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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五節

第三章

第五節

「那麼,通過那片樹林,到不了白先生和若英姐姐的住所嗎?」
「小休為什麼沒有一起來?」
「你也讓大家看看,她都對你做了些什麼!」露申指著小休說道,「一個人可以對自己的僕人如此痛下毒手,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我之前被於陵葵這張巧辯的佞口迷惑了,才一直沒有懷疑她。但是現在我……」
體力已所剩無多的葵,用盡僅存的氣力,揮動手臂。她的手背擊在小休的臉上,將她掀翻在地。小休樸素的單衣陷入泥淖里,碎石劃破布料,刺進她的身體。她沒有立刻起身,而是一動不動地伏在泥地里,似乎是在等待主人的命令。
「沒關係的,我不會有事。」
「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
「說到底,我與你們觀家素無恩怨,有什麼理由要殺害你的家人?」
終於抵達目的地的三人,不僅錯過了午餐,也已經全然沒有了吃飯的力氣。將白止水的屍體交與觀無逸之後,鍾展詩因體力不支而倒下了。觀無逸的夫人悼氏讓葵與露申回去換下濕透的衣服,好好休息,還說自己會照顧昏倒的鍾展詩。
正當小休側過臉,想要看主人一眼的時候,葵抬起腳,將滿是泥污的木屐底踩在小休的頭上。她先是將腳尖點在了小休的太陽穴附近,繼而把整隻腳都踏了下去,木屐底一直蓋住了小休的耳朵。
後來,聽到露申的呼喊聲而趕來的悼氏、鍾展詩以及觀家的僕人,一起將江離的屍體搬到屋裡。露申則不顧母親的阻攔,沖入那片兇手可能藏身的樹林。
「我一直站在小姐住的院門外。我不敢敲門,就等在那裡。因此,我可以證明小姐一直沒有離開過房間。後來見到有人走近,我怕被別人看到自己這副樣子,就躲了起來,但是終究放心不下,我擔心你們會懷疑我家小姐,所以才偷偷跟了過來。果然,沒有錯……露申姐姐,請你冷靜一些,小姐她絕對不會做出那種事情。」
那時若英已經帶著鍾會舞離開了主屋,前往自己的房間。江離則沒有與她們一起回去,執意要留下來等候三人歸來。
「小休,我其實一直想找個機會讓你離開我。我也發現,自己過於依賴你,你也太依賴我了。這樣下去很不好。我必須孤獨地過完一生,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做個普通人。所以,今天大概就是個好機會,我們的契約解除了,你以後不再是我的僕人。你可以選擇自己的未來,但是沒有『繼續跟隨於陵葵』這個選項。沒有。我會分一些財物、衣裳給你,那是你應得的。這些年來你很努力,我也確實做得有些過分。我希望以後不會再遇見你了,我只希望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能過得幸福。露申是個好人,未來的事情你可以找她商量,她絕不會設計害你。但她終read.99csw.com究是個蠢人,聽她的話也未必有好處。」葵背對著兩人說道,「我將儘快離開這裏。我會騎馬,也知道怎樣駕車,就算迷路,繞上幾圈也總能找到方向,所以都不用你們費心。永別了,露申。」
語畢,小休就朝葵的住處跑去。
「小姐是清白的,我可以作證。」
「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情嗎?」
「小休,看來你的『露申姐姐』很喜歡你嘛,這樣好了,我把你送給她就是了。以後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主僕關係,你只要好好侍奉你的『露申姐姐』就是了。或者,如果你覺得還不夠的話,不妨借這個機會殺掉我。現在已經有兩個人遇害,我若死了,大家都會把我視作連續殺人事件的第三名受害者,根本不會懷疑到你身上。我以前對你很殘忍,不,直到現在都在虐待你,你對我一定蓄積了許多不滿和憤恨吧,不妨借這個機會好好報復我。只要殺了我,你就永遠地解脫了,這不是很好嗎?」
「果然還是逃不掉……姑媽去世的時候,我就在想會不會輪到我……露申,請幫我保護好展詩和會舞……也許下面……」
正當兩名少女針鋒相對之際,門外傳來了小休的聲音——
在悼氏的勸說下,葵與露申動身返回房間。小休默默地跟在主人身後。江離仍留在主屋,與悼氏一起守在鍾展詩身邊。
「不必了,我有我應該去的地方,也有我應該做的事情。露申姐姐,再會了。」
「於陵葵!」
當是時,於陵葵起身,擊掌兩次。
在露申視線的盡頭,觀江離抱著一個漆函奔向這邊,兩人之間約有一百步的距離。
露申走出倉庫,再度來到江離殞命的庭院。她立在雨中,久久地注視著那片樹林。地面的血跡已被雨水衝散,只有未射中目標的幾支箭,寥落地插在泥土裡。
「展詩已經醒過來了,不過扭傷了左腳,現在行動很不方便。江離說昨晚會舞告訴她,鍾夫人從長安帶來了一些藥品,裝在一個漆函里。剛剛她說去取葯,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
「小姐是清白的。」
「於陵葵,我問你,江離姐是不是你殺害的?」
「夠了,那片樹林通往你的住所。你完全可以殺人之後就折返回去,裝作一直待在房間里。」
「你這個樣子,根本就沒有成為人!」葵抓住小休滿是污垢的衣襟,怒斥道,「我非常後悔,沒有將你導向正途,沒有教會你做人的本分究竟是什麼。你現在這個樣子,和器皿並沒有什麼區別。你大概永遠也成為不了人……」
「露申姐姐一定不懂吧。」小休說,「對不起,由於我的原因,破壞您和小姐的友誼。」
雨滴落在她身上,又彈向地面。
猶豫片刻之後,露申終於還是邁步向前,https://read•99csw•com踏著泥濘的地面,奔向驚恐的江離。
「在房間。」
「起來!」
「你父親去整理白先生的遺物了。他說也許能發現什麼線索。」
這片樹林平日很少有人進入。在林中,樹根往往露出表土,人走過不會留下腳印,所以無法追蹤兇手的行跡。露申卻在那裡意外地發現了兇器。一把弩機被丟棄在地上,旁邊還散落著六七支箭矢。她認出,這把弩正是觀家收藏的十四把之一。露申將它拾起,帶回了主屋。
——兇手究竟是誰?
這一次,葵抓著小休的頭髮,用力在空中劃下一道弧線,將她甩出二尺遠的距離。小休整個人撲在泥地上,靜靜地等待著主人的下一道命令。但是葵沒有再說什麼,她緩緩來到小休身邊。
繼而,眾人看到了小休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身上仍穿著那件滿是污垢的單衣,面頰紅腫,髮絲上也沾有泥沙。
「其他人做不到嗎?他們當時都在哪裡?」
「你不要逼人太甚。」
隨著一陣劇烈的咳嗽,鮮血自江離口中湧出,她再也無法講話了,呼吸也隨之停止。
下一瞬間,江離倒下了。
露申回到室內時,悼氏已派遣觀家的三名僕人分頭去叫觀無逸、於陵葵和觀若英、鍾會舞。於是,露申叫上剩下的一名僕人,前往主屋後面的倉庫進行調查。結果,七把弩機仍在原處。由此可以推知,作為兇器的弩機是從觀姱喪命的那間倉庫里取出的。
「夠了,露申,你怎麼還不明白呢?」於陵葵嘆道,「請你回想一下江離的遺言,『姑媽去世的時候,我就在想會不會輪到我』。這句話到底暗示了什麼?不要那樣看著我,你對我的懷疑根本就是毫無根據的。因為,根據觀江離的遺言,這顯然是一起連續殺人事件,三名死者都是基於同樣的理由慘遭殺害。當然,兇手也是同一人。而在鍾夫人、白先生遇害的時候,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對,恰恰是你,最想把我指認成兇手的你,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小休……」
江離自知性命難保,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將露申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這時露申終於看清楚了,江離身上插著兩支箭,一支射中背部,一支則射中了她的腿。她身後的地面上,還插著三支未射中的箭。
「和誰在一起?」
她為什麼認為接下來的目標是展詩和會舞?
露申不停用冷酷的語調質問著葵。
「同樣,也沒有人能證明你父親是清白的。」
「於陵葵,」露申在她背後冷冷說道,「我看,永遠無法成為人的是你才對。你不過是個認字的禽獸罷了。你根本不能理解人類的感情,無法理解別人的痛苦。你對『痛』的理解,停留在字面上,你知道『痛』字的各種書體,你也知道它在古書九九藏書中的用例,但是你永遠體會不到這個詞的含義。其他種種與人相關的詞彙,你也都體會不了。你所能做的不過是在語詞層面上分析它們,不過是援引各種書籍里的言論來闡釋它們,但是它們在你身上,全然是看不到的。若問你什麼是『惻隱之心』,你可以講上三天三夜,但是你絕對說不出一句自己的心得,因為你根本就沒有心。你只是在套用前人的文章,重複別人的話,在貧乏而灰暗的概念世界里活著,你和鸚鵡、猩猩沒有區別。你儲備種種學說,這些學說卻不能在你身上發揮任何作用。這也很正常,因為,那些學說都是供人類學習的,而你,根本就沒有實踐它們的資格!我之前看錯了你,現在已經看清了……」
一瞬間,露申彷彿明白了,葵對自己的種種戲弄與輕薄之舉,實則並非出於友誼,而僅僅出於其生性之中的殘忍與刻薄。原來一切都只是自己——總以最大的善意揣度他人的觀露申——的誤判,是種一廂情願的解讀。自己終不能與誰締結真正的友誼,以往如此,來日恐怕亦如是。
「那麼,也沒有人能證明若英是清白的。」
「不,我知道自己已經沒救了……請認真聽我說,這次的祭祀和以往的不同……所以,姑媽才會被殺……因為我答應了姑媽……所以……」
她身後約五十步,有一片樹林。樹林與江離之間空曠無物,也看不到誰的身影。
葵推開露申,撲向小休,將她的身體翻過來,使她面對著自己,繼而反覆摑她耳光。小休則一直睜著無神的雙眼。
「那麼你為什麼單獨懷疑我?」葵開始反擊,她轉向鍾會舞,向她問道,「會舞妹妹,你當時在做什麼?」
「可以。但是……」
「夠了。」
沒等露申說完,葵已經放開兩手,起身獨自走向住所。
這樣想著,她心底湧起了對葵的憎惡。
「我怎麼會對您抱有怨恨呢?」小休在泥中哭喊道,「我把一生都獻給了您,否定您也就是否定我自己。如果沒有遇到您的話,我的人生恐怕會像長夜一樣,每天在固定的地方,做著固定的活計,到死都不會有什麼改變——那根本不是人的生活,反倒更像是器皿、工具。遇到您之後,隨您旅行,在您的要求下學習技藝,聽您講述種種見聞,自此之後我才成為一個人,雖然是悲慘的、不自由的人,但已經遠遠好過之前那段扮演器皿、工具的日子!上天對待人類不是也很殘忍嗎,每年都會降下災厄,但是人還是敬重天,從不停止對天的祭祀。為什麼呢?因為人是上天所創造的,造物主本就有權隨意支配、處置自己創造的東西。我是因為遇到小姐才成為人的,所以小姐就是創造我的人,不,對我而言是神明。所以,不論您怎樣對我,我都會服從。https://read.99csw.com要求我去死,我就立刻死在您面前。當您想要痛打我,我會為您遞上鞭子。因為我是您創造的……」
因為離得太遠,露申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奔向江離,卻聽到後者喊了一聲「別過來」。
觀家的箭端都施有四鐮銅鏃,射中目標后,箭簇不會完全沒入傷口,血會順著凹槽湧出。因而,即使不將箭拔出,仍會造成致命的傷害。
露申抓住葵,試圖把她從小休身邊拉開,卻終究沒有那份體力。努力了一番之後,她放開手,繞到葵面前,拼盡全身的力量使自己的拳頭撞在葵的顴骨上。葵因而後退了數步,怒視著露申。
之後,觀無逸、於陵葵、觀若英、鍾會舞都返回了主屋。觀若英見到江離的屍體就昏倒了,鍾會舞正坐在地,讓若英枕在自己的膝上。於陵葵也跌坐在地上,神色黯然,注視著死者。觀無逸問露申到底發生了什麼,露申就如實地複述了事件的經過,包括江離的遺言。最後,她向葵質問道——
終於,葵一聲令下,小休立刻照做了。
露申毫無信心地鼓勵著江離。
「怎麼辦呢,露申姐姐,我好像被主人拋棄了。」
「當時若英姐姐又在做什麼?」
露申扶起小休,講出安慰的話語。小休卻苦笑著,搖了搖頭。
「小休,你去哪裡了?」
葵沒有理她,反倒背過身去,開始責罵小休。
「能活著回來就好。」露申在雨中感慨道。
為什麼要殺害江離姐?
我這種人,死掉了也無所謂吧——此時露申的心裏滿是陰暗的念想。她看著雨中的庭院,想起昨晚與葵一起點亮火把的情景,不由悵然。但緊接著發生的一幕阻遏了她向記憶深處溯洄的意識流,將她推入更深的恐怖與絕望。
「沒有人,但我是清白的。」
露申問道,卻仍是冰冷的語調。
與其說是葵背叛了自己,毋寧說是現實背離了露申的預期。
就這樣,葵的身影自兩人的視線中消失。
「對不起,對不起……」
「如果小姐希望我說這些是不公的、不合情理的,我也會按照您喜歡的方式回答。」
路經主屋的時候,悼氏叫住了她,問她為什麼一身泥濘地回來。露申委屈地撲在母親懷裡,慟哭了一場。哭完,她卻有些后怕,擔心自己的樣子被父親看到,便問起他的去向。
「誰能證明你的清白?」
「姑媽和白先生都死於非命,江離姐應該注意一點才是,一個人去太危險了。我去接她回來。」
「我,因為累了,所以在卧房裡小憩了一會兒。」
小休此前則留在庖廚里,守在門口望著庭院,等著主人歸來。見三人走過,她奔出庖廚,站在雨里,卻沒有走近葵,也未發一言。葵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將頭轉向她,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就走進了主屋。小休知道主人在此之後一定會回https://read.99csw.com房間換衣服,所以在葵與露申離開主屋之前,一直立在那裡。
「這種異端邪說都是誰教給你的?難道父母養育子女,也可以隨意剝奪子女的幸福,乃至虐待、殺害他們嗎?難道君主無道嗜殺,臣子就要洗乾淨脖子等死嗎?你為什麼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所有不公,我對你不好,你為什麼一點怨言也沒有?」
「江離姐不要說下去了,你會得救的。」
看到他們之後,江離喜極而泣,轉而又為白止水的死痛哭起來。
在距離江離只有三十步的時候,露申聽到了江離的一聲驚叫,接著,她就一動不動地伏在那裡。
緊接著,露申又問起了鍾展詩的情況。
「怎麼會……」
露申連喚了幾聲,都不見她回頭。此時的露申,根本沒有追趕小休的力氣。無奈之下,她只好一個人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為什麼江離姐臨終的時候會說出那樣的話?
因為在寂寞中生活了太多時日,露申對葵的期待曾經膨脹至無限大,而此時一旦破滅,就都化作了敵意。由親近與依賴轉為憎惡,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罷了,露申漸漸意識到,自己正在失去控制。
「母親和展詩哥就在這裏,父親當時在白先生的房間,若英姐和會舞都在若英姐的院子里。」
「她一直沒有回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她一個人在外面,萬一撞見兇手……」
「可是你一個人也會有危險吧。」
「露申,你想說什麼?」
「於陵葵,我沒有想到你是這麼殘忍的人。」
「我和她本就不該有什麼友誼。來,到我的房間坐坐吧,順便換一件衣服。雖然不知道我的衣服合不合你的尺寸。」
「不要狡辯了,你不過是在拖延時間罷了。因為姑媽的案件陷入了困境,你才會想出『連續殺人』這種無聊的託詞。」
露申撲倒在她身邊,握住江離的手,聲嘶力竭地喊著姐姐的名字。
「你當時在哪裡?」
露申說著,起身走向門外。
「挨打是很常有的,但是小姐說不要我卻是第一次。不知道還能不能被原諒……」
「小休,對不起,我無法相信你的證詞,因為你剛才說過,只要於陵葵對你下命令,你就會無條件服從。所以,如果她命你做偽證,你也一定會做的。」
「小休沒有做錯什麼,不必尋求那種人的『原諒』!」
「是啊,的確如此。」葵將視線轉向小休,有些惱火地說,「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死掉呢?」
「她留在外面的堂屋,她說要查閱一些有關喪禮的文獻。」
「主人在外面走山路、淋雨,生死未卜,你卻舒舒服服地躲在屋裡看熱鬧。」
「為什麼懷疑我?」
「也許她回到房間反而會撞見兇手。」
「是嗎,你真的這樣認為嗎?那麼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這三起命案的兇手究竟是誰!還有,那個人行兇的動機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