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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節

第三章

第三節

葵將手指向倉庫一隅,如是問道。那裡放著一架建鼓。禮書上說:「夏后氏之鼓足,殷楹鼓,周縣鼓。」意思是,夏代的鼓平放在有足的架子上;商代的鼓側放,在鼓框兩側鑿孔,讓豎立的柱從孔中穿過;周代則將鼓懸在架上。所謂「建鼓」,和商代的做法相同。葵眼前的這架就是如此,一根木質長柱貫穿了鼓體上下兩個平面。但是,她平素見到的建鼓,可供擊打的鼓面往往只有兩個,而這架鼓上卻有八個。說起來很不可思議,這面鼓的上下兩個平面都是正八邊形,八個與地面垂直的面則是矩形的。上下面都是木質,又被柱子貫通,自然無法擊打。而環繞一圈的八個面,矇著牛皮,皆可敲出聲響。葵心知這是祭祀天神時使用的「靁鼓」,但即使是她,也只是聽過這類鼓的形制,至此才親眼見到。
「你喜歡就好,其實我也不是很介意。因為江離姐和若英姐關係太親密了,她們對待我的態度總讓我覺得很疏遠,簡直不像姐妹。反倒是小葵,會像對待同胞姐妹一樣對待我。如果我們是親姐妹的話,小葵對我做的事情根本說不上過分,倒是非常得體呢。我希望這樣的關係可以一直延續下去,雖然有時候會覺得不甘心或是想要痛打你,但是總比以前孤身一人的時候要好受一些。」
「難道又會像四年前發生在伯父家的慘劇一樣變成一樁懸案……」
「但願不會。」
「是的。另外還有幾件被姑媽帶到長安去了。」
白止水與葵居住在相反的方向。露申與葵向他道別之後,也踏上歸途。才走出十幾步,葵心底就湧起一股不安的情緒。那並非預感,卻也令她不悅。
一支七孔篪吸引了於陵葵的注意力。這種樂器在當時並不常見。因為它的孔數是不固定的,所以演奏方法很不易掌握。葵周圍沒有人懂得如何演奏它。不過,既然是樂府官員的妻子,在行囊里裝有一支篪也沒什麼可稀奇的。
「這套衣裳還從未穿過吧?」
葵雖然心知弩的工作原理與使用方法,卻因為厭惡而從未真正使用過。她命小休拾起一支箭,自己則照前文提到的方法,手腳並用,將弦扣在弩牙上,又從小休手裡將箭一把奪過來,在弩臂上架好,繼而瞄準牆壁上的某一點,扣動懸刀。箭射出之後沒入牆壁里。
那麼,此次帶回來應該是為了物歸原主吧——葵這樣想著,卻沒有將想法講出來。
「我和露申會儘力探求真相,先生不必為此費心。」
「怎麼會曉得。」露申不以為意地說,「其中的學問,即使是我父親也不能通曉呢。這方面的問題去問若英姐比較好。這些名物原本藏在伯父九_九_藏_書家,她應該從小接觸它們,又從伯父那裡聽聞了不少這方面的知識。若不是因為她的精神狀況一直不佳,今年的祭祀本應交給她來主持才對。」
「那樣最好。我準備回去了,人上了年紀就是容易疲乏,於陵君也早些休息吧。」
因為怕自己的行動遭到「妨礙」,葵命小休去幫觀家準備喪事。
「好了,我知道了。不過你看,這裏其實也沒什麼好調查的。」葵說,「在你過來之前,我一直留在現場,該看的都看到了。我只是想在這裏冷靜地整理一下思路而已。所以,你不要和我講話了。」
這夜,露申仍睡在葵的卧房,因為疲憊,兩人都很快入睡了,並無什麼言語。睡熟之後,露申夢見了白天看到的悲慘一幕,在睡夢中抱住了葵。次日一早,觀家將在主屋為觀姱舉行小斂之禮,所以葵囑託小休早些喚醒自己和露申,以免耽誤儀式。許多年來,小休已經養成天不亮就醒來的習慣,所以總能完成喚醒主人的工作。她的現實在旁人看來或許是悲慘的,但她自己卻不願沉浸在睡夢裡,更喜歡醒著的時光。
「那邊的鼓,每次祭祀時都會用到嗎?」
她轉身注視著白止水漸行漸遠的方向,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算了,還是調查要緊。」說著,葵走向倉庫,小休則跟隨在後面。
「那麼,請稍等我收拾一下。」
在葵看來,整個過程毫無技術性可言。對於膂力不足的人來說,以弩射箭並無難度,比較困難的反而是拉動弦再將它扣在弩牙上的過程,因為弩上使用的弦較弓弦更緊,也更難拉動。不過,弩機在設計時就考慮到了這個問題——在裝弦時,只要將弩置於地上,踩住弩臂前端張開的翼,手執弩臂末端,就可以運用全身的力量拉動弩弦,這一動作被稱為「蹶張」。
「說來聽聽。」
此時射進屋裡的陽光已足夠強烈,照徹隅隙,葵的調查因此得以很方便地展開。她先是重新察看了那架編鐘。橫筍與鍾體都積著厚厚一層灰塵。恐怕四年前觀無逸將家族遷至此地之後,這組鍾就再未使用過。這也不值得怪訝,畢竟在這個時代,鍾這種樂器已經無可挽回地衰落了,罕有用到它的樂舞。
「每次都會。」露申回答道。
「會舞妹妹,請節哀。」
夜深之後,暗雲漸漸布滿天際。
「小姐,請問您剛剛做的事情與案件調查有關嗎?」
「客套的話就不必講了,請於陵姐姐務必找出兇手。」
「是啊。這支篪原本就是母親從觀家帶到長安的。」
「就這些了。」
「小葵的調查有什麼進展嗎?」
「這些樂器都是祖上傳下九-九-藏-書來的吧?」
與兩人上午進入的倉庫不同,這一間的屋頂較一般的房屋高出許多,房梁離地面約有兩丈。在北面牆上靠近屋頂的地方開了一扇圓形小窗,直徑只有四寸左右。存放在這間倉庫的主要是祭祀和日常生活中可能用到的金屬器皿與玉器,此外又有少量樂器、幾把裝在鞘里的尺刀、七把弩以及若干支箭矢。
在庭院里,兩人遇到了白止水。
露申反問道。她一進門就看到於陵葵在擺弄編鐘,又見到射入牆壁的箭,心裏很是不滿,結果提問的主動權又被葵搶去,因而更覺憤懣。
「我已經調查好了。如果露申沒有異議的話,我們一起過去吧。」
「還不是很熟練,但是普通的曲子尚可以應付。」
「昨晚嗎?梳妝用品原本就在外面,裝樂器的袋子一直都沒有打開過。衣服的話……」鍾會舞沉吟片刻,繼續說道,「就只有那件了吧。」
午後,兩人來到主屋後面的倉庫。
「七把。還有另外七把存放在主屋後面的倉庫里。」
「祭祀的準備工作已經中止了嗎?」
「你知道如何演奏它們嗎?」
「你還探聽到了什麼消息呢?」
「還有就是,在姑媽身上確實發現了打火用的燧石,而且仍留有剛剛使用過的痕迹。我又向展詩哥詢問了那盞行燈的來歷。他說姑媽房裡的多枝燈上面的行燈確實少了一盞。而且據他說,仍留在房間里的六盞行燈,樣式和倉庫里發現的那盞相同。」
鍾會舞已經按照露申的囑託將母親行李中的物品一件件取出,陳放在堂屋的藺席上,自己則恭候在一旁。
葵又注意到兩旁牆壁上懸挂著的幾件弦樂器,分別是琴、瑟與箏。皆未施弦。還有竽與笙,各數支。從樣式來看,它們也都是戰國時代流傳下來的舊物。
小休無奈,唯有深深頷首而已。
「現在不是講這種話的時候。不管你如何自卑,如何一無是處,如何度過了屈辱的人生,我現在都沒有興趣聽你講。」葵嚴厲地說,「這些話還是等這次的事件完全解決之後再說吧。到那個時候,我會逐字反駁你的話,並且像你上午對我做的那樣甩你耳光。但是現在,還是專心調查為好,畢竟鍾夫人的魂靈也許仍在雲夢的群山間徘徊,我們的一舉一動也許都會被她看到。」
「露申的調查有什麼進展嗎?」
「這就是你的發現了?」露申不屑地說,「我問過父親了。昨日午後姑媽向他問起過編鐘的事情。姑媽不知道搬家之後鍾被陳放在哪裡,所以才問。父親也如實告訴了她。據此基本可以確定,姑媽早上到倉庫來是為了察看這架編鐘。不過,姑媽早上出門時,表哥九-九-藏-書和表妹還在房間里,他們兩個後來一起散步到谷口,遇到了江離姐和若英姐。」
「小休,請你認真地告訴我,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葵捂著被露申打腫的右頰,如是問道。
「我想請教一下,這裏原本儲藏了幾把弩機?」
少女們一直忙碌到深夜。在種種準備工作中,精通禮學的葵始終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因為她知道楚地的禮儀與漢地多有不同,不能將自己學到的古禮強加給觀家。
就這樣,兩名少女來到了鍾氏母子暫住的小院。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鸞聲噦噦。
「原來那裡還有一間倉庫,午飯之後帶我去那裡看看吧。還有鍾夫人這幾日住的房間,也有必要調查一下。」
數十年之前,時任丞相的公孫弘曾提議禁止民間蓄藏弓弩,認為若十個賊人持弩抵抗,即使一百個官吏去追捕,也未必敢上前緝拿。若民間無弓弩,賊人只能持短兵器頑抗,那樣一來只要官吏人數多,就一定能將之擒拿歸案。而時任光祿大夫侍中的吾丘壽王對此予以反駁。吾丘壽王認為,兵器的用處是「禁暴討邪,安居則以制猛獸而備非常,有事則以設守衛而施行陳」。而且,根據古禮,男孩出生之後就要讓人代表他用桑木弓和蓬草莖做的六支箭射向天地四方,表明他志業之所在。總結說來,若禁止百姓持有弓弩,一來將使他們在兇險面前無以防備,二來勢必要廢除先王制定的古禮,因此絕對不可以實施這樣的政策。這是葵出生以前的事,但這段爭論流傳頗廣,她在習射時聽人講起,對此深以為然。昨日在曠野上反駁露申時,其實也暗用了吾丘壽王的觀點。
夜如何其?夜鄉晨,庭燎有輝。君子至止,言觀其旗。
葵繞到鍾的後面,走向那些剛剛未能近距離觀察的弩機與箭。它們或許與命案無關,但葵仍將之視為殺人現場的一部分而不願輕易放過。
小休不合時宜地問道。
葵自言自語著。
「露申真是個多愁善感的孩子。」葵說,「這裏的調查到此為止吧,我們開始閑談了,說明已經沒有什麼值得調查的東西了。下面,請帶我去鍾夫人昨晚居住的房間吧。」
弩機計有七把。葵拾起其中一把,仔細打量著。
「對不起,小葵,我會振作起來的。說不定調查到最後,我會發現自己頗有偵破兇案的才能,那樣的話,也就不必再自卑了。」
「小姐不會做這麼亂來的事情。不過,現在還是好好調查現場吧。否則過一會兒可能又會被露申姐姐打。」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
器皿有鼎、甗、敦、簠、簋、尊、壺、盉read•99csw•com、盤、匜,都是戰國時的樣式,其中一些葵在昨日的宴會上見過,多數則是初見。玉器則有圭、璧、璋、琮、琥、璜,其中僅圭這一類就有不下十種,形制顏色各異,有些連自負博聞強記、深諳禮學的於陵葵也叫不出名字。
「雖然我不認為你在這方面有什麼特別的天分,不過這種心態很好。沒有嘗試過世間一切可做之事,也就沒有資格否定自己的才能。妄自菲薄其實是一種自大狂的表現,因為你在說自己一無是處的時候,暗含的意思其實是:所有可以投身的事業我都嘗試去做了。若還沒做到這一點,就請你仍對自己保持期待吧。」
葵推想這或許是祭祀時要用到的禮服。
「先生還未睡?」
「好的。」
葵又擺弄起手裡的弩機。
「我們從長安出發前才剛剛裁好,不曾見母親穿過。」
「我只會演奏弦樂器,不知為什麼,所有管樂器到我嘴下都吹不出什麼聲音。不過江離姐應該能演奏全部這些樂器。近幾年來,祭祀時的樂舞總是交由江離姐來負責,她每次都完成得很好。小葵,你發現了吧,我在家裡完全是個累贅,如果死掉的人不是姑媽而是我……」
「有一個發現。」葵說。露申則露出狐疑的表情。
「露申也是有優點的,只是你自己還沒覺察罷了。」葵戲謔道,「至少,你發怒的樣子非常可愛,讓我總是忍不住想要欺負你、激怒你。」
「是啊,畢竟發生了這樣的事。伯父家出事那年也沒有舉行祭祀。」
「謝謝小葵這樣鼓勵我。」
「這些名物的名稱和用法你都曉得?」
「這些事都是哥哥在操辦,江離姐姐也在幫忙。哥哥好像很擔心我,所以什麼都不讓我插手。可這讓我心裏很是愧疚。如果兩位姐姐的調查已經結束了,我想收拾一下,然後去主屋那邊幫忙準備喪禮。」
「鍾夫人沒有碰過弩機和箭,但是,編鐘上留有她碰觸過的痕迹。」
「對了,昨晚鍾夫人有沒有特意將一樣或一批東西從行囊里拿出來呢?」
據說這是描寫周宣王時諸侯在清晨朝見天子的詩。但若放在今日的場景,卻別有一番況味。而今,庭院里的光已不能指引誰的到來,只能照亮觀姱的歸程罷了。「鬼之為言歸也」,此時觀姱正走在最後的旅途上,若她回望人世,最先看到的便是這滿院的庭燎吧——葵這樣想著,就覺得自己與露申的努力並非全是徒勞。雖然一切努力終將徒勞無功。
葵觀察著地面上有序排列著的遺物。其中外衣六套,褻|衣兩套,履、屐、舄各一對。妝奩一套,梳、篦、銅鏡各一件。又有一個漆函,裏面裝著各類藥品。此外尚有幾件樂器。笙、竽、瑟read.99csw.com的樣式與兩人剛剛在倉庫見到的相同,想來是觀家的舊物。
「怎麼會有異議呢?」
鍾會舞說著,開始整理母親的遺物。露申也趕緊幫忙,葵不知道是否方便插手,就等在一邊。
「就這些了?」
說著,她將手指向一套華美的袿衣,上青下白,似是新裁製的。
「說起來,明日小殮要用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這些弩機都裝在銅郭內,最上端是被稱為望山的部件,主要用於瞄準。望山兩側是一對弩牙,其下則是懸刀。懸刀與弩牙之間用鉤心連接。鉤心隱藏在銅郭內部,從外面不能窺見。四個部件上都有孔,以鍵嵌入孔里,使之合為一體。使用時,先用弩牙叩住弦,再將箭放在弩臂上,扣動懸刀,露在外面的弩牙就會縮進銅郭里,緊繃著的弦因而收歸原位,箭也會應聲射出。
「聽說於陵君在調查兇案,如果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儘管告訴我吧。我與她結識多年,這樣的變故讓人一時難以接受。」
「我會和父親他們商量的。」露申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那麼請小葵回答我剛剛那個問題,你的調查有什麼進展嗎?」
「那麼我想問一下,你會演奏這支七孔篪嗎?」葵指著觀姱的遺物問道。
待所有遺物都放歸原處,三人便一起向主屋走去。
葵有意岔開話題。
「已經足夠了。」葵說,「午後帶我去調查一下另一間倉庫和鍾夫人的房間吧,不知道能否發現新的線索。到目前為止,我們對殺人兇手、作案手法以及行兇動機都茫無頭緒,甚至連站得住腳的假說都提不出。不管怎麼說,此次事件都過於蹊蹺了。」
鍾會舞的話音仍細微如蚊,但從中已聽不出怯懦,巨大的變故與悲痛令她不得不堅強起來。
「這樣的威力,完全可以射殺百步以內的敵手。」
葵不知該講什麼,只好寒暄道。
臨近正午的時候,露申返回倉庫,並招呼葵去正屋那邊用餐。在那之前,葵一直沒有用心調查,弩機之後,她又在編鐘上面花了不少時間。小休心知她在做的事與調查全無關係,卻礙於命令,不能言語。
「是母親教你的?」
「什麼時候學會諷刺主人了,」葵將手裡未上弦的弩機對準小休,「總這樣多嘴,當心被我射殺哦。」
當晚,葵與露申在主屋前的庭院里安放了火把,火把上纏著曾在動物油脂里浸過的布,庭中因而瀰漫著油脂的腥味。這令葵想起《詩經》里對插滿火炬的庭院的描寫:
「因為不知道您和露申姐姐之間發生過什麼,所以我也不好判斷。但是,露申姐姐的姑媽剛剛過世,您就把話題引向那種奇怪的方向,確實有些不妥。」小休按照葵的要求,一板一眼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