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第五章

「沒有。我一直都對歌德很感興趣。」精神病學的經驗,使他識出了這個笨拙的謊言。但是,現在沒有時間指責她,他必須首先贏得她的信任。
「威靈醫生?」
拜佐爾·威靈喜歡這個聲音。恬靜,矜持,發音簡潔、明快。他轉過身去,見到一位差不多與他同高的女孩,苗條的身材與狹窄彎曲的肩部,使她顯得不像一個成年女人。
「請進,先生。我去看看萊特富特夫人是否在學校。」
「吉塞拉告訴我,你沒有家庭。對嗎?」
「沃特金斯年紀很大了,他很實際也很明白。除非我毫無理由地被解僱了,不然是沒什麼好告訴他的。我……我只是無法告訴那樣一個老人。」
「不。這是一部直達電梯,而我在十六層。晚安!……謝謝。」
「萊特富特夫人付了我六個月的薪水,我也有些積蓄。假如我謹慎使用的話,足夠支撐六到八個月了。」
「好女孩兒。我明天會去見她。」他繼續迅速地說,「你這幾天都在這裏?」
「噢,對。我曾經聽她提起過您的名字。」
「威靈醫生……」福斯蒂娜·克蕾爾小姐的聲音沉了下去。
「還有一種找出原因的方式,也更簡單——假如你有勇氣的話。」
「然後呢?」
「沒有,但是我相信,你把我的名片給她之後,她會見我的。」
「對,那就是她的名字。而且,假如你希望與他直接見面,你需要很早就起床。」福斯蒂娜遲疑地微笑著,彷彿她的面部肌肉,不習慣這種表情,「他保持著非常特殊的工作時間——從早上六點到七點。」
「是的。」
她撒的這個糟糕的小謊,令他印象深刻,她本性上是誠實的。他無法坐視她陷入一場精心的惡作劇或是陰謀之中。
「沒有了,現在不能說。」她低語著,「但是,我希望你回來之後,我能儘快再見到你。」
楓丹白露賓館是戰後另類膨脹的某種產物。它表面上很奢華,實際上是女工們所居住的老式旅店的重整翻新而已。那裡不接受男性旅客,所有的房間都是狹窄的隔間,裝修也很節省。但是建築本身,就如一幢處在時尚邊緣的摩天樓,擁有一樓花哨的接待室,以及地下層的游泳池與壁球場。這裏的開發商,充分利用了兩條女性的基本恐懼——對外表寒酸的恐懼與對外表不體面的恐懼。
「讓我read.99csw.com代表你,去和萊特富特夫人談一談。她欠你一個解釋,她也許會告訴我,一些無法告訴給你的事情。」
「是的。我……我想趁這個機會,好好地喘口氣。」
電梯門「咣」地一聲打開了。她的目光避開了突如其來的亮光。他首次看清了她的臉——那是一張瘦瘦的、毫無生氣的臉,帶著溫和的表情。假如不是被疑惑和不安百般蹂躪的話,他會說那是一張無辜的臉。
拜佐爾憎惡地放下電話,下樓梯取車。他花兩個小時開車,趕到了布里爾頓。他降低車速,穿過鐵門,好奇地掃視著房屋和地面。草坪和花壇就和監獄周圍的那些一樣整潔。房子本身是一座紅磚堆砌的醜陋營房,在十一月糟糕的光線下,看上去成了棕色。
「我明天晚上會給你打電話。你乘這部電梯?」
「我擁有明亮之海的那間別墅,而我也將在三十歲生日的時候,繼承我母親的一些其他東西。我想多數都是一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雖然沃特金斯先生說,有些寶石很不錯。假如我在明年秋天之前,需要用錢的話,沃特金斯先生將會根據它們的價值,先預支給我錢。我明年十月就滿三十歲了。」
「可是……」
電梯抵達一層之際,他想知道,假如電梯晚來片刻的話,她會說些什麼……
拜佐爾·威靈醫生站起身來。
入夜之後,街道與其他高樓的燈光,使這裏一直處在一種怪異的昏暗中。一條排水槽上,裝著一個矮小的盒子,上面還有些金屬裝置,這些都落滿了城市的沙塵。
「我剛剛把她送上回布里爾頓的火車。我們共進晚餐,然而她告訴了我,一些關於你的狀況。我想和你談一談,這可能對你有所幫助。」
「他或我應該為了你,去見一下萊特富特夫人。」
「他的事務所在『布羅德&沃爾』的角落。」
「不進行徹底的精神病學檢查的話,我無法判斷。」
當拜佐爾·威靈醫生抵達屋頂時,那裡只有遠處角落裡有一對情侶。他僅僅能看見他們的臉,兩片模糊的白色與兩點煙火。他漫步來到另一角落,靠在牆上。
但是,這裏的景象令人激動:混凝土建築的樓廈,雜亂地朝向夜空疊起,閃爍著黃光,就像有幾再支火炬隊伍,同時攀登著幾百座荒山,想在山頂慶祝沃爾珀吉斯之夜。如此壯麗的人造景觀,其實卻是高度發達的城市,因人口密集,不得不那麼做的結果,未免讓人瞠目。https://read.99csw.com
「那麼現在……」
「從來沒有人質疑我的精神健康,」福斯蒂娜·克蕾爾小姐抵抗著,「而我的身體狀況,一直很好。我有輕微的貧血,但是,我正因此在服用鐵和維生素片。你真的認為,有必要進行精神病學檢查嗎?」
他對楓丹白露的感覺,變得有些親切起來。或許這裏的確給了那個從奧什科什來的女孩,一些無法從她那富有的家中所獲得的東西。
「我叫威靈——拜佐爾·威靈。你不認識我,但是,我是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一位朋友。」
「在。」
「我會代表你去她那裡。」他勇敢地回答,「在我離開這裏之前,還有其他什麼事要告訴我的嗎?」
「當然。」他低頭貼心地看著她,「我還有一件事情想問你。你怎麼碰巧,借了吉塞拉的《歌德回憶錄》第一卷呢?有什麼特殊原因嗎?」
「這對你會是個嚴峻的考驗。你現在能夠面對嗎?你應該去面對。這會決定你的未來。」
「我希望你不覺得我很無禮,但是,你的資金情況呢?」
「對。我把所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女孩兒的嘴唇默念著:拜佐爾·威靈醫生,紐約州地方檢察官的醫學助理。她帶著一種天生毫不尷尬的貪婪看著他,然後她記起了自己受過的訓練。
假如他決定見那個男人的話,只要簡單地打電話給沃特金斯的秘書,安排一個更合適的時間見面就行了。
但外,拜佐爾·威靈醫生卻覺得,福斯蒂娜·克蕾爾小姐來到這個人頭聳動的地方,未必是和上述的理由有關。
「先生,您要是想見他的話,可以早上六點到七點之間來見他。」
「你一回到紐約,就會給我打電話嗎?」
「你read.99csw.com不用告訴他這件事嗎?」
「哦……」福斯蒂娜·克蕾爾在朦朧的黃昏下,依舊模糊不清,但是,現在她的聲音,指明了她的所在。
「就這些嗎?」
「你和她有約嗎,先生?」
「對,除了沃特金斯先生,他是我母親的律師。在我母親去世以後,他成了我的監護人和受託人。」
「我寧願是你去。」
「吉塞拉把她自己,看成學校里和你一樣的同類人。」他解釋道,「你離開以後,一個惡作劇者可能會把注意力,轉移到她的身上。她是你唯一的知己,對嗎?」
「那就是吉塞拉,讓你來見我的原因?當我說人們總是看著我的時候,她認為那只是我的幻想而已嗎?或者我是神經質——或是更糟?」
他進入大廳的那一刻起,思緒就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時候,他還是一位剛到紐約的年輕人,前來此處拜訪一位在巴爾的摩的家鄉相識的女孩。女孩們只有承諾,住在這間女性旅館中,她們的父母才允許她們在紐約工作和學習。
「萊特富特夫人她在嗎?」
他開始對自己同意,與福斯蒂娜·克蕾爾在屋頂上會面感到懊悔。在如此奇異的人為黃昏中,幾乎無法清楚地看見她。她很高大纖細,腰窩與肩膀平直,皮膚、頭髮與服飾都顯得憔悴,看上去就像紙娃娃一般單薄脆弱,而且面無表情。
惡魔與上帝第一次扔骰子,都是因為你,福斯汀……
「那間別墅並不太值錢,因此,我母親當即留給了我,當我成年的時候,就自動繼承了它。但是,那些少數值錢的珠寶,是我擁有的唯一資產,我母親擔心,假如我年紀輕輕,就繼承了這些珠寶的話,我可能會不懂它們的價值,因而賣掉它們並揮霍得到的錢。你瞧,我七歲時她就去世了。她留下的錢正好足夠供我完成學業。在假期里,沃特金斯先生自己掏錢,送我去參加夏令營,因為他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而他也的確不知道,還可以對我做什麼。」
「是哪一位?」
「那是什麼?」
「我很高興你會https://read.99csw•com去直面這個問題。」她跟隨著他穿過了平台,來到電梯旁。
「很好。」她的聲音依然充滿恐懼,但是,其中出現了一絲輕率——那是陷入困境時最後那絕望般的勇敢。
「不……不……我想不會。這裡有個屋頂花園。你可以乘坐專用電梯,我會在那裡和你會面。這裏沒有會客室,而大廳這時總是很擁擠。」
「假如我無法找到另一份工作,我會去新澤西州。我母親在明亮之海,留給了我一棟海邊別墅。我可以整個冬天都躲在那兒。」
「真的?……」他很肯定她一定弄錯了。
「他的秘書說,沃特金斯先生不安排會面。」
第二天清晨九點半的時候,拜佐爾·威靈讓他的診所秘書打電話,到塞普蒂默斯·沃特金斯的事務所,與他們老闆約定一個最合適的會面時間。她放下電話,茫然地看著拜佐爾。
「你是否知道,為什麼自己沒有在繼承別墅的同時,繼承你母親的其他那些東西?」
「克蕾爾小姐,讓我坦白地說吧,吉塞拉沒有想那些。」拜佐爾·威靈醫生嚴肅地搖了搖頭,「但是,當她告訴我你的故事時,我這麼想了。」
「你是在開玩笑嗎?」拜佐爾·威靈憤憤地質問,「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誰。」
拜佐爾·威靈醫生可以理解,她在遭受萊特富特夫人如此專橫的對待之後的痛苦與憤怒。但她為什麼要害怕?
「這件事情也許,要比你認識到的緊急得多。我現在就在樓下的大廳里。今天晚上和你會面,會不會太晚了?」
她樸素的服飾顯出白色,或是在黑暗中的燈光下,看上去成了白色。她卵蛋形的臉與纖細飄動的頭髮,是兩種淡褐色格調,幾乎與衣服一樣灰白。她領著路,來到圍著一張低桌的椅子旁邊,他們坐了下來。
一位穿著藍條紋衣服的女傭,為他打開了門。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睛,注視著這位預料之外的男性訪客。
「沒有。我對自己的家庭,真的知道得相當少,威靈醫生。我只記得我母親是一位赤褐色頭髮的漂亮女人,穿著海豹皮大衣,戴著小白羊皮手套,披肩上別著紫羅蘭花。我腦海中對她的另一份記憶,是白線繡花的長柄遮陽傘下的一個全白色的身影。我根本不記得我的父親,所以,他一定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很想認識他的親戚們。」她的聲音變得惆悵,「我一直read.99csw.com知道母親在這世上,是孤身一人的,但是,父親也沒有任何親人,這一點好像很奇怪。我曾經問過沃特金斯先生一、兩次,可他總是很堅決地說,兩邊都沒有剩下任何人了,我必須試著去習慣孤獨。」
她深吸了一口氣,抬頭望著他:「無論萊特富特夫人明天,對你說了什麼——請相信我的真誠,可以嗎?」
「你父母兩邊都沒有親戚嗎?」
拜佐爾親自奪過電話,憤怒地重複那個問題。一個單調的男音,如同例行公事般地回答:「沃特金斯先生不安排會面。」
「是的,先生。」秘書像個英格蘭男佣般冷淡,「這是本事務所的一條古老規矩。沃特金斯先生會在早晨六點至七點之間與人會面,也不用預約。」
「在我見過萊特富特夫人之後,我希望能與這位沃特金斯先生談一談。」拜佐爾·威靈醫生說,「我怎樣可以找到他?」
「我會從自己為什麼在這裏開始解釋。」拜佐爾·威靈說,「我不喜歡發生在布里爾頓的那些事背後的感覺。吉塞拉已經返回那裡了,因此我很擔心,因為她。」
拜佐爾·威靈感到很吃驚:「不是那個塞普蒂默斯·沃特金斯嗎?」他之前認為,那個「沃特金斯先生」,不過是一位事務所在小巷中的無名之輩。沒有跡象顯示出,福斯蒂娜母親的律師,曾經是他那一代最耀眼的法律之星。
「因為她?」一個微弱、乏味的聲音重複著,「我不明白,她怎麼可能會有……什麼麻煩。」
「那真是太好了。也許明天……」
這裏的一切都未曾改變。會客室依然煥發著虛假的大理石與褐色金屬的光澤。此刻,這光澤依舊緊緊地綴著那些服飾華麗的女孩,看上去就如同天真的男孩邀請她們,去劇院或影院共度良宵。興奮的臉上的天真爛漫、無定形的嘴唇、長長的腕關節,都讓他忍不住微微一笑。自古以來,這始終是人類展現其智慧的一個途徑。看著看著,他不覺有些膩了,遂拿起內部電話,撥給克蕾爾小姐。
即使福斯蒂娜·克蕾爾的臉色有變,即使她的雙眸移動,他也無法看見。她沉著地靜坐在昏暗的燈光下,逃避地回應:「我現在沒什麼好補充的了。」甚至她的聲音也全無改變——微弱,乾涸,清晰與一絲迂腐,「威靈醫生,你是一名精神病學家,對嗎?」
「每一件事?」
「我現在會面對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