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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倫敦

第五章 倫敦

女王早已逾越生育年齡,再也不能利用她那一度撩人的處|女身玩弄王朝聯姻的偉大遊戲了。(本·瓊生曾對霍桑登的德拉蒙表示,他懷疑女王是否真能婚嫁,說她「有一道無法與男子交歡的處|女膜」。)王位的繼承是長期存在的問題,它既是英國新教的煩惱,也是整個歐洲新教的煩惱。但是,1587年比以往許多年都充滿希望。威爾若是在那年2月到達倫敦,而不是我們主觀假設的夏季,他就會遇到一片鐘聲叮噹、篝火熊熊、禮炮齊鳴和醉漢歡鬧的景象。2月8日,蘇格蘭女王瑪麗至死篤信天主教,被處以極刑,清除了對新教王位的一大威脅。蘇格蘭曾一度跟著約翰·諾克斯斥責瑪麗為「耶洗別女王」,此時卻憤怒了;然而瑪麗的兒子詹姆斯六世卻矚目于自己的前程。「我若寧要母親而不要王位,那將是何等糊塗與反覆無常呢?讓世人裁斷吧!儘管我的榮譽驅使我堅持主張保全她的性命,我的宗教信仰始終推動我憎惡她的行為準則。」——這是他僅在一年之前發表的忤逆言論。那些曾擔心會有一個天主教徒從蘇格蘭登上英國王位的人們再也無需擔心了。英國的天主教徒失去了希望的中心。他們當中有些人指望西班牙國王腓力的女兒繼而要求繼承王位,卻發現在自己的同宗教友中,有太多人認為自己首先是個英國人,然後才是天主教徒。即便西班牙真是羅馬教皇的持劍之臂,它畢竟是一個異邦,時刻威脅著英國的國土。

洪迪厄斯現代感十足的世界地圖,繪出了德雷克與卡文迪什的海上航線。成功的環球航行與其說是仰賴幸運之神的垂青,莫如說是由於當時了不起的航海知識。
當威爾在這奇妙的一年來到倫敦的時候,他不僅可以了解到他日後的觀眾的脾性和賣座的題材,若是在蒂爾伯里,他還會學到一點君王氣慨的辭令。下面便是伊麗莎白一世在檢閱她的軍隊時說的一番話:https://read•99csw•com
這是一座喧鬧的城市——鵝卵石的路上獸蹄嗒嗒,車輪轆轆,商販們大聲吆喝,徒工們爭吵鬥嘴,還有行人互相推搡怒罵倚牆而走,生怕被擠進泥濘的路溝。便是平時交談,人們也必定粗聲粗氣,因為按如今的標準,他們都是有七分醉意的。那時誰都不喝白水,茶也尚未傳入英國,麥酒是標準的飲料,並且酒味甚濃。早餐幾盅有助於人們帶著悠然自得或尋釁好鬥的心緒開始一天的生活,午餐幾盅可以恢復上午消耗的精力,晚餐幾盅保證人們在粗重的鼾聲中得到安息。上等人家喝葡萄酒,這酒可以增進友好的情誼,也可以導致利劍交鋒。那不是一座我們能夠稱之為頭腦清醒的城市。
西班牙入侵的威脅直至1588年才見諸行動。這是威爾認識到何謂英國的愛國主義,這種愛國主義在大眾戲劇中又如何有用的一年。1587年,人人都認為戰爭將起。然而,即便伊麗莎白的臣民們還蒙在鼓裡,女王與她的謀臣們明白,英國是難以負擔戰爭的重荷的。財政拮据,而且再也不能採取強取豪奪寺院財產或殘酷沒收私人產業的辦法籌措資金。英國不像歐陸各國那樣由王室出面向富有的臣民借債,而多是以高息告貸于安特衛普,並以倫敦金融城作保(即由商家以貨物抵押)。除了準備戰爭以外,英國尚有其他需要用錢的地方。譬如,宮廷是展示英國的文化、智慧、美麗和騎士精神的大櫥窗,是外國人眼中的一大奇觀,也是本國繁華的幻象。因此,它必須保持光彩奪目的外表,那些已經把祖上遺產揮霍殆盡的貴族們不能衣著襤褸,他們必須從王室的腰包中謀求幫助。但是真正耗費國家有限資財的是維持歐陸各國的新教勢力並使之有希望發展下去。英國必須打破腓力二世對尼德蘭的控制,幫助法國的胡格諾派教徒,鎮壓愛爾蘭的反叛和英格蘭北部天主教徒的暴動。然而使伊麗莎白感到羞怒的,是很大一部分軍費落入了軍官們的私囊。這些軍官像福斯塔夫一樣,聽任自己的士兵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在這種情形下,女王居然仍能保持一支海軍可用,用今天仍未過時的一句話說就是:她要感謝上帝。
夏天,威爾可以從敞開的窗戶,從理髮鋪(店堂中會有一名男童,和著魯特琴邊唱邊為顧客剪髮剃鬚),自然還可以從旅店裡聽到歌聲傳出。在這充滿音樂的倫敦城,他必須學會如何譜寫不僅可以作為劇本演出,而且演出后尚可供人們傳吟的抒情詩。他必須既是威廉·莎士比亞,又是洛倫茨·哈特。從他日後的https://read•99csw.com劇本涉及音樂的地方,人們似乎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音樂知識是相當豐富的。譬如,麥克白夫人激勵丈夫的話——「把你的勇氣擰到盡頭吧!」——就是直接借用調準魯特琴的動作。《羅密歐與朱麗葉》也充滿著音樂技巧的雙關語。演員在歌舞方面必須具備十分豐富的知識和嫻熟的技藝,因為較為典雅高貴的觀眾都是歌舞專家。音樂與歌詞,音樂與舞蹈動作是密切配合的。女王自己就是一代舞蹈家。
本書敘述至此,應該奏起花哨的傳統華彩樂段,以標誌威爾初見倫敦的情景。很好,那就奏起來吧。威爾來到的那座城市,與如今這座荒唐的通都大邑毫無共同之處。那是個發展得超出一般規模的村莊,一時還不急於向西擴展。因皮卡迪利府而得名的皮卡迪利街,只是一片與世隔絕的鄉間莊園,住著一戶靠縫製皮卡迪領,也即皺領發了財的人家。倫敦古城大體就如今日的倫敦商業區——擁擠,雜亂,空氣中散發著泰晤士河的臭氣。這河是倫敦的交通要道。喬叟時代的倫敦人沒能在河上架設橋樑,伊麗莎白女王的臣民們也只是修起了那座倫敦橋。人們通常乘小船擺渡,聽船老大吆喝:「東邊去嘍!」和「西邊去嘍!」河上有商販的小船,也有豪華的遊艇,王室成員間或也乘艇出遊。岸邊時而鎖著一些囚犯,他們必須在這裏經受三次潮水的沖刷。泰晤士河還須冷眼觀看那個時代其他野蠻殘暴的標誌——古城門和倫敦橋頭梟首示眾的人頭。
威爾適逢其時來到了英國的首都。與西班牙的紛爭尚未結束,但是一個弱小的民族已向世人證明:決心、愛國主義和個人進取的激|情可以制服一個強大帝國的威力。首都的信心,即整個英國的信心,需要一種大眾的藝術形式加以體現,而威爾,人民的一分子,一旦學得其中精要,是最有資格擔負這一使命的。戲劇已不再是一宗專供百無聊賴的鄉村小鎮消磨時光的商品,不再是斯特拉福市政大廳偶爾給予人們的那種小小的款待。戲劇是那個大千世界的一個側面。
當威爾在倫敦第一個寓所安頓下來的時候,這種威脅日見迫近了。人們倒並沒有驚慌,但也採取了許多防範措施,譬如將信奉天主教的普通教徒投入監獄,拷打慣會含糊其辭的耶穌會教士,甚而施之以絞刑和剖腹挖心、凌遲等酷刑。流亡羅馬和杜艾的英國天主教徒辱罵伊麗莎白不僅是異教頭目,而且還是亂|倫野種和淫|婦,癖好「某種難以出口的、不可思議的肉|欲」。他們這樣做於國內的教友毫無益處。伊麗莎白本人可能是個「異端」,但她並不褊狹盲信、中傷誹謗。她更樂於按照胡克(Richard Hooker)《教會組織法》的原則來組織英國教會,給大多數教派的基督徒以共存九九藏書的空間。不容異端的做法將給天主教徒、自由思想者和演員的生活同樣帶來麻煩,那不是女王的意思。一種新的宗教狂熱正在崛起,它在市政要員和樞密院中不乏代表人物。沉默寡言的愛國天主教徒較之大吵大鬧的好鬥新教徒更能為伊麗莎白的基督教所容納,但是就頭腦不如女王精明的人而言,問題十分簡單:天主教就是西班牙,而西班牙是敵人。
倫敦人喜歡唱歌,這也許是因為幾盅麥酒下肚,令他們心情愉快的緣故。在市民中有大量的歌曲流行,街上就可以買到民謠的樂譜。音樂作為消遣與音樂作為精神陶冶之間的鴻溝,那時根本不存在;到我們這個時代這才是惱人的問題。像伯德、威爾克斯、威爾比那樣的音樂大師,還有那位鬱鬱寡歡的天才約翰·布爾,都樂於譜寫《車夫的哨聲》《約翰,快來吻我!》等題材的幻想曲。至於有教養的階級,人們認為一位紳士或淑女能夠參演幾段小曲對唱,並不是一樁了不起的事情。拿起新歌譜就演唱(英國音樂家的讀譜能力在歐洲大陸的樂隊指揮中至今享有盛名),猶如拿起書來就朗讀一般,都不是什麼罕見的天賦,而他們的一些小曲,我們是難以不事先練習便演唱的。嫻熟的魯特琴(或吉他)和直笛演奏家不乏其人。盛行的鍵盤樂器是維金納琴——這樣叫或許是因為人們認為它適於少女彈奏,而當未婚的伊麗莎白一世據說也精於此道時,這名稱就越發顯得貼切了。(伊麗莎白時期這個詞是複數形式的——成雙成對。)比較響亮的樂器有短號(象牙或木質的管樂器,孔如直笛,音似小號)和薩克巴特,即我們如今的長號。伊麗莎白朝的人對於悅耳、雄健的和聲是頗為著迷的。
這座城市街道狹窄,鵝卵石的路面到處是垃圾,濕滑難行。擁擠的房屋之間夾著無數陰暗的小巷。人們向窗外傾倒便壺,或俗稱夜壺。路旁沒有排水溝,艦隊河的臭氣令人作嘔。然而倫敦也有自己的天然清道夫——雍容大度的鳶鷹拾起破布、垃圾,在樹杈上築窠。這些鳥兒津津有味地啄食地上的一切,清掃著街道。威爾初到倫敦看到的街頭奇景之一,或許就是這些鳶鷹在法庭旁的尖樁上撕啄著剛割下的人頭。但是,鄉間的氣息也飄入城內,清除著人為的污濁。面頰紅潤的擠奶女工清晨便在街頭出現,還有那叫賣新鮮水芹的小販。
我們是難以將這種對於藝術的熱愛和對於兇殘行為的昭彰嗜好聯繫在一起的。在莎士比亞自己的劇本中,從早期的《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到後期的《李爾王》,倘若我們看到其中描寫的殘暴行為而咋舌退縮,我們就是誤將威爾視為我們之中的一員,以為他只是偶然無辜地陷入了屬於他那個時代的兇殘。然而,威爾只是偶然才「屬於所有的世紀」;他本質上是他們中的一員,是屬於弗洛伊德誕生之前的時代,那時人們熱衷於看到任何足以使血流加快、欲|火中燒的事物。儘管我們無法理解,這種兇殘與愛美的天性卻可以協調一致。因此,在泰彭執掌絞索的絞刑吏,就必須不只是一名劊子手。要在被絞者最後合眼之前挖出他的心臟給他自己看,這是需要高超的手藝的;而肢解一具尚在冒熱氣的屍體,其動作也必須像一位真正的藝術家一般敏捷、準確。https://read.99csw•com
穿過倫敦街頭,宛如穿過死亡與苦難之巷——鳶鷹啄著暴屍的眼珠,勃賴德韋爾的娼妓在皮鞭下凄厲地嚎叫。威爾後來在《李爾王》中寫下了挖眼珠的情節,但是他對鞭笞娼妓的那個人進行了猛烈的抨擊,說他是偽君子,急不可耐地貪慾著自己皮鞭下裸|露的肉體。威爾看到了他那個時代的虐待狂背後的原因,但是他沒有徒費筆墨去寫改良派的小冊子。他接受了現狀。他接受了人們在他工作的劇場附近的河岸街縱犬追逐撒克遜與哈里亨斯這兩頭著名的大熊藉以取樂,以及一頭嚇破膽的人猿被群狗撕碎的景象。他還接受了「絞刑吏的那雙手」——當麥克白看到自己的手就是那雙手時,他想的不是那個操絞索的刑吏,他想的是那雙伸入受害者腹腔的手,捧著那團鮮血淋淋的臟腑。威爾接受了現狀,改變現狀不是他的使命,因為他是一個劇作家,一個生活的記錄者。他接受了一位想必也和凡人一樣殘忍的上帝的賜予——乞丐們的染病之軀和不時光顧人間的瘟疫。
倫敦儘管有這一切可怖的景象,但是它的榮耀似乎依然使它堪稱世間最令人嚮往的去處。它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首都,不是歐洲大陸上某些死水一潭的窮鄉僻壤。泰晤士流入歐洲的河川,歐洲的河川又流回泰晤士。倫敦是英國新教的首都,也是全世界新教的首都。當沃里克郡的威爾1587年來到倫敦,他正好遇上一個沸沸揚揚的議題,而遠方的斯特拉福對此只能捕風捉影。這議題就是:日耳曼國家經過改革的教會能否繼續存在下去。這是宗教問題,又是政治問題,因為新教一旦滅亡,通過新教獲得發展的國家也將隨之滅亡;這些國家使用本國語言的《聖經》,又像英國那樣以俗人作為全國教會的領袖。反改革派的勢力主要是西班牙,它是強大的,並且尚未顯示其全部威力。英國是個弱國,但它團結在一位才華橫溢的領袖之下。1587年,伊麗莎白五十三歲,治理這個國家已有二十八年之久。按當時的標準,她年事已高,但是依然身體健康read.99csw.com,清癯裊娜,頭腦清醒,精力充沛。早年輔弼她執掌朝政的謀臣們則不可同日而語了:塞西爾和沃爾辛厄姆業已年高朽邁,萊斯特也開始恣意縱慾而變得過於肥胖。然而伊麗莎白一世依然是歐洲最聰明、最狡黠的君主,而歐洲也是深知其人的。
日後莎士比亞筆下的亨利五世也不會比女王說得更好。女王雖然可能是個極出色的演員,但是她的這番豪言並不是空洞的表演。有消息說,龐大的無敵艦隊已被擊潰,只有不足半數的艦隻得以倖存,歪歪斜斜地逃回了西班牙;英國的戰艦無一損傷。倘若帕爾瑪公爵真如傳聞那樣入侵英國,他遇到的將是任何一個國家的史冊上從未記載過的那種舉國上下同仇敵愾的氣氛,那種任何一位歐洲國家的領袖都未曾如此完美地體現,而且——即便是日後那位繼承了濫用辭藻的才能的溫斯頓·丘吉爾——也永遠不會如此完美體現的愛國精神。帕爾瑪沒有入侵。西班牙國王終日躲在埃斯科里亞爾祈禱。鐘聲響徹了英國,響徹了英國的首都。


劊子手在屍體冒著熱氣時剖腹挖心,大卸八塊。這兩幅漫畫式的木刻掩蓋著中世紀絞刑和殺頭的野蠻。
英國在海上的成就,並不是那些腋下夾著公文包的海軍將領們在白廳內外團團轉、進行大量謀划的結果。伊麗莎白朝的英國名義上實行高度集中的專制政治,實際上喜歡個人的進取精神。於是,與西班牙交戰雖說主要是集體的行動,但在戰爭正式爆發之前,其實就在個別襲擾的基礎上展開了。德雷克與霍金斯旁若無人地將艦隊駛入西班牙的海軍基地,騷擾正在組建的無敵艦隊,並且同樣旁若無人地掠奪西班牙的財物。對於這樣的海盜行徑,女王陛下公開是不表贊成的,但是她在私下的評價則是另一回事了。德雷克這條海龍是個奇才。他和他的海盜弟兄們毫不懷疑英國能夠在海上戰勝西班牙,因為那是輕便靈活的新戰術與笨重遲緩的老戰術之間的較量。西班牙人建造的艦隊在地中海平靜的水域可能適用,但是在他們希望稱雄的更為浩瀚的海域,則完全喪失戰鬥力。他們進行海戰的方式也是中世紀的:由一座浮動堡壘帶著抓鉤逼近敵艦,鉤住不放,然後放出步兵與敵人在甲板上進行肉搏,而水兵則在一旁觀戰。英國的戰艦則輕便、敏捷。早在英國海軍的真正締造者亨利八世的時代,這些戰艦已經裝備了舷炮。戰鬥是水兵們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