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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是的。」
他只到過一次難民營,去看望他的家人,但那裡的景象卻讓他終身難忘。他們住在一棟木板房裡,使用公共廁所。他們沒有特殊待遇,不過是成千上萬無家可歸的家庭中的一個,沒有前途,沒有指望。看到他的父親,那個曾經機靈果敢、靠堅定的手腕掌管著大宗生意的人物,如今淪為一個排隊領取食物、玩十五子遊戲熬過餘生的老頭,亞斯夫恨不得向校車扔枚炸彈。
前面的年輕人說:「好啊,同性戀小子,把錢包掏出來吧。」
「我今天沒看到,不過我知道他有那刺青……多年前,我在牛津讀大學,和他同窗。我可以肯定那就是他。」
「那就弄清楚。給航空公司打電話,詢問他搭乘了哪次航班,十五分鐘以後給我回話。」
「黎巴嫩的雪松銀行。」
「說下去。」狄克斯坦讓這位新聞官繼續講,以便對方沒有機會意識到他這位訪客在這些問題上的知識多麼有限,這樣,他心裏總算鬆了口氣。
狄克斯坦合上了他的筆記本:「聽起來這個系統不錯。我能看看運轉情況嗎?」
珀法坲原來是一個衣裝不整的年輕人,臉上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手中拿著一個揉皺的褐色皮包。狄克斯坦跟著他進了一間與他的外表相襯的凌亂的辦公室,接過了對方端給他的咖啡。他倆用法語交談。狄克斯坦此時的身份是作為一本不起眼的雜誌——《國際科學》的駐巴黎記者。他告訴珀法坲,他的抱負是在《科學美國人》得到一份工作。
「嘿。」他興高采烈地說,「那天我不是在歐洲原子能共同體辦公室見過你嗎?」
這時,拿刀子的那個奔狄克斯坦而來。他后跳一步,踢中了對方的小腿,再往回一跳,又踢出一腳。那小子持刀便刺。狄克斯坦躲閃過去,踢出第三腳,分毫不差地踢中原先的位置。隨著骨斷似的一聲響,那小子也倒在了地上。
「那運輸的具體情況呢?」
「他的前臂上有一個刺青的數字嗎?」
哈桑笑容可掬地伸出了手:「多久了……該有……二十多年了吧!」
「請你再仔細看看,有沒有一個從以色列來的叫納撒尼爾·狄克斯坦的人登記過呢?」
賬單來了,十先令多一些。科頓付了款。狄克斯坦步行送他到火車站。他們莊重地握了手,科頓上了火車。
在隨後的二十一年裡,他始終沒有過女人,不過那也不僅僅完全是因為艾拉。
「可你的目光游移不定,是吧?」哈桑說著,眨了眨眼睛。
這是前所未有的。他們有時給他發來電文、用戶直通電報甚至信函,當然都用密碼。有一兩次他見過阿拉伯使館的人員,得到了口頭指令。可是他們從來沒打過電話。他的報告準是引起了超過他設想的震撼。
納特·狄克斯坦始終沒有習慣自己作為特工的角色。他總是被連續不斷的欺騙困擾著。他總得對人們撒謊,四處躲躲藏藏,假扮著並非他本人的身份,偷偷摸摸地跟蹤別人,還得在機場向工作人員出示偽造的文件。他一直都擔心這一切偽裝被揭穿。他白日里做過噩夢,夢見突然被警察包圍,對他高喊,「你是間諜!你是間諜!」然後把他抓進監獄,打斷他的腿。
那個村子是一處有溫泉的旅遊勝地。狄克斯坦脖子上掛著照相機,在四下遊逛,好幾次路過了鑽石的住宅。其中有一次,他透過窗戶看到,鑽石正在服侍一個老婦人吃飯。
狄克斯坦心想,如此說來,他可能依舊富有。
「真的是你!」亞斯夫·哈桑說。
狄克斯坦轉身抓住了正在踢來的那隻腳,一拽一扭,就把那小子的腳踝擰斷。那小子疼得直叫,隨即倒在了地上。
「我的車就在門外。」哈桑說,「我把你送到機場好了。我們得聊聊。」
女人們差不多像往常一樣打水,清理房間,但男人們卻身穿二手服裝游來逛去,不知所終。他們的軀體松垮了,頭腦麻木了。十幾歲的孩子閑逛著、爭吵著、動刀子打架,因為他們前途無望,只有在炙熱的驕陽下聽憑生命毫無作為地枯萎。
狄克斯坦獃滯地握住了那隻伸過來的手,意識到了自己的慌亂,盡量鎮定下來。「應該是吧。」他咕噥著說,「你在這裏幹嗎呢?」
「那等於把煤運到紐卡斯爾。」
他做特工的時候總是盡量待在旅館房間里,以免被人看見。他本來是個酒量很大的人,但是在行動中喝酒是不明智的,酒精會使他的高度警覺變得遲鈍,而在其他時間里他又覺得沒有必要喝酒。他花了很多時間向窗外觀察,或者坐在閃爍不定的電視屏幕前。他不在街上轉悠,也不在旅館的酒吧里閑坐,甚至不在旅館的餐廳吃飯,他總是利用送飯入室的服務實施行動。但是他再小心也有限度,他無法讓人們看不見他,在盧森堡的阿爾法酒店的大堂里他就剛好碰上一個認識他的人。
「多謝了。你這麼幫忙,我會採納的。」狄克斯坦盤算著,即使出現了最糟不過的情況,他總能赴約,賣些紅酒。
「是哪家銀行?」
「為什麼設在盧森堡?」
「我馬上就read•99csw•com去辦。」哈桑說,但他那句話還沒說完,電話已經掛斷了。
「我明白了。」狄克斯坦一臉折服的樣子,心中卻萬分沮喪。毫無疑問,珀法坲在對檢測系統的效率誇大其詞,但即使他們只完成了規定檢測的一半,又有誰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竊走一百噸黃餅鈾礦而不被電腦檢測到呢?為了讓珀法坲講下去,他順嘴說:「如此看來,你們的電腦在任何時候都知曉每一丁點鈾在歐洲的下落了。」
他已經猜到了這地方何以充斥著如此謹慎的氣氛,此刻,當他四下張望時,他的猜測得到了證實:這是一處同性戀的俱樂部。這是他頭一次到這種地方來,略感驚異地發現這樣的俱樂部竟然如此平常。有幾個男人化著淡妝,兩三個趾高氣昂的女郎圍在酒吧跟前,還有一個美女攥著一個穿褲子的年長些的女人的一雙手。不過,多數顧客按照歐洲炫耀的標準來說穿著普通,而且沒人吸毒。
「沒有。你呢?」
「你能給我一個電話號碼名單嗎?」
他向以色列政府申請按照1953年的《土地佔有法》給他補償,但遭到拒絕。
他走開了。應該忘掉這個晚上。他決定明天一早就出城。
硬領臉色刷一下變白了:「我不記得……」
珀法坲問:「你住在哪兒?」
他不是什麼很重要的特工,但是隨著銀行業務在歐洲的擴展,他開始在辦公室,從銀行的散碎閑聊中偶爾得到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有時候,開羅會通過他獲取有關某個軍火製造商、某個猶太慈善家,或者某個阿拉伯大富翁的財產的專門信息;如果哈桑在他的銀行檔案中沒有詳細記錄,他也總能從朋友們或者生意關係戶那裡得到。他還接到常規的指令,讓他關注歐洲的以色列商人,以防他們是間諜;因此他才接近納特·狄克斯坦,並假作友好。
「我會撒歡兒玩的。」狄克斯坦說,兩人握了手。
狄克斯坦感到無可奈何,愚蠢之極又無能為力,只好跟隨在後。
狄克斯坦尾隨著來到迪克斯街,硬領鑽進了一個沒亮燈的門洞里,不見了。狄克斯坦在外面停下腳步。門敞開著但顯露不出裏面有什麼。一道光禿禿的台階通往下邊。過了一會兒,狄克斯坦聽到了微弱的音樂聲。
對於他被剝奪的一切,他從未曾停止過尖刻的怨恨。他終身都懷著憤怒,如同一個隱秘的重負。無論他的理性告訴他什麼,他的靈魂總會說著同一句話——他在父親最需要之時拋棄了他,而那種愧疚之心則加強了他對以色列的仇恨。每年他都期待著阿拉伯軍隊能夠粉碎猶太人的入侵,而他們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更增加了他的沮喪和憤怒。
這正是他害怕的時刻。和一切使用掩飾身份的間諜一樣,他時時生活在恐懼里,擔心會偶然撞上好久以前的相識,把他的面具揭開。這就是那種夢魘:警察高叫「你是間諜!」,或者收賬人說「可你媽媽就在屋裡,我剛剛從窗子看到她了,就藏在廚房的桌子底下」。
他們朝住宅走去。他們來到沒人聽得見的地方以後,科頓才說:「天啊,這可是熱料。」
「我的記憶中,你是女士們的意中人。」狄克斯坦不自然地說。
他當時正站在櫃檯旁邊,辦理著退房手續。他剛瀏覽完賬單,拿出一張署名愛德·羅傑斯的信用卡,等候在美國運通信用卡的紙單上簽名,這時身後響起一個說英語的聲音:「我的天!是納特·狄克斯坦吧?」
「那就再見啦。」
「我儘力——」
「那可不是我們做得了主的。你得跟成員國的原子能權力機構聯繫,獲准去參觀一處裝置。有些地方還備有參觀導遊呢。」
「要是你回來的話,我說不定能幫你一把。我在這兒有許多關係。我可以為你安排一些會面。」
「真怪。」狄克斯坦說。
「別忘了下次來這裏時,給我打電話。」哈桑說。
他們似乎彼此間沒有更多的話題可談。狄克斯坦本可以問問哈桑在巴勒斯坦的家怎麼樣了,他跟艾拉·阿什福德的關係怎麼斷的,以及他怎麼會駕駛一輛跑車,但是他擔心回答可能會帶來痛苦,無論給哈桑,還是給他自己。
一個吉他手取代了三人爵士樂隊,開始用德語演唱下流歌曲。狄克斯坦沒有聽懂其中的大部分玩笑,但別的聽眾都哄堂大笑。之後,好幾對人翩翩起舞。
珀法坲把他送到門口。「在盧森堡好好玩吧。」
「噢,相當出色呢。」
「鑽石」是個快四十歲的豐|滿女人,沒戴結婚戒指。她的名號來自她亮晶晶的眼鏡框。狄克斯坦隨著她來到停車場,看見她鑽進了一輛白色的菲亞特500轎車。狄克斯坦租來的標緻牌轎車就停在近旁。
「沒錯,是的。」
「我急著要走。」狄克斯坦說,「很高興見到你。」
「銀行幹得怎麼樣?」狄克斯坦問道。他不清楚「我的銀行」指的是「我擁有的銀行」或「我經理的銀行」還是「我上班的銀行」。
前面那個青年顯然要弱一些。狄克斯坦直視著他,說道:「你們得了手九九藏書,幹嗎還不快走,小子?」說著話,他就向前走去,經過了在便道外側的那個青年。
「噢,我可負有責任。」狄克斯坦說,心裏想的是那個孤兒莫蒂,還沒給他讀完《金銀島》呢。
狄克斯坦並不想和他們動手,不過,雖說他很容易再拿到錢,可要是丟失了他的證件和信用卡,就會造成極大的不便。他從錢包里取出幾張鈔票遞給他們。「我需要我的證件。把錢拿走好了,我不會報警的。」
「我住在以色列。我住的農莊製作葡萄酒——我在試探歐洲經銷的可能性。」
一隻手拍著他的肩頭。他扮起抱歉的笑容,轉過頭去,用法語說:「恐怕你認錯了——」
「咱們別談這個了。」狄克斯坦說。他覺得就像一個人回頭去看,結果撞上了電線杆,讓人又疼又氣,卻只能怨自己怪不得別人。
「文章的標題叫《MUF》。」狄克斯坦用英語解釋說,就是「未予計入的物質」。他接著說,「在美國,放射性的燃料在不斷地丟失。在歐洲這兒,我聽說,有一個國際機構,專門用來追蹤這些物質的來去明細。」
當以色列宣布建國、阿拉伯軍隊發動進攻的時候,哈桑一家犯下了致命的錯誤:他們打點行裝逃往敘利亞,並且從那時起再也沒有回去過。設在耶路撒冷的倉庫被燒成了平地,店鋪遭毀或者被猶太人侵佔,而家中的地產也由以色列政府「代管」了。哈桑聽說,他家那座莊園如今成了一家農莊。
「再見。」狄克斯坦關上車門,走進了機場。
從那時起,哈桑的父親一直住在聯合國的一處難民營里。他所做的最後一件大事是寫了一封信,把亞斯夫推薦給在黎巴嫩的銀行家們。亞斯夫手握大學文憑,講著一口出色的英語,那家銀行給了他一份工作。
一把刀刃在街燈下閃閃發光。那尾隨者從後邊靠了上來。
打電話的人想要知道有關狄克斯坦的更多的情況。「我想確認你在電文中提到的顧客的身份。」對方說,「他是戴圓眼鏡嗎?」
「好的。」那職員用了好幾分鐘從頭到尾查看一沓材料。此刻,哈桑的興奮之情在爆破上升。如果狄克斯坦用了虛假姓名登記,那麼,他就不是紅酒銷售員——如此看來,他不是以色列特工還會是什麼呢?最終那職員合上了登記簿,抬起了頭;「肯定沒有,先生。」
片刻之後,另一名青年從黑影中走了出來,迎面站在了狄克斯坦跟前,堵住了便道。狄克斯坦一動不動地站著,等候著,心中琢磨:這是怎麼回事?他想不出有誰會已然跟蹤上他,又是誰打發這樣笨拙的生手在街邊跟蹤他。
亞斯夫·哈桑莫名其妙地氣呼呼地駕車駛離盧森堡機場。他能夠清晰地勾畫出年輕時的狄克斯坦,這光景恍如昨日:一個面色蒼白的猶太人,身穿廉價西裝,瘦得像個女孩,站立時總略顯駝背,像是等著挨鞭子抽。他用成人渴望的目光盯著艾拉·阿什福德豐|滿的身體,頑固地爭辯說,不管阿拉伯人贊成與否,他的人民都要佔有巴勒斯坦。哈桑當時認為他像孩子般可笑。如今,狄克斯坦住在以色列,栽種葡萄並製作紅酒,他是找到了家,可哈桑卻失去了家。
「當然。」珀法坲站起身,打開了一個文件櫃。
「都要經我們批准。」
「這裏算得上是個金融中心吧。」哈桑回答說,「歐洲投資銀行在這兒,他們還有一個國際股票交易的機構。那你呢?」
哈桑笑了。「我們不是那種負得起家庭責任的人,你和我都一樣。」
那尾隨者並不專業,而且無意掩飾。他保持在狄克斯坦後面十五到二十步的距離,他的皮鞋在便道上踩出有節奏的咔咔聲。狄克斯坦假裝沒注意到。他橫穿馬路時,看清了那條尾巴:一個大塊頭的年輕人,留著長發,穿著一件褐色皮夾克。
「從1957年。」
哈桑駕車返回阿爾法旅館,找到前台職員談話。「一小時之前,你們的一位客人退房時,我就在這兒。」他說,「你還記得吧?」
所幸,聚會已經散了。他們離開那裡而不必跟那個戴綠帽子的阿什福德教授說些什麼,他正在一個角落裡同一名研究生深談呢。他倆到喬治餐廳吃午飯。狄克斯坦沒吃什麼,只是喝了些啤酒。
「你說的是民用機構。」
「我對你儘力不感興趣。」來自開羅的聲音說,「我要他的目的地,而且要在他抵達那裡之前就弄清。眼下我們已經搭上他,我們不能再丟掉。」
隨後,他才終於允許自己去回憶了。
此刻他身處盧森堡,待在與那座山巔城市隔著一條窄窄河谷的科奇堡高地上的讓-莫內大廈之中,坐立不安。他坐在歐洲原子能共同體安全總監辦公室的入口處,有意記住走進來上班的工作人員的面孔。他在等候面見一位名叫珀法坲的新聞官,顯然他是故意很早就來的,為的是趁機尋找這機構的薄弱之處。但這種做法的不利之處是讓這兒所有的人也都見到了他的長相,不過他還來不及採取隱秘的預防措施。
「你認識他?」從開羅傳來的聲https://read.99csw.com音中露出驚詫,「這條信息在你的檔案里有嗎?」
科頓說:「聽著,納特,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沒胃口。我的意思是,這事恰恰表明了她是可以上手的,對嗎?」
狄克斯坦盡量不去想艾拉。他們抵達了機場,哈桑停下車。
哈桑給了他二百盧森堡法郎。「請你告訴我他用什麼姓名登記的好嗎?」
哈桑說:「這麼說,你家在巴勒斯坦,而我家在歐洲。」他是勉強笑著說的,狄克斯坦看得出來。
狄克斯坦在那裡待了兩個小時。
「舉例來說吧。」珀法坲接著說,「就從普通的重鈾礦如何被制出燃料說起吧。原材料在進入工廠之前要由歐洲原子能共同體稱重和分析。其分析結果要輸入他們的專有電腦程序,並與各個生產配置線的監督員提供的數據相參照——一般這種情況,始於一座鈾礦的開發之初。如果出自各個配送配置的鈾礦數量和實際進入工廠的數量之間不一致,那麼電腦程序就會如實指出。對於出廠的物質,在數量和質量的監控方面也要實施類似的測量。而在那些需用燃料的地方,可能是一座核電站,上述這些數據也同樣需要和那裡的監督員提供的數據資料相參照。此外,工廠的全部廢料也要稱重和分析。」
和任何特工一樣,他接受過應對這種時刻的訓練。手段很簡單:不管是誰,反正你不認識他。在培訓學校就是這樣練習的。他們會說「今天你是柴姆·米爾森,一個工科大學生」,如此這般,而你就要繞著走開,去做你的事,繼續扮演柴姆·米爾森。隨後,在黃昏時分,他們會安排你碰上你的表親,或者你讀大學時的老教授,或者認識你全家的猶太教拉比。起初,你總是微笑著說聲「好啊」,然後談上一會兒舊日的時光,當天晚上,你的指導教師告訴你,你已經死了。最後,你終於學會了直視老朋友的眼睛,說:「你是誰啊?」
「那就聽我的!」哈桑提起狄克斯坦的皮箱,就往外走。
「我的銀行的歐洲總部設在這裏。」
既然已經犯了錯誤,狄克斯坦對此也認了。當下最重要的就是盡量搞清損害會達到什麼程度。他問哈桑:「你現在住在這裏嗎?」
但是,1948年的那場戰爭摧毀了他們。
她的裙擺圍在腰間,她的面孔興奮得緋紅,她在親吻亞斯夫·哈桑。
1957年,他開始為埃及情報部門工作。
「沒有,我從來沒有——」
他重新拿起電話,開始打給航空公司。
硬領咕噥著說:「你好。」他渾身戰慄,但頭腦清楚地沒有報出姓名。
「別動手。」狄克斯坦說,「我這就把錢給你們。」他掏出了錢包。
可硬領是最理想的目標人選。
狄克斯坦受到的訓練在此刻派上了用場。他先是看著櫃檯的職員,那人正在查看愛德·羅傑斯名下退房的事宜,沒有作出反應,也許是他沒鬧明白,也許是他沒聽見,或者他根本沒在意。
狄克斯坦朝他的旅館走去,感到噁心和丟人。
身後那個混混說:「把他的信用卡拿過來。」
他邊聽音樂,邊喝啤酒。一名侍者走過來,問他:「你就一個人嗎,乖乖?」
「到哪裡去了?」
「不是納撒尼爾·狄克斯坦?」
他們上了一輛飽經日晒雨淋的雙座英國跑車。哈桑駕車駛出非等候區停車處,進入了車流,狄克斯坦在一旁仔細打量著他。這個阿拉伯人變了,不只是年齡。他的鬍鬚上已有幾縷灰白,腰圍也粗了,聲音深沉了,這些都在意料之中。可是還有別的變化。以前在狄克斯坦眼中,哈桑始終一副貴族派頭。他舉止舒緩,在別人都年輕和情緒激動的時候,他卻無動於衷,稍顯厭煩。如今,他那種高貴風範已然不見。他就像他那輛車,有些無精打采、匆忙行事的樣子。不過,狄克斯坦原本就想不出這個人的貴族做派有多少是培養出來的。
他走出辦公室,徒步跨過阿爾澤特河大橋,又上坡進入老市區。下了一條鋪石子的窄街,他踱進了一座舊的依坡而建的住房。兩分鐘后,頂樓窗戶的燈亮了。
「沒錯。」珀法坲說,「成員國把可裂變物的控制權交給了歐洲原子能共同體。不過首先,我們有一份具有存儲設備的民用機構的完整名單——從採礦到準備和裝配工廠、到存儲設備和反應堆,直到再加工工廠。」
從迪克斯街他就被跟蹤了。
那是一家看上去很普通的夜總會,裏面擺放著桌椅,設有一些隔斷間、一座不大的舞池,角落裡有一個三人的爵士樂隊。狄克斯坦交了入場費,坐進一個隔斷間,從那裡看得見硬領。他要了一瓶啤酒。
「啊九-九-藏-書,那時候是吧。」
他和狄克斯坦年齡相仿,是一個優雅的瘦子,身著深藍色的西裝,系著淡藍色的領帶,白襯衫的領子僵硬地卡著脖子。他的深色頭髮留得比他同齡人要長些,耳朵上方的髮絲已經斑白。腳上的皮鞋是手工做的。
「他講英語帶倫敦東區的土音嗎?你能辨出那種土音嗎?」
「我住在這兒啊。你呢?」
狄克斯坦在公園裡走了好幾個小時,甚至沒注意到天氣的寒冷,只是在努力理清自己的情感。他失敗了。他清楚他不嫉妒哈桑,不對艾拉抱有幻想,也不感到失望,因為他從來就沒抱有希望。他垮了,而且他說不出原因。他巴不得能夠有個人聽他訴訴衷腸。
哈桑認為,狄克斯坦的故事大概不假。他穿的那身破舊的西裝,戴著的原樣圓眼鏡,以及一般無二的不引人注目的神情,都讓他看上去像是個帶著難以推銷的產品的低薪銷售員。然而,頭一天晚間,在迪克斯街上出現了那樁稀罕事:人們發現在陰溝里有兩個年輕人——據警察所知是兩個小偷,被兇狠地打成了殘廢。哈桑從市警察局一個關係那裡獲知了詳情,這倆毛賊顯然是挑錯了下手的對象。他們受的傷出自職業手法:傷他們的人可能是士兵、警察、保鏢……或者是特工。在這樣一次意外事故之後,任何一個于次日一早匆忙外逃的以色列人都值得審查。
「這就說明……那都是舊日的事了。好吧,現在聽好。這個人是個十分重要的……客戶。我們想要你一天二十四小時地跟他在一起,你懂嗎?」
珀法坲遞給他一份無所不包的名單。狄克斯坦疊起來,放進衣兜。他說:「多謝你幫忙。」
「沒有。」
「是的,先生。」
「阿爾法酒店,火車站對面。」
哈桑不再富有了。雖說按照地中海東部的標準,他從來沒有富裕得令人咂舌,但他總是吃著美食,穿得講究,而且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也就自覺地端起了阿拉伯貴族的架子。他的祖父是個事業有成的醫生,幫助長子從醫、次子經商。次子就是哈桑的父親,他在巴勒斯坦、黎巴嫩和外約旦買賣紡織品。在英國統治時期,他的生意興隆,但是猶太移民吞食了市場。直到1947年,他們家在東地中海地區遍設店鋪,並且在拿撒勒附近擁有了自己的莊園。
隨後,開羅給他打來了電話。
在清冷的花園裡,四個人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待了長長的一次心跳的時間。之後,哈桑的一雙手在艾拉的身體上移動著。狄克斯坦和科頓就穿過籬牆的縫隙走了出去,消失在視線之外。那一對情人始終沒有看見他們。
「對。」狄克斯坦應著,其實言不由衷。
「謝謝你。」哈桑離開了。他駛回辦公室的路上得意揚揚,他運用自己的智慧發現了重要的事情。他一坐到桌旁,馬上就寫出了一條信息。
他放好電話。一點不錯,從開羅沒有得到一句感激的話,但是這樣已經不錯了。一時之間,他變得重要了,他的工作變得緊迫了,他們要依靠他了。他可算有機會可以為阿拉伯的事業盡一些力了,終於有了機會可以反擊了。
哈桑問道:「你結婚了嗎?」
「這一監督和雙重檢測的過程一直要執行到放射性廢料最終被處理為止。最後,工廠里每年至少要做兩次存貨盤點。」
「我也才這麼想。」
「沒問題,先生。」那職員翻看著登記簿,「愛德華·羅傑斯,來自《國際科學》雜誌的記者。」
「對。軍用的不在我們的許可權之內。」
他在接下來的三天里哪兒也沒去。他瞄準了扎帕塔、肥臀和托尼·柯悌斯。
「我已經訂好了計程車……」
狄克斯坦解決了一個問題,又面臨著另一個問題。他本想弄清他能夠到什麼地方找到放射性物質的存儲地,他如今有了答案:在歐洲原子能共同體的電腦系統。可是電腦所記錄的鈾都要經那個嚴密的監督系統所支配,因此實在難以竊取。狄克斯坦坐在那個凌亂的小辦公室里,看著洋洋得意的赫爾·珀法坲翻找著舊時發布過的消息,心中自忖:如若你知道我腦子裡想著什麼,小官兒,你會暈過去的。想到此,他抑制住笑意,感覺振奮了不少。
那位職員耐心地搖著頭。
狄克斯坦看到硬領把他的手放到他夥伴的膝頭。他起身走到他們的隔斷間。
難民營中臭氣熏天,令人絕望。哈桑再也沒有回去過,不過他不斷寫信給母親。他算是逃過了這一劫,如果說他拋棄了父親,那正是父親幫他做到這一步的,看來他倒是希望如此。
「在成員國的範圍內——法國、德國、義大利、比利時、荷蘭和盧森堡就是這樣。而且不僅僅是鈾,對一切放射性物質都是如此。」
黃昏時分,他守在讓-莫內大廈門外,盯著那些下班回家的人。他對其中的一些人更感興趣。秘書、信差和製作咖啡的人對他派不上什麼用場,高級管理人員也用處不大。他的目標在這二者之間:電腦程序員、辦公室主任、小部門的主管、私人助手和主管助理。他已經挑好了最適合的人選,靠姓名便可想九*九*藏*書起記憶中這些人的外貌特徵:鑽石、硬領、托尼·柯悌斯、癟鼻子、銀髮、扎帕塔、肥臀。
狄克斯坦說:「謝謝你送我。」
他將信息加密后,用直通電報發給銀行的埃及總部,但在密碼電文上面又附加了一句密文。這紙電文絕不會到達總部了,因為他附加的那句密文指示開羅郵局將該文發給調查局總監。
哈桑在羊皮座椅上轉過身。他盯著狄克斯坦。「我放不下。」他說。「實際上,你比1947年那時看著還年輕呢。」
狄克斯坦搖了搖頭:「我在等我的朋友。」
「我開車送他到了機場。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兒。」
狄克斯坦轉過身,走出了夜總會。他已經做了眼下所必需的事情:硬領知道他的隱私外泄,已經嚇壞了。
「錢包。」那青年說。
硬領靠近一個身穿栗色雙排扣上衣的金髮男人。狄克斯坦對這種同性戀毫無感覺。當人們因為他這個年近四十的男人仍然打著光棍,誤以為他可能是同性戀的時候,他並不以為忤。在他眼裡,硬領不過是個在歐洲原子能共同體工作的人,而且有不光彩的隱私。
此地出現可疑的以色列特工。納特·狄克斯坦化名愛德華·羅傑斯。五英尺六英寸身高,瘦小,黑髮,褐眼,年約40歲。
狄克斯坦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們不過是小毛賊,以為從那家夜總會出來的人都是軟蛋。
哈桑對櫃檯職員說:「退掉那輛計程車,把這個給司機,算是給他添麻煩的補償吧。」他遞過去幾枚硬幣。
硬領出來時穿了一條緊身的輕便褲子,脖子上圍了一條橘色的圍巾。他的頭髮向前梳著,看上去更年輕些,他的步伐逍遙自得。
「這麼說,應該填上。」那人動氣地說,「你跟我們多久了?」
他回到了旅館,心情失望又沮喪——其實毫無必要,因為他已經就掌握的信息做出了最好的推測。然而他覺察到白花了一天工夫打外圍仗,此刻他已經沒有耐心再對此抓住不放,於是他的焦慮就從模糊變成具體的了。
在另一個人向狄克斯坦衝過來時,穿皮鞋的小子衝著他一腳踢了過去。隨後,這場對決當然只有一條出路。
她開著車穿過了龐特-阿道爾夫大街,開得很慢,看得出其駕駛技術不佳,接著向東南行駛了大約十五公里,來到一座叫蒙道爾夫-雷-拜因斯的小村子。她把車停在一座門上具釘飾的盧森堡式的住宅院內,宅子呈方形,鋪著石子路。她用鑰匙開門走了進去。
前面的那個青年一把抄過錢幣。
不久之後,他就去了巴勒斯坦,雖然並不僅僅因為艾拉。
之後,由於二十年前那天早晨在牛津的記憶可怕衝擊,狄克斯坦一時竟失去了理性的控制,曾受過的訓練也被置諸腦後,犯下了他的間諜生涯中最大的錯誤。他吃驚地瞪著眼,說道:「天啊,哈桑。」
珀法坲問他:「你此刻正在寫些什麼?」
「我正要走。」狄克斯坦打定主意,只有走為上策,而且要儘快,以免給自己造成更大的傷害。櫃檯職員遞給他信用卡的表格,他簽上了「愛德·羅傑斯」的姓名。他看了下手錶:「該死,我得趕這趟航班。」
狄克斯坦和他握著手:「真抱歉,我這麼匆忙。」他下了車。
「我做不到,」哈桑苦惱地說,「他已經走了。」
發出信息當然只是平淡的一舉。不會從另一頭得到回應或者感謝。哈桑無能為力,只有繼續他的銀行本職工作,不要去做白日夢。
狄克斯坦伸出他的手。「愛德·羅傑斯。」他說,用的是他給珀法坲的名字,「我是一名記者。」
小型的菲亞特轎車一直停在住宅外面,夜半時分,狄克斯坦離開了那裡。
兩個穿著相搭配的黃色牛仔褲的青年,經過他身邊,走進了門洞。其中一個回頭沖他一笑,說道:「對啦,就是這地方。」狄克斯坦跟著他們走下台階。
記憶這東西就是個小把戲。狄克斯坦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開始了:那時候,他和祖父坐在里盡路上一家糕餅店樓上一間臭烘烘的屋子裡,拚命辨認著希伯來語怪模怪樣的文字。辦法是挑出一個特別的形狀去記憶,而對其餘的一概擱置一旁。狄克斯坦現在就用這種辦法來記住歐洲原子能共同體的工作人員的面孔。
選擇盯著她並不恰當。她是個陪著老母親過日子的未婚女子,不算富裕也不貧困,住宅大概是老母親的,而且她顯然沒有惡習。假如狄克斯坦是另一種人,也許可以引誘她,但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接近她。
他做銀行職員算是小有所成。他聰明正直,然而他成長的道路並不適合從事仔細計算的工作,包括整日里應付紛至沓來的備忘錄和保存一式三份的記錄。何況他心中另有所圖。
狄克斯坦站定一會兒,看著兩個受傷的笨蛋。他感到就像是做父母的在孩子的逼迫下不得不動手打了他們。他心想:你們為什麼要逼我出手呢?他們還是孩子啊,他猜也就十七歲左右。但是他們居心不善——在同性戀者的身上下手,可是當晚,狄克斯坦不也是這樣做的嘛。
狄克斯坦說:「我真的在趕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