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分 2

第三部分

2

「但是……」
我的笑容淡去了,我差點就要告訴里奧下午發生的事情。但我強迫自己相信那都是幻象。別又把事情搞砸了,忘了它吧。我在心中暗暗告誡自己。想到這裏,我只是和他說我回去得去買些正在促銷的卡美里特酒。我告訴他我們會像過去一樣,喝著小酒看日落,討論國際大事。
他們應該已經上車並關上了門,所以聽不到我的叫喊。我跑出門,衝過草叢向商務車跑去。車的滑動門在我眼前「嘭」的一聲關上了,我聽到發動機啟動的轟鳴聲。眼瞧著這輛車調轉車頭,撞了一下我的沃爾沃,便在一片揚起的塵土中疾馳而去了。
他在這裏!皮特!我的天!
終於,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可以勉強看清前面的景物。燈塔射出的光柱一直向西延伸到茫茫大海的深處。
我儘力反抗,向空氣中亂揮拳頭,似乎打到了某人的骨頭。我聽到一聲悶響,隨後便感覺有更多人按住了我。我掙扎得更加厲害了,來回翻滾。突然,我覺得身邊有一群馬蜂,我喊道:「該死的馬蜂,離我遠一點!」有人緊緊把我按住了,我感覺有一隻馬蜂在我的胳膊上狠狠地蜇了一下,我便跌入了無邊黑暗之中。
警笛聲
我將車停在離房子幾米遠的地方,車燈將前方照亮。一切都如同我在夢中所見的,只是那晚並沒有暴風雨。
我把孩子們哄上床,在他們旁邊躺下,聽著他們給我講在船上遊玩的經歷,聽他們講螃蟹如何爬上了傑普的腿。貝阿特麗絲似乎喜歡一個叫西莫的男孩,他是這次旅程的嚮導,教貝阿特麗絲從船頭跳水的方法。我記得他對於我女兒來說大了點,但我想他應該比奧洛克家的孩子更招人喜歡,畢竟成熟的孩子更加招人喜歡。我想,我快要能夠欣賞一出多內加爾仲夏戀情了。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然後里奧和瑪麗便和我道別。孩子們也累了,我見已是夜裡十一點,便招呼朱迪一起離開。她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便把旅店的鑰匙交給我,讓我帶著孩子先回去。「我會在辦公室裏面睡覺,不會吵醒你的,放心。」她說道。
「你剛剛太棒了,皮特。我們大家都被你的音樂打動了。」
我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緩緩地挪出卧室,到了走廊才終於能站起來。一次又一次的幻象至少讓我知道了,他們有三個人,他們都在外面。我快步九-九-藏-書下樓,想要做些什麼,雖然我現在毫無頭緒。
鉻合金輪轂、暗紅色的GMC商務車停在我的沃爾沃旁,旁邊是倒下的柵欄,大燈全開,兩個霧燈將我的房子照得如聖誕節時那般通明。
我從鋪著地毯的地上挪動到窗帘邊,那是陳舊的淺黃色窗帘,我從來沒有注意到它們的存在,但今天我十分慶幸沒有把它們扔掉。我緊貼著牆,慢慢地向外望去。果然!我的老朋友們就在窗外,我們又見面了。
我看到自己倚著桌子,嘴半張著,彷彿在被子彈穿入眼睛前曾想要叫喊,彷彿想詛咒那些即將殺死我的混蛋。
最後,我走到自己的屍體面前,我看到自己的眼睛還睜著。這時,我感覺自己在不斷地下沉……沉沒在無盡的虛無與寂靜里。
是時候挺身而出了,這些都只是我的幻象,我一定要讓自己知道:我能掌控它……
我張開嘴,想對在黑暗中一動不動的三個人說些什麼,但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好吧,至少讓我請你喝上一杯。」
他又產生幻覺了,可憐的小夥子。
我不敢看貝阿特麗絲,不敢看她面目全非的臉頰,我想我應該找一塊塑料布將她蓋起來,我不想讓別人看到她這個樣子。
我在那裡站了接近三十分鐘,在車子外面抽了幾根煙。也許我還應該做些什麼?哦,幻象是從屋子裡面開始的,那好,我進屋去試試。
我走近桌子,合上了傑普的雙眼。他冰冷的眼皮像蝴蝶的翅膀般閉合,最後一絲理智讓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我試圖打開車門,發現車門緊鎖著。我明明記得沒有鎖上的呀。對了,這不是發生在今天的事情。車鑰匙應該在我平時放鑰匙的地方。
我在廁所里穿上衣服,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梯,生怕發出一點聲響。朱迪在店的後面,應該聽不到我的動靜。
這時我注意到了,疼痛像往常一樣在跳動。跳動的頻率逐漸加快,我的整個神經和血管都在砰砰跳動著。隨著血液的流動,這種感覺蔓延到了我的全身,衝進我的頭骨中,彷彿戴上了頭戴式耳機,耳機中的聲響越來越大,震得我耳朵生疼。
傑普雙眼圓睜,木然地望向前方。他被捆起的雙手無力地搭在桌子上。我注意到他的額頭被槍打了一個圓洞,那個血洞在他小小的額頭上顯得格外猙獰。他的腦後勺已經完全被子彈穿透了,椅子上掛著噴射出的殘留物。read•99csw•com
他是不是……?
當我想有所行動時,突然感覺身體很沉,地板彷彿流沙一般,讓我無法站立,無法呼吸。我害怕極了,真的,害怕極了。
客廳里的東西已經完全變了樣,裝滿線材的盒子沒有被扔在地上,通往露台的大門敞開,風夾雜著雨向屋內吹來。窗帘像幽靈一般起起伏伏,地板和電視上都是水,咖啡桌已經被踢翻了,雜誌散落在地上,沙發墊也被隨意亂扔。
寂靜的鄉村郊野被漆黑的夜吞噬了,天空中沒有半點浮雲,深邃的夜空中鑲嵌著一顆顆如同銀色紐扣般的星星。路兩旁的泥沼彷彿是黑暗泛起的皺紋,車的大燈照亮了前方乾枯嶙峋的樹木以及上面偶爾停歇的幾隻昏鴉。前面的道路突然出現了急轉彎,讓我不禁慶幸自己開得很慢。
我閉上了眼睛,想起了朱迪,想起她輕咬嘴唇的樣子,想起了我們幾個月前就在這張床上纏綿,在這個房子中,沒有人能聽到我們的聲音。
在幾秒鐘之後,刺痛感逐漸變成了我習以為常的痛感。彷彿有一根長長的指甲從我的耳朵一端插入,從另一端穿了出來。我捂住耳朵,痛苦地慘叫,這種痛苦就好像牙醫拔牙時不使用麻藥。我在床上翻滾,不一會兒便摔到了地上,把裝滿灰燼和煙頭的煙灰缸也一同摔落。就當我要張開嘴大聲號叫時,疼痛突然一下子消失了,我在卧室地板上喘著粗氣,一動不動。
他最好能睡一覺,這麼吵鬧可如何是好?
我躺在地上,靜靜地聽著。
太好了,這次我來解決他們。我差點興奮地笑出聲來,但我忍住了,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一切就看今晚了。
我像魯莽的侵略者一樣闖進房子,一切都和我昨天下午離開時一樣。裝滿線材的箱子仍然倒在卧室地上,電纜和設備被雜亂地放在一旁。
「別說什麼但是,我說真的,你只是犯了個小小的錯誤,甚至都算不上是什麼錯誤。我知道你是我的好朋友,這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我早就原諒你啦。」
我坐在沙發上,靜靜聽著窗外浪花拍打沙灘的響動,隨意翻動了一下咖啡桌上的雜誌,又切換了幾個電視節目。 真是荒唐的行為呢……
也許我終究還是錯了。我以為我可以憑自己的意志讓幻象到來,我是從哪裡得來這麼滑稽的結論呢?
「謝謝你,里奧,真的謝謝你。對了……」我壓低聲音,以防別人聽到,「九-九-藏-書我覺得我應該向你道歉。」
「停下!」我聲嘶力竭地喊道,但是商務車已經加速向山上開去了。
我像武士一般舉著撥火棍跑向客廳,像被附體一般大喊道:「狗娘養的,來吧……!」
我睜開眼睛,吸了最後一口煙。心想:終於來了。
上帝,我真希望她現在在這裏……
來吧,沖我來吧!
電影結束后,人們蜂擁到了費根酒館,每個人都堅持要請我喝上一杯。我笑著接受了所有的邀請,孩子們則坐在酒吧後面的木桶上,和他們新交到的朋友喝著蘇打水談笑嬉鬧著。貝阿特麗絲為有一個明星爸爸而得意不已,她新認識的兩位英國小朋友怯怯地走來向我索要簽名照,口中說著:「貝阿特麗絲說您不會介意的。」
嗯,這倒是個新情景。我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幻象,但是它看起來很合理。那個胖子和約翰·列儂的邪惡版將一個女人拽向他們的商務車,那個女人看起來已經昏迷或者死去了,雙腳緊扣,頭髮垂在地上,任憑兩個男人拽著她的手臂。我見過她的衣服,那是瑪麗第一次見我時穿的衣服。兩個男人將她扔在車門處,打開了車內的燈。
當鍾指向兩點半的時候,我終於下定決心出發。旅店十分安靜,孩子們都睡熟了,呼吸勻稱,小小的身體縮在被子里,讓我的心裏充滿柔情,我不禁親了親他們額頭。
這時我能看出,她還活著,只是失去意識了。她似乎被下了葯,身子搖搖晃晃的。
另一個女人從房子的某處出現,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出她棕色的頭髮被紮成了馬尾,黑色的緊身衣襯托出她玲瓏的曲線。她徑直走向商務車,站在瑪麗面前,狠狠地拽著瑪麗的頭髮將她的頭抬起,抽了她兩個耳光,並對她叫嚷著什麼,接著又打了瑪麗兩下。
窗外,風在咆哮,雨重重地敲打著窗戶。
對不起,克萊姆。我很抱歉,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
警笛聲
我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進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隨後,又上樓檢查了每個房間。床沒有收拾,衣服和書本被散亂地扔在地上,我把它們都撿了起來。畢竟,我不想白白開車回來一趟。
別瞎說,他還有呼吸,快幫我把他抬上車……!
但這終究不是我的想象。
「你太了解我啦,我們已經好幾周沒有在下午坐在你家後院,開上幾瓶比利時啤酒,大九-九-藏-書侃國際大事了。你家的柵欄都要再刷次漆咯……」
外面傳來關門的聲音,我不想讓他們就這麼跑掉。我走到壁爐,拿起鐵質的撥火棍。
走進我的房間,我發現我的床也沒有收拾。我爬上床,踹掉鞋,拍了拍枕頭便躺下了。我把煙灰缸放在肚子上,抓起了煙。煙只剩三根了,我點燃了其中一根,深深吸了一口,黑暗的房間瞬間變得霧氣繚繞。
空氣中瀰漫著熟悉的味道,我在阿姆斯特丹新年夜放煙花時曾經聞到過,那是黑火藥的味道。
里奧·柯根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臉,笑著說道:
也許他們會殺死我,但這隻是夢對嗎?我們在夢裡是不會死的對吧?
我走下車子,關上了身後的車門,站在房子前,做好了迎接一切的準備,等待夢中的場景在我腦海中重現。
「這個狗娘養的……」我低語道。
貝阿特麗絲不再是貝阿特麗絲,她已經面目全非,雙手被絕緣膠帶緊緊地捆住,腿以一種不可能的姿勢扭曲著。
我連忙向房內跑去,但並沒有在掛鑰匙的地方找到它。為什麼?我跑回卧室,四處是掙扎的痕迹。火藥味瀰漫在房間內,我循著火藥味來到了廚房。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廚房內的燈關著,但憑著不鏽鋼櫥柜上的反光,我可以看到三個人圍著桌子在黑暗中靜靜地坐著。
最後,我看到了自己,與自己的屍體面對面。
「忘了那些吧,皮特,我早就原諒你啦。」
我聽到了發動機以及說話的聲音。他們又來了,就在房子外面。
我還剩最後一件事情要完成,現在是最佳時機。孩子們會在朱迪的旅館住一晚,沒人會遇到危險,除了……也許……我。特雷莫雷海灘的房子在召喚我,它給了我一個清晰、簡明的信息:我應該單獨去那裡解開最後的秘密。我的直覺是這樣告訴我的,正如它告訴我幾個月前不應該在暴風雨夜出門。同樣的,我的祖母也因此知道她不該讓文森特叔叔坐上那輛校車,正如當我見到母親穿著病號服,醫院大門在我面前關閉時,我便知道那會是見她的最後一面。
安靜點,皮特。
不久我便到達了「比爾之齒」的山頂,車燈照亮了閃電形狀的老榆樹,我向左轉,沿著斜坡下行。我的房子在黑暗中矗立著,大燈首先照亮了房子前面傾倒的柵欄。我不知道哪種結果更加糟糕:是發現柵欄仍然直立,一切都只是我的大腦和我開的玩笑;還是發現柵欄碎裂https://read.99csw.com,翻倒在泥土中?
聊了一會兒,孩子們便睡著了,我看著熟睡的孩子們,心中猶豫是不是要將煩惱拋到腦後,放棄我那個大胆的計劃。
我身邊圍著一群警察,我在父親的報紙中看到過的他們,他們是負責看守屍體的。我被他們圍在中間,看著眼前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他們想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我現在只想見我的孩子們。他們只是按住我的肩膀,不斷地和我說:「你的孩子們都很安全,皮特。」為什麼他們要一直這麼說?我怎麼知道他們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想抽出雙臂,我想回家,想回家見我的孩子們,但是有人又一次把我的手臂按住了。
我又深深吸了一口煙。
小鎮在一夜喧囂后恢復了寧靜,街上黑黢黢的,道路兩旁門窗緊閉,貓咪在屋檐上沉沉地睡著,遠遠地傳來一些夜貓子看的電視的聲音。
看到里奧和瑪麗進來的時候,我正被女子文化社團的女士們、多諾萬和他的家人以及特蕾莎·馬隆(她整個人都要貼到我的身上)簇擁著。我設法擠了出來走到里奧的身邊。他見我走過來,臉上露出了招牌式的微笑,拍了拍我的後背,說道:
一陣微風吹來,青草搖曳,蟋蟀在院子里輕唱,但什麼都沒發生。
突然,我聽到了什麼聲音,有人在院子里關上了車門。
朱迪大約十二點半才回來,我聽到旅店的門開合的聲音,以及她嗒嗒的腳步聲。正像她之前說的那樣,她會去辦公室休息,這就為我偷偷溜出去提供了方便。
我頓時僵住了,棍子掉在地上,打破了寂靜。
沃爾沃被我停在了港口旁邊,我像撕開創可貼一樣乾淨利索地啟動了汽車。也許有人會聽到汽車啟動的聲音,也許有人會隔著窗戶窺視。我開著車沿著街道緩緩前行,將街道兩旁的房子甩在身後。又沿著狹窄的道路行進了一英里左右,我將車頭轉向了海灘方向。
不可以,不可以就這麼結束,我們今晚就要來個了斷,你知道他們要去哪裡,他們要去瑪麗的家,里奧也會在那裡——生死未卜,快開車跟蹤他們。
那是一個男人和他的兩個孩子,一個大約13歲,一個8歲。
你該走了,皮特·哈珀,別像個傻瓜一樣。沒人會來的,至少今晚不會。這裏沒有穿著睡衣的瑪麗,沒有載滿兇手的商務車。今晚你應該和朱迪、孩子們在一起,忘了所有這一切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誰知道呢,也許幻象再也不會產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