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第六章

「那是一份歐洲原子能共同體電腦的列印件。」
蘇莎說:「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爸。」
狄克斯坦說:「回答:議事日程在機場的通知欄。」
羅斯托夫沒有應答。
她磨完之後,狄克斯坦說道:「阿什福德教授還在教課……我正想推算出他的年紀。」
門開了,那個女人說道:「您哪位?」
「是這樣的嗎?」羅斯托夫回答道,「三個夜晚之前,在迪克斯街的夜總會裡,你把一個文件包交給了一個英國人。」
「當然啦!」她說。「你還拍撫過赫茲恰呢。你是唯一懂得它的話的人。」
「有一次我晚上在這裏,大概六點鐘吧。」他開始說,「你母親不在。我來是要跟你爸借一本書。你當時在洗澡。你爸接了一個從法國來的長途電話。我不記得是怎麼回事了。就在他接電話的時候,你哭了起來。我奔上樓,把你抱出浴缸,給你擦凈身子,給你穿上睡袍。那會兒你大概四五歲吧。」
狄克斯坦跪下去往底下看。
阿什福德皺起了眉頭。「我發現他有點……心不在焉,」他結束了自己的話,由於沒找到合適的英文字眼,便用了一個法語詞,「突然的召喚讓他得立即跑掉,取消既定的約會,總有莫名其妙的電話,然後神秘地失蹤,或許這就是一個失去財富的貴族的做派吧。」
「他還健在嗎?」蘇莎問道。
「你呢?」
他想讓她待在牛津,先讀本科,再讀研究生,然後做一名教師。那樣就意味著,她得永遠在他身邊照顧他。她說,她才智不夠,心中不安地感到這無非是別有用心的借口,她想找一份工作,可以冠冕堂皇地離開家,幾周之內只能照顧她父親一次。在高空飛行,離牛津有數千英里之遙,她為中年乘客提供餐飲服務,可內心卻不清楚她是否改變了什麼。
唉。那是不可能的。
「噢,天啊。」那人嘆了口氣。
有時候,她跟她的同齡人或者小些的人上床,主要是對他們的軀體有慾望。通常她都會失望,而且他們最終也會感到厭倦。
圖林說:「他們要在屋裡度過一個晚上呢。」
皮埃爾還在呻|吟。年長的那個說:「我們從沒幹什麼傷害你們的事吧。」
「就來咖啡吧。謝謝。」
他驚詫不已地在市中心漫步,隨後便朝郊區走去。他已經有二十多年沒走過這條路了,但他仍然記憶猶新。他大學時代的種種瑣事在他的腦海中一幕幕浮現:他發現了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令人驚異的短號吹奏;他悄悄地自我覺察到自己東區口音的過程;他對除他之外大家何以如此喜歡喝得酩酊大醉感到費解;他借書的速度超過了閱讀的速度,以至於他房間里桌子上堆的書越來越高。
她當時十一歲,大得足以懂得死亡,又小得不知如何應對。她父親一直平靜,這令人安心。他知道什麼時候留給她單獨哭泣、什麼時候讓她穿戴整齊出去吃飯。他毫不避諱地跟她談月經,高高興興地陪她去買新乳罩。他賦予了她生活中的新角色,她成了家中的主婦,指點清潔工,列出該洗的衣物清單,在禮拜日上午分發雪莉酒。到十四歲的時候,她已經管起家中的財務。她對她父親的照顧也比她母親要強。她會扔掉破舊的襯衫,代之以同樣的新襯衫,不讓她父親察覺。她學會了可以安全地生活,併為人所愛,哪怕沒有母親。
她告訴自己,他畢竟有些不同。他是個農民,不是學者,在她約會過的人當中,他大概是讀書最少的了。他沒有坐在牛津的咖啡館里空談,而是去了巴勒斯坦。他能夠用右手抬起冰箱的一端。在他們一起度過的時光中,他不止一次地讓她出乎意料地感到驚訝萬分。
「當然啦。」她說,「我明天去。」
尼克在第三天找到了那個傳遞人。那天他整整花了一天時間監視科奇堡街上的讓-莫內大廈。他發出了一條肯定的辨認信息:「他穿著辦公室西裝的樣子不大像個同性戀者,但我很有把握他就是那個人。我敢說他在這裏上班。」
這時候剛好工作要中斷一下。既然發現自己已經暴露,在和皮埃爾·波爾格談話並由他決定是否中途放棄之前,他就無事可做。那天晚上他去看了一場叫作《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法國電影,那是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敘述優美,聲音中帶有明顯的拉丁美洲口音。電影沒演到一半,他就退場了,因為那情節要讓他落淚,而一整夜那聲音都在他的腦海中回蕩。
那是河畔那棟綠白相間的房子里的一個夜晚。她獨自一人。她洗了個澡,在熱氣蒸騰的水裡泡了好長時間。隨後,她走進了主卧室,坐在三側鏡前,用她母親的縞瑪瑙盒子里的爽身粉擦抹著身體。
他從火車站走回旅館,一路在心中想著蘇莎·阿什福德。他要在明天晚上與她在帕丁頓見面。她將在一個朋友的公寓里過夜。狄克斯坦真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始——他記不起只是出於興緻帶一名女子外出就餐的經歷。少年時期,他身無分文;戰後他又太過緊張和尷尬;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差不多就沒了和女士約會這種習慣。當然,和同事,或者和農莊的人在納扎列斯逛完商店,是聚過餐的,但是帶一位女性,只有兩個人,完全是為了彼此相伴的愉悅……
皮埃爾一條腿跪到了地上,痛苦地哼唧著。羅斯托夫靠坐在汽車後座上,隔著敞開的車窗叫道:「撤!」
「也就是儘力而為吧。如果他們在附近,就加以制止。可是那年月他們的事情太多了。共產黨人是唯一幫我們反擊的人。所有的黨派當然都反對法西斯分子——可是只有他們拿起了鶴嘴鋤和撬棍,並且設下路障來反擊他們。我想加入共產黨,可是他們不要——我太小了。」
納特·狄克斯坦從帕丁頓火車站的一個電話亭里給以色列大使館打了電話。接通之後,他說要找商務信貸處。其實根本就沒有這個機構,那只是摩薩德信息中心的代號而已。一個帶有希伯來口音的年輕人接了電話。這使狄克斯坦異常高興,因為他知道真的有人以希伯來語為母語,看來那種語言再不是已死的語言了,這不是好事嘛。他知道通話會被自動錄音,所以就單刀直入地說出正題:「快去找比爾。對手的存在危及銷售業務。亨利。」他不等對方確認就掛斷了電話。
羅斯托夫噓聲說:「先別。」
「你好。」蘇莎說,「你願意……」這時她才意識到了他剛剛說的話。這次輪到https://read•99csw•com她吃驚了。「狄克斯坦先生!」她說,聲音高得像是尖叫。她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親吻了他。
四名間諜以職業的耐心坐在汽車裡,隨著天色漸暗,他們都一聲不吭,兩眼緊盯。
這句話有點讓她氣惱,而且她知道自己耳根處有些發紅了,她不願這個男人認為她的智慧夠不上一名教授。「你怎麼這麼想呢?」她冷冷地說。
「愛德·羅傑斯嗎?」
「幹嗎呢?」
他又一次以微笑作答:「赫茲恰,那隻貓……我都忘了。」
尼克問:「我們進去嗎?」
「有一個問題。」羅斯托夫答道,「他們可以從窗戶看到誰在敲門。我猜想他們不會給生人開門的。」
「我是你父親的一個學生。我遠遠地崇拜著你母親。艾拉……」他又一次移開了目光,似乎假裝說話的是別人,「她不僅擁有美貌——她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她已經後悔了不該一時衝動和納特·狄克斯坦定下約會。他是那種真真切切的壓抑型人物:比她年長一代,顯而易見地需要照顧和關心。最糟不過的是,他曾經鍾情於她的母親。在第一眼的印象中,他和其他人一樣是個父輩級的人物。
羅斯托夫痛恨狄克斯坦這種綿里藏針式的間諜勾當。太老掉牙了。這完全是二三十年代在維也納、伊斯坦布爾、貝魯特這類地方慣用的伎倆,而不適用於1968年的西歐。你在街上抓住一個平民,把人捆進汽車,暴打一頓,然後讓他給你交出情報,這種做法實在太危險。你可能被過路人看到,人家會毫無畏懼地到警察那裡報告他們所目睹的情況。羅斯托夫喜歡事情具有可預見性並能夠被乾脆利索地解決,而且他願意用頭腦勝過用拳頭。可是隨著狄克斯坦不浮出水面的日子愈久,這名傳遞人對他們來說就變得愈加重要了。羅斯托夫必須弄清他把什麼給了狄克斯坦,而且他必須在今天就弄清楚。
「那就讓她成了嬉皮士?」狄克斯坦問道。
喝咖啡的時候,狄克斯坦說:「兩三個星期之前,我碰上了一個同期學友,就是在盧森堡。」
「唉。20世紀30年代的倫敦是法西斯分子的天下。他們每晚都要召開露天大會。演講人會對人們說,全世界的猶太人都在吸食勞動人民的鮮血。演講者和組織者都是受人尊敬的中產階級人士,可場下的觀眾卻是無業游民。會後,他們會在大街上遊行,砸碎玻璃窗,騷擾路人。我們的住處成了他們最完美的襲擊目標。我們是猶太人,我父親是個小業主,因此在他們眼裡也就是個吸血鬼。而且,跟他們的宣傳一致,我們確實比周圍的人日子好過些。」
「只有老托比。他如今坐上了保守黨的前排議席了。」
「沒有裝子彈。」圖林說。他把槍塞進了他的雨衣兜里。
也可能是我又一次在自欺。
從他對這件事的反應中,她知道他母親沒有愛上狄克斯坦。她毫無道理地為此感到傷心。「跟我說說你的父母吧。」她說。她和他談話就像他們是同齡人。
她心想,納特·狄克斯坦也許會打破那條老路。
他吩咐過哈桑去弄一輛大型的深色車。他們眼下坐的這輛美國別克雖然有些惹眼,不過倒是黑色的,裏面也寬敞。尼克跟蹤著那個歐洲人一直到家,此刻他們四名特工便坐在靠近那棟坡地房的石子路上守候著。
「我爸會收拾的。」蘇莎說,她咧嘴一笑,「我們定好的。」
「還是告訴我吧。」
「尋找商機吧。跟我說說你自己吧。我敢打賭你不是大學教授。」
「以色列。我住在一座農莊里。種葡萄,釀造葡萄酒。」
蘇莎大笑起來。她眼前突然出現了那一景象:狄克斯坦在霧氣蒙蒙的浴室內,伸下手去,毫不費力地把她從滿是肥皂泡的熱水浴缸里抱了出來。在那幻象中,她不是個孩子,而是個成年女人,雙乳濕漉漉的,腿襠里凈是肥皂沫,在他把她拽到他胸前時,他的雙手堅定有力。這時,廚房門打開了,她父親走了進來,那夢幻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種私通的感覺和罪孽的痕迹。
「我本來應該猜到的。」羅斯托夫當即說,「如果狄克斯坦懷有秘密使命,那麼為他提供情報的人不會是來自機場或者阿爾法酒店。我本該首先派尼克到歐洲原子能共同體去的。」
「我們住在店鋪的樓上。每個該死的夜晚,我都睜眼躺著,等著他們走過去。我莫名其妙地恐懼,主要因為我父親嚇得要死。有時候,他們什麼也沒幹,只是路過而已。他們通常都高喊口號,常常都要打碎玻璃。有兩次他們闖進店裡,亂砸一通。我以為他們會上樓來。我把腦袋鑽到枕頭下邊,哭泣著,詛咒上帝把我生作猶太人。」
「也許吧。」狄克斯坦說。事實上,這是一名特工的常態,此刻他已經百分之百地肯定,與哈桑的那次不期而遇暴露了自己。他說:「你還見過我們那一屆的其他人嗎?」
阿什福德遞給了他一小杯白色的雪莉酒:「好啦,跟我說說,你這些年都是怎麼過的?」
他想不出歲月是否改變了他。他覺得並不太大。當時他始終是個驚弓之鳥,尋找著一處安身立命之地,如今他有了以色列作為避風港,但他未能在那裡藏身,反倒要出來捍衛那個國家。他當年和現在一樣,是個三心二意的社會主義者,認為社會不公,卻不清楚如何得以改進。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獲得的是技能,而不是智慧。事實上,在他看來,他知道的多了,真正理解的卻少了。
以色列。在這棟房子里,它總是被叫巴勒斯坦的。她爸會如何對待這位老朋友呢?他擁護的正是她爸反對的啊。她曉得答案,其中不會有什麼差別,因為她爸的政治只是理論上,而不是實際上的。她想不出狄克斯坦為什麼會來到這裏。
皮奧特爾·圖林說:「要是他出來就好了。」
「用不著抱歉。」狄克斯坦說,「我很少這樣談話。實際上,我也說不清,總覺得這次整個旅程都充滿著往昔的蹤跡。有一個詞很恰當:回憶的芬芳。」
他一直想到半夜,這時候,問題自行解決了。
他們駛抵了那條石子路。圖林把車停下。「好啦。」羅斯托夫說,「讓這年長的下車。他的朋友陪著我們。」
尼克已經把那年紀輕的男子從地上拽起,提著他向汽車走來。圖林坐進司機的座位,哈桑打開了另一邊的車門。羅斯托夫說:「把那樓門關上,蠢貨!」
「那該怎麼辦呢?」
「生意上的事。我們現在認為,葡萄酒已經達到足以向歐洲出口的read.99csw.com品質了。」
尼克第一個躍出了汽車。圖林是第二個。哈桑遲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有了情況,然後便尾隨而出。
「和你一起進餐。」她說。
閣樓上的網格窗帘一下子拉到一旁。
「我猜想你要見我爸。今天上午他授課,不過很快就會回來吃午飯的。」她把咖啡豆倒進一台手動的研磨機里。
他在同皮奧特爾·圖林說話,但哈桑在一旁聽著,就介面說:「你不可能把事事都料到的。」
他的朋友說:「你們要進地獄的!」
她剛剛結束了一場愛情,如同她的其餘生活一樣,也是令人睏乏地遵循著一條老路。朱利安快四十歲了,是個專攻蘇格拉底之前的希臘哲學講師:他聰慧、細心又讓人無可奈何。他幹什麼都離不開藥品——做|愛要吸大麻,工作要服用芬妥胺,睡眠要吃硝基安定。他是離了婚的,但沒有孩子。起初,她覺得他有意思、有魅力、男人氣十足。他們上床的時候他喜歡讓她在上面。他帶她去上演實驗戲劇的倫敦末流劇場看戲,參加花樣百出的學生聚會。但這一切全都淡漠了,她意識到他並不對女性當真很感興趣,他帶她出去是因為她挽著他很中看,他喜歡有她陪伴只是因為她對他的知識印象深刻。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竟然開始譏諷他上輔導課時的滑稽裝束。後來嘛,事情也就這麼過去了。
「咱們來點咖啡吧。」蘇莎說,「也許你願意喝茶?」
那兩個人在互道夜安,年輕的站在便道上,年長的身穿睡袍,就在門裡。年長的,也就是那個傳遞人探出身子,擁抱著他的情人。在尼克和圖林跳出汽車,奔向他們時,他倆都驚慌地抬起了頭。
「害羞?」他說,「那是因為我一直盯著你看,把你當作一幅畫或者什麼。我在設法接受這一事實,你不是艾拉,而是抱著老灰貓的那個小姑娘。」
「我們不用著急。」羅斯托夫說。他說的不是真話,但他不願意他的小組急不可耐、犯下錯誤。為了緩和緊張氣氛,他繼續說著:「當然這一切都是狄克斯坦干過的。他做過了我們已經做了和正在做著的事。他盯著讓-莫內大廈,他跟隨這個人回家,然後在街上的這處地方等候著。這個人走出來,去了同性戀夜總會,於是狄克斯坦就掌握了這個人的弱點,加以利用,把他變成了提供情報的人。」
「可裂變的?你指的是核物質?」
狄克斯坦啜飲著雪莉酒。酒味十分酸澀,正是他們在牛津喜歡的那種。他把對哈桑和蘇莎說過的故事給教授又講了一遍,談到了為以色列的葡萄酒謀求出口市場的事,阿什福德問了些相關的問題。年輕人是不是離開農莊進了城?時間和繁榮已經侵蝕了農莊的共產主義理想嗎?歐洲的猶太人是不是已經同非洲和地中海東岸的猶太人融合併通婚了?狄克斯坦一概給予了肯定或否定的簡單回答,而不再多言。阿什福德禮貌地迴避著他們在以色列的政治倫理上的對立觀點,然而,在他涉及的以色列問題背後,隱藏著熱衷於打聽壞消息的痕迹。
父親賦予了她一個新角色,他當初對她母親也是這樣。而且,同她母親一樣,她一邊繼續扮演著這個角色,一邊叛逆著這個角色。
她瞪著台階上的這個小個子不速之客。他的樣子像是大學的學監,戴著圓圓的眼鏡,穿著舊的灰西裝,留著又短又硬的頭髮。她開門的時候,他還好好的,可是他的目光剛一落到她身上,臉色一下子就煞白了。這種情況她以前遇到過一次,是她走在高街上的時候。一位快活的老先生盯視了她一會兒,脫下帽子,攔住她,口中說:「我說,我知道咱們還沒有彼此介紹過,不過……」
「你在度假嗎?」
一個小時過去了,什麼都沒有發生。
年輕的說:「你們這些該死的傢伙幹嗎不放過我們?」
「你們是警察嗎?」
牛津城的變化沒有人的變化大。城市的變化在意料之中,城區比起以前擴大了,車輛和店鋪數量劇增,商品也更加琳琅滿目,街道愈發擁擠不堪。但這地方主導的典型特徵依舊是大學校園的乳白色建築,偶爾穿過一座拱門瞥去,會看到一處荒僻的方形綠色草坪,令人驚嘆不已。狄克斯坦還注意到英格蘭奇特的蒼白亮光,與以色列那閃耀著黃銅色的陽光截然不同。其實,這裏一向如此,但作為本地人,他卻從未曾見過。然而,大學生們似乎是全新的一代。狄克斯坦在中東和全歐洲都見到過長發過耳的男子圍著橘色或粉色的圍巾,穿著喇叭褲和高跟鞋。他原不曾指望過人們會像他們在1948年時的穿著:花格呢的外套和燈芯絨的褲子,牛津式襯衫上系著從霍爾店買來的渦紋圖案細毛領帶。但這裏人們的裝束依舊超出了他的想象。許多人在大街上光著腳,或者不|穿襪子蹬著怪模怪樣的涼鞋。男男女女都穿著褲子,在狄克斯坦看來,褲腿緊得十分不雅。在觀察到好幾名婦女的乳|房在五顏六色的寬鬆襯衫里自由地抖動之後,他得出結論:戴乳罩已經過時。藍色的粗斜紋布比比皆是,不僅是褲子的面料,而且用作襯衫、外套、裙子,甚至大衣的材料。還有髮式!那才真正地讓他吃驚。男子的頭髮不僅過耳,有時甚至快要及腰。他看到兩個傢伙梳著辮子。其餘的男女的大|波浪卷頭髮亂糟糟地向四下伸張著,讓他們看上去像是正在從籬洞中向外窺視的獸類。可是這副樣子看來還不足以使一些人張揚,他們還蓄起耶穌式的、墨西哥式的鬍鬚或者八字鬍。他們大概是火星人吧。
蘇莎問:「還要咖啡嗎,納特?」
哈桑說:「他沒事吧?他會照辦嗎?」
皮埃爾·波爾格將於明日九點半飛抵。
「我回想起一件事,會讓你不好意思的。」他說。
羅斯托夫說:「他已經醒悟,任何事情都有代價,尤其是愛情。」
「你母親呢?」
那個金髮男子跺著腳等候著。
那人在他們監視的房子跟前停住了腳步。他按下門鈴。
大型小轎車在城裡的街道上穿行。羅斯托夫感到這次行動終歸沒什麼可擔心的。尼克·布寧對皮埃爾說:「甭看著我。」
她打開了衣櫥,原以為會發現母親的衣物被蟲蛀了、褪了色,從衣架上脫落,因陳舊而變得破爛,可事實並非如此:衣服一件件全都乾乾淨淨、嶄新如初、完美無缺,只是帶有一些淡淡的衛生球味道。她挑了一件白如屍衣的睡袍,穿到身上。然後上床睡下。
狄克斯坦聳了聳肩。
「她想要自由。她極力反對加在阿拉伯婦女身上的束縛,儘管她出身於https://read.99csw•com一個富有而自由的家庭。她嫁給我父親,就是要離開中東。當然,她發現西方社會自有其壓迫婦女的一套。於是,她就繼續衝破大多數規矩。」蘇莎說著,回憶起在她成長為成熟|女人並開始懂得愛情的時候,如何認識到她母親的不檢點。她肯定當時感到震驚,但現在卻無法想起那種感覺了。
「他傷心透頂。店鋪第二次遭到洗劫之後,再沒錢裝修了。看來,他沒有精力再在別處重新開始創業了。他申請救濟,無非是瞎忙活。他在1938年去世了。」
「人們都說,我長得和我母親在這個年齡時一模一樣。你顯然認識她。請進吧?」
「好的。」羅斯托夫說,「只是你不要開槍。」
這位歐洲原子能共同體的職員像是被刺痛般的高叫了一聲:「憑什麼?」
「謝謝,來一點吧。」狄克斯坦猛然醒悟到,他來此是有目的的。他要在阿什福德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從他嘴裏探聽情報。他實際上在這幾個小時之內有些失職,此時他必須把思緒回到工作上來。但是他想著,一定要輕描淡寫、不動聲色。
羅斯托夫一語未發。他心裏在盤算把他們兩個都滅口可能更謹慎。
「那個情人可能會過夜的。」圖林說。
至於他們一旦得手之後,拿這東西幹什麼呢?
羅斯托夫看到鄰樓上面的一扇窗戶中亮起了燈光,再這樣糾纏下去,他們都會被捕的。
「上面的情報是什麼?」
羅斯托夫在後座上眼看耳聽,心想這是他們決定是安靜地跟著走還是製造麻煩的時刻。他的目光向昏暗的街道的兩頭迅速掃視,空無一人。
「他不叫那個名字。」羅斯托夫說。
他覺得現在還算是幸福的。他知道自己是什麼角色,必須做些什麼。他能夠揣測出生活是什麼樣子,並且發現自己能夠應付自如。雖說他的人生態度和1948年時沒什麼兩樣,不過現今倒是自己更有把握了。然而,年輕的狄克斯坦曾經希冀的某種其他的幸福,最終並沒有出現。的確,這樣的可能性已經隨著歲月的流逝而退去。這地方讓他不愉快地回想起那一切,尤其是這棟住宅。
「等一等。」羅斯托夫說。
「你父親呢?」
「接著說吧。」那是個不同的世界,她一無所知。她從來沒想過一個修鞋匠在蕭條期間會過得不錯。
「我還沒有決定。」
「你過於……熱情。」狄克斯坦扭過臉去彷彿當即後悔選了那個字眼,「反正是,太年輕了。」
「很多事情都變了。」
「賣皮子的以為我父親是個韃靼人,他們一向只把最好的皮子賣給他。要是有二等皮子,他們就會說:『別自找麻煩地把那貨色給狄克斯坦,他會直截了當地退回來的。』反正我是這麼聽說的。」他又微微一笑。
蘇莎看了看手錶,吃驚地發現已經這麼晚了:「我爸隨時都會回來。你和我們一起吃飯,好嗎?恐怕只有三明治了。」
蘇莎把咖啡遞給了他:「要加奶和糖嗎?」
「恐怕你非干不可。」羅斯托夫說,「要是你願意,在我們拍攝之後,你可以送回辦公室去。」
那就是她,還是二十五歲時的樣子。
「這麼些年裡,有好幾次吧。」阿什福德停頓了一下,「需要指出的是,狄克斯坦,給你帶來一切的幾場戰爭,卻把他的一切都帶走了。他家失去了全部財產,住到了難民營里。他對以色列恨之入骨,是可以理解的。」
「因為我母親嗎?」
阿什福德握著狄克斯坦的手:「真高興見到你,親愛的孩子,我真的很高興。」
「真棒!」狄克斯坦高興地說,「他總是像個反對黨發言人那樣講話——既自負又防備。我很高興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阿什福德看著他,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年輕的狄克斯坦!好啊,我真有福氣!我親愛的朋友。」
圖林打開面前的儲物盒,抽出了一支手槍。
「蘇莎!」陌生人說。
她哈哈大笑:「我給忘了。」
「然後呢?」
羅斯托夫用英語說:「全能的耶穌·基督,真他媽邪乎。」
「別動,不要出聲。」圖林向他們亮出手槍,用法語輕聲說。
「我要陪你走進城。」蘇莎說,「等我穿上外衣。」
「結實極了,親愛的孩子,尤其是有我女兒在這兒照顧我。你還記得蘇莎吧?」
過了一分鐘,前門打開了,金髮男子走了進去。羅斯托夫瞥見一眼開門的人:就是那個傳遞人。門關上了,他們的機會失去了。
狄克斯坦握著他的手。握得很有力:「你可好,教授?」
羅斯托夫說:「我得有一份那份列印件。」
「怎麼回事?」
羅斯托夫在座位上向後一靠,眺望著車窗外閃過的城市燈光。他的血液激動地涌流著:狄克斯坦的行動逐漸清晰可見了。獲准運輸的可裂變物質……以色列人想要核燃料。狄克斯坦會尋找清單上的兩種東西之一,要麼是有人打算在黑市上出賣的一罐鈾,要麼是他可以竊取的交付的鈾。
「你怎麼知道的?」
「我是在地里幹活的。你怎麼知道美國隊長?在我少年時期,他可是個時髦人物呢。」
她又一次感到耳根臊紅了。向一個其實還是陌生人的人這樣發問是很親密的。可是又來得極其自然。她說:「抱歉。」
年長的說:「噢,我的天,別,請到此為止吧。」
她給了他一隻凳子。他坐下去,慢慢地打量著四周,微微點著頭認出了舊的廚桌、壁爐、窗外的景色。
這是蘇莎的夢魘。
她笑了:「你當真下地幹活?」他的樣子像職員,不像乾地里活的。
「很可能。」
「難道警察就什麼都不管嗎?」
「我們一上午都在回憶往事呢。」狄克斯坦說。
「說不上。」羅斯托夫想讓這個人明白他想要的東西,「我沒興趣搜集證據立案,再把你送上法庭。我感興趣的是那個公文包里裝的東西。」
她斂起咖啡杯,打開了洗盤機。一隻匙子從托盤上滑下,蹦到了大個的舊冰箱底下。她說了聲:「該死。」
他站在原地沒動。儘管臉色依舊蒼白,他似乎在從驚訝中回過神來。「我是納特·狄克斯坦。」他面帶微笑地說。
坐在方向盤後面的是皮奧特爾·圖林,他是個中年壯漢,身穿雨衣,手指敲擊著儀錶板,發出類似鴿子踩著屋頂的聲響。亞斯夫·哈桑坐在他的旁邊。大衛·羅斯托夫和尼克·布寧坐在後座。
羅斯托夫注意到,尼克紮實的威脅技術和極富專業的聲音讓那個線人不自覺地站到了那年輕人身旁稍微靠後的地方。
那年長的說:「我這就告訴你。」
蘇莎的母親去世時,她父親還挺硬朗的。
他停住九九藏書嘴,凝視著空中。蘇莎等他接著說。在他講這段事情時,身體似乎蜷縮成一團——兩條腿緊緊地疊著,兩隻胳膊抱在胸前,後背拱起。他穿著那套不合身的職員灰西裝,坐在廚房的凳子上,臂肘、膝蓋和肩膀向四下冒出凹凹凸凸的角度,樣子像裝在袋子里的一捆木棍。
哈桑說:「是那個情人吧?」
羅斯托夫心想:見鬼。
「別,皮埃爾!」年長的說,聲音很大。
尼克感到年輕的那個想違抗,就緊緊抓住他兩條胳膊的腋下部位,不容他動彈。
「你記起來了。」她鬆開手后,他說道。他看上去既高興又發窘。
狄克斯坦驚出一身冷汗。他的嘴巴張開著。他稍稍有些站立不定,伸出一隻手扶住牆來穩住自己。他的面孔驚訝得皺成一團。
「當然不行。」羅斯托夫說,「我們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這麼干。」
圖林把那個年長的提起,夾著他腳不沾地地橫過便道,朝汽車走來。皮埃爾突然從尼克那記重拳中緩過勁來,全速跑開。哈桑伸出一條腿將他絆倒。那小子攤開四肢,爛泥似的倒在石子路上。
狄克斯坦用右手抬起了冰箱的一頭,左手伸到下邊。他把冰箱放穩,站起身,把匙子遞給蘇莎。
「我就是能。」羅斯托夫告訴他。
「不要了,謝謝。」他站起身,「我來幫你收拾,然後我就得返回倫敦。我真高興過來串門遇到你。」
你該怎麼做?你得用你的車接上她,穿上你的晚餐裝,給她一盒用長絲帶捆紮的巧克力。狄克斯坦在車站與蘇莎會面,他既沒有開車,也沒有著晚餐裝。他要把她帶到哪兒去呢?他連以色列的豪華餐館都不曉得,更不用說在英格蘭了。
「開回他的住所去。」羅斯托夫告訴圖林。他又對歐洲原子能共同體的那個人說:「明天晚上把列印件帶回家,當晚有人會到你的住處來拍照。」
「那就挺好的。」
一陣沉默。蘇莎心想,我挺喜歡這個人。我喜歡他的談吐和他的沉默、他的大眼睛、他的舊西裝、他的回憶。我希望他能夠多待一會兒。
那聲音說:「到九萬三千去,明天再說。」
「恐怕就是這樣。」阿什福德承認,「她不肯為任何人打工,最不願意給我幹活。」這番話使狄克斯坦頗為意外,因為顯然與事實不符。或許蘇莎沒有親自服侍他,但她似乎在以妻子的方式照看他。
哈桑說:「要是這對情侶一起過夜,我們要不要在早晨抓住他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愛情?」尼克的語氣里含著嘲諷。
年輕些的在尼克的緊握中掙扎著,後來又想踩尼克的腳。尼克向後退了一步,用右拳給了他后腰一下。
夜色愈濃,路燈亮了起來。從敞開的車窗吹進來的空氣稍稍有些濕潤:羅斯托夫看到圍著燈光有一兩圈薄霧。水汽來自那條河。在六月份下霧真是求之不得。
「我不能再弄一份了,上次消失的那份就足以令人生疑了!」
「我看見她已經讓你紮上圍裙了。這麼快,就算在她來說,也是夠快的了。我跟她說過,照這樣子,她永遠都找不到丈夫的。把圍裙解下來吧,親愛的孩子,來喝上一杯。」
「直到他的朋友回去之前,他會為我們工作的。」羅斯托夫說。
從車站步行回家,她想到自己陷入了千篇一律的生活,不知能不能自拔。
「六十五歲啦。」她說,「他工作不太多。」六十五歲聽起來夠老的了,可是她爸不怎麼見老,她疼愛地想,他的頭腦依舊犀利。她想知道狄克斯坦的生計是什麼:「你移民到巴勒斯坦了嗎?」
歐洲原子能共同體的那個人開口說話,打斷了他的思路:「你們這會兒能放我們回家嗎?」
「現在保持安靜。」羅斯托夫說。
還沒等狄克斯坦有機會提出他自己的問題,蘇莎就叫他們到廚房用餐了。她的法式三明治個頭大、味道好。她還打開了一瓶紅酒來佐餐。狄克斯坦這下明白了阿什福德為何會發福。
圖林撲向他,把一隻大手捂在他的嘴上。那人扭動著,掙脫了頭部,高喊「救命!」。圖林趕緊又捂住他的嘴。
「獲准運輸的可裂變物質的詳情。」
「那好極了。你在出售嗎?」
「這一下,得永遠藏在那兒了。」她說,「冰箱太重,移不動的。」
這顯然是同樣的情況,於是她便說道:「我不是艾拉,我是蘇莎。」
圖林說:「看看這個。」
「你常跟他見面嗎?」狄克斯坦問道,心裏想著:輕描淡寫,不動聲色。
「只要糖,不要奶。謝謝。」
阿什福德問:「是亞斯夫·哈桑嗎?」
「你別無選擇。」
「別傷害他,我去就是了。」年長的那個說。他邁步出了樓門。
她躺著不動,有好長時間,等候著納特·狄克斯坦來到他的艾拉身邊。晚上變成了深夜。河流在輕聲低訴。門打開了。那人站到了床腳邊,脫掉了衣服。他卧到她的身上,當她明白過來那不是納特·狄克斯坦而是她父親的時候,她的驚慌就像大火的第一顆火星一樣爆出了。而且她本人也早已死去,隨著睡袍碎成一襲灰塵,她的頭髮散落開來,她的肌膚萎縮,臉上的皮膚乾癟抽皺,露出牙齒和頭骨,即使那男人還在她身體里猛力抽送,她已經變成了一具骷髏。於是,她尖聲高叫,一次又一次地,直叫到驚醒自己,她躺在那裡,渾身是汗,怕得發抖,不明白為何沒人衝進來,問問她出了什麼事,後來,她明白過來,鬆了口氣,原來連尖叫也在夢裡,這才緩過勁來。她模糊地想著這夢境的含義,慢慢地沉沉睡去。
「哎,取悅大眾罷了。」他說,「我們當年只能偷偷地看,因為那是垃圾讀物。如今倒成了藝術作品了,也不錯。」
她把一條法國麵包切了片,接著拌起色拉。狄克斯坦主動洗起萵苣,她給了他一條圍裙。過了一會兒,她看到他又瞅著她了,就露出了笑容:「你在想什麼呢?」
一個穿雙排扣外衣的金髮男子沿街快步向他們走來。
「以防你會打退堂鼓,明天對你的上司招出一切。年輕的皮埃爾給我們充當人質。下去吧。」
尼克把那年輕人塞進汽車,放到他朋友的身邊,然後坐到後座,讓兩名俘虜夾在他和羅斯托夫中間。哈桑把那棟房子的大門關上,跳到副駕駛的座位上。圖林飛快地把車駛離了路邊。
尼克說:「最近兩個星期,他都沒去那家夜總會。」
圖林又用手指敲擊了,尼克抓耳撓腮。哈桑絕望地唉聲嘆氣,彷彿他早就知道這樣等待是愚蠢的。羅斯托夫決定要殺殺他的氣焰。
「整個農莊就是我的家……我從未結婚。」
「那意味著嗅到了死亡。九九藏書
「看在上帝的份上,閉嘴。」羅斯托夫告訴他。
「我明白了。」
一陣沉寂。圖林回頭問道:「我要不要開出城去,找一處安靜的地方?」
「一個經銷葡萄酒的人,在葡萄園裡實際上弄得指甲縫裡都是泥。這可不尋常。」
「他在戰前就去世了。」
「如果他們讓狄克斯坦抓住了把柄,大概就不敢在夜晚外出了。」羅斯托夫說。
他倆走在街上,狄克斯坦嘴裏不停地說著話,只是為了眼睛不離開她。她這件外套與她的黑色絲絨褲子相配,裏面的奶色寬鬆襯衫看著像是絲綢的。就像她母親一樣,懂得如何穿著來襯托她閃亮的黑髮和完美的棕色皮膚。狄克斯坦把自己的手臂伸給她,感覺相當老派,只是為了讓她能觸到他。毫無疑問,她跟她母親一樣具有身體上的吸引力。她身上有一種東西,讓男性充滿了佔有她的慾望,不大像情慾而更像貪婪,是那種擁有這樣一個尤|物的需要,而且再也不讓她被取走。狄克斯坦如今已經年齡大到清醒地知道,那種慾望是多麼不切實際,何況艾拉·阿什福德絕不會使他幸福。但這位女兒似乎具備她母親所缺乏的一些東西,那就是熱情。狄克斯坦很遺憾他再也不會見到蘇莎了。假以時日,他或許……
「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繫。我知道他住在盧森堡。」
早晨,他到賓館附近的一處電話亭,又給大使館打了電話。接通信息中心后,他說:「我是亨利。有回話嗎?」
「在以色列很常見。我以為,我們有點……迷住了心竅……對於土地。」
狄克斯坦點點頭。他此時幾乎可以肯定,哈桑是在這場遊戲之中了:「我沒跟他待多少時間,我正在趕飛機。他別的方面的情況呢?」
她誤判了他。他不是在藐視她。「我有我父親對語言敏銳的耳朵,但缺乏他那種學術上的靈活頭腦,所以我只是個空中小姐。」她說,其實自己也不清楚她是否當真不具備學術頭腦,是否當真沒有當教授的智力。她把開水衝進過濾器,咖啡的香氣在室內瀰漫。她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她抬眼看著狄克斯坦,發現他沉思著,目光卻直愣愣地盯著她看。他的大眼睛是深棕色的。她突然感到害羞,這也沒什麼不尋常的。她就這麼對他明說了。
「也許是吧,算一部分原因。你挺直率的。」
羅斯托夫沒理睬他。尼克總想來硬的,但他在沒得到命令之前,不會動手蠻幹。羅斯托夫在考慮他們現在可能要動手抓住這兩個人了,那就更棘手、更危險了。「我們有火警器嗎?」他問。
「太快了。」羅斯托夫說,「媽的。」
「你在那兒成家了嗎?」
圖林牢牢控制著那個傳遞人,把他塞進了汽車後座。羅斯托夫緊攥著他,對圖林說:「我已經控制住他了。發動汽車吧。趕快。」
他獨自漫步穿過海德公園,不禁失聲大笑起來。一個四十三歲的男人陷入這種局面是可笑的。她知道他不再純真,但顯然她並不在乎,因為是她主動邀請共同進餐的。當然她也知道好餐館在什麼地方和要點什麼菜。這畢竟不是什麼生死攸關的問題,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準備享受一番。
「他現在還是很時髦。那些漫畫藝術真是異想天開呢。」
「不過,你還是先倒上咖啡吧。」
蘇莎凝視著他的面孔,心想,你愛她。這念頭油然而生,是本能的,不過,她當即懷疑自己可能想錯了。然而,這倒是解釋了他在門口台階上看到她時的那種強烈反應。她說:「我母親原本是個嬉皮士,你知道嗎?」
「當然啦。」
「我父親是個鞋匠。」狄克斯坦開始說起來,「他修鞋手藝好,可不善於做生意。不過,三十年代對倫敦東區的鞋匠來說,倒是好年頭。人們買不起新鞋,就把舊鞋年復一年地修了又修。我們從來沒發過財,可我們比周圍的大多數人還是有些錢。當然啦,我父親還是感到了壓力,家中要擴大生意,要開第二家店,還要再雇些人。」
羅斯托夫半閉著眼觀察著門道。他在門剛打開的瞬間就注意到了動向。他說:「馬上。」
狄克斯坦用充滿懷疑的聲調說:「艾拉……」
她瞪著他:「你是什麼人?美國隊長嗎?那傢伙重得很呢。」
「我很快就長大了。剛夠年齡,就參了軍。早早地當了俘虜。戰後來到牛津,後來退學,去了以色列。」
狄克斯坦對蘇莎苦笑了一下,便照做了,跟著阿什福德走進了客廳。
這樣叫門不一定管用。阿什福德可能已經搬走,或者不在人世,也許乾脆外出度假了。狄克斯坦應該事先給大學打個電話詢問一下。不過,如果只是謹慎地打聽,必然會有浪費時間的風險。何況,他倒更願意在多年之後再看看這處老地方。
「她在十四年前去世了。癌症。」蘇莎瞅著他,等他說出那句自然的「我很難過」。然而他的那句話並沒有說出口,但想法卻流露在臉上。不知為何,她倒是因此而更喜歡他了。她研磨著咖啡豆。那聲音填塞了沉默的空氣。
蘇莎身穿天鵝絨的外套走了回來。阿什福德送他們到門口,含笑揮手道別。
「雪莉酒嗎?」阿什福德問道。
「黃餅、金屬鈾、核廢料、鈈……」
早晨,她恢復了平素的歡快,只是情緒中可能存在著不確切的小小陰霾,如同晴空中的一絲烏雲。她已不記得那個夢,只曉得一度有什麼事煩惱著她,不過,她已經不再憂慮,因為夢境畢竟取代了憂慮。
「上車。」圖林說。
尼克說:「我們乾脆闖進去吧。」
「你是我父母的至交嗎?」
「嬉皮士相信自由的愛情。」
尼克打開了車門,讓那人下了車。他在便道上站了一會兒。尼克回到車裡,圖林開走了車。
他們到達火車站的時候,他問她:「你當真要去倫敦嗎?」
「好吧,快進來吧!」他從她身邊走進宅子,她關上了門。她拉起他的胳膊,領他穿過方形的客廳。「這太妙了。」她說,「到廚房來吧,我剛才正忙乎乎地做蛋糕呢。」
哈桑把一隻手放到了車門把手上。
納特·狄克斯坦覺得阿什福德教授已經盡顯老態。現在,除去一圈白髮,頭頂完全禿了。他稍稍有些發福,動作也有些遲緩,但在他的眼睛里依然閃著求知的智慧之光。
他站在住宅的外邊端詳著。這裏絲毫未變:牆壁仍然塗成綠白兩色,宅前的庭院依舊是樹木野草叢生。他打開了院門,沿小路走到門前,敲響了門。
「繞著城開車吧。」羅斯托夫吩咐圖林。他盯著那位歐洲原子能共同體的人,「那就說吧。」
「赫茲恰死了,大概在你走後不久。」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