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七章 震撼舞台

第七章 震撼舞台

1592年新年,當威爾·莎士比亞即將迎來自己的第二十八個生日的時候,倫敦一共有三家戲院。我曾說那趾高氣揚的新倫敦可能是莎士比亞贏得觀眾的地方,這句話或許已經給人留下了這樣的印象:這座城市的統治者與市民同樣熱切希望發展戲院。事實並非如此。倫敦的議員們並不信任戲院,把戲院視為傳播瘟疫、麇集不軌之徒、嘲弄宗教(演戲就是說謊,這本身彷彿已經構成犯罪),以及傷風敗俗的地方。再者,戲院也像巴黎(或天堂)花園一樣,還提供其他各種娛樂活動,比如縱狗追咬牛、熊、猿等,這些遊戲帶來刺|激和喧鬧,往往也會損及一塊商業寶地的體面形象。因此,倫敦的三家戲院就應該坐落在城郊那塊人們恰如其分地稱之為「特許區」的地方——「劇場」和「帷幕」這兩家在城北的河岸溝,「玫瑰」在泰晤士以南、倫敦橋附近的薩瑟克區。
難道這就是驅使千艘戰艦出征、
《浮士德博士的悲劇》除在詩歌與戲劇方面有其重要意義之外,作為反映自相矛盾的馬洛的一部劇作也是值得研究的。倘若馬洛果真是個無神論者,認為「地獄是無稽之談」,那麼他為何如此鼓動他那如簧之舌,刻意證明地獄確實是存在的呢?有人說,他是個真正的文藝復興時代的人,是人類自由靈魂的楷模;果真如此,他為何又如此不厭其煩地證明神對人之公正,並且像傳道士一樣大聲疾呼:在神的律法統轄下,人實現其抱負的能力是有限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劇》也許是出自一個虔誠天主教徒之手,或者馬洛就是個天主教徒?我們永遠也無法知道他的全部底細。
而我這顆搏動的心呵,何曾懼怕兇險?
就像凱撒的戰績一樣偉大。
該死的基督教豬狗和土耳其異教徒!
她的唇吮出了我的靈魂——看,它飛向何方!
有這樣氣派的戰車緊追不棄,
羅伯特·格林的遭遇是凄慘的。他比莎士比亞大約年長六歲,端正、英俊,蓄著沒有修剪過的紅鬍鬚。他獲得牛津和劍橋兩所大學的碩士學位,但是始終不得志。到他生命最後一年的1592年,他已淪為格拉布街有史以來最潦倒的打雜文人,不時炮製一些關於倫敦潑皮、賭棍、鴇兒的小冊子;他對於這部分倫敦甚為了解,太了解了。他有一個僕人,是個扒手,人稱「割兜兒鮑爾」;主人遇到債主逼債,他也動刀子。一次,有人送來一份索債的文書,格林當時在酒館里,硬逼著來人當場湊著漂亮的盤子把文書連封蠟一齊吃掉。他有妻室,但與鮑爾的姐姐,一個朽敗的妓|女姘居。這女人替他生下一個小崽子,取名「幸兒」(Fortunatus)。格林縱飲無度,像《詐騙術之重要發現》和《騙局》上下篇等小冊子,就是他為換取一夸脫麥酒或一瓶萊茵白葡萄酒的應急之作。酗酒使他的肝臟、腎臟每況愈下,酒後他也不時為自己生活放蕩、歲月虛度而嗟悔不已。格林後期所寫的小冊子都是關於倫敦的犯罪活動,我們不得不認為他寫作的目的不是為了製造聳人聽聞的新聞,而是真心實意地想披露內情,提醒容易受騙的入。他變得虔敬上帝,但是人們從他生命的最後一個夏天所寫的作品中,絲毫找不到因虔誠而顯得乾巴巴的痕迹。他是個風格剛健的作家,作品至今讀著仍然有味。
1592年的10月,斯特蘭奇劇團可能已經全部回到倫敦。22日舉行了一次婚禮,愛德華·阿萊恩娶亨斯洛的繼女瓊·伍德沃德為妻。這門親事于阿萊恩有利可圖,可能是可以分得玫瑰劇場的一份產權。在這喜慶的日子,莎士比亞必然會懷著複雜的心情尋味格林對他的攻擊。他是配得上一個垂危詩人的惡言的,因為眼下他正青雲直上,足以招人嫉妒;到處有人在暗中嗤笑他(「瞧他這個暴發戶似的烏鴉,又在哇哇地叫了,來『震撼舞台』嗎!」「打雜的,您好嗎?」)。他這個高貴的名字第一次遭到這樣無恥的醜化,白紙黑字,他父親是不會願意發生此事的。莎士比亞對格林從未懷有惡意,甚至還曾請他喝過一壺那種古怪的酒,借給他那四五個便士也從未催過他還。這樣中傷他豈有此理,他要洗刷自己。於是,我們不得不假定威爾找到了契特爾,毫不含糊地說出了自己的意見。
《浮士德博士的悲劇》的詩句是十分出色的,它彌補了結構鬆散、丑角表演乏味的弱點。劇中有許多地方顯然是出自與馬洛合作的打雜文人之手,但是下面一節卻是馬洛自己寫的:
喂,你們這些亞細亞的玉葉金枝!
跪在一個希臘少年的腳下央求,
他也在學習寫精彩的演說。在托馬斯·基德的《西班牙悲劇》中可以找到許多有用https://read•99csw.com的塞內加藝術手法,包括比生活原型高大的悲劇主人公希埃洛尼莫——這是阿萊恩所扮演的最為成功的角色之一——以及非常值得記住的詩句。多數有教養的人都能背誦下面的名句:
來吧,海倫,來,快還我的靈魂!
從2月初到6月戲院關門,三個半月中斯特蘭奇劇團演出了一百零五天。《哈里六世》的收入最為可觀,估計吸引了一萬名觀眾。格林的戲很不賣座,這使他憤憤不平。其實他沒有理由如此不平,因為他曾公開表示自己鄙視舞台,說他不想看到自己的詩句「穿上悲劇角色的厚底靴踴上舞台,字字像博教堂的單調鐘聲那樣塞滿了嘴,用那個不敬神的帖木兒將上帝激出天國」。他總是希望為少數讀者創作文學巨著,但無論是編劇還是寫小冊子,他都必須掙錢糊口。然而他又誤以為平民觀眾都是傻瓜,可以用虛情假意、粗製濫造和杜撰的一些情節和人物應付他們,而他們有他這樣一位文學碩士施捨一點學識上的殘茶剩飯,則理應感激涕零:
可是眼下油鑊已經沸騰,
說句公道話,格林自己並沒有把那封進行人身攻擊的信拿去發表。他在9月2日晚上與世長辭,留下的許多書信手稿立即被印刷所那些貪得無厭之徒攫去。他的結局是凄慘的,莎士比亞在《亨利五世》中描寫福斯塔夫之死時,很可能是想到了格林。格林的房東伊森太太曾經說到他如何為一便士一壺的甜葡萄酒苦苦哀求,如何全身爬滿虱子,留下的緊身衣褲和佩劍又如何只賣得三先令,而他的裹屍布和安葬費卻要十先令四便士。格林給被他遺棄的妻子留下了一封信,懇求她但念昔日的夫妻情分,捐棄前嫌,替他償還欠房東夫婦的債務,因為「倘無他們接濟,余早已歿于街頭矣」。伊森太太依稀記起一個詩人應得的禮遇,在這個可憐人的頭上放上了一頂桂冠。
垂死的閨女們被人揪住金髮,
誰在呼號,把我從光禿的床上驚起,
像哨兵一樣提醒不朽的精靈:
她感激不盡。
感謝上帝讓菲利普·亨斯洛來到人間。這倒不是許多認識他的人的看法,因為認識他主要意味著欠他錢。此人是伊麗莎白朝典型的企業家,經營一家澱粉廠、幾間妓院、一爿當鋪和一座劇場,買賣不算太大。關於他的生辰與家世,我們除了估計他祖上原是杭斯洛人外,別無所知。關於他的忌日,我們知道是在1616年,與莎士比亞同年。他把畢生的精力都用於賺錢和依從俗例保持虔誠,或按有些人的說法——保持偽善。開設妓院而又在賬簿上冠以「耶穌基督!」之類的感嘆詞,這在許多不了解伊麗莎白女王的臣民或不了解英國人的人看來,至少是言行不一的。然而,無論他如何以虛偽的虔誠加以矯飾,他畢竟是記下了賬目,而這也就是我們要感謝上帝使他來到人世間的原因。關於莎士比亞的早年生活,人們經過各種猜測,聽信他身後的一些流言,又把一些似是而非的材料加以歸納總結之後,終於欣慰地接觸到劇院的統計數字這個領域。我們了解到:1592年,亨斯洛為翻修玫瑰劇場買了四十八根車削欄杆柱,以每根二又四分之一便士的價格購得半數,每根優惠四分之一便士購得另一半,那新旗杆和印有玫瑰花的隨風飄揚的旌旗是十二先令。
又是地獄。猶太人巴拉巴斯在舞台上千真萬確地入了地獄。馬爾他的武士們為了向土耳其人繳納拖欠已久的贖金,奪走了他的全部財產。於是,巴拉巴斯便開始了他那漫長的復讎生涯。他與帖木兒相較,其殘暴雖屬小巫見大巫,但這是因為馬爾他比起整個亞細亞是彈丸之地。儘管如此,他還是毒死了修道院的全部修女,唆使自己女兒的兩個戀人互相殘殺,還打算在一所修道院屠殺入侵的土耳其官兵。他想設計誘使一些仇敵落入一口油鍋,結果反中了馬爾他總督的圈套,自己落入其中:
莎士比亞的藝術並非淵源於馬洛的藝術,他們二人在氣質上相去甚遠。我們以後會看到,源於馬洛的是本·瓊生,是莎士比亞從未想到要寫的一種諷刺喜劇。然而在初學寫作的威爾的心目中,馬洛是他學習如何把片言隻語編織成長篇大論的典範,是可以把語調隨意由抒情變為慷慨激昂的演說的大師,是遣詞的大家。莎士比亞在一部早期作品中曾經故意將恐怖內容發展到頂點,並且塑造了一個比馬洛筆下任何人物更為口若懸河的馬基雅維利式的人物。這部作品就是《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它或許寫於三篇《亨利六世》之前,但是直至1592年底才在玫瑰劇場的劇目單中有所記載。
如此說來,他也不真是毫不懊悔的。
讓我登上高高的金字塔尖,
我病了,無法再活。
馬洛雖與莎士比亞同齡,但是開始詩歌和戲劇創作活動較早,而且名聲並不限於文壇。他生於坎特伯雷的一個鞋匠家庭,出身與威爾頗為相似,只是血液中沒有摻入像亞登家族那種溫和的鄉紳氣質。然而他也非常幸運,居然跨入了劍橋大學的大門,並且在那裡與其他前途無量的學生一起捲入了諜報活動——或者說,儘管沒有充分證據,我們仍認為他捲入了這種活動。首先,馬洛既然出生於坎特伯雷,我們可以假九九藏書定他有在教會中發跡的抱負。於是,像生活中時常會發生的那樣,他可能在大學二年級時讓羅馬天主教的間諜找上門,要求他侍奉唯一真正的教會,去杜艾或羅馬為英國人辦的學院攻讀神學。隨後,由沃爾辛厄姆領導的女王陛下的特務機關可能插上一手,建議他順水推舟,去羅馬或杜艾刺探天主教會派什麼人到英國從事顛覆活動。這是愛國又虔誠的行動,可惜女王陛下對於這種頗有價值的間諜工作撥款不多,因而不可能得到豐厚的酬勞。
這番話里的反法情緒是審時度勢的,並且還帶著1588年那種無所畏懼的精神。1589年,無敵艦隊雖然被擊潰,但是西班牙人只要能夠在布列塔尼沿海集結一支艦隊,就會躍躍欲試再發動一次入侵。因此,當時宗教戰爭的偉大舞台已經移至法國,那瓦王亨利正在與天主教同盟較量以贏得皇位。英國在金錢與武器裝備方面接濟他,並且派去了一支支遠征軍,其中包括由年輕的埃塞克斯伯爵指揮的遠征軍,只是都未能取得決定性的勝利。無論結果如何,在一個戲劇家看來,信奉天主教的法國總是現成的舞台道具,尤其是還有貞德那樣一個要燒死的女巫。威爾在學習女色和性|虐待狂的票房價值。
可愛的海倫啊,賜我一吻,使我永生!
如今天使在上界的城頭上巡行,
這完全不像是一篇臨終的道白,然而從戲劇自然主義的角度觀察,馬洛身上的許多事情都不像會發生。T.S.艾略特曾經認為:馬洛筆下的恐怖情節是喜劇性的,他故意用誇張的手法達到一個目的:表面上似乎把人提升到文學中前所未見的英雄的高度,實際上卻把他貶為老謀深算、沒有靈魂的怪物。即使是理應不加渲染地敘述事實的段落,他也施展起誇張的才能(或許這也是他的抒情辯才的一個方面):
世界呵,世界!不,這是人間冤屈一大片!
最近,倫敦劇壇重新上演了這齣戲,它使一些觀眾為之作嘔而中途退場,一位女士甚至暈倒在地。莎士比亞吸取了《西班牙悲劇》中那些令人厭惡的地方,包括希埃洛尼莫在舞台上咬下自己的舌頭;他還可能在泰彭見過如何處決犯人。喜歡看恐怖劇的人若是自以為什麼都能忍受,那麼就讓他看看這樣的場面:兄弟二人殺了一個女子的丈夫,然後把她拖到她丈夫的屍體上進行姦汙;為了使這女子無法說出他們的姓名,他們又割下她的舌頭,砍去她的雙手。但是這女子用斷臂夾住一根棍,把暴徒的名字寫在地上;於是她父親就開始復讎。他殺死了暴徒,用他們的肉做成餡餅(把骨頭磨碎當麵粉,這辦法雖然費力,卻也別緻),款待他們的母親,因為這殺人、強|奸的雙料暴行都是她出的主意。還有那個叫艾倫的摩爾人,他使那女子生下了一個黑皮膚的雜種,並且自有一套作惡的方法。艾倫的結局與巴拉巴斯一樣,至死不懊悔,甚至破口大罵:
高貴的先生,您征服的愛情,
是的,切莫相信那班戲子,因為他們中間有一隻暴發戶似的烏鴉,用我們的羽毛裝點自己,「用演員的皮,包藏起虎狼的心」。他以為裝腔作勢地寫幾句無韻詩,就可以與你們之中的佼佼者媲美,他十足是個「打雜的」,卻自命為是舉國唯一「震撼的舞台」。啊!我懇求你們將自己的非凡才智用在更為有益的地方:隨那些猿猴去模仿你們以往的妙筆,但是再不要讓他們知道你們令人羡慕的創造!
主啊,請憐憫我們!
生命呵,生命!不,這是形態活躍的死亡!
這是納什的詩句,但是納什本人已不在那散著臭氣的倫敦。格林看看自己,眼見全身水腫日益嚴重,便把怨恨集中在一個來自野蠻的鄉下、沒有學問、不聲不響而又總是笑容可掬的人身上。他在一封致他的才子同行們的公開信中,發泄了這種怨恨;這些同行像他一樣,自己財運不通,卻慷慨地喂肥了‍那幫貪得無厭地索取劇本的演員。他告誡他們提防那些演員,並且滿腔憤懣地集中攻擊其中一個演員:
從塔樓上眺望,可以看到:
詛咒夠了再去見死神!
把法蘭西的王冠放在上面。
卻被他幾把鋼斧劈得腦漿迸流。
是混亂,是兇殺,是惡行無處不在!
我要燒毀我的法書……啊,靡非斯特!
當時,敬神的人立即把帖木兒這種叛神的強權政治歸之於劇作者本人。《浮士德博士的悲劇》問世時,人們又認為馬洛是在異想天開地為自己立傳:他無疑像劇中那個膽敢追求終極真理、追求享樂的人物一樣,把自己的靈魂出九九藏書賣給魔鬼了。這又是一出咄咄逼人的戲。好幾次演出時,台上出現了形象逼真的魔鬼來幫助扮演魔鬼靡非斯特的演員。在達利奇鎮,有個幽靈甚至把演員們嚇得通宵祈禱、齋戒;第二天早上,扮演浮士德的演員發誓要在達利奇建立一所學院,把它命名為神賜學院。那位演員就是愛德華·阿萊恩,而那所學院至今依然存在。
一些老人,肋間被利劍穿透,
還有希埃洛尼莫在兒子被人殺害后的哀號:
6月11日,薩瑟克發生了一場騷亂。那天早上,王室司法官手下那些多少有點野蠻的治安差役,以莫須有的罪名逮捕了一個制氈商的僕人,把他投入那座被稱為馬歇爾希的監獄。下午,玫瑰劇場上演一出新戲,叫《識別無賴的訣竅》,隨後是威爾·肯普設計的一段快舞,或者說是一幕淫穢下流的小鬧劇。劇場里坐滿了那些對馬歇爾希跋扈的差役義憤填膺的徒工,他們在散場之後立即舉行示威,要求當局釋放被捕的僕人。王室司法官的差役們使用棍棒甚至刀劍進行鎮壓,但是寡不敵眾。最後市長親自帶領一班人馬趕到現場,平息了騷亂。樞密院十分重視這次事件,認為戲院是自由集會、尤其是那些不守本分的徒工們自由集會的危險場所,遂下令9月29日米迦勒節之前禁止一切演出活動。演員們只好離開倫敦去各地巡迴演出,玫瑰劇場被迫關閉。結果這倒成了好事,因為那年夏季天氣炎熱、乾燥,倫敦城內到處是垃圾,空氣污濁,終於爆發了一場瘟疫。
我以為,這部令人難以置信的作品只能是莎士比亞在編寫恐怖復讎劇時一種半開玩笑地嚼舌的(或把舌頭嚼斷的)試筆;當時他初出茅廬,除了著眼于票房價值之外,自己無法認真對待這類劇本。它屬於《錯誤的喜劇》這類作品的反面:殘酷得出奇,錯綜複雜得不可思議,任意發揮誇張的才能而又無法顯出馬洛那樣的奇峻。
大小毒蛇啊,容我喘息一陣!
說這番話的是《培根修士與本吉修士》中英國王儲愛上的那個天真無邪的弗雷辛菲爾德村姑。這部喜劇是不錯的,有動人的抒情風格,在那兩位會法術的修士出場時,還有閉路電視機那樣的科學幻想把戲;不過它還是不夠好。
美貌只是一朵花,
還有這樣偉大的帖木兒掌鞭駕馭,
我們要是稍為考察一下當時的歷史背景和莎士比亞所看到的戲劇現狀,便更能欣賞他那使《哈里六世》栩栩如生的藝術手法,或者說是技巧(craft)加計巧(craftiness)。《哈里六世》是歷史劇,但是作者把它寫得似乎與十六世紀九十年代的現實有關。這齣戲說的是亨利五世晏駕、少年英王即位時兩大敵對集團如何分裂英國,觸發玫瑰戰爭這段歷史。它也描寫了法國人對英國統治者的反抗、法國皇太子在蘭斯大教堂的加冕和聖女貞德的赫赫戰績。這部歷史劇的英雄人物是約翰·塔爾博爵士,他擊潰了貞德指揮的法軍,卻由於相互猜忌的薩默塞特公爵和約克公爵未能合力支援而陣亡。塔爾博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者,超然于謀取私利的紅白玫瑰兩大集團之外。他的話雖然未能擺脫威爾時刻都忍不住要玩弄的雙關妙語,卻也預先為具有熾烈辯才的亨利五世做了準備;這位國王雖說在戲一開場就駕崩,但作者後來在一部專為他寫的劇本中使他又死而復生。博爾塔說:
我站起身,
管叫你們統統完蛋,
可怕的地獄,莫張大嘴!魔王,勿走近!
人間光明從天落;
海倫眸子被土闔;
從這些簡單的事實中,人們可以了解到許多東西。莎士比亞於1587年至1592年之間的某個日子,加入了當時最出色的劇團。假如他曾經屬於女王劇團,那麼這時他已經與威爾·肯普一齊離開了那個劇團;肯普如今已是斯特蘭奇劇團的主要丑角。塔爾頓已經去世,女王劇團在走下坡路,戲劇的未來在於發展高水平的語言藝術,不是即興發揮、插科打諢和擠眉弄眼。假如莎士比亞是在為斯特蘭奇劇團編劇,那麼他八成也參加演出,儘管可能只是扮演使者、紳士丁或兇手戊之類的角色。《哈里六世》於1592年3月首演,在此之前莎士比亞必定做過各種代筆捉刀之事,如續寫別人未完成的作品,用生動的新內容充實舊劇本,為哪位主角增加大段慷慨激昂的獨白等。但是《哈里六世》使玫瑰劇場的觀眾看到了一個不亞於馬洛、超過格林的後起之秀,使阿萊恩看到劇團有一個能夠在整個戲劇音域中發出任何音符的劇作家,使亨斯洛看到自己可以從這個未受過大學教育的斯特拉福人身上賺錢。
賴特、伯比和契特爾從格林的寓所把一切可以出版的材料搜刮一空,揚長而去。契特爾是書業中一個真正「打雜的」,時刻都想著寫作、印書、編劇,或做任何可以賺錢的文字工作。9月20日,他以格林的名義印好一本書——剛剛出籠,還在冒熱氣,直接發自倫敦read.99csw.com貝德蘭姆聖瑪麗瘋人院墓地的格林墓穴。書名為《百萬分懺悔買得一分智慧》,收入了對那個暴發戶似的烏鴉的攻擊,供有出息的仇敵取樂。伯比慢了一步,他的《文學碩士羅伯特·格林之懺悔》是在格林入土整整一個月以後於10月6日出版的。
這番話和以前提到的那張劇目單一樣,是需要人們慢慢咀嚼的。劇目單未披露的一個事實是,《亨利六世》的下篇是在6月11日之前上演的,因為格林在信中借用了劇中的一句話。被俘的約克公爵稱那位睚眥必報的王后瑪格萊特為「法國的母狼,比法國狼更壞」。接著,他又提到了「用女人的皮,包藏起虎狼的心」。所謂「打雜的」是指那個替人補綴舊劇本,拼湊獨白,以致上台掃邊的威爾,但如今他扶搖直上,成了一位詩劇作家,他的詩是值得人們記住的,便是對此懷恨在心的對手也記住了。至於Shake-scene,那是出於嫉妒而對這個偉大名字的醜化,而這偉大的名字也確實容易醜化——Shakebag(搖晃錢包),Shagbeard(蓬胡亂須),甚至還有Shagnasty(缺德亂搞),如今這個詞被用來罵那些招人討厭的人,儘管他們並不姓莎士比亞。整封公開信是一篇臭罵,但是罵得毫無道理。它暗示那隻鄉下烏鴉自己從未穿過大學生的畢業禮服,卻在前輩禮服的碩士垂布上挑挑揀揀,啄取上面的絨毛裝點自己;其實威爾所做的無非是利用那些無需閱覽許可或畢業文憑、人人皆可利用的詩劇材料。然而,公開信作者的真正怨恨在於他認識到:文人學士未能佔領大眾戲劇的市場,而未來似乎屬於那個文法學校出身的暴發戶。
誰在呼喊希埃洛尼莫?說吧,我在此地!
玫瑰劇場總共用了一百鎊錢換屋頂,粉刷修葺一新,於1592年2月一切準備就緒,可以為斯特蘭奇勛爵劇團提供演出場地了。這是一個有名的劇團,常常奉召進宮演出(1591年聖誕節四次,1592年懺悔節兩次),並且由一代名優愛德華·阿萊恩領銜。2月19日,演出旺季開始,劇團上演了羅伯特·格林的喜劇《培根修士與本吉修士》。劇場空著一半的座位。接著上演的是一些匿名作家的戲,有《穆利·穆洛科》《唐·霍拉旭的西班牙喜劇》《約翰·曼德維爾爵士》以及《康沃爾的哈里》。此外,還有格林的悲劇《奧蘭多·富里奧索》。就賣座而言,這些戲沒有一出是很成功的,亨斯洛無疑會為此感到沮喪。但是,2月26日星期六,克里斯托弗·馬洛的一齣戲《馬爾他的猶太人》卻使整個劇場座無虛席。隨後在第二周的星期五,3月3日,上演了一出歷史劇,其票房收入達到整個演出季節的最高峰。這齣戲叫《哈里六世》,觀眾並不知道作者是誰,但是我們知道他就是威廉·莎士比亞。
馬洛與其說是個天才的戲劇家,莫如說是個天才的抒情詩人。他的《帖木兒大帝》《浮士德博士的悲劇》等劇作之所以光彩奪目,是因為這些作品的語言具有管弦樂一般的音域,而且他還把古典文學素材巧妙地化為風、火和水晶,而這些素材在只有學問沒有詩才的韻文作者手中,無非是一堆塵土而已。馬洛的詩句使劇中人充滿活力,只是似乎缺乏人性。帖木兒原是塞西亞的牧羊人,後來卻成了亞洲的征服者。他是個暴君,其殘暴手段之別出心裁,足以使薩德侯爵的創作顯得平淡無奇。帖木兒屠殺了大馬士革全城少女,把土耳其蘇丹當腳凳踩在腳下,然後又把他關入鐵籠到處展覽,使他頭撞鐵柵、腦漿迸裂而死;他燒毀了情婦齊諾克拉蒂喪生的城市;以怯懦的罪名處決親生兒子;還把兩位國君套在自己的戰車上,高喊:
瑪格麗特的心中謙恭溫順,‍
我要用指甲將它撕成碎片,
馬洛沒有去當牧師,但我們推斷他始終在做某種諜報工作。在倫敦,他酗酒、吸煙,並耽溺於物色男童㚻奸(他曾說,不喜歡男童和煙草的人都是傻瓜);更為嚴重的是他甚至褻瀆神明,說摩西無非是個耍把戲的人,基督的神跡一文不值,而且基督本人還是一個性|欲反常的人,專找他寵愛的門徒約翰㚻奸。然而,奇怪的是——或許也不奇怪——馬洛並未因為自己的叛神言論和酗酒滋事的行為(更夫和巡丁都說怕他)而鋃鐺入獄。此人如此大聲唾罵神人聖物,可能是為了掩護自己其他的活動,樞密院了解這些活動也就由他去了。但是,寫詩編劇的那個馬洛顯然不只是個一身酒氣、等待法律制裁或放蕩生活奪去他性命的浪蕩公子。
眼睛呵,眼睛!不,這是淚水洶湧的泉頭!
這是《迦太基女王狄多》中,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在向女王敘述特洛伊陷落時的情景。我們不能像狄多一樣相信這些可怖的事情,因為它們過於離奇,過於冷酷地編織成了一幅狂暴的景象——那些游泳的嬰兒(我看到他們的手臂在有力地划動);那全都是金髮的閨女們;還有一個希臘少年揮舞幾把鋼斧,劈出一些老人的腦漿。這完全是恐怖喜劇。九九藏書
煎得我全身灼痛難忍:
額上皺紋吞噬它;
燒毀伊利昂萬丈塔樓的面孔?
或用希望的翅膀飛向頂端,
王后紅顏也命薄;
這些都是很受歡迎的詩句,但是威爾需要更深邃複雜、更優美豪放的東西:他感到自己只要受到激勵,是能夠寫得更優美豪放的。他可以學習的最優秀的戲劇家,就是克里斯托弗·馬洛。
要把聖潔的齊諾克拉蒂宴請。
與《哈里六世》同時在1592年的演出季節搬上舞台的是《馬爾他的猶太人》,它反映了馬洛其人的其他側面。這齣戲描寫一個名叫巴拉巴斯的猶太富商。猶如浮士德代表探索真理的精神,帖木兒代表對於世俗權柄的崇尚一般,巴拉巴斯代表了文藝復興的資本主義側面。在故事展開之前,有一篇「馬基雅維利」的演說作引子。此馬基雅維利並非《君主論》的真正作者,而是他在伊麗莎白時代的民間翻版。尼科羅·馬基雅維利在劇中是「老尼克」,即魔鬼撒旦,是絕對邪惡的精靈。他的化身就是馬洛在《巴黎大屠殺》中描寫的吉茲公爵之類的人物,藐視宗教,為攫取權柄而無所不為:
啊!為什麼把怒氣藏在胸頭,隱忍不發呢?我不是小孩子,你們以為我會用卑怯的禱告,懺悔我所作的惡事嗎?要是我能夠隨心所欲,我要做一萬件比我曾經做過的更惡的惡事;要是我一生之中,我曾經作過一件善事,我要從心底里深深懊悔。
好比阿斯佩莎對待居魯士那般;
帖木兒攻下巴比倫,亂箭射死巴比倫總督,又把全城百姓趕入湖中淹死。有一場戲使觀眾也參加了義務演出,因為台下一個孩子不幸中箭身亡。把這一場面說成是馬洛有意編入劇中的不乏其人。但是,帖木兒儘管殘暴,卻依然不失為一位抒情詩人:
我的天帝,我的神!不要這樣瞪著我!
……要是我沒有落入這個陷阱,
12月,契特爾公開表示道歉。賴特出版了《善心人之夢》,契特爾為之寫了一封「致讀者」的信作序,承認自己本應更慎重地編輯格林的原話。他說他當時對於莎士比亞其人一無所知,只是事後才見到他。他對那番讒言表示遺憾,「因為我親眼看到他言談舉止彬彬有禮,與他自己表白的品性同樣無可挑剔,此外,各方顯達都稱他辦事公道,這說明他為人誠實;他的作品筆調詼諧,文詞典雅,說明他的藝術造詣精深」。契特爾勾畫的威爾的形象是十分清晰的:溫文爾雅,絕不像馬洛那樣口出狂言和貪杯,處理錢財時也令人敬佩,而且還是一位才氣橫溢、兢兢業業的作家。這是一番堪使莎氏忙碌的一年圓滿結束的形象。玫瑰劇場定於12月30日開幕,上演《穆利·穆洛科》,聖誕節來臨,一切準備就緒,專候威爾舉杯慶賀自己的未來——不過也不是萬事順遂,前路還有著各種艱難。
浮士德臨終時的哽聲呼號也是出自馬洛的手筆:
我們已經陷入重重包圍,好像一小群英國的馴鹿,被一窠狂吠的法國惡犬嚇得膽戰心驚。……我的朋友們,只要你們能像我一樣肯硬拼,敵人即便拿下我們這群鹿,也得付出重大代價。上帝跟聖喬治、塔爾博跟英格蘭的權利啊,在這場惡鬥中,把我們的旗幟舉得更高吧!
怎麼,你們一天只拉二十里?
死吧,生命!飛吧,靈魂!舌頭啊,
拖向一圈尖樁,朝上猛拋;
無頭的屍體堆成座座山丘;
格林被孤零零地留在污穢的住所中,陪伴著一個罵不絕口的情婦和一個嚎哭不已的崽子,也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遠非安然無恙。他與另一個或許是更有才氣的小冊子作者納什對酌,二人喝得酩酊大醉,還吃了許多腌鯡魚。格林已開始全身浮腫,但是為了糊口,仍然需要握筆寫作。演員們全都走了,他儘管毫無道理,還是滿腔怨憤,想著那些忘恩負義的傢伙。他們找上門來要他提供劇本,他為他們寫了劇本,他們靠他的劇本賺了錢,如今又騎馬到外地去用他的劇本賺更多的錢,把他單獨一人撇下,使他孤苦伶仃,終日與虱蚤為伍,忍受城市的污濁氣味。人們腋下的淋巴結在腫大,運屍車日夜忙個不停。這是一首預示著死亡的詩:
惶恐的聲音,使我心房戰慄不已,
嬰兒在父母的血泊中游泳;
哪怕跌入地獄也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