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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

第一部分

謹以此書獻給我親愛的父親,
願他在天國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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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只是被離婚打擊了。」
「好吧,哈珀。我不堅持了,我會拒絕威爾士。我尊重你的直覺,你一向直覺很准。你繼續做你的專輯吧,繼續自我治愈,想工作了就聯繫我,行嗎?」
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聽到這種聲音。上次聽到的時候,它是如此的清晰……
「是的,我知道了,你自己的事。」帕特說,「一張『實驗碟』。11個月以來我對外界都是這麼說的,『他需要有自己的一些空間』。11個月,年輕人。你知道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嗎?我拒絕了……」
恐怖的暴風雨正一步步地接近海灘,我突然感覺自己像一隻即將被巨怪吃掉的小蟲。我有點後悔沒買幾塊約翰·杜蘭家的木條。見鬼!這真像怪獸即將吞噬海岸的場景。哎,皮特,你在想些什麼呀?
當時,事情就這樣發生了。自那時起我便無數次地回想起當時的情形。
「我們要換刀片,還要檢查發動機,」布萊登說,「估計還要兩三天的樣子。」
「帕特,我知道你把我當朋友,我也知道你說這些是為我好,除了你寶貴的20%的傭金之外。但現在我不想回去。我感到自己正要邁出蛻變的第一步。關於克萊姆的事,我只當是一場噩夢罷了。在某種程度上,也許這件事能幫助我,但我需要時間。」
「您注意到已經沒有海鷗了嗎?」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我要的一份《愛爾蘭時報》、一條萬寶路和最新的暢銷推理小說裝進袋子里,「天空如此明凈,也不見一隻來捕食。它們是聞到暴風雨的味道,全都躲到內陸地區啦,現在說不定都在巴拉諾爾和月桂港的房頂上拉屎嘞,誰知道呢!如果您問我,我覺得今晚要有大風暴。自1951年來我還沒見過哪次暴風雨來臨之前有過像這樣的天!那晚,拖拉機和羊群在田野上亂奔,商店的招牌,喏,就是您看到的那塊,飛走了,後來我的表弟巴利在離這兒好幾英里的鄧洛伊的公路上撿到的。」
他說完后,停頓了幾秒。我們兩個都換了口氣。
「我確實在嘗試這麼做,帕特。」我說。
我轉頭向客廳的黑暗中望去,一道閃電劃破遠處海洋的上空,一瞬間,客廳被照得透亮。當然,一個人都沒有。那個聲音不是什麼鬼魂發出的,是我的,從我自己的腦子裡發出的。
但的的確確是這樣啊,我能騙誰呢?我不敢見亞歷山大·威爾士,因為我不再相信自己。帕特知道,福克斯和BBC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皮特·哈珀已被一拳擊中下顎以九-九-藏-書至於無法咬合,他喪失了如虎般的眼光。我寫了一些曲子,聽完后自己將它們扔進垃圾桶。其實從心底里我應該感謝帕特,他拿自己的名聲繼續同我遊戲。
洗完澡,颳了鬍子,我換上乾淨的襯衫和牛仔外套(我常常喜歡穿著T恤和牛仔套裝出門),拿上那天上午在「安迪家」買的智利紅酒,關上房裡所有的燈,朝門口走去。鑰匙就掛在門上。我取下鑰匙,隨手揣進褲子口袋裡。手觸到門把的時候,我透過金屬感到一股來自黑夜的冰冷。迎著外面的風,門不停地搖晃著,在我的手指間顫抖。
帕特56歲,體型肥胖,心臟病的潛在患者。他離過婚,后與一位21歲的俄羅斯苗條女人再婚。現如今定居倫敦,每年到地中海海邊的豪華別墅住幾個月。煙不如過去抽得厲害了,但是喝酒還是一如既往的多。我們的關係像父子一樣,只是,我是(或至少曾經是)能產生20%傭金的兒子。
「嗯,非常好。那我可以略過歷史背景了。那麼咱們什麼時候開始呀?他們在找作曲家,就在一個月之內。我跟他說我會來問問你。你可以去倫敦跟他見一面嗎……下周如何?」
「你有嗎?」他問我,「你確定嗎?」
聞聲不見人。那聲音像是藏在我耳中的鬼魂發出的,又像一陣風吹過掀起的沙沙聲,又似乎來自我身體里的某部分。別打開門,今晚別……我的手懸在門把上,雙腿似乎迅速冰凍,隨後融化在小石磚鋪成的地面上。
好的,這就是我等了很久的導火索——終於等到了——超越了帕特·鄧巴的忍耐極限。
「請提前為發電機加滿燃料,請注意四處亂飛的房瓦和搖搖欲墜的街燈。冷藏食物和茄汁焗豆罐頭足夠嗎?也別忘了準備蠟燭和火柴哦!住在海岸附近的居民請固定好你們的船,如果可以的話請將帆船停入干船塢過夜。」
當天早上,天氣預報員說會有每小時55英里的大風,並建議在傍晚時分最好不要在公路上開車,還提醒居民為暴雨和內陸洪水做好準備。那些在海岸上的人們都做好了迎接末日降臨的準備。
「你覺得在世界末日出門理智嗎?」我問他。
別出門,今晚。一個聲音對我說。
我回到屋裡,關上陽台的窗戶。我還重重地捶了幾下,使得本不太嚴實的窗戶能緊緊地密封起來。冷靜點,哈珀先生,這又不是世界末日。一邊想著,我又上到二樓,挨個兒將朝北的窗戶檢查了一遍。
「晚上好,哈珀!我們https://read.99csw•com要開始啰,你來嗎?」
我關上棚屋,回到房內。此時的玻璃窗被大風吹得哐哐作響。該不會碎吧?還是別冒險了,我想。於是我從門廳後邊找來搬家時用來包鋼琴的一大塊塑料布,將我的施坦威鋼琴蓋起來,以免玻璃碎后雨飄進客廳。蓋好鋼琴(長7英尺,重800磅)后,我鬆開輪子,把它推到離玻璃窗更遠一些的一片乾淨的空地上,後面擺放著一些畫框、樂譜、筆筒和小紙團。我合上蘋果電腦,把它放到離窗戶很遠的書架的最高處。還有錄音用的電子琴,我也這樣做了。做完這些,我的客廳已經做好十足的準備迎接這場史無前例的大暴雨了。雨滴已經開始敲打在玻璃上,遠處時不時傳來陣陣雷鳴,但還看不見閃電的蹤影。
今天早晨,我的第一個任務便是將割草機拿到約翰·杜蘭的店裡維修。
「帕特,你知道的,」我回答,「我有其他事要做——至少要做到九月,我不能半途而廢。」
汽油發電機、蠟燭、天然氣烤架和其他應急用品也有特殊折扣。看到周末在小鎮短暫停留的遊客們塞得滿滿的購物車,杜蘭興奮地搓手,「真遺憾。」——對他來說——離遊客蜂擁而至的黃金時段還差一個月呢。
「走吧!別像小孩兒似的。」我站在空曠孤寂的門廳里,大聲說。
一篇寫演藝圈的博客幾個月前如此描述我:「他帶著與福克斯的約定消沉半年,『進步』令人驚嘆。據說他只能寫出將叢林中的聲響與小提琴琴聲混合的樣曲。離婚對他打擊頗深,我不認為他已經放下了。」
突然,電話響了。
在過去的三個月里,我的創作生活充斥著極度痛苦的嘗試和否定,我變得極度狂躁抑鬱。某天晚上,我創作了自認為標志著創作轉折點到來的精彩旋律,但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再聽的時候,突然覺得令人作嘔(打個比方,但至少有幾次是真的)。我絕望地從鋼琴旁起身,為了避免自己情緒失控,就用酒精來麻痹自己。我走出門,順著特雷莫雷海灘的岩石散步,一路上尋找著螃蟹,心裏暗暗希望一個突如其來的海浪能結束我的傷痛,抑或是沿著陡峭的海岸散步,一直走到莫納漢修道院的廢墟,與上帝對話,羞愧地乞求他給我指條路。大多數時候我出門只是為了修剪草坪,可以說,這是我修行生活中最主要的娛樂方式了。我的草坪非常精緻,可同白金漢宮的媲美。
這就是帕特·鄧巴,我想,真是心理學天才,九九藏書總是試圖極力勸說。
「我沒躲,只是需要靜一靜。」遠離一切事物,也遠離你——我想,「再說了,我現在萎靡不振,你是知道的。」
房屋的二樓有一間大主卧、一間標間(幾周內將迎來它的首批客人——我的孩子們)和一個衛生間。房頂下還有一個小閣樓,裏面塞滿了布滿灰塵的箱子和舊行李箱。這是幾個月來我第一次爬上去確定天窗是否關牢,我還順道準備了幾支蠟燭,以防夜晚停電。
我將割草機推進裡屋,並對修理工布萊登說,昨天我又把它(這個月第二次了)撞到藏在草坪中的化糞池的排水溝上了。
「我在英國電影和電視藝術學院獎頒獎禮上見到亞歷山大·威爾士了,」在以一句非常有禮貌的 「你在荒漠中過得還好嗎」 作為開場白后,他說,「我們談到了你。我想知道既然你最近有空,你在做些什麼。他們在錄製《海盜德雷克》的新系列。好吧,他只被西班牙人當作海盜,在英國他可是英雄般的人物。是關於船和戰爭的……」
我跟他說我會十分鐘內趕到。掛掉電話后,我暗自嘲笑了一下自己的恐懼。你不是想住在海灘上嗎?城市鄉巴佬!
我跑過去接起來,聽到了電話那頭裡奧的聲音。
「我知道弗朗西斯·德雷克。」我說,心裏一緊。我知道帕特要說什麼了。
「不好意思啊,里奧,我給忘記啦!」我邊說邊向陽台走去,「喂,你還認為我們不需要給窗戶釘木條嗎?」
我拔掉所有的插線板,下到一樓。廚房只有一扇朝著大海的窗戶,窗戶是雙層玻璃的,堅固如馬的牙齒。從廚房走出去,我來到花園,把一對木椅子疊放在棚內。棚內放著房屋舊主人買的一些工具和木頭,甚至還有一把小斧頭,我曾用它劈過柴。我覺得自己極有可能會在某天用斧頭砸到自己的手指,或者發生更糟糕的事,然後沒有人會聽到我的叫喊,我會獨自一人因失血過多而死。
「躲著全世界嗎?」
關於這場暴風雨,天氣預報員用「魔鬼」一詞來形容,已經反覆強調好幾天了。這對於多內加爾來說也是非同尋常的,所以海岸電台每六分鐘播報一次:
杜蘭是借這場迫近的風暴賺得盆滿缽盈的人之一。在商店門的一側,堆著兩三米高的膠合板,天花板上懸挂著一個用磷光筆寫的牌子:「請封好您的窗戶!」
「喂!只有兩英里地啊,皮特!」他帶著一貫的樂觀說道,「兩英里地之內能發生什麼呢?」
突然,我想起了我的鄰居里奧,他堅持read.99csw.com讓我不用擔心,說是除了惱人的沙子拍打玻璃和房瓦鬆動之外,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已經在海灘上住了三年。實際上即將到來的颶風也沒有改變他的晚餐計劃。兩周前他就邀請我們今晚一起到他家共進晚餐,昨天他還打電話確認了一番。
「你想說什麼?」我有些惱了。
「杜蘭用恐懼給你洗腦了對吧?他當然想這麼做了。聽著,皮特,除非隕石掉落,否則今晚你的窗戶不會碎的。但是你得在那一大片烏雲到達海岸前趕過來,據說待會兒會有很多閃電。」
我掛掉電話,那句「繼續自我治愈」在腦海里回蕩。
我記住日期后便出門散步,朝碼頭走去。從主街下來時,我看到釣魚的人正在對自己的船採取保護措施,連賣報刊和香煙的小商店的老頭兒切斯特都如此,他說,今晚要發生「大事」啦。
我起身,那本所謂的推理暢銷書——前50頁讓我昏昏欲睡——滑落到客廳中央溫暖的阿茲特克風格的地毯上。我隨手撿起地板上的吉他,夾到坐墊之間。隨後我走到窗前,打開巨大的推拉門來到外面。迎接我的是一陣咆哮的風,草坪和花園裡的花花草草像風鈴般搖晃著,由一排白色木樁圍起來的柵欄也在艱難地抵抗。遠處的海灘上,沙礫被風捲成團團沙雲侵蝕著海灘,同時一顆顆沙礫像松針一樣抽打在我的臉上。
於是我關了燈,走出房間,重重地關上門,似乎是為了嚇跑某個鬼魂。
「難道你覺得他會問有關你的健康的問題嗎?」他又補了一句。
這就是你所想的嗎?是上次那個聲音?再一次出現了嗎?
我想這是不可避免的。帕特是我的經紀人,不是我母親。
傍晚六點左右,我午覺醒來。烏雲如一張長長的地毯懸在天空中。我窩在沙發里,透過客廳的大落地窗向外望去:遠處的地平線上,巨大的積雨雲鋪開來,如地獄一般高,一望無垠,如千軍萬馬勢不可擋。暗黑的中心地帶閃著電光,彷彿一場逼近大地的宏大的戰爭一觸即發。
「我必須忠於我自己的工作,帕特。與亞歷山大·威爾士見面無異於應下又一樁活兒,如果我不是完完全全自願的,於你於我都不好。再說,我手頭已經有一樁活兒了。」
忙碌了大半天,我幾乎忘了和里奧的約定。
但是,上次你沒有充分理由嗎?
「我知道,帕特。你已經給我列過很多次啦:兩個六位數的電子遊戲項目,一部電影,總共有三個。」
「我可沒讓你半途而廢啊,皮特!」他試圖緩和對話,「我尊重你的決定九*九*藏*書。我一直都是這麼說的,不是嗎?我只是想讓你偶爾回歸一下現實,在某個周末能從你佛教徒般的修行中跳出來,換上西服,與威爾士和他的製作人喝杯咖啡。他們會跟你聊他們的想法。我最了解你了,你只需五分鐘的談話,就能把你的主要思路寫在餐巾紙上。怎麼樣?」
「哈珀先生,你把窗戶都封起來了嗎?」看到我走進店裡的時候,杜蘭問我,「您住在特雷莫雷海灘,不是嗎?今晚那邊風暴會很大呢。」
我走上樓,洗了個熱水澡趕走困頓。從鎮上回來后,整個下午我都在睡覺。昨晚我一整晚沒合眼,這得怪睡前接到我的經紀人帕特·鄧巴的那通電話,讓我輾轉反側。
我解釋說房屋中介公司會負責處理的——如果他們真能在一千年內行動的話——我問他割草機什麼時候能修好。
「你看,皮特……我們知道你經歷了一些不好的事,好吧。我也離婚了。我知道這很難熬。克萊姆給你沉重一擊,你對所有人都氣洶洶的。但是你得自己拯救自己。」
他停頓了一下。憑我對他多年的了解,他現在一定在對著空氣無聲重複我的話,臉上做著混賬的表情。
我一大早便去克蘭布朗鎮辦事,並買些應急物品。克蘭布朗是方圓幾英里內唯一的小鎮。當你與外部世界的唯一連接通道是岩壁間的一條崎嶇小路的時候,小鎮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一台全新的奧蒂爾斯·沃爾夫牌割草機被您用得傷痕纍纍。如果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在排水溝旁放置一塊金屬板。」
我回答說已經做好準備了,雖然我的窗戶上一根木條都還沒釘。里奧·柯根,我在海灘上唯一的鄰居,同樣什麼都沒做。他還勸我別做任何準備:「沒那麼嚴重的!」他是海灘上的老住戶,直到那天,我一直對他深信不疑。但目睹了杜蘭商店裡「末日審判」的氣氛,又想起我今早開車時看到被木條封得嚴嚴實實的房屋,我開始有點緊張了。
見鬼!上次只是因為害怕,就像那天晚上一樣。別孩子氣了,皮特·哈珀,世上根本不存在那種東西……
「請允許我說幾句你不愛聽的。人們開始忘記你了。你正在給外界一種飄忽不定的奇怪感覺,如一場瘟疫,糟蹋自己的名聲。無論英國電影和電視藝術學院獎、金球獎和奧斯卡提名再怎麼給你增光添彩,你仍不是艾夫曼,也不是威廉姆斯,或者季默,對嗎?很抱歉跟你說這種渾話,但是我認為你需要有人來點醒你,別再如此荒唐下去了。」
他在電話里笑出了聲,這使我平靜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