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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我開車載著半昏迷狀態的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行駛在午夜的大街上,這是一段孤寂的旅程。旁邊座位上豹紋大衣下的身體,像是一隻沉睡的花豹或者野貓,因為上了年紀而體態笨重。其實她的年紀並沒有那麼老——最多五十歲,但是,她的身上滿是歲月的痕迹。她的記憶里充滿了痛苦和不幸。她告訴了我一些關於她自己的事情,但是,那都不是我感興趣的。我對她感到厭倦了,不想再繼續挖掘。
過了一會兒,車子的晃動讓她醒了過來。
他口袋裡的槍雖然小,卻令整個樓道變得寒冷。他的眼睛射出寒光。
貝蒂忽然沉默了,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能夠聽到電話那端,人們的低語和杯盤的碰撞聲——很可能是在一家餐廳里。
街上傳來了汽車的鳴笛。他走到門前為我開了門。外面比屋裡要暖和一些。
他輕輕地走近我。他的左手觸摸我的胸部和腋窩,並順著我的側腹和大腿摸下去。我慶幸把槍留在了車裡。但是,我痛恨被他摸來摸去。他有著像女人一樣的手。
我推艾斯塔布魯克夫人上車,好像往車裡扔了一袋煤。她的頭滑到車門與後座間的角落。我發動了車子,朝著寶馬山花園駛去。
我身後前門的把手,發出了「咔嗒」一聲輕響。我放在電話機上的手僵住了,看著雕花玻璃的門把手輕輕旋轉,客廳里的感應燈亮了。
她低沉地笑了起來:「我們很多年都不住在一起了。」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閉上了眼睛。我看到她乾枯的眼皮上的血管,隨著她的心跳微微震顫。從她眼皮邊緣的深色睫毛輪廓,仍然能夠看出她年輕時的美麗,但是,艾斯塔布魯克夫人現在確實已經是枯萎的花了。她睡著的時候,更容易讓人對她產生憐憫。
「我叫盧·阿徹,」我說,「你用藍色的漂白劑洗頭嗎?我的一個姑姑說它非常有效。」
第二層抽屜里裝滿了亂七八糟的絲|襪,我翻看著,發現了這所房子里,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東西——一排用橡皮筋綁在一起的小包,裏面裝的是一元、五元或者十元的鈔票,大都舊而油膩。如果底層抽屜里所有的包裝,都像我剛檢查的那個小包一樣,那麼這裏總共約有八千到一萬美元。我坐在地上,開始檢查所有的錢。卧室的抽屜,並不是個藏錢的好地方。但是,對於那些無法申報其收入的人來說,這裏比銀行要安全。
艾斯塔布魯克夫人勉強打起精神說:「我感覺不太好。」
「你竟然願意照顧我這個丑老婆子。read.99csw.com」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苦笑著喃喃說,「如果你知道,我的錢是從哪兒來的,你不會喜歡我的。」
「我不知道自己該喝什麼,」艾斯塔布魯克夫人哀怨地說,「不要讓我倒下去。」
「她現在哪裡?」
「她是我愛的女人。」
「別動,把你的手放在我能夠看得到的地方。」他厲聲喝問,「小心你的嘴巴。」
「威士忌加水。」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大聲地笑了起來:「我難道沒有告訴你,我已經有丈夫了?但是你不用擔心,那純粹是出於生意上的考慮。」
「我剛剛把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送回了家。」
「你幹嗎不跟他結婚呢?」
「好吧。別指望我賣給你保險。給一個帶著槍、在洛杉磯四處走動的人,辦保險很不合算。」
我跟隨著她走進門廳。裏面漆黑一片,充斥著她身上的兩種味道——麝香和酒精,一半是動物的味道,一半是人的。我感到腳下打了蠟的地板非常滑,暗想也許她會摔倒。
「怎樣?」
浴室的牆是用淺藍色的瓷磚鋪成的,裏面有一個方形的浴缸。洗手池上方的櫥櫃里,擺滿了營養品、成藥、乳霜、彩妝、化妝粉、熒光劑和安眠藥。裝著治療抑鬱症的葯的瓶瓶罐罐,在櫥櫃里放不下了,都堆在了洗手池檯子、洗衣籃和馬桶的水箱蓋子上。洗衣籃里全是女裝。架子上只有一支牙刷、一把剃鬚刀,但是沒有剃鬚霜和任何男人的痕迹。浴室隔壁是一間卧室,裝修以粉色和花為主題,瀰漫著戰前的浪漫和希望。床前桌上有一本關於星座的書。衣櫥里都是女人的衣服,數量很多,牌子以薩克斯和瑪格寧的為主。抽屜里的內衣和睡衣,都是水蜜桃或者淺藍色的蕾絲式樣。
他目光犀利地看著我。
他帶著我,走進了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太太躺著的房間,她被黑色的長沙發擋著,睡得昏死過去,不省人事。她張著嘴,但是不出一聲,一隻胳膊垂到了地上,像一條被喂得過飽的白蛇。他輕蔑地看著她,好像在看一塊煮熟的肉。
「我不是個爰嫉妒的人,阿徹先生。但是,我必須警告你,最好離她遠一點。」拿著槍的男人惡狠狠地說,「她有自己的朋友圈子,你顯然不是這個圈子裡的。顯然費伊很寬容,但是,我可沒有那麼寬容。她的一些朋友更沒那麼寬容。」
「拉爾夫·辛普森在那兒嗎?」
我走進隔壁的房間,關起門來,然後開了燈。燈光從屋頂照了下來,落在褪了色的https://read•99csw.com紅木長餐桌上。桌子的中央擺著假花,一邊是盛瓷器的櫥櫃,另一邊是一個嵌入式的自助櫥櫃。六把沉重的椅子背靠牆排開。我關上燈去了廚房。廚房很乾凈,裏面設施齊全。
我倒車越過公路,駛上了停車道。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在我的幫助之下,爬上通往房門的台階,把鑰匙遞給我讓我開門。
但是,有一點,她不說我也能夠看得出來:對於拉爾夫·辛普森或任何魯莽的男人,費伊·艾斯塔布魯克都不是一個好的同伴。她結交的都是危險的人物,雖然一個是粗俗的卡車司機、一個是永遠文雅的奶油小生。如果辛普森發生了什麼不測,她遲早會知道的。
「她喝多了以後,總是這樣狼狽。」
「你是幹什麼工作的,盧·阿徹先生?」
「你讓我感到害怕,」我說。
「一個義大利化的英國人,可是邪惡的化身。」
「你真是個好人。」
一曲終了時,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大力地鼓掌,並招手示意他過來。
「我們得回家,」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沒精打釆地說,「你知道我住哪兒?」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在自己家裡走來走去,有著夢遊者一樣盲目的精準。
「我送你回家。」
「這合適嗎?你丈夫呢?」
「我賣保險。我的業餘爰好是給專業槍手當助理。」我伸手摸我的錢包,給他看我所謂的「萬能」名片。
我低下頭,可以看見他頭頂上,小心翼翼分出的發縫,露出的頭皮閃閃地發著光。
「那是拉爾夫最喜歡的一首歌。」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笑著說,「多明戈唱得特別棒。他有真正的西班牙血統。」
「沒錯,」我暗自說,「我是一個典型的美國式的鐵血硬漢,隨時準備英雄救美。」
「親愛的,把車停在車道上好嗎?」
「她不在。」
「她是我的妻子。」他鼻孔輕微的抽搐,彷彿在證明,他的臉是可以動的。
她恢復了聲音:「為什麼問我?我最近又沒有見過他。」
「我說過我在做生意嗎?」她又笑了,非常警覺。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轉換了話題。
「聽著,特洛伊先生。大約一個小時之前,費伊在瓦萊利奧遇到麻煩了。」貝蒂聲音尖銳地說,「跟她一起的那個男人,很可能是個便衣偵探。他說要送費伊回家。卡車來的時候,你不能夠讓他看見。你知道費伊喝醉了以後的樣子。」
尖銳的電話鈴聲,如同牙醫的電鑽打破了寂靜。我嚇得跳了起來。但是,我記得關上https://read.99csw.com抽屜,再走進客廳去接電話。客廳里的女人一聲不吭。我將領帶罩在嘴上,壓低聲音說:「你好。」
「他基本上算是退休了。他已經賺夠了錢。」
「你看起來像個女商人。」我鼓勵地說道。
「很顯然。但是,你為什麼會對這麼一個女人感興趣?」
「他是做什麼的?」我趁機追問了一句。
門突然間被大大地推開了,一個穿淺色外套的男人站在門口。他滿頭銀髮,沒有戴帽子。他走進來的樣子,如同演員登台。他用左手敏捷地關上房門,右手擱在外套的口袋裡,隔著口袋指著我。
「但是,我不會告訴你。」她毫無顧忌地大笑,笑聲低沉,樣子醜陋。我覺得她的話中,有一種嘲弄的弦外之音,但是,也許這隻是我自己的幻覺。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在嗎?」她說話簡潔,「我是貝蒂。」
「很顯然。你呢?」
我扶著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站起來。女招待推開了門,她快慰地對著艾斯塔布魯克夫人微笑著,然後犀利地看了我一眼。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蹣跚地穿過人行道,就像一個老女人,倚著一根並不存在的拐杖。我攙著她,邁著麻痹的雙腿,踉踉蹌蹌地來到了車前。
「這很容易懂。」我的背上冒出了冷汗。
「到卧室里去。」他推著我,走進開了燈的卧室,讓我面牆站著。我聽到他在房間里,快速的走動聲,和抽屜的開關聲。我感到槍又指著了我的背。
「我不知道你還有生意。」
「如果你一定要這樣……」
他口袋裡的物體,無聲地抵著我。他逼迫道:「我問了你一個簡單的問題,老兄,我需要你給我一個簡單的答案。」
「休想,」他說,「我的槍法很准,阿徹先生。你一點機會都沒有。現在轉過身去。」
當我把車子停在她家房前時,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醒了過來。
我摸索著跟隨艾斯塔布魯克夫人,走進了左邊的一個房間,她打開了燈。燈光下的房間,全然不像她給拉爾夫·辛普森設計的那個瘋狂的紅色房間。這個房間寬敞,即使是在夜晚拉著百葉窗的情況下,也會令人感到愉悅。
「你剛在這兒做什麼?」
「他在哪裡?」
「是的,」我冒險說,「你現在在哪裡?」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拿來了我的杯子,其中一半的酒,都已經灑在了她走過來的途中,在淺綠色的地毯上,留下了一串深色的污跡。她在我的身旁坐下,她的體重壓癟了座位的墊子。她長著深色頭髮的腦袋,朝著我的肩膀read.99csw.com移動過來,然後一頭栽在那裡。我看到幾縷髮型師故意留在那裡的白髮,好讓她的頭髮,看起來像是沒有染過。
我將一隻胳膊搭在了她的肩上。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的肩膀兒乎跟我的一樣寬。她重重地倚著我。我能夠感覺到她呼吸的起伏,逐漸舒緩下來。
我拿起話筒,叫了一輛黃色計程車。
「你這孩子實在太好了。」
「我不知道。」她忽然激動地大聲問道,「你是誰?你是特洛伊先生嗎?」
「你真好,阿徹。」她的這句話,讓我覺得乏味。
他不理會我的話:「你在這兒幹什麼,阿徹先生?」
「是特洛伊先生嗎?」那邊說話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在前面的房間里。」
「對。」我隨口答應著。
「明天早上得起來跑步。噢,簡直糟透了!……」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喃喃地說,「如果他不讓我拍電影了,我應該掉眼淚的。但是,我有自己的收入。」
「真的嗎?」
「別想對我做什麼,親愛的,今天晚上我糟透了。改天吧……」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說話的聲音,柔軟得像個少女,但是模糊不清,就像她眼中殘留的青春。
「我沒有來過這兒。是費伊開的燈。」
艾斯塔布魯克夫人還沒有喝完,我舉手示意女招待又要了一杯。第二杯酒後她徹底醉了。
為了確認她真的睡著了,我輕輕地掀起了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的一隻眼皮。她大理石般的眼球茫然地瞪著,空無一物。我抽走胳膊,她的身體滑落到了墊子上。她的胸部垂向一側,絲|襪扭曲。她打起了呼嚕。
「你是她的朋友?」
「問題由我來問。你下一步打算幹什麼?」
「是。我去照看費伊。」我掛掉電話。
他露出了小而整齊的牙齒,然後,輕輕地調整了一下姿勢。他身體前傾,腦袋隨之偏向一側,在燈下閃著光。他衰老的面孔下,隱藏著一顆邪惡、暴躁的年輕人的心——這令人很憎惡。他將槍在指間旋轉著,像在玩弄一個銀環,然後把槍停在了我的心臟部位。
「也許你現在,最好就這樣做。」他說。
「關於你的朋友拉爾夫……」
「當然在『鋼琴』啦。」
「為精神層面的友誼乾杯。」
「我知道,用一個問題來回答另一個問題,看起來並不禮貌,」他的聲音里隱約透著柔軟的英格蘭南部口音,「但是你又是誰呢?」
他面無表情。他憤怒的時候,說話更加斬釘截鐵。
有一瞬間,我懷疑自己,或許錯怪了這個女人。畢竟有的占星師是誠實的,而很多酗酒的人,根本read.99csw.com是無傷大雅的。如果不算那個巨大的車庫,和它門前看門的惡犬,那麼,她的家和成千上萬的洛杉磯家庭並無二致,這讓人難以置信。
我面對著他問道:「你是誰?」
我轉過身子。他拿槍抵著我背後靠上面的位置。
「我們走了好幾家酒吧。」我說,「我們在尋開心。」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站在火爐旁一角的簡易酒吧前,沖我笑著問道:「你喝什麼?」
「你告訴過我。」
「我不喜歡無謂的暴力。請不要逼我。」
「別傻了。我希望哪天你們能夠見面。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他。」
「請進來吧。」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招呼著,「我一直在想該喝點什麼。」
「他們有自己的表達方式。你聽明白了嗎?」
「你講講看。」
那個美人兒又一次暈了過去。至少她沒有再說話。
這是一間典型的中產階級的房間。牆上掛的是後印象派畫的複製品,嵌入牆壁的書架,裏面擺滿了書。一架收音電唱兩用機、一個唱片櫃和閃亮的磚砌的壁爐,前方擺著厚重的長沙發。唯一奇怪的是,蓋在長沙發和燈下椅子上檯布的圖案:沙漠中白色的天空下面,是明亮的綠色熱帶植物,葉子的中間有一隻眼睛。我注視著圖案,它在不斷地變化。那隻眼睛消失了,然後再出現。我坐在檯布的一角上。
「他會不會反對你跟我在這裏?」
「你建議我跟拉爾夫結婚,這很有趣兒。」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說,「我們都已經跟別人結婚了。不論如何,我們的友誼是特殊的,更多的是精神層面的。」
「太棒了,請拿著吧。」她遞給了他一美元。他微笑著鞠躬,然後繼續回去唱歌。
「我只是想叫一部計程車回家。」
「他們都跟你一樣嘮叨嗎?」
她的酒意漸漸消了。我舉起酒杯。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的臉,彷彿在重力的作用下,完全走了樣。她的目光變得獃滯、暗淡無光;嘴巴也合不攏了,彷彿一個哈欠凝固在臉上,猩紅的嘴唇襯著粉白色的口腔,顯得十分刺目。
他後退,我看到了他手上鍍鎳的左輪手槍,口徑是點三二或是點三八的。我暗自算計著,是否可以一腳讓他失去平衡,然後奪下手槍。他的身體稍微僵硬了一下,那手槍像眼睛一樣瞄準了我。
當我回到酒吧時,一個身穿燕尾服的年輕的墨西哥人,正倚靠在鋼琴上彈著吉他。他小聲地吟唱著一首西班牙鬥牛曲,聲音聽起來哀怨而悠遠。他的手指有力地撩撥著琴弦。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太太注視著他,幾乎沒有注意到我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