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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婚姻

第四章 婚姻

我以為,那個可能確實很可愛的少年威爾——茶褐色的頭髮,迷人的眼睛,伶俐的口齒,還時常吟詠拉丁詩句——春天在安妮身上嘗到甜頭之後,直到仲夏都不急於重返肖特里再嘗那竊玉偷香的滋味。或許安妮已經提到在洞房中同床共枕的好處,可以免受田野里牛糞和麥芒之苦。但是「結婚」二字會嚇壞任何年輕人,自然也會嚇壞威爾。只是事情總是那樣捉弄人,威爾竟墜入情網,愛上了一個更為年輕的安妮,並且自己也談論起婚姻大事了。這個安妮是個貞潔的女子,非放蕩不羈之屬;她的家庭可能也決不容忍諸如訂婚後同房的無稽之談。要麼舉行聖潔的婚禮,要麼什麼也別想得到。因此,威爾在1582年漫長的夏季,只能與這女子神交;他痛感自己心愿難償,或欲|火難消。他沒有採取不堪設想的舉動,強行摘下那嬌嫩的花朵,而是驚訝地發現自己竟身不由己地回到肖特里——阿都尼終於調轉馬頭追逐維納斯了。於是,在那8月的田野里又發生了一番肉|欲的較量,其實是一種發泄情感的凈化過程(威爾的頭腦中歪理甚多,可能會如此申辯),為的是保持他對另一個安妮的純潔的愛情,以待他們二人的雙親為他倆的婚禮祝福。這次8月的相遇使安妮·哈瑟維有了身孕。
但是,威爾既要娶安妮·惠特利為妻,為何又會落到非娶安妮·哈瑟維不可的地步呢?我以為這可以借用昔日婦女雜誌中一些警世小說的一個簡單而又現成的說法:他在感情上愛上了這個安妮而在肉體上又放不下那個安妮。為方便起見,我認為可以假定他是在1582年春初次與安妮·哈瑟維苟合,或許就是在5月的狂歡氣氛中一時衝動釀成的。他必然在此之前就與她相識,但是他們之間年齡相去甚遠,在他開始成年之前,他們是不可能枕席交歡的。二人相差八歲,完婚時安妮是二十六歲,威爾是十八歲。安妮的父親理查·哈瑟維是肖特里的莊戶人,1581年故世,留下的房屋原來叫休蘭德農莊,如今叫安妮·哈瑟維農舍。他在遺囑中責成嗣子巴塞洛繆遷入農莊,替母親經營這片土地。理查的遺孀是繼室,不是安妮的生母,因而安妮必定會感到自己只是生活在一些近親的家庭之中: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還有巴塞洛繆接管三個月後又添的一個弟媳(此時他已有能力娶妻)。這弟媳很可能自視為農莊的主婦,而理查的未亡人則是一家的老太太。安妮在這個家庭中沒有真正的地位,不過無疑她必須做活,也許是照料乳牛。二十六歲已超過通常的出嫁年齡,她必然早就開始相當不顧一切地在尋找婆家,餐桌上或許已經有人指桑罵槐,說她遲遲嫁不出去。
「給你又遮斷了狂風,又擋住了暴雨。
康登醫生為英國男子帶來幸福是兩個世紀以後的事情,而眼下青年男女的私情是要冒風險的。但是,鄉間的露水鴛鴦自有其簡單易行的避孕方法,包括甘犯俄南之罪,而且5月的縱慾也並不一定會在來年結出果實。然而,在那8月的日子里,威爾時運不佳,他太掉以輕心或太放縱自己了。
這些話是很有說服力的,足以使人聯想到作者的真實意圖,但是,威爾也可能是想到他人之妻的所作所為,或是一時跨入了純戲劇想象的世界之中。
「再往下面游去,那兒有清泉涓涓草萋萋。
「苑圃既然這樣美,那你為什麼不作幼麂?
「先到雙唇咀嚼吮吸,如果那兒水枯山瘠,
「心肝,」她說,「我既築起這一道象牙圍籬,
這地形是別出心裁的,不過以此描寫熾烈的欲|火未免有點過了。在《錯誤的喜劇》中,這地形變成了世界地理。敘拉古的德洛米奧進一步引申了這種比喻,但格調甚低。他說那個想要他的女人是渾圓的,像個地球。按約翰·鄧恩在一首詩中的說法,地球上必須標出各個國家。「她身上哪一部分是愛爾蘭?」敘拉古的安提福勒斯問德洛米奧。「呃,大爺,在她的屁股上,那邊有很大的沼地。」德洛米奧回答。那麼尼德蘭(荷蘭,或Hole-land)在哪裡呢?「啊大爺!那種地方太低了,我望不下去。」結婚並未賦予威爾心馳神往地使女性的身體超凡脫俗的能力,這是要有真摯的愛情作源泉的。那些主張神交的十四行詩的作者們「沒有情婦,只有繆斯九_九_藏_書」,他們走到了一個極端;臉上帶著學童竊笑的威爾走到了另一個極端。
小麥青青大麥鮮,
就在這時候,桑德爾斯和理查森趕到,並且居然帶來了四十鎊錢——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幾乎可以購買斯特拉福那座最好的房屋「新宅」了。這筆錢是支付伍斯特主教及其忠實的下屬的;他們為薩戈比亞其人和那個忸忸怩怩冒稱「黃花閨女」登記的安妮出具特別許可證,一旦因此受到控告,這就是一筆賠償。它是一種保金,保證新郎新娘均無使這門婚事在法律上不能成立的因素:二人皆從未婚嫁,亦無不可通婚的血緣關係。持有特別許可證意味著教堂只需連續兩周發布預告即可主持婚禮,而不是通常所需要的三周。安妮通過其拳頭髮達、有錢有勢的朋友,證明自己確實是「有辦法」的。
兒女,那自然又是一個問題;但是眼下最迫切的是空間問題。我們已經看到,蘇珊娜於1583年5月26日受洗。1585年2月2日聖燭節,哈姆奈特和珠迪絲這對孿生兄妹受洗。莎士比亞家原來人口已經相當可觀,如今又添了四口。最好不要再生孩子了。《聖經·次經》中的猶太女英雄珠迪絲,在巴比倫作戰時砍下了敵將霍羅福尼斯的頭顱。霍羅福尼斯(Holofernes)有時是男性生殖器官的謔稱;讓珠迪絲·莎士比亞的到來預告父親生育能力的結束。莎士比亞家從此再無生育兒女的記載,說明事情確實如此。
找婆家的辦法之一就是先與一個男子暗結珠胎,使他做下這件不體面的事情,然後在他耳邊稍加威脅,或在他的背後頂上一支槍,這樣他或許就會願意接著做那件體面的事情。威爾的長詩《維納斯與阿都尼》說的是一個年長色衰的女神,向一個情竇未開的美少年求愛。少年只愛狩獵;而少年的創造者使用venery這個包含兩層相悖意思的詞語,必定曾給他帶來一點玩弄文字的小小的快樂。那維納斯能言善辯,放蕩不羈,十分執拗;這少年傻頭傻腦,撅嘴繃臉,拒不接受她奉獻的寶藏。他撇下她去追逐野豬,卻在野蠻法則之下被野豬獠殺。維納斯哭了,部分是出於自憐,因為如今她再也無法勾引這血肉模糊的可愛身軀了。但是,威爾-阿都尼無疑是喜歡非狩獵性的venery的,因而維納斯-安妮也無需在他耳邊多費唇舌。而且,儘管他打算娶的是另一個女子,她還是不費唇舌地輕易取勝了。誠如斯蒂芬·迪達勒斯所說:「誰想佔有威爾,安妮都自有辦法。」
無論威爾在斯特拉福市鎮大廳看過的多數戲劇和演出如何蕪雜,至少有一位演員的才華激起了他的極大熱情。這位演員就是居於所有專業藝術大師之首的愛德華·阿萊恩。阿萊恩比威爾小兩歲,已經是伍斯特伯爵劇團的一顆明星。我們知道,威爾在家鄉度過童年時代並長大成人的時候,這個劇團曾經六次訪問斯特拉福。後來阿萊恩成了馬洛筆下悲劇人物的非常卓越的表演者,威爾本人也將為他寫劇,他將以約翰·鄧恩博士的佳婿、達利奇莊園的主人、達利奇神賜學院創始人等身份,享盡榮華而終其一生。他在青年時代無疑已經顯出了光彩奪目的才氣;透過他,威爾或許已經窺見一個詩人在戲劇舞台上所能贏得的榮譽。威爾看過阿萊恩的表演之後,自然再也無法鄙視演員的技藝。飽經夫妻爭鬥的唇槍舌劍的磨礪,他或許還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演員天賦的種子。做一名演員還不能成為鄉紳,但是瞻望未來,他或許已經看到這無非是待以時日而已。阿萊恩的身上或許已經有一位大莊園主老爺的影子在閃動。
「低谷有綠茵芊綿,平坡有密樹陰翳,
威爾要經過很久才將自己的兒子演化為一個精神失常的丹麥王子,但是他在亨利街的五年婚後生活期間,有可能在創作一首長詩,即關於維納斯與阿都尼的神話故事,取材於奧維德的《變形記》。這故事說出了他本人的遭遇,因而觸動了他的心弦。長詩的形象真實生動,準確地再現了英國的鄉間景色和那位十分真實可信的饒舌女神,因而名列伊麗莎白朝改編古典傳奇文學作品之榜首,相比之下,其他作品無非是將古典傳奇文學變成詩歌的一種冷冰冰的習作而已。《維納斯與阿都尼》的語言是光彩奪目的,然而又充滿著奇思妙喻和雙關語(約翰遜博士曾說,在莎士比亞看來,模稜兩可的雙關語就是那個使整個世界為之湮沒的致命的克莉奧佩特拉https://read•99csw•com);儘管措辭如此——而不是因為措辭如此——那蝸牛,那遭到追獵的野兔和嘶叫著的牡馬,以及那肉|欲的籲求,依然活生生地呈現在讀者眼前。
有一些學者,尤其是那些不願使自己的道德偶像成為泥足偶像的學者認為:他們二人必定是在1582年8月訂婚的,而訂婚即便是按基督教的習俗,也幾乎等於完婚。我認為這種說法站不住腳,而且我想莎士比亞本人也不會認為它站得住腳。在《暴風雨》中,他讓普洛斯彼羅警告說,假如腓南迪在與米蘭達舉行婚禮的「神聖儀式」之前侵犯她的處|女貞操,那麼「冷淡的憎恨、白眼的輕蔑和不睦」等最可怕的災難將降臨於他。威爾對這個問題的態度是很激烈的;我們可以認為他是在表達當時的法律觀念和習俗。威廉·莎士比亞與安妮·哈瑟維(Hathaway,她的姓氏通常是這樣拼寫的)至少是在他娶她或者說她嫁他之前三個月就已經私通,並且可能根本未曾提到訂婚之事。這純粹是放蕩的苟合,無疑是發生在盛夏的麥田裡,而且威爾在《皆大歡喜》中對此記憶猶新:
「叢灌蒙茸交葉暗,丘阜圓圓微墳起,
威爾出場的經過大體如下:由劇團的下榻處返回亨利街,打點好僅有的幾件衣服,懇求父親給幾個錢,與諸親好友灑淚惜別。從此他不再是斯特拉福的威爾。在一座大都市裡,一個可愛的莎士比亞先生的角色正等待著他去扮演。這都市污濁、繁華、卑鄙無恥、殺機四伏,然而卻是像他這樣既無土地又無手藝的新的一代人唯一可望發跡、成名的去處。
「那我就是你的苑囿,你就是我的幼麂。
鄉女村男交頸眠,
「那裡有山有溪,可供你隨意食宿游息。
我們假定,這樁婚事是因為安妮已珠胎暗結,沃里克郡兩個莊戶人急於充當保人而促成的。圍繞這件事仍然有某些費解之處。就在這兩個農民作保——此事有充分的文字記載——的前一天,伍斯特主教區記事錄中還有該教區為某個叫威廉·薩克比亞(Shaxpere)的男子與格拉夫頓寺某個叫安妮·惠特利(Anne Whateley)的女子出具結婚證書的明確記載。很少人會懷疑這個薩克比亞與安妮·哈瑟維的那個薩戈比亞是不是同一個人,不過倒是有人懷疑是否真有安妮·惠特利其人,因為他們想到都鐸朝的文書綴字離奇,認定「惠特利」就是「哈瑟維」,只是拼法多少有點出格而已。然而,安妮·哈瑟維是肖特里人,非格拉夫頓寺人,文書們無論如何獨出心裁,也不可能在地理位置或拼法上把一個地方變成另一個地方。兩個地方都位於斯特拉福以西,如把肖特里併入某個大行政區,那將是併入斯特拉福而不是格拉夫頓寺。事情也確實早已如此,肖特里如今只是斯特拉福的一個郊區。格拉夫頓寺始終未被歸併,它有賓頓、多德威爾和德雷頓三道屏障。
《維納斯與阿都尼》是以沃里克郡的鄉村為背景的。那遭到追獵、「滿身露沾濡」的「可憐的東西」,是英格蘭鄉村的一種動物——野兔。假如把這首長詩拍成某種附庸風雅的電視劇,人們根本無需把攝製組帶到那滿是魔草和水仙的樂園。維納斯是英格蘭的一個出身名門而極為貪慾的美貌女子,阿都尼是當地某權貴的嬌嬌兒。由於這首詩篇與作者本人境遇有關,我們多少可以無需懷疑安妮是個白皙的金髮女子,豐腴高大,自有其作為成年女子的風韻。然而,我們不可過分強調詩的自傳色彩。威爾給予這個年輕獵手的同情甚微:他一向是站在受獵者一方的。維納斯儘管過於饒舌,卻是文學作品中最有誘惑力的人物。我只是認為,在《變形記》的全部神話故事中,威爾唯獨被這個故事吸引,是因為它以最普通的方式觸及了他自己的生活,即一個成年女子企圖勾引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兒。假如他在婚後開始寫一首較長的敘事詩,那麼這就是第一首,無論它以什麼形式出現。
威爾與安妮建立家庭的時候,他們除了住在亨利街的雙親家中之外,別無其他去處。約翰·莎士比亞在家道興旺時曾經買過一所房屋,但在中落時又把它賣了。安妮帶來的妝奩甚微——六鎊十三先令四便士,按她父親的遺囑是要「在她出嫁之日支付」。這對新婚夫婦自己是無力購買房屋的,而桑德爾斯與理查森二人此時已無法再慷慨解囊。當然,約翰·莎士比亞在亨利街的房產或許不限於目前作為威爾誕生地供人憑弔的那所房屋;他可能也是鄰屋的主人。然而,人們無法清除這樣的印象:安妮與威爾結婚時除卧室一間(即讓吉爾伯特搬出與理查及埃德蒙合住)以外別無他處;結婚傢具也只有一張雙人床,按伊麗莎白時代的粗話,就是好讓四條光腿(有人說是五條)在上面任意馳騁。這張床可能是安妮從肖特裡帶來的她父親與繼母結婚時的床,哈瑟維老太太既已居孀,自可用先夫前妻之女的單人床而無需這張雙人床了。或許這張雙人床就是威爾日後指明留給他自己的未亡人那張僅次於最好的床。無論他打算在身後留給安妮的遺產如何微不足道(按不成文法,安作為未亡人有權得到丈夫的一份遺產),他是難以剝奪她要回自己父親那張雙人床的權利的。不過,這自然純屬推測。
另外那個安妮以及雙方的家長必然是發現了這件事。威爾使一個姑娘(其實也很難說是姑娘)懷了孩子,又想逃避責任。威爾終於懷著痛苦的心情屈服了,無可奈何地被牽著鼻子拽入了屠房,或者說是洞房。他是被迫扮演體面的基督教紳士這個角色的。無論如何,這就是根據有案可查的史料提出的令人信服的看法,不過並不強求哪位莎士比亞仰慕者接受。當然,1582年11月27日記載於主教區記事錄的威廉·莎士比亞,也可能並不是日後寫詩編劇的那個人。沃里克郡的莎士比亞家族如今已經香煙斷絕,但在都鐸朝它也許是頗為人丁興旺的。而第二天記錄在案的那個薩戈比亞無疑就是我們的莎士比亞。對於那些但願威爾的事業一開始便如結束時那樣合乎資產階級禮儀的人,這一巧合是令人欣慰的。然而我和諸如弗蘭克·哈里斯這樣一些人只好告罪,因為我們認為,威爾被迫與一個非他真心相愛的女子結婚,而且這門沒有愛情的親事是促使他背井離鄉,去倫敦謀求新的生活的原因之一。九*九*藏*書
婚姻不能僅靠性生活維持。威爾只是被肉|欲吸引到安妮的身邊,他或許時常會感到萬分厭惡(他日後顯然產生過這種心情,有一首十四行詩的第一行,「把精力消耗在恥辱的沙漠里」,就是證明)。要維持那過於龐大的家庭已非易事,擔心家庭人口繼續增加,可能使威爾感到應該節制自己的慾念。然而這是無法實現的。他必須離開安妮,至少是離開一個時期。這可能是他背井離鄉的一個原因,也還有安妮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地抱怨他胸無大志的問題。1587年盛夏,威爾在一氣之下或許會反唇相譏說,他和她一樣盼望發跡,但只有離開斯特拉福才有可能。好吧,你走吧!我走,就走!
噯唷噯唷噯噯唷,
所以他才瘋了。妒婦的長舌比瘋狗的牙齒更毒。他因為聽了你的詈罵而失眠,所以他的頭腦才會發昏。你說你在吃飯的時候,也要讓他飽聽你的教訓,所以害得他消化不良,鬱積成病。這種病發作起來,和瘋狂有什麼兩樣呢?你說他在遊戲的時候,也因為你的譙訶而打斷了興緻,一個人既然找不到慰情的消遣,他自然悶悶不樂,心灰意懶,百病叢生了。吃飯、遊戲、休息都受到煩擾,無論是人是畜生都會因此而發瘋。你的丈夫是因為你的多疑善妒,才喪失了理智的。
1582年11月28日在伍斯特作保的那兩個沃里克郡莊戶人,是富爾克·桑德爾斯先生和約翰·理查森先生;他們或許是已故理查·哈瑟維的好友,忠心耿耿地照料朋友身後留下的女兒。我以為,在確信安妮有了身孕以後,他們便找到威爾,要他像個男子漢,彌補自己的過失。威爾可能會說:既然她可以與他如此隨便,與別人也同樣可以如此隨便;這樣回答雖說毫無紳士風度,卻也合乎情理。兩個莊戶人聽了自然不會吃他這一套,他們可能舉起莊稼漢的鐵拳嚇唬他。到了11月,威爾可能預感生米既成熟飯,強迫完婚的事情即將發生,於是他便催促惠特利和自己的家庭,要求立即與那黃花閨女成婚。為什麼那麼急?要知道,12月2日到次年1月2日這個月不經特許是不能舉行婚禮的,而申請特別許可則要花很多錢——這與教會對耶穌降臨節的態度有關——還有1月27日到4月7日這段時間,教會也是瘋了似的禁止舉行婚禮的。那麼好吧,讓我們省下這筆錢,把婚禮趕在耶穌降臨節之前舉行吧。孩子,你說得有理,去領結婚證書吧。於是,伍斯特的記事錄中便出現了11月27日的那段記載。
春天……
「縱有千條犬吠聲狂,都決不能驚擾了你。」
《維納斯與阿都尼》和《錯誤的喜劇》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對於兩性的關係採取某種冷漠甚至是粗俗的態度。這兩性關係可以說是純粹的性關係,絲毫不摻雜愛情。請聽維納斯對阿都尼說的這番話:
維多利亞朝的臣民將這位埃文河上的詩聖視為基督教的思想家和道德上的引路人加以崇拜(那是在1818年英國編輯托馬斯·包勒「包攬勒除」作品中粗鄙下流的內容,使之成為「家庭本莎士比亞」之後)。時至今日,依然有人視4月23日為聖人節,虔誠地慶賀他們從未拜讀過的劇本和詩篇所產生的鼓舞力量。把高度的道德修養與高度的藝術造詣等量齊觀,這是德國人的傳統,也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傳統。他們認為:藝術家越是偉大,他的道德情操就越高尚。這自然是無稽之談。這些人視威爾為道德高尚的藝術家而加以愛戴;能夠在此冒他們之不韙,錄下威爾在婚前曾與人私通的史料,並且提出具體日期作為證明,這是一樁令人十分滿足的事情。1582年11月28日,沃里克郡有兩個莊戶人為某威廉·薩戈比亞(Shagspere,此拼法頗帶粗俗味)與某安妮·哈瑟維結為合法夫妻作保。伍斯特主教的記事錄中就是如此記載的。但是在斯特拉福教區教堂的記事錄中,我們又看到這樣的記載:1583年5月26日,一名女嬰,威廉·莎士比亞之女,接受洗禮並被命名為蘇珊娜。這嬰兒是他們結婚剛滿六個月就出生的。九*九*藏*書
人們有理由認為威爾想娶一個叫安妮·惠特利的女子。這名字在英格蘭中部相當普遍,連班伯里騾馬市上一家上等飯店也叫安妮·惠特利。這女子的父親可能是約翰·莎士比亞的朋友,也許是他的羊皮價格公道——總是有各種原因可以使莎士比亞和惠特利兩家或兩家已到婚齡的子女成為朋友。威爾受父親差遣去格拉夫頓寺買羊皮,可能看中了人家那位小鹿一般羞澀、春天一般嫵媚的千金。十八歲正是青春年少、柔情似水的年華,而且既然已經略通人道,自然會發現此番才是真情實意之所在,與他對肖特里那位哈瑟維小姐的感情大不相同。
在床上他被我勸告得不能入睡;吃飯的時候,他被我勸告得不能下咽,沒有旁人的時候,我就跟他談論這件事;當著別人的面前,我就指桑罵槐地警戒他;我總是對他說那是一件干不得的壞事。
經過了起初相互猜忌的攻守較量之後(「我的兒子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而你已經年齡不小了」),瑪麗·莎士比亞可能還是樂於家中有個成熟的兒媳,一個精於治家、勤于洗涮的幫手,尤其是自己生下了埃德蒙,已經開始感到年老力衰。家中有五個於家事無用的男人需要侍候,瓊無論多麼願意做家務,畢竟只有十三歲。現在來了一個安妮代替歿了的安妮,而且比早已夭亡的第一個瓊只大兩歲,倘若瓊活到今天的話。安妮或許從這位飽嘗生兒育女甘苦的婆婆的疼愛中,得到了某種慰藉。至於她與丈夫如何相處,我們只能猜測。威爾也許依然是目光飄忽不定,嚮往著他在斯特拉福一帶能夠看到的更為年輕的血肉之軀。我認為《錯誤的喜劇》是在1582年至1587年之間構思並寫出初稿;果真如此,那麼人們從兇悍潑辣的阿德里安娜身上尋找某種暗示也是情有可原的。阿德里安娜疑心丈夫有外遇,告訴一位住持尼自己如何狠狠地數落丈夫:
那住持尼嚴厲地訓斥了她一番:
1587年夏季,女王劇團第二次蒞臨斯特拉福,也許是來演出《七大重罪》。這家劇團的主要喜劇演員是迪克·塔爾頓(Dick Tarleton)和威爾·肯普(Will Kemp)。肯普的舞台生涯剛剛開始,日後他將作為莎士比亞的同台演員而達到自己事業的巔峰。塔爾頓的舞台生涯卻已接近盡頭。第二年他染上肝病,貧病交加地離開了人世。他是在1583年加入女王劇團的,並且曾經作為一位情趣橫溢的即興表演家和隨機應變的滑稽演員而名噪一時。然而在這樣一個劇團里,他有時顯得太俏皮太冒失了,終於在1587年因不識時務地嘲弄他的第一位恩主萊斯特伯爵而招致女王的不悅。威爾在斯特拉福度過青年時代的最後一個夏天時所看到的,是一個目光憂傷、體力衰憊,然而卻是才華橫溢的丑角。威爾結結巴巴或信心十足地要求加入劇團,或許就是向塔爾頓提出的申請。孩子,你這麼大的年齡學戲是不行了。會改寫劇本嗎?於是,威爾可能會拿出他的作品:一幕尚未完成的《錯誤的喜劇》,一二節《維納斯與阿都尼》。你倒是寫得一手好字,抄抄寫寫的速度快嗎?這方面他可是訓練有素的,不是嗎?好,讓我們看看他是如何出場的。
「把你這樣在裏面團團圍定,緊緊圈起,
我打算在人名上任憑自己的意思異想天開一番,頭腦冷靜的讀者完全可以不理睬。我很想假定威爾不是隨意或為紀念別人而替兒女取名的,儘管有證據說明事實並非如此。有人說,哈姆奈特和珠迪絲是為鄰居薩德勒夫婦取的名字。蘇珊娜無非是個好名字,或者說是清教徒的名字,《聖經》上的名字,但是,蘇珊娜還象徵著清白受到年長者的肉|欲的襲擊。日後,當蘇珊娜·莎士比亞嫁給當地一個受人尊敬的醫生為妻,成為蘇珊娜·霍爾的時候,她斷然否認自己與任何人有過奸|情,並且反使原告被教會逐出教門。在嬰兒時期,她的名字是具有諷刺意味的:她是肉|欲的產物,不是愛情的結晶,而且還涉及一個貪慾的年長者安妮·哈瑟維。在《愛的徒勞》中,威爾把一個迂腐的塾師命名為霍羅福尼斯,是取自拉伯雷筆下的高康大所僱用的迂腐的私人教師——《皆大歡喜》中提到了高康大,莎士比亞是熟讀拉伯雷的作品的(霍特森博士在論述《第十二夜》中「維比亞人」的起源時,進一步證明了這點)。法語是法律事務必需的語言,斯特拉福鎮的執事羅傑斯是否教過威爾法語?是否以拉伯雷的作品為教材?威爾想到自己曾經是塾師霍羅福尼斯之類的人物,是否在開始考慮《聖經》中的那個霍羅福尼斯以及與其有關的那個女子?他如今有一個孩子的名字是以字母S開始的,另一個將以J開始。此外,斯特拉福在1月底2月初或許會連降暴雨,洪水泛濫成災,威爾可能會覺得自己有點像挪亞。挪亞有三個孩子,名叫閃(Shem)、雅弗(Japhet)和含(Ham),頭兩個以S和J開始,最後一個是H。威爾不能用閃和雅弗這兩個名字,但是他可以用含,也就是哈姆,或小哈姆(little Ham)。哈姆奈特是個當時常用的愛稱,常作教名或父名。在威爾童年,有個叫凱特·哈姆奈特的女子投埃文河自盡——有人說輕生是為了殉情。因慈父慘死而發瘋的奧菲利婭也是溺死的。哈姆萊特(Hamlet)和哈姆奈特(Hamnet)這兩個名字可以交替使用。在英格蘭的鄉間,人們覺得mn這兩個輔音連在一起很難讀,喜歡把chimney讀成chimley,而且常在鼻音與舌側音之間增加一個字母b作為過渡。至今我們仍能聽到有人把chimney讀成chimbley。年幼的哈姆奈特·莎士比亞在人們叫他吃飯或睡覺時,聽到的可能是「Hamblet」!不過,我這段文字是毫無根據的。九_九_藏_書
然而,妻子總是愛嘮叨的,便是最好的妻子也難免如此。我感到,安妮若是對威爾耍潑,這與其說是因為懷疑威爾,莫如說更多是因為對自己新的生活景況不滿。她何時才會有自己的房屋呢?威爾何時才能使她擺脫那小得可憐的卧室、公用飯廳和刺鼻的鞣酸味兒,得到一個家庭主婦而不是黃毛丫頭應該享受的一切呢?只有等到他謀得一份像樣的差使才有可能,但這又該是何年何月呢?執教是沒有前途的,因為他沒有學位;在法律界也不會有擢升的希望,也是因為沒有學位。他在學寫詩歌,但這又能有什麼出息呢?她的父親至少經營過一個興旺的農莊,還留給她一份嫁妝;他威爾又算什麼呢?既非莊戶人又非正兒八百的手藝人,能有什麼遺產留給兒女呢?
關於威爾離家的原因,有人還提出過一個更為戲劇性的說法,不過現在一般人都不以為然。這就是所謂威爾曾到查爾考特潛入托馬斯·盧西爵士的莊園偷獵。查爾考特離斯特拉福整整四英里路,需要走很長的時間;要是拖一隻鹿回來,無論有多少獵手同行也需要更長的時間。但是與傳說相反,查爾考特當時尚未正式划為王室特許的獵園,因而在那裡獵鹿在法律上並不算是偷獵。所謂威爾在偷獵時被托馬斯爵士的看園人甚至是托馬斯本人捉住,挨了鞭子,無理狡辯,鋃鐺入獄,又被幸而脫身的同夥營救出獄,立即逃往南方,如此之類,確實是驚險動人的電影鏡頭,只是我們找不到任何依據,連可能性的影子都沒有。威爾很可能是一時衝動而離開家鄉的,但這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或許是因為鎮上那個名叫理查·菲爾德的青年在倫敦一家印刷所學藝時,老闆不幸去世,他則有幸娶了老闆娘為妻,並接管了一家效率高、生意好的印刷所(日後,《維納斯與阿都尼》就是菲爾德印刷的),而威爾看到別人發跡想到自己不免愴恨傷懷,便盤算起出門闖蕩之事。或許是與安妮經過一番激烈口角之後毅然出走的,其情景足以寫一首無韻詩或斬釘截鐵的英雄偶句詩。然而,當威爾在夜色蒼茫或晨曦中出走時,他會想到自己將成為一名演員和劇作家嗎?
「這座囿里水草又豐美,游息又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