大都會報社的簽約作家——羅素·亨特。

「不知道。」我搖頭說。

「難道你們不可以ｈtｔｐｓ://reａｄ.９9ｃｓｗ•ｃｏm做嗎？」蒂莫西說。他向上翻著的鼻孔很是刺目。

他忽然停止了自己的喋喋不休。他的臉再次變得陰鬱。

「噢，天哪！……」蒂莫西驚叫道，「這是個什麼鬼餐廳啊！……羅素，咱們去查森餐廳吧。我一定要吃烤土豆。」

銀髮男子向費伊·艾斯塔布魯克揮手道別，然後朝門口走去。我從鏡子裏面看著他。他走路的姿勢乾淨利落，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對他來說，房間確實跟空的一樣——沒有人向他舉手示意或是微笑。當他走出房間之後，有幾個人回頭看，還有的揚了揚眉毛。

他舉止優雅，難以判斷年齡，歲月在他的身上不留痕迹。他是莫里斯·克拉姆所說的，那種上了年紀的奶油小生。他身上的藍色夾克非常合身，頸上白色的絲巾，映襯著閃閃的銀髮。

「你看起來很不錯。」我的目光滑向她半敞開的裘皮大衣。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的身材豐|滿，腰肢纖細，豐乳肥臀，對於她的年紀，應當說是保養得相當好了。她渾身洋溢著一種神秘固執的女性力量，像一隻驕傲的貓。

「等一等，」小眼睛的人說，「如果你是個有創造力的藝術家，那麼，你就可以坐下來。如果你不是，那麼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查森』那裡已經禁止我入內了，因為我是共產黨情報局的代理人。」羅素笑著說，「我和一個納粹，為了一個壞蛋寫了一部劇本，於是我成了共產黨情報局的代理人。我的錢就是這麼來的，朋友。是骯髒的莫斯科的金子。」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在桌子上，隨手放了一張大額的鈔票，趾高氣揚地走了出去。我在後面緊緊地跟隨著她，對此意外的成功感到高興，同時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隻雄性蜘蛛，將要被雌蜘蛛活活吃掉。

「哦，不！……我從來不拿這個當職業。」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搖頭說，「這是我的一個天賦——巨蟹座經常是可以通靈的。我覺得，我有義務來使用這個天賦，但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我的朋友。」

「但是，那多可惜啊！……將來可得給我留著。」羅素連連搖頭嘆息，「只要hｔｔpｓ://ｒｅaｄ.９9ｃsｗ•ｃom寄到診所來，寫上克拉夫特·埃賓轉交就可以了。」

「他是這麼認為的，」蒂莫西說，「你是藝術家？」

「如果他需要，你就給他引薦一下，」蒂莫西說，「偵探讓我緊張。這樣我就可以安心地，來吃我的烤土豆了。」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一個人留在卡座里，孤零零地，彷彿染了他的病毒，可能會傳染給別人。

「你簡直無恥透頂了！……」蒂莫西興高采烈地說。

「跟你握手的那個人是誰？」我問羅素。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捏著的細腳玻璃杯，忽然從她的手中滑落，碰在桌子上碎成了兩截。

「我們兩個可以組成一支完美的海空救援隊。」

「好啊。」我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晚安，」我對蒂莫西說，「及時行樂吧。」

「我是一個實幹家，一條機智的獵犬。」

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略為一驚，隨即打消了念頭。她只是隨便說了說，卻不小心猜了個正著。

「我一直想認識她。」

我端起酒杯，帶著羅素穿過房間。

「我喜歡你，盧·阿徹先生。你很有同情心。告訴我你的生日。」

「你應該以此為職業。像你這樣的高談闊論者，是能夠以此謀生的。」

「盧是個偵探，」羅素說，「他挖別人的罪惡秘密，然後把它們晾在喜好八卦消息的世人眼前。」

「不，是日子。」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微笑著說。

「您請坐。」

我趁機說：「世間的榮耀，常常轉瞬即逝。海琳·查德威克是那個時代的偉大演員。但是你直到現在，依然是一個偉大的演員。」

「稍微有點兒交情。」羅素微微點了點頭，「幾年以前，她開始紅的時候，我跟她打過交道。再過幾年她過氣時，我還得跟她打交道。」

侍者不理會他，裝作正在仔細聆聽蒂莫西講話。

「他不願意給我服務。」羅素揮舞著胳膊做了個滑稽的動作，表示失望，「我看來是又老又瞎了。」

「但是，你很讓人信服。」我說。「我講的都是事實。」

羅素費力地站起身來，好像他紅髮的腦袋上，頂著的是天花板。

「不要告訴她，我是做什麼的。」我在羅素的耳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