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抱歉，現在能將白先生的屍體運回觀家的，就只有你了。」

於是，她看到了已經變成屍體的白止水。

「未必，也許今天早上有人跟在他後面。」葵不安地說，「山澗里霧氣太重，什麼也看不到。以防萬一，我們還是到下面看看吧。露申，拜託你帶路了。」

「不知道小葵可以把這種過度膨脹的自信保持到什麼時候，我倒是希望你能早日認識到自己的渺小。雖然比起你，我更是微不足道的，但我已預見到了，小葵終有一日會跌得很慘……」

通往澗底的路只容一人通過，向右一步是峭壁，向左一步則是深淵。三人抓著自山體垂落的薜荔，小心前行。

暮春是個危險的季節，山中滿是毒蟲猛獸。好在這日天氣不佳，暗雲蔽日，鳥獸知道暴雨將至，都隱伏不現。葵聽說南山的玄豹若遇到連續七日的霧雨天氣，可以一直不下山覓食。是故她總以為陰雨天走山路要相對安全一些。

「這套方法對占卜者的要求太高，只有博洽的經師才可以掌握。況且，它討論的是軍國大事，會的人自然越少越好。再說，布衣或女子就算占出什麼時候將發生大的政治變故，又能做什麼呢？所以說『齊詩』的占卜法註定只能為當權者服務罷了，對我們來說沒什麼實用價值。露申若要占卜，就去市場上找個日者，向他買一編適合楚地的《日書》，這才是最有效率也最有效果的方法。」

「你們快過來看！」葵指著懸崖邊的土壤，驚呼道，「這裡是不是……」

一談到經學問題，葵就會興奮起來。

「真的要去嗎？」

聽到葵的呼喊聲，露申與鍾展詩奔至她身後。

「不過我覺得，占卜什麼的，能不用就盡量不用。『卜以決疑』，總在占卜，就說明你是一個缺乏決斷力的人。我雖然略通五行家、堪輿家、建除家、叢辰家、歷家、天一家太一家的占卜方法，又學過《周易》的筮法，但絕少進行占卜。因為我決定好的事情，不論吉凶，都一定會去做，而且何時開始、何時結束都取決於我自己的心情。所以種種占卜法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九-九-藏-書

「有是有，但是要費一些時間。」

葵讀出地面上的血字。

到中途時，走在最前面的露申要求休息，另外兩人也表示贊同。實際上，感到疲勞的並不是他們的身體，而是一直緊繃著的神經。三人就這樣背靠峭壁，面朝深淵，一言不發。露申的呼吸聲已變得渾濁而沉重，觀芰衣死後她就再沒往山裡走過這麼遠的距離。她在心裏掐算著路程。由山上到澗底往返一趟約有八里路，若走得慢些，可能會費掉半日的時間。恐怕，他們是無法趕在午飯前回去了。

觀無逸命令道。露申自然應允了。

「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瞞著白先生沒有講，我也向夏侯先生學過《詩》，雖然還未能卒業……」

鍾展詩問道。葵則走到懸崖邊俯瞰。

「五經本就是貫通的，任何人想研究某一部經，都必須遍讀群經才行。已故的《詩》學宗師韓嬰對《易》就非常有研究，還留下了一部《韓氏易傳》。當然，那是『韓詩』一派的學說，而白先生學的是『九九藏書齊詩』。『齊詩』也有一套獨特的占卜方法，可以概括為『五際六情』。」

露申頷首，表示贊同。

蓍草是最常用的占卜道具，一次要使用五十根之多，所以白止水才會入山採集。然而，這是常見且易得的草，只是采五十株的話斷斷用不了這麼久，難不成白先生也遭遇了什麼不測？

「那麼小葵為什麼還要學習它們呢？」

此時若有一塊巨石從上方滑落，只怕夾在兩人之間的她毫無躲閃的餘地。

葵對鍾展詩說，又躬下身子幫他扶起屍體。露申也湊了過去，在兩名少女的協助下，鍾展詩將已故的白止水背負在身。

「白先生要趕在天亮前入山，說明他計劃參加小斂儀式。我很擔心他遇到什麼意外。」葵向觀無逸袒陳了自己的想法。

正在這時，雨水自天空墜落。

「陵與谷都只是相對而言吧。」

眾人將用於包裹屍體的衣衾陳放在東堂，又在堂下放置脯醢醴酒，皆以特製的功布蓋好。儀式后親人將要換上的喪服則陳列在台階以東。內室的門外置有一鼎，鼎中煮著豚肉。繼而，觀江離與若英在內室的地面上鋪起兩層席子，莞席在下，簟席在上，又把衣衾按順序鋪好。觀無逸和鍾展詩將觀姱的屍體搬到一疊鋪開的衣服上，又將衣衾一件件裹好，最外面是一層黑色的衾。觀無逸除冠，與眾人一道將屍體抬到堂中，再以夷衾覆蓋好。最後，一家人換上各自的喪服。

「這個解釋起來就複雜了。『五際』指的是十二地支中的五個：卯、酉、午、戌、亥。遇到有這五個地支的年份，就是『陰陽終始際會之歲』，這時可能會發生大的政治動蕩。而且，『卯酉之際為改政，午亥之際為革命』。遇到帶有午、亥這兩個地支的年份，例如辛亥年，就要特別注意，因為這時htｔｐs://ｒｅａｄ•９９csw•ｃom可能會發生改朝換代的革命。」

「子矜……」

但是，事實果真如此嗎——露申苦惱著，焦躁地將視線轉向葵。葵領會了她的意思，來到她身邊。

昨晚與白止水道別時在葵的心中湧起的那股不安感，此刻正再度襲來。

「我曾向白先生學過《詩》，『事師之猶事父也』，這種時候我怎麼能袖手旁觀呢？不過我對這邊的地形也不甚了了，還請露申帶路吧。」

只見白止水伏在地上，頭部附近有少量血跡。雖然沒有流多少血，但內臟恐怕都已經摔碎了。葵湊到他身邊檢驗脈搏——沒有，便對著露申和鍾展詩搖了搖頭。鍾展詩撲倒在白止水的屍體上，沉默不語，亦沒有流淚，少頃，他試著將屍體搬起。

就在這時，他們同時看到了原本被白止水的右手蓋住的血字。那應該是他留給生者的最後的訊息。

「說起來，白先生確實有這個習慣，與人談話的時候會無意地不停把腳在地面摩擦。」鍾展詩說，「可是在這種地方，他應該不會遇到任何人吧？」

「露申，有什麼路可以繞到山澗下面嗎？」

「沒有什麼比自己的判斷更可信。我需要的只是讓別人相信我的手段罷了，各類占卜法在這種時候總能派上用場。」

看著一隻烏鴉在山谷間迴旋了四周之後，他們繼續前行。步速較之前慢了許多，山路也愈發險仄。終於抵達澗底的時候，露申已累得撲倒在葵身上，葵卻把她推給鍾展詩，自己奔向白止水可能墜落的位置。

露申不知道葵嘴裏的「夏侯先生」是誰，亦不知道師從他意味著什麼，便將話題引回她比較關心的占卜法。

小葵也真是的，在這深山老林里，我去哪裡找什麼日者呢——露申腹誹著，並沒有講出來。

露申和鍾展詩連忙湊過去，只見赭色的土地read.99csw.com上有一道較深的痕迹，似乎是有人用履在地面上反覆摩擦造成的。

「白先生可能是去采蓍草了。」身著喪服的觀無逸說，「昨晚我曾拜託他為姱兒佔一卦，以決定送葬的日期。」

露申記起昨晚在江離的房間也曾見到這兩個字，而且那極可能是江離寫給鍾展詩的回信。但礙於同江離的約定，露申沒有向鍾展詩發問。她直覺地認為這兩件事之間應該沒有關係。

「你看，那邊有一片蓍草，絕對夠白先生採去占卜了。我想他應該不會再往更遠的地方走。所以，我在想，他會不會是跌落到山澗里了。」

事後有僕人想起，她在今早看見過白止水，他在天亮之前就往南走去了。從觀家所在的谷地向北走，有一條出山抵達都會的路。向南則只能走到群山更深處。

「為了幫助那些總是猶豫不決的人。我無法強迫別人聽信我的建議，但可以藉助占卜法說服他們。」

「原來白先生不止治《詩》，對占卜也有所研究。」露申說，「我一直以為只有治《周易》的經師才懂占卜。」

但露申並不這樣想，她知道雨水可能蓄積成致命的山洪。

「我也一道去吧。」鍾展詩提議道，「若真的發生了什麼，只怕兩個女孩子無法應對。」

「『五際』關乎年份，而『六情』和具體日期的關係比較大。『六情』指的是北、東、南、西、上、下這六個方位對應的感情。六方同時又與十二律對應……」

露申嘴上這樣說著，腳下已邁開步子。葵與鍾展詩緊隨其後。

「什麼是『五際六情』？」

「你也很在意昨天看到的木牘吧，」葵在露申耳邊輕語道，「我們還是回去之後找機會問江離姐姐比較好。」

若白先生真的落入山澗，我們該如何將他帶回觀家的聚居地？想到這一點，葵更覺得煩躁，結果險些滑倒。她九*九*藏*書寧願這次遠征無功而返，寧願白先生只是在山裡迷失了方向。但是，不祥的預感像黑雲一樣壓著她的心。

而葵，仍思考著「子衿」二字的意義，她擔心白止水不是最後的受害者，兇案仍將繼續發生。

「那麼『六情』呢？」

小斂之禮在主屋那邊舉行。

「小葵其實一點也不信咯？」

「說到『跌得很慘』，我倒是剛剛才注意到，露申家住的地方明明是谷地，可我們才走出沒多遠的距離，就能看到深不見底的山澗，這是怎麼回事呢？」

小斂開始后，葵留在堂里，並未參与內室的儀式，小休則與觀家的僕人一起等在堂外。奇怪的是，與觀姱交情頗深的白止水並沒有出現。儀式開始前和結束后，觀無逸都遣僕人去叫他，他卻不在自己的房間里。

葵不時抬頭看看被絕壁切割得只剩下一半的天空。

「這樣最好，我也覺得只有自己和露申一起去的話，或許會耽誤事情。真的對不起，你剛剛經歷那麼不幸的事……」

「於陵君竟然知道這個學說，」鍾展詩訝異道，「聽白先生說，這套占卜法在他們學派內部也流傳不廣，所以他本人也不怎麼明白其中的原理。」

「好了，小葵不必再說下去了。這套學說過於繁瑣，有些超出我的理解能力。」

「露申，還是由你來為於陵君帶路吧。」

我們真的回得去嗎？露申這樣想著，邁開步子。她舉頭仰望，但見絕壁。這或許將是她有生以來走過的最險惡的旅程。鍾展詩也對自己的體力毫無信心，他不確定背負著屍體能否走到終點。

露申則一心祈禱著千萬不要下雨，她知道在這種時候雨水意味著什麼。到那時，山石將變得難以駐足，他們此刻抓在手裡的薜荔也會變得濕滑而難以握緊。

於是，葵吩咐小休幫助觀家的僕人善後，自己則與觀露申、鍾展詩向南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