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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這一次,沉寂幾乎令人無法忍受。吉塞拉謹慎地把錢包和手電筒,放在第一個客廳的一張小桌子上。她巡視著房間,尋找電燈開關,然後,在桌子另一側的牆上,發現了電燈開關。她繞過桌子,正把手伸向開關之際,腳卻碰到了柔軟有阻力的東西。她俯視著,喉嚨嘶啞地喘出一口氣。
「福斯蒂娜!……你受傷了嗎?是不是車撞到你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笨拙的手指,在冰冷的身體上,無法感覺到脈搏。但是,那並不意味著什麼。在戰時的急救課上,她總是找不到自己的脈搏。
她緩緩地望著房間,彷彿想質問周圍那幾面,剛剛必定目睹了事情經過的牆壁。門廳的燈平穩地亮著,燈光透過拱門,顯示出白綠相間的牆紙與玫瑰圖案的印花棉布。她可以聽見海浪有節奏的撞擊與退回——除此之外,什麼也聽不見,甚至是她自己的心跳,雖然她知道,她的心頭一定響個不停。她幾乎肯定屋內只有她一個人,但她不能完全確定。
彷彿成為石棺的食品
她的臉藏在一片美麗、灰白的頭髮下。吉塞拉跪在她的身旁。
她不再高喊福斯蒂娜·克蕾爾小姐的名字。她沿著路的兩側,朝兩個方向走了好幾英尺遠,但是,依舊什麼也沒有。泥濘中沒有痕迹,沒有血跡,沒有掉落的手套或是扭曲的高跟鞋——那裡什麼也沒有。當她爬回車裡時,身上已經濕透了,她感到透骨的寒冷。
她可能距離紐約,已經有一千英里遠了。
她輕輕地拂了拂臉上的頭髮。那張臉總是蒼白的,嘴唇和以往一樣鬆弛張開。令吉塞拉害怕的是九九藏書那雙眼睛。眼皮張著,瞳孔睜大,看上去一片空白。福斯蒂娜·克蕾爾把頭轉向面對的燈光,眼皮並未閃爍,瞳孔也沒有緊縮。
你消瘦的皮膚和肌肉
我們也是如此,福斯汀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迅速跑向了門廳的電話機。
直到此時,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才最終相信,福斯蒂娜·克蕾爾小姐已經死了。然而,她的身體上並沒有傷痕,衣服上既沒有彈孔,也沒有刀口,甚至沒有一滴血。
「短路了,」她麻木地想,「那就是車燈熄滅的原因。」
村裡的最後一幢房子立在交叉路口處。當她駛離主幹道之際,遇見另一輛汽車,正駛出她進入的那條支路。她望了一眼那輛車雨水飛濺的風擋玻璃,看見了「計程車」的標識。然後,它直接駛向了村子。車燈和公路的燈光,滾滾消失在她的身後。此刻,她處在一條蜿蜒崎嶇的路上,除了她自己的車燈之外,幾乎沒有其他燈光的軌跡引導她。兩側的小樹圍住了她,針葉覆蓋了地面與灌木叢,留下纖細的樹榦,像風琴管一樣在風中奏響。她已經能夠聽見海浪低沉的喃喃自語,像一頭充滿幽默感的獅子在嗚嗚吼叫。
幹線公路變成了村莊的主街道。唯一的燈光,來自一家藥店與一個加油站。吉塞拉駛入加油站,停了下來。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在駕駛座上靜坐著,顫抖著。片刻之後,她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福斯蒂娜,你有沒有受傷?」
還是沒有回答——沒有任何聲音,除了風的歌聲,雨的颯颯聲以及read•99csw.com海浪的喃喃低語。
當她轉過一個彎時,道路突然下降。她的車燈顯示,一個女人正孤獨盲目地,走在道路的左側。那是一個頭戴深色帽子、身上穿著淺色外套的,高大、苗條的身影——一條黑黑長長的影子,隨著汽車的前進,而令人厭惡般的迅速減小。
「福斯蒂娜!你在哪兒?」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緩緩地靠近門廳唯一一處入口——右邊的一扇拱門。她看見裏面有兩個房間,被像落地窗一般的雙層門隔開——裝在狹窄門框里的玻璃板。前一個房間被門廳的燈光間接照亮了。后一個房間離拱門遠得多,在陰影、昏暗與困惑下顯得黑暗。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再次拾起手電筒和自己的錢包,來到了車外。返回村子比起走到福斯蒂娜·克蕾爾小姐的住處要更遠。但是,她現在想去村裡,那裡有燈光、人和電話。只是旋轉的車子令她困惑。兩個方向的松木,看上去一模一樣,本來可以引導她的痕迹,現在已經溶解在了泥濘中。她開始行走,不知道她的腳步,在帶她走著哪一條路。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起身按下電燈開關。燈光並沒有亮起。她抬頭望著天花板上的燈泡,又低頭望向開關本身。這是一個上下推動式的開關。開關處於下方,一側的字母寫著:開。
你面對我們,回過頭來
霍恩埃姆斯小姐轉動點火開關,踩在汽車的啟動器上。引擎保持著沉默,彷彿懼怕發出聲音。
「克蕾爾小姐的別墅?」他是個穿著牛仔褲和運動衫的瘦長的鄉下人,與其說是個技工,看起來更像九九藏書是個農夫。他好奇地看著她:「村子再往後三英里處,在松樹林和大海之間。沿著這條路往前開一英里,然後在岔路口往右拐,一直開就到了。這是那條路上,唯一的一幢房子。」
沒有回答。她試著打開車燈。開關毫無反應。她在儀錶板的小櫃里,尋找手電筒一類的東西,然後找到了一個,它還能用。她爬出汽車,微微照亮了路面,擔心自己將看見什麼。但是她沒看見任何人。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再次提高了聲音:「福斯蒂娜!是我,吉塞拉。你在哪裡?」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爬下了路肩,用手電筒照著下方的松針。它們在雨中閃著棕色的光亮,像冰塊一樣擁擠、堅固、光滑。顯然很久沒有被人打理過了。
然而,她的確在車燈熄滅前的那可怕的瞬間,看見了福斯蒂娜·克蕾爾小姐的那張臉。她看見了福斯蒂娜的藍色輕皮短外套,以及棕色呢帽。福斯蒂娜是被那戰慄的衝擊,撞離路面了嗎?她是否正躺在一條水渠里,失去意識或是死了?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的步伐躊躇著。閃爍在沙丘之上的燈光,的確來自房內的走廊。前門敞開著、擺動著,插在門鎖上的一串鑰匙,發出清脆的叮噹聲。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調小了手電筒光圈,緩慢地繞著汽車,移動照在路上的亮斑。路上的這一下坡,形成了一塊泥濘的窪地。雨水已經洗去留在濕土中的輪胎印。現在沒有其他的痕迹,根本就沒有任何足跡。
十分鐘后,霍恩埃姆斯小姐意識到,海浪聲變響了。她再次打開了手電筒,腳下的泥漿已經換成了沙灘上的沙子,樹木也變得九_九_藏_書稀少。透過樹榦,她能看見另一絲光亮,她朝那裡走去。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穿過兩堆頂部稀疏地長著雜草的高大沙丘,樹木也在那裡消失了。燈光來自稍遠方,另一處沙丘上的一幢房子里。她能夠聽見大海的喧鬧聲,與自己漸漸鄰近,但它所至之處,卻必定只有一片黑色的虛空和無際的水面。
黑暗之外閃過一塊照亮的布告牌:您現在來到了明亮之海的村莊。
她在門口再次停下腳步,急迫地叫喚:「福斯蒂娜?」依舊沒有回應。她邁步進入走廊,然後停住了。明亮的燈光透過一個白色綢緞緊繃的鐵罩,從一盞電燈里發出。電燈立在曲形樓梯下的電話桌旁,柔和的燈光照亮著白色的木器,與斑斑綠色的白色牆紙。屋裡沒有其他燈光。一陣滴答聲把吉塞拉的目光,引到了掛在正對前門牆上的一面班卓琴形的鍾上。指針指著十一點二十分。旁邊是拱成瀑布形的樓梯,順著這一曲線的每一級台階上,都鋪有苔綠色的地毯。在樓梯底部,立著兩個破舊的小手提箱——就是福斯蒂娜·克蕾爾小姐離開布里爾頓時,所攜帶的那兩隻。
霍恩埃姆斯小姐猶豫了片刻,然後開始沿著沙道,走向房子。前門廊的燈光,顯出一個白色尖樁圍欄,圍著一園子的野玫瑰、月桂和沙棗。她穿過一扇寬敞的大門,走上另一條沙道。房頂未經粉刷,房子本身也已經被陽光和海風磨得灰白,充滿了海水和沙子。百葉窗和裝飾漆成了白色——這是一幢端莊的房子,像極了一位穿著銀色塔夫綢、和白色羔羊皮手套的老婦人。
在黑暗裡,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摸到了一根香煙,她https://read.99csw.com立刻用火柴點燃。她生命中第一次覺得,尼古丁的味道令人作嘔。由此意識到,她自己所感到的寒冷,並非由於獨自處於風雨中,而是恐懼。
擋風玻璃刮水器開始有節奏地舞動——一、二、三、彈回——像是一對單腿站立的抽象舞者,相當協調地移動著。通過擦亮的半月形透明玻璃,吉塞拉看見了黑色路面上,因沖刷形成的閃爍水膜中,街頭燈光的模糊倒影。而她獨自處於車內的狹小、乾燥的世界里。風擋玻璃刮水器的單調節奏,以及引擎的穩定轟鳴聲,在她的眼中和耳內,正產生近乎催眠的效果,喚起著她的睡意……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踩下了剎車。輪胎失去了動力。像是令人眩暈的噩夢中,才會出現的事情一般,她感覺汽車顛簸前進,失去了控制。她鬆開剎車,與似乎有獨立、瘋狂意志的車輪搏鬥著。汽車轉了整個半圈。車燈照過針葉樹牆,掃過一張驚訝的臉,白如死人,被抬起的一隻自我保護的手臂所遮住。在一閃而過的燈光下,她看到了無法抹去的東西:嘴唇張開,一雙痛苦的眼睛直視著她。然後,汽車戰慄著停了下來,車燈熄滅了。
福斯蒂娜·克蕾爾臉朝下躺在地板上,彷彿她是面朝遠處的房間倒下的。她依舊穿著那件藍色輕皮短外套,但是,那頂棕色帽子卻掉在頭邊。她的左手捲縮在肩旁,手上戴著一隻棕皮手套。她的右臂伸在頭旁,彷彿想避開重擊。她的右手裸|露著,一隻褶皺的手套掉在一旁,手提包打開著,無用的香粉、唇膏以及錢包散落一地。她的衣裳或身上,沒有濺到一點泥,也沒有一處潮濕,甚至她的襪子和鞋底也是乾燥、乾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