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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情婦

第十章 情婦

音樂的悅耳遠勝於她的嗓子,
夏洛克並不像莎士比亞時代的傳統看法那樣是個冷酷無情的人物,這在我們的時代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在伊麗莎白朝的觀眾看來,他只是一個穿猶太人的寬袍、滿身油垢的大鼻子放債人。他在法庭判決之後成了一個被征服的人,聲稱自己身體不適便悄悄離去,羞辱地消失了。他未能像巴拉巴斯那樣,最後可以蔑視一切地大聲詛咒。這個人物是真實可信的,他更像莎士比亞本人,而莎士比亞本人卻不像威尼斯城中那些令人無法容忍又無法容忍人的古板的基督徒,莎士比亞喜歡賺錢,只要自己無需還債,也不會認為放高利貸有什麼不好。當然,硬要從人家身上割一磅肉確實太過分了,不過考慮到莎士比亞是在兩個層面上進行寫作的,這件事情多少就沒這麼可怕了——其一,既然誰都沒有死,這齣戲就不是悲劇,因而必然是喜劇,哪怕沒有笑聲只有狂熱的反猶主義的怪味也罷;其二,它是諷喻性的,因此劇中那些象徵就比人物更加重要。這齣戲說的是人肉與黃金的事情。人肉是活體,而且可以通過愛情的樂曲轉化為超乎于臭皮囊之外的高尚東西;黃金是死的,可是它會像蛀蟲一樣繁育仇恨。人肉不能像黃金那樣稱出重量,愛情有如鮑西亞的求婚者所發現的那樣,也不可當做某種稀有金屬加以估價。但是,黃金打成戒指便能免去罪惡,因為戒指是聯姻的象徵,而天國便是鑲上了金箔也不會嫌自己太厚。就敘事的層面而論,這齣戲的第五幕是多餘的;就象徵主義的層面而論,第五幕完成了一篇富於詩意的聲明。
有意思的是,《維洛那二紳士》《羅密歐與朱麗葉》《威尼斯商人》這三部劇本是莎士比亞在侍奉南安普頓期間或其後不久連續不斷地寫成的,而且三部都以威尼斯地區為背景。在《愛的徒勞》中,霍羅福尼斯突然無緣無故地提到威尼斯,他唱道:
他遇到了一個機會:有個名叫梯諾科的男子供認,他曾與一個叫弗拉拉的人一同被派到英國,策動洛佩茲報效西班牙的事業;洛佩茲為了表示誠意,收下了西班牙國王饋贈的一件貴重的珠寶。洛佩茲隨即被逮捕審查,但是在進行最徹底的搜查之後,沒有在他的私人書信和文件中發現任何足以證明他有罪的材料。於是,女王指責埃塞克斯蓄意陷害好人,將他打發走,使他蒙受恥辱。惱羞成怒的埃塞克斯在1593年與1594年間的整個冬季作了進一步準備,對洛佩茲提出訴訟。他的控告看來是確鑿有據,檢查總長不得不採取行動。1594 年2月底,洛佩茲在倫敦市政廳正式受審。陪審團在反猶偏見與真憑實據的雙重壓力下,宣判他犯有圖謀殺害女王罪,判處他絞刑和凌遲,與梯諾科、弗拉拉一齊在泰彭執行。刑期拖了一些日子,因為女王依然懷疑她稱之為她的小猿猴的洛佩茲是否果真有罪。於是,這出連宰三員的好戲一直拖到6月份才對公眾演出。
跟著你那輕盈的手指的挑逗,
做那些舞蹈著的得意小木片,
發出悅耳的旋律,使我魂倒神顛——
理查·伯比奇較莎士比亞年輕三歲,師事阿萊恩。阿萊恩是個大演員,但是他的戲路有限,只擅長扮演有大段台詞的角色,缺乏幽默感,也不善於表現新義大利風格的戲劇中戀人們那種充滿幻想的柔情。伯比奇很可能在《仲夏夜之夢》中演過波頓;果真是這樣,他便有機會在皮拉摩斯與提斯柏的插戲中模仿阿萊恩的表演風格,從而使這種風格頓時顯出其全部局限性:
夜啊,白天一去,你就來啦!
《仲夏夜之夢》是為一場重要的婚禮編寫的戲,我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誰的婚禮呢?1595年1月26日,宮內大臣劇團奉召去格林威治為一次結婚典禮演出,女王和全朝文武都出席。新郎是劇團的老恩主的公子德比伯爵;至於新娘,我們馬上就說到她。人們認為《仲夏夜之夢》就是那次嘉禮上演出的戲,因為它可以在很短時間之內排好。每次御前都要求演出新戲,但是又很少給劇團充裕的時間排練;《仲夏夜之夢》是一出由許多獨立的片斷組成的戲,如戀人、小神仙、手藝人等場景,都可以分別排練。這次演出除門德爾松的音樂之外,什麼都不缺了,不過門德爾松日後還是補足了這一空缺。作為宮內大臣劇團顯示其多種藝術才能的一種手段,它是一出十分出色的戲。戲中即便無法使用悲劇性的語言,也有悲劇性的諷喻,這同樣是不錯的。九-九-藏-書
她頰上卻找不到這樣的玫瑰,
瑪爾·菲滕從各方面看都是一個喜歡賣弄風情的輕佻女子,而且也未必甘願將自己寶貴的身體奉獻給一個窮詩人,從此斷送自己更為錦繡的前程。莎士比亞假若如此迷戀瑪爾·菲滕,他在想到她時心中除了感到凄愴和慾念難消的苦澀之外,未必會有其他滋味。他是不會去嘲弄或取笑她的。但是就在瑪爾頂著大肚子蒙受羞辱的時候,宮中演出了《第十二夜》,其中的有關嘲諷和玩笑使我們只能將莎士比亞看作是一個職業戲劇家在利用宮中的流言製造一點幕間笑料,而他自己對於流言涉及的人物則無動於衷。劇中,安德魯·艾古契克爵士誇耀自己善於舞蹈,托比·培爾契爵士對他說:「為什麼你要把這種本領藏匿起來呢?為什麼這種天才要覆上一塊幕布?難道它們也會沾上灰塵,像瑪爾姑娘的畫像一樣嗎?」霍特森博士在《第十二夜的第一夜》中,要求我們注意瑪爾姑娘不只是在隨便說的一句俏皮話中出現。他認為奧麗維亞小姐那個憂鬱的管家馬伏里奧的原型,就是女王的管家威廉·諾利斯爵士;此人雖然已有家室,又上了年紀,卻荒唐地追求女王的侍女瑪爾。馬伏里奧的名字本身就清楚地說明他是個漁色之徒:Mall voglio——我要瑪爾。假若莎士比亞曾經受過瑪爾之苦,他是絕不會把另一個男子的痛苦當做笑料的。
我愛聽她談話,可是我很清楚
我情婦的呼吸並沒有這香味。
我情婦走路時候卻腳踏實地:
這位黑女子是誰呢?人們提出了許多可能的人物,說得學究氣一點,就是提出了許多可能的黑色人物。首先我們必須斷定:她究竟是只有眼珠和頭髮是黑色,除此以外就像俾隆怒氣沖沖時說的是「白臉盤的風騷|女人」,還是屬於黑色人種,即從頭到腳都是黝黑、深褐或咖啡色的?在莎士比亞住所附近的克拉肯韋爾,妓院中就有黑女子,這似乎可以從當時的零星材料中找到依據:在《威尼斯商人》中羅蘭佐與朗斯洛特曾議論到摩爾姑娘;丹尼斯·愛德華茲曾寫信給托馬斯·蘭克福特,要求他「把我的黑女人弄到手,她肯定在克拉肯韋爾區吞布爾街那家丹麥人開的天鵝啤酒店」;1594年曾有人把「黑女子露西,克拉肯韋爾的住持尼」和一個「修女唱詩班」一同帶到四法學院格雷學院的聖誕節狂歡會上。莎士比亞的劇本中不乏黑皮膚的人,從艾倫到克莉奧佩特拉;順便提一句,奧賽羅的地位說明,當時無論反猶主義多麼盛行,人們對於膚色也不抱偏見。莎士比亞眷戀一個黑膚女子可能並非出於詩人的怪癖,不過最初和她接觸或許是出於詩人的好奇。
威尼斯,威尼斯,
我們最好還是讓那位黑女子繼續隱姓埋名,甚至是把她視為若干人物的綜合。莎士比亞久居倫敦,我們不能以為他會在風月場中以一樁私情為限。他的十四行詩永遠在向世人訴說男人們的一些最常有的感受:難以排解自己對一個女子的慾念,事後感到厭惡,忍受被遺棄的痛苦,以及對朋友的背信棄義束手無策。莎士比亞不會像約翰·濟慈那樣眼巴巴地看著https://read.99csw.com范妮·布朗發獃。他是個現實主義者,意識到自己的矛盾,意識到內心深處有黑白兩種力量在爭奪,意識到一切女子,不分膚色之黑白,身上都具有一種原始的奧秘,其誘惑力使人無法抗拒。
然而,莎士比亞尚無法將自己的全部精力用於滿足宮內大臣劇團的需要,因為幾乎就在這時,他深深地墮入了情網。留在斯特拉福老家的安妮被他丟到了腦後,即便想到也是追悔自咎;他的感情已經集中在一位頗有教養的、會彈奏維金納琴的女子身上:
未曾見面不相知。
冒失的琴鍵既由此得到快樂,
勝似任何被捧作天仙的美女。
我情婦的眼睛一點不像太陽,
有許多芳香非常逗引人喜歡,
而我可憐的嘴唇,本該有這權利,
那些認為黑女子是白種人的人首先提到瑪麗·菲滕。瑪麗或瑪爾·菲滕是侍奉女王的宮女。莎士比亞深知,在那群受到嚴密監護的宮女中拈花惹草,即便地位顯赫的人也會招來嚴重的後果,因此他是不會輕舉妄動的。但是,假若W.H.先生就是他那些十四行詩的朋友和庇護人,假若W.H.先生不是別人而是彭勃洛克伯爵威廉·赫伯特,那麼黑女子便可能是瑪爾,因為赫伯特勾引了她,甚至使她於1601年生下一個非常短命的孩子。這樣,情婦和朋友就都找到了,兩個都靠不住。但是在我看來,靠不住的倒是把黑女子和那位朋友說成是這兩個人。
經不起這引逗,我嘴唇巴不得
只能紅著臉對琴鍵的放肆出神!
發若是鐵絲,她頭上鐵絲婆娑。
莎士比亞既然可以把南安普頓熟識的兩家的宿怨作為創作《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起點,那麼他也可以把只是間接牽連南安普頓的官場怨憤,視為創作《威尼斯商人》的素材。1594年春,南安普頓心目中決不會做錯事的埃塞克斯伯爵,正式控告一個名叫羅德里戈·洛佩茲的葡萄牙猶太人御醫,說他與西班牙的密探勾結,陰謀毒死女王陛下。在這一指控的背後純粹是私人的恩怨。洛佩茲在葡萄牙交遊廣闊,而葡萄牙與西班牙毗鄰;沃爾辛厄姆在任特務機關的首腦時,曾把洛佩茲當做一名非常可靠的內線,通過他往返于倫敦與伊比利亞半島的英國間諜之間傳遞情報。1590年沃爾辛厄姆死後,埃塞克斯接手領導洛佩茲的工作。在埃塞克斯看來,能夠把從葡萄牙獲取的有關西班牙的零星情報作為私人禮物奉獻女王,這無疑是一種向女王邀寵的有效手段。然而,洛佩茲對女王的忠心卻比對埃塞克斯的忠心更為殷切;他得到情報之後,首先奉獻女王,然後再稟告埃塞克斯。於是,當埃塞克斯躊躇滿志地帶著從伊比利亞獲得的最新情報來到御前的時候,女王卻告訴他,她早就知道了。埃塞克斯對洛佩茲這種兩面做法懷恨在心,並且決意報復。
請把手指給它們,把嘴唇給我。
就莎士比亞而言,威尼斯意味著威尼斯城及城外七十英里的維洛那。威尼斯是要親眼目睹以後才能叫人喜歡的。南安普頓帶他去過嗎?或者是弗洛里奧向他作過詳細的介紹(甚至畫出運河與里亞托橋的確切方位),使他感到無需親臨其境也了如指掌?
再說那位新娘。她就是南安普頓不願與之締姻的伊麗莎白·維爾小姐。伯利勛爵在聯姻無望之餘,轉而對一段兩廂情願的姻緣表示祝福。不過,對於他的被監護人南安普頓的抗婚,他曾在盛怒之下對他處以五千鎊的罰金——把伊麗莎白小姐所受的單相思之苦當稀有金屬加以估價。他若是看過《威尼斯商人》,想必也未能理解其中深一層的寓意吧。人們估計,他在自己的外孫女與德比勛爵締結https://read.99csw.com良緣的佳日撤銷了對南安普頓的處罰。
我見過紅白的玫瑰,輕紗一般,
這像是阿萊恩在《西班牙悲劇》中演希埃洛尼莫時的語氣。伯比奇除了感情豐富和動作靈活之外,還十分懂得新型戲劇的視覺效果,其中包括現實主義化裝技巧的價值。他是演員,也是肖像畫家。他和劇團中其他演員的當務之急是物色劇目,而且刻不容緩。莎士比亞剛好遷入「劇場」戲院附近的主教門聖海倫教區一帶,於是便開始認真為他們編劇。
使枯木比活嘴唇更值得艷羡。
莎士比亞自然會看到,這些都是有用的戲劇素材,不過只能把它們寫成遙遠的事情,發生在古老的異國。他從不願意直接再現現代生活——那是新諷刺派劇作家的事情;用臆想的往事閃現出他的主題,更能取得預期的效果。丹弗斯與朗兩家的糾紛啟發了莎士比亞去表現維洛那兩大家族的「宿怨」,表現一個家族的青年愛上了另一家族的少女的悲劇。這是一個古老的故事,是人所共知的,曾在莎士比亞誕生前兩年由一個叫阿瑟·布魯克的蹩腳詩人用英文寫成了詩。如今,莎士比亞在丹弗斯與朗兩家怨仇的推動下,著手試寫一種新的悲劇,是義大利的但又不是塞內加式的悲劇,劇中文辭的濃烈色調淹沒了濺出的血液。
音樂,我眼看那些幸福的琴鍵
《羅密歐與朱麗葉》中,活潑機智的茂丘西奧縱情吟唱了一段關於神仙的樂曲。莎士比亞發現自己具有運用民歌土風的想象力,這種才華需要更加全面的東西使之展開,而不只是一曲絢麗但卻無關緊要的華彩樂段。這一組戲的第四齣《仲夏夜之夢》顯然是為了慶祝某人的婚禮而寫的喜劇。這時,喜劇需要靠戀人們的口角作為題材。但是,就一部在婚禮上演出的戲而言,讓這種口角產生於戀人們感情不睦,甚而是人為的挑撥,這未免失之於輕率。於是,莎士比亞便求助於神仙。自有詹姆斯·巴里爵士與伊妮德·布萊頓以來,神仙已變得卑微、古怪了;不過在威爾的時代,沃里克郡的神仙是兇惡、危險的,在他們中間沒有「補鍋匠鈴鐺」這樣的神仙。他們是一些魔怪,不是穿芭蕾舞鞋的雕像般的小仙子,雖然本質上並不惡毒,但用神學的術語形容,他們是基督誕生前未受聖約、淪為林中精靈的神。不過,莎士比亞賦予他們的語言倒是毫無古怪之處。
咱擔心咱的提斯柏要失約啦!
珊瑚比她的嘴唇還要紅得多: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就是莎士比亞從他的恩主兼朋友手中要錢的好機會。有人堅持認為,南安普頓是送給他而不是借給他一千鎊,這在當時是一大筆錢。由於宮內大臣劇團是合股組建的,莎士比亞需要交納股金,南安普頓正是能夠提供這筆股金的人。如果南安普頓真的給過錢,那或許只是一百鎊,夠買一股;人們一直認為惠贈的金額為一千鎊,主要是因為在《亨利四世》下篇的最後一場中,福斯塔夫對他的朋友、一個小小的鄉村法官夏祿說:「夏祿先生,我欠您一千鎊錢。」既然夏祿都可以有這樣一筆錢,南安普頓更是不在話下了。假如莎士比亞無需償還這筆錢,那是因為南安普頓寧願要一磅肉之類的東西。
莎士比亞在這裏強烈反對當時許多抒發愛情的詩中流行的浪漫主義誇張手法——他自己把這種手法反常地專用於歌頌一個男子的美。這是一首實話實說的詩,不過很難想象哪一位女子看了會高興。倘若莎士比亞的情婦能夠欣賞這種坦率的態度(甚至說頭髮像鐵絲,呼吸沒有香味有臭味),她的幽默感必然不同凡響,否則她就是在一個不知道可以用詩作為恭維手段的傳統中長大的。人們更易於認為,莎士比亞寫這首十四行詩是要獻給一個對情人進行過分讚美的https://read.99csw.com青年男子,而不是獻給這首詩題詠的對象。一個涉世甚深的男子在開導一個少不更事的毛孩子。
可是,朗家要報復的是丹弗斯家本身而不是他們的僕人。為此,亨利·朗寫了一封信給查爾斯爵士,辱罵他是騙子、蠢材、狗娘養的、乳臭未乾的小子等,並且發誓要扒下他的褲子打他的屁股。盛怒之下查爾斯爵士帶著弟弟和一些僕人來到科森一家旅店,找到正在與一些得意洋洋的朋友進餐的朗氏兄弟,打了亨利·朗兩棍。亨利·朗拔劍刺傷了查爾斯爵士,亨利·丹弗斯爵士又開槍把亨利·朗爵士打倒,不久便一命嗚呼。丹弗斯兄弟二人隨即逃之夭夭,躲入南安普頓伯爵的宅院避難。當局發出逮捕證要緝拿他們歸案,但南安普頓還是幫助他們逃到了法國。
因為你手指在它們身上輕掠,
這兩位紳士並未充分發揮維洛那的作用,而這座美麗的城市又不應白白浪費,於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便接踵而至,使維洛那變得或許比實際更重要;如今外國遊客訪問這城市主要是因為莎士比亞寫了《羅密歐與朱麗葉》。這是莎士比亞筆下的第一部愛情悲劇,其出色之處自不待言。劇作家用通俗的散文寫序幕,妙筆生輝;在表現兩大家族之間的世仇時,充分利用了整個舞台的空間;刻畫人物性格寥寥數語,一蹴而就——這些特點立即告訴人們:這將是一出引人入勝的戲。莎士比亞或許未能做到惜墨如金,但他卻是字字句句飽含著激|情——如茂丘西奧關於「春夢婆」的一番話(莎士比亞寫這番話時或許已經在構思《仲夏夜之夢》)——又以朱麗葉的乳媼的質樸制約這種激|情。這麼多的動態情節和這麼多的靜態抒情詩句一如致辭者的那些十四行詩,居然能夠同時存在;勞倫斯神父那些押韻對偶句的說教,非但絲毫不令人感到乏味,居然能夠成為一個休止點,一種將多聲部樂曲統一起來的固定旋律(canto fermo)——這些確實是不同凡響的。莎士比亞在寫這齣戲時是三十歲,或許是三十一歲,已不再是年輕人了;但是在所有文學作品中,偏偏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使青年男女的熾烈愛情和敢作敢為成為不朽。
莎士比亞是在河岸溝的「劇場」戲院開幕之後才認真開始其戲劇生涯的,那時他已度過了漫長的學徒期。「劇場」是一家很好的戲院,其創辦人詹姆斯·伯比奇與《仲夏夜之夢》中的斯納格同是細工木匠出身,後來成了一名相當不錯的演員,甚至在萊斯特伯爵劇團領銜;那時莎士比亞還是襁褓中的嬰兒。1576年伯比奇在河岸溝租到一塊地皮,是雜草叢生,滿目棄骨和狗屎的荒地。土地的主人賈爾斯·阿萊恩——他與愛德華·阿萊恩無親屬關係——同意簽訂一份為期二十一年的租約。伯比奇估計將來續約不會有困難,於是將這塊地皮加以清理、平整之後,建造了一座非常漂亮的劇院,大部分資金是由他的內弟、雜貨業富商約翰·布雷恩墊付的。從此,這座劇院成了宮內大臣劇團的設備齊全的演出基地,而在團中領銜的演員就是詹姆斯·伯比奇的兒子理查。
莎士比亞在新劇本中摻入了大量他躋身其間的貴族生活,內容不全是巧言妙語、聲色犬馬、金盤玉帛,也有諸如南安普頓的朋友與鄰居之間相當骯髒的糾紛。朋友是丹弗斯兩兄弟查爾斯爵士和亨利爵士,他們是鄉間富豪兼法官約翰·丹弗斯爵士的兒子,鄰居是沃爾特·朗爵士和他的弟弟亨利,他們的莊園挨近南安普頓在蒂奇菲爾德的莊園。這兩個家族反目已久,其起因或許可以追溯到玫瑰戰爭;但是這一宿怨在1594年發展到特別嚴重的地步。約翰·丹弗斯爵士在法庭上判處沃爾特·朗爵士的一名僕人犯有搶劫罪,收監入獄。沃爾特爵士從法官手中救出了自己的僕人,但是約翰爵士在隨後的巡迴審判庭上向審判長提出控告,把沃爾特爵士投入了弗利特監獄。為了進一步使他就範,約翰爵士又把他的另一名僕人判為殺人犯。沃爾特爵士出獄后,兄弟二人在兩家的追隨者之間挑起了種種摩擦,使一名僕人喪生,另一名僕人受重傷。
雪若算白,她的胸就暗褐無光,
我多麼艷羡那些琴鍵輕快地
跳起來狂吻你那溫柔的掌心,
板著臉孔的夜啊!漆黑的夜啊!
多少次,我的音樂,當你在彈奏
夜啊!夜啊!唉呀!唉呀!唉呀!九-九-藏-書
(所謂琴鍵就是連在弦撥上的小木片。)莎士比亞充分注意到了他的情人的才華,這種才華說明她是個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女子——或許是宮中的一位美人,不然就是一個像日本藝伎那樣的高級妓|女。她很黑,當時無論是膚色、頭髮還是眼睛,黑意味著不時髦,但是詩人卻為她的黑感到驕傲:「黑是美的本質(我那時就賭咒),/一切缺少你的顏色的都是丑。」在一首十四行詩中,威爾的這種自豪感要有節制得多;他對於自己的情婦是那樣明察,反倒不像是一個墮入情網的人了:

伊麗莎白朝的戲劇離不開這些音樂家。
人們可以想象,南安普頓在得知埃塞克斯伯爵終於擊敗他的女王和他的仇敵之後,會如何像孩子一般歡欣雀躍——對於這種興奮的心情,莎士比亞自然很不以為然。這種令人厭惡的事情之所以發生,完全是由於公報私仇而不是忠君報國。行刑時,洛佩茲頸上套著絞索,面對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屠刀,發誓自己像愛耶穌基督一樣愛女王陛下。這種聲明出自一個猶太人之口,其含義自然顯得模稜兩可,因而在人群中引起一陣鬨笑,使整個行刑過程更加殘酷。這是6月一個晴朗的日子,埃塞克斯和他的一幫人是會趕到刑場一睹這場大卸八塊的好戲的;他們將混在肩馱吃蜜餞的孩子、譏笑哄鬧的市民中間——這是出遊的好日子,而且一切都不用花錢。人們認為莎士比亞不會在場。但是他也並未超然物外,他利用公眾對猶太人的憤懣編織了一齣戲,把一個猶太人寫成壞蛋——不過不是那種背信棄義的壞蛋,而是放高利貸的壞蛋。在《馬爾他的猶太人》中,巴拉巴斯是個馬基雅維利式的妖魔鬼怪;威尼斯商人夏洛克充其量只是想名副其實地要他那磅肉而已。
「把精力消耗在恥辱的沙漠里,/就是色|欲在行動」,這是一首反映莎士比亞顛鸞倒鳳之後悒鬱心情的十四行詩的第一句;由此,我們也可以按自己的意思作這樣的判斷:詩人在與黑女子相處時所體驗的激|情是狂烈的、純肉|欲的,隨後的厭噁心情如此強烈便足以證明。「不管已有、現有、未有,全不放鬆」,再也沒有比這句話所表達的嫌憎更鏤心銘骨了;這時,詩人似乎聽到自己像一條公狗在追逐一條發|情的母狗時發出的那種喘息。這是風月場上一樁出自肉|欲的韻事,毫無愛情可言,而那女子,我們最好把她看做是無名氏,看做滿足肉體上享受的工具,一旦滿足之後就悔恨不已。當詩人的朋友從詩人懷中將她搶走時,他只是搶走了一宗商品——一磅肉,確切地說是許多磅肉。那位朋友在裝模作樣地恪守了一陣獨身主義,或是經歷了一段同性戀的嬉戲之後,如今感到需要一個女人——不是有名有姓的某某夫人、某某小姐。這件事情顯得很骯髒,我可以聽到它背後發出金幣的叮噹聲。
《維洛那二紳士》從舞台效果上看是莎士比亞的敗筆,他本人必然也看到了這點。他試圖使用為南安普頓私宅寫戲的手法為公共劇場寫戲,戲中充滿神機妙算、巧言趣語、浮華的文辭、熾烈的愛情和貴族青年之間的爭鬥,其背景是一個以激|情、陽光以及陽光下的刀光劍影著稱的國度。要是這齣戲具有令人信服的情節和令人折服的人物,它還是會被公共劇場接受的,可是它沒有。今天人們之所以喜歡它,其一是有那首抒情詩《西爾維婭伊何人?》(雖說使這首詩廣為流傳的與其說是莎士比亞,莫如說是舒伯特更為確切);其二是那個叫朗斯的僕人,他對自己那頭可悲的雜種狗克來勃真可謂忠心耿耿,很有一點英國人的風度。朗斯的主人普洛丟斯的名字本身就表明,他在秉性和感情方面是個變幻不定的人物,與他的僕人那種質樸的忠誠形成鮮明的對照。這是莎士比亞特有的筆觸。
可是,我敢指天發誓,我的愛侶
我承認從沒有見過女神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