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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詩人之爭

第十三章 詩人之爭

蒙喬家有一位妙齡女兒叫瑪麗;有一份涉及她婚事的訴訟文書上,記載著莎士比亞的名字。後來娶她的那個學徒斯蒂芬·貝洛特曾經控告克里斯托弗·蒙喬,說他答應給他六十鎊錢作妝奩而未兌現,尤其是未將他口頭允諾的二百鎊遺產寫入遺囑。蒙喬的女僕在法庭上作證說,「在這家寄宿的一位莎士比亞先生」曾受房東之託,「勸說原告同意這門親事」。不過威爾在斯特拉福所作的那份證詞說明他不是一個非常可靠的證人。他說在他看來貝洛特是個好青年,但是他記不起他們之間有過什麼口頭交易。由此,我們可以斷定:莎士比亞在商談婚事時注意力不集中,他在忙於寫劇本或別的什麼東西。他和藹可親,工作勤奮,有點心不在焉,依然在倫敦寄宿,並未遷入他如今已經住得起的漂亮住宅——又出現了一個影影綽綽的形象。
為了他們造成的傷害而復讎,
莎士比亞想到的是3月27日預祝埃塞克斯和他的軍隊一路平安的歡呼聲。「上帝保佑您,爵爺!老天幫助您早日凱旋!」而衣著簡樸、有如波林勃洛克對一個賣蚝少女脫帽致意那般謙恭的埃塞克斯,還可能說「謝謝你們,同胞們,親愛的朋友們!」之類的話。南安普頓此時已經出獄,跟隨著埃塞克斯。埃塞克斯有意晉陞他為騎兵團長,但深知女王不會同意,便將這項任命推遲到他們安全抵達(或不安全地抵達)愛爾蘭之後才宣布。
告訴你,凱撒是不會錯誤的,他所決定的事,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這段話說明作者並不是一個深知內情的人。肯普無暇顧及威爾,想必也無暇顧及那個大學才子派劇作家,而且他很可能把他們的學識等量齊觀。但是,這裏提到威爾似乎做了什麼對不起瓊生的事,我們不知道這是涉及他們的私人關係、工作關係,或者只是一種比喻的說法。「使他漏了底」——這比作起詩來像嘔吐的說法惡劣得多了。這是否像霍特森博士所認為的那樣,指《第十二夜》而不是《辛西婭的歡宴》被選入宮作為聖誕節歡慶活動的節目?還是莎士比亞曾經在一出如今失傳的戲中摹擬《蹩腳詩人》的古典詩句,給某個隱去真名的瓊生灌下了一劑清腸滑肚的葯?他在美人魚飯館的魚宴上悄悄往瓊生的酒杯中投放巴豆和大黃了嗎?這些事情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令人惱怒的是,每當莎士比亞‍在房地產或編寫劇本以外做別的事情時,歷史就「啪」一聲合上了嘴。
這一年以及第二年,劇壇與整個局勢一樣,充滿著煩躁不安、沸沸揚揚的氣氛。玫瑰劇場的海軍大臣劇團離環球劇場的宮內大臣劇團只有「投石之遙」——這個俗語中的距離,兩家很有可能真的相互投擲石塊測試過。玫瑰劇場竭力想在自己的舞台上擊敗環球劇場。譬如,環球劇場塑造了一個福斯塔夫,很受歡迎,玫瑰劇場也要上演自己的福斯塔夫,不過他們要回到真人真事上面,要演出真正的約翰·歐爾卡蘇,而不是莎士比亞炮製的那個胖子冒牌貨。於是,《好好科伯姆勛爵約翰·歐爾卡蘇的光榮正傳》的編劇任務,便依照亨斯洛處理急件的方式,由孟迪、德雷頓、威爾遜和哈瑟維等詩人分頭負擔。此德雷頓就是莎士比亞的同鄉和朋友邁克爾·德雷頓;但是哈瑟維與安妮沒有親戚關係。這齣戲獲得了成功,只是後人並不喜歡它,寧願要冒牌的約翰爵士而不要正宗的約翰爵士。
讓這些怪物由氣數去裁定吧!
後來他又說:

當時的一位畫家把環球劇場畫在玫瑰劇場的位置,使我們對環球劇場到底是圓形的還是多角形的產生了懷疑。
馬斯頓偷用了《第十二夜》的副題,為唱對台戲的聖保羅童伶劇團寫了一齣戲:《各遂所願》。他在戲中以最婉轉的方式暗示本·瓊生(化名為菲洛默斯)過於挑剔,說他實在無權(像他在《辛西婭的歡宴》中那樣)辱罵觀眾不喜歡他硬要他們喜歡的東西。「藝術的規則必須服從娛樂而不是娛樂必須服從你的規則!」他說。你是什麼人,可以如此「出言不遜,侮辱別人不喜歡你的戲?」瓊生對於馬斯頓這種克制的規勸大為惱火。他準備編一齣戲給相形見絀的同代劇作家迎頭痛擊,不過為了表示克制和起碼的禮儀,他當九-九-藏-書然不會用他們的真名實姓。他在酒館里談到這項計劃,宮內大臣劇團的人自然也聽到了。他們認為,諷刺作家瓊生本人也需要諷刺一下。他曾說:演員無非是一些提琴,演奏他這位音樂大師的作品,而且演奏得很蹩腳;如此嘲笑演員,無論哪位演員聽了都不會感到高興,何況環球劇場的人也絕不會喜歡為童伶編戲、把觀眾從更高明的演員的台下拉走的劇作家。伯比奇不能指望莎士比亞為他寫諷刺劇,因此便責成托馬斯·德克在舞台上迎頭給瓊生一棒。
不過,環球劇場也上演了瓊生的《人人脾氣不好》,他在這齣戲中暗暗取笑莎士比亞夢想成為貴族(「不無芥末」)。他還取笑莎士比亞拉丁文懂得這樣少卻居然敢寫羅馬劇,有朝一日他瓊生要讓他們見識一下羅馬劇應該是怎樣寫的。他特別嘲笑「凱撒從未做錯事,除非有正當的理由」這句話。莎士比亞當即順從地把它改為:
這兩行聽來像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最後一對偶句,其實是一首冗長無比的英雄偶句詩的結尾。莎士比亞愛奧維德,不久前年輕的弗朗西斯·米爾斯又曾將他比作奧維德,但瓊生是否會讓他稱心如意地在舞台上充當奧維德是值得懷疑的。瓊生雖然不贊成莎士比亞那種不守規矩的藝術,卻也自認不能將他歸入蹩腳詩人之列。他過於高大,是不可隨意諷刺挖苦的。何況,猶如瓊生日後在書中承認的那樣,他不能否認威爾心懷坦蕩,不會無聊地嫉賢妒能。無論如何,他們二人總還是朋友。
隨他們去使用自己的舌頭吧,
但在1599年那個夏天,首先得把肯普打發走。在那間依然散髮油漆氣味的演員休息室,人們可能說了一些尖刻的話,採取了不少出於本能的、激憤的舉動。肯普無疑會說,他開始從藝時他們大多數人都還乳臭未乾;至於那個「揮動爪子」的人(Shakespaw),一個屠夫的兒子(所以才「不無芥末」),他在女王劇團笨手笨腳地替別人補綴稿本時,不是他肯普手把手地將自己的一切本事教給他的嗎?統統是忘恩負義之徒,尤其是那個「搖晃錢包」的人(Shakebag)!如今,劇院也不像原來的劇院了,全是咬文嚼字的長篇大論,honorifica billibus,也無需即興表演的天才,他正巴不得跟他們分道揚鑣。於是,肯普賣掉了他的股份,憤然離開了環球劇場。他計劃創一番新事業,這會為他帶來名譽與財富,遠遠勝過繼續留在劇團,與一夥迷信辭藻、滿嘴掛著變形記和維吉爾的書獃子為伍。他準備去跳舞,腿上系顫動的小鈴鐺,由倫敦跳到諾里奇;他會就此事開賭局(跳不到輸一,跳到了贏三),以後再寫一本書,便能發大財。
傻瓜就靠這個寶貝顛倒是非!
那個木頭圓圈兒終於在7月份開幕了。其實它是八角形的,上面是漂亮的茅頂,這頂子十四年之後將惹出禍事。《亨利五世》深受觀眾的歡迎;人們普遍希望埃塞克斯能夠狠狠地揍蒂龍一頓,因而戲中那種窮兵黷武的調子也是符合時局的。但是,在達官貴人中間顯然存在著悲觀與畏葸的情緒,不然那位大主教如何會像納粹分子一樣親自監督焚燒那些被認為言論過於自由的書籍呢?6月點燃了熊熊烈火,將那些諷刺、言情的詩歌,甚而包括《威洛比與艾薇莎》全部付之一炬。至於海沃德博士那部關於廢黜理查二世的書,新版一千五百本全部化為灰燼;當局還全面禁止出版涉及英國歷史的任何書籍。他們這些措施的結果,是讓作家回到更古老的年代,寫古羅馬的歷史。莎士比亞正處在自己事業的一個特殊階段,若非當局有這種禁令而公眾又對古羅馬重新發生興趣,他恐怕是不會去翻閱諾思的普魯塔克譯本的。想從歷史中尋找與眼前這個危險的時代相仿的事件,裘力斯·凱撒遇刺就和理查二世被黜同樣現成。
1599年初春,環球劇場的工程已完成一半,賈爾斯·阿萊恩正在為丟失木料徒然咆哮,這時候莎士比亞一定在考慮當務之急是儘快寫完玫瑰戰爭。坊間傳說,任何把英國歷史搬上舞台的戲,不管是關於哪個朝代,不久以後都要禁演,因為英國的歷史無論從哪一段看,似乎都能找到酷似現實生活的煽動人心的事例。劍橋有個叫約翰·海沃德博士的愚蠢律師,他在2月出版了一部關於理查二世被波林勃洛克廢黜的書,並且脅肩諂笑地題獻給埃塞克斯伯爵。坎特伯雷大主教親自要求刪除這篇題詞,因為廢黜天命君主既是叛逆謀反,也是褻瀆神明,有朝一日教會本身也可能被劇作家和政論小冊子作者樹為敵人,樹為比樞密院歷來遇到過的更為可怕的敵人。於是,莎士比亞便加緊創作《read.99csw.com亨利五世》,不寫完這部長篇的英雄傳奇是要抱憾終生的。
但是,莎士比亞在寫《裘力斯·凱撒》之前,腹中尚有某種喜劇的才識不吐不快。他認定瓊生關於表現形式的看法是錯誤的:不幸的是,無論是針砭時弊的諷刺劇(總是危險的),還是捕風捉影的性格劇,二者都限制了形式,不然這種形式在發揮機巧、傳奇,甚至哲理方面本來可以大顯身手,並且在劇情發展的過程中可以公允地評論一些時事問題。此外,莎士比亞還發現一種新的丑角可能更受歡迎;這種丑角不是原來那種全憑插科打諢的小丑,而是能夠發表學識淵博的妙言趣語和機敏的評論,語言富於旋律、委婉動人的丑角。換句話說,威爾·肯普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有一個叫羅賓·阿明的年輕人,無論是自封為喜劇的戲還是悲劇,只要給他恰當的台詞,他就能完全改變其滑稽的成分。阿明後來在《皆大歡喜》中扮演小丑「試金石」,在《第十二夜》中扮演費斯特;他還是《李爾王》中的弄人。
對於這齣戲,瓊生與其說是感到惱怒,莫如說是自尊心受到傷害更為恰當。他說他無非是為了藝術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至於德克的惡言中傷,他回答說:
聖保羅的童伶們深受人們的歡迎,這使昔日在黑僧戲院與約翰·利利共事的亨利·埃文斯與1597年便開始就任王室教堂兒童唱詩班教師的納撒尼爾·賈爾斯二人走到一起,合建了一個新的童伶戲班。埃文斯知道黑僧正空著,伯比奇和他的朋友們接到命令不得在那裡演出,因為鄰近居住的紳士曾控告他們,說演戲使周圍不得安寧;但是,孩子們去演出或許又當別論。結果也真是如此。埃文斯經與伯比奇協商,獲得了二十一年的轉借期,為一群羽毛未豐的雛鳥找到一個窩。這是一群很出色的童伶,其中包括薩拉西爾·佩維,他扮演老人惟妙惟肖,在他十三歲夭亡時瓊生為他寫了一首非常感人的輓歌。瓊生心甘情願地為黑僧的孩子們寫戲;只要誰不對他作為戲劇專家的權威提出異議,他就願意為誰寫。比如他寫了《辛西婭的歡宴》,準備在1600與1601年相交的聖誕節在宮中演出,可是宮廷卻選中《第十二夜》。瓊生自然很不高興。他喜歡自己那齣戲,月神辛西婭本人就認為「這是希世智慧的結晶」。月神就是伊麗莎白女王,台詞中還暗示瓊生將擢升為王室詩人。在他看來,誰都不如他。
玫瑰劇場儘管寫了一出好戲,但是在那些日子里,一齣戲是成不了一個演出季節的。亨斯洛和他的女婿頹然認識到,河岸邊如今已是「環球」的天下,「玫瑰」盛開的夏季已經過去。於是,他們便向北發展,在榿木門與摩爾門之間的聖賈爾斯教區買下了一塊地皮,準備建造一座方形劇場,取名「幸運」(Fortune),並且還畫了一張藍圖。這張藍圖保留至今,非常詳細地展示出十六世紀末伊麗莎白朝人們心目中的理想劇院:舞台寬四十三英尺,前面有二十五英尺伸向觀眾席。除了油漆以外,全部造價為四百四十鎊,相當於莎士比亞在斯特拉福購買「新宅」七倍有餘的價錢。這劇場自然早已不復存在,但遺址仍在倫敦中部東一區的幸運街,在白十字街與金色巷之間。
伊麗莎白曾經提議委派蒙喬男爵查爾斯·布倫特取代埃塞克斯出征。數年前,埃塞克斯與這位男爵曾經進行過一次決鬥,而如今男爵卻是埃塞克斯那位可憐的妹妹佩尼·里奇夫人的情人。在《亨利五世》中,莎士比亞將那位法國使臣取名蒙喬,儘管用意不明,可能會被認為是有所指的。但是,莎士比亞無非是順手拈了一個法國姓氏,而他在跛子門銀街寄宿的那家胡格諾教派房東碰巧就是這個姓氏。此人叫克里斯托弗·蒙喬,是個貴婦服裝頭飾製作商,名字已徹底英國化了。莎士比亞在寫《亨利五世》那場開下流玩笑的戲時,他倒是成了一個很有用的房東。這一場戲全部是用法文寫的,其中有一些詞雖屬下流,卻是洋文,因而似乎不致腐蝕英國觀眾的心靈。人們很可能把那些演法國貴婦的童伶帶到銀街,接受蒙喬的法文輔導。
威尼斯的使臣曾經稱愛爾蘭為英格蘭人的墓地,而全身甲胄的英格蘭士兵也確實至今未能征服那個強悍、狡猾的愛爾蘭叛軍領袖——蒂龍伯爵休·奧尼爾,阿爾斯特省中部與東部的統治者。他手下可能只有一些部落野https://read•99csw.com蠻人,但他們都訓練有素。他們會對英國人亂砍亂殺,不顧文明時代的一切戰爭規則。人們擔心,他們的背後還有西班牙軍隊(儘管如今已大大削弱),就等著把剩下的英格蘭殘軍收拾乾淨。但是,埃塞克斯的麾下有兵丁一萬六,戰馬一千三,這是伊麗莎白朝出國遠征的規模最為龐大的一支軍隊。埃塞克斯躊躇滿志。遺憾的是正當他們穿過倫敦伊茲林頓區揮師北上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了不祥的徵兆:一片烏雲自東北方向滾滾而至,帶來了一陣冰雹和閃電。伊麗莎白時代的人是相當迷信的,眼下有人擔心這次出師凶多吉少,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於是,當這軀殼墜入葬火之際,
……在他們身上,那個作家變形記的氣味太濃,普洛塞庇那與朱庇特的事情說得太多。嗨,我們的夥伴莎士比亞在這裏把他們全部都壓下去了;是的,也包括本·瓊生。哼,那本·瓊生是個討厭的傢伙,他請出了賀拉斯讓詩人們吞服苦丸,但是我們的夥伴莎士比亞卻給了他一劑瀉藥,使他漏了底。
如此看來,肯普沒有參加《皆大歡喜》的演出,不過觀眾也並不十分惦念他,因為另有許多精彩的表演。莎士比亞以為,如果廉價席上站著看戲的觀眾想聽茅廁里的笑料,那麼應該用非常高雅的表現形式向他們提供。數年前,約翰·哈林頓爵士曾經寫過一本書,講他一項有益於清潔衛生的發明——抽水馬桶;書名是《埃阿斯變形記》(The Metamorphosis of Ajax)。埃阿斯(Ajax)是個瓊生式的氣質型人物,體內黑膽液過多,終日鬱悒寡歡、憤憤不平。把他變成那個便秘時用來慢慢想問題的最佳寶座——茅廁——再合適不過了。於是埃阿斯成了阿賈克斯(A Jax或A Jakes),即茅廁。在莎士比亞心中,任何東西只要題目中有變形記的字樣,就能一帆風順、通行無阻;他採用了這個名字,加以法國化,改為傑奎斯(Jaques),用來做他創造的一個憂鬱人物的名字。這位隨公爵一起被放逐到亞登森林、終日思慮著世間罪惡的高貴廷臣,不是簡單的氣質型人物;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從他口中說出了莎士比亞最精彩的一段話。這篇議論把環球劇場旌旗上的格言,引伸到對於人生的思索,即人的一生從嬰兒時期到垂暮之年所扮演的種種角色,因為倘若地球是世界而「環球」是劇場,那麼世界也必然是一座劇場了。
等於承認自己感受到了傷害。

威廉·肯普(上)一怒之下離開了莎士比亞所在的劇團,其地位被羅伯特·阿明(下)取代,後者代表了一種新的丑角,能夠發表學識淵博的妙言趣語和機敏評論。
莎士比亞在寫《亨利五世》的時候,想得很多的是本·瓊生。人們甚至可以從尼姆身上看到瓊生的漫畫式的影子。雖然福斯塔夫已經死了,但是尼姆是福斯塔夫這一伙人的新成員。他對畢斯托兒說,要在他的腸子上戳幾個洞,「我做得到——而且做得地道——這才對頭」。畢斯托兒是阿萊恩演的那種滑稽人物,他在回答尼姆時死抱著虛張聲勢的老招數不放:「喔,你這個吹牛、撒野、該死的下流坯呀!」如此等等。但是瓊生對於歷史劇表現手法的譏笑在起作用:歷史劇中是沒有新現實主義立足的餘地的(譬如你能將千軍萬馬搬上舞台嗎?),所以就由致辭者出場,不斷為一個「木頭圓圈兒」容納不下那麼多的將士表示歉意。
巨人相鬥又被侏儒斗。假若海軍大臣劇團和宮內大臣劇團深受對方之苦,那麼他們兩家以及其他較小的劇團都共同遭受童伶戲班之苦;《哈姆萊特》里提到的那些羽毛未豐的黃口小兒,如今又受到達官貴人的寵愛。人們可以去聖保羅大教堂的唱詩班,觀看那些俊秀可愛的童伶排演舊式古典喜劇中的一些場景,而不會撞見冷嘲熱諷的粗魯徒工和喝得東倒西歪的退役兵士。德比伯爵已經重整了這個唱詩童伶戲班,並且為他們物色編劇。在新的劇作家中有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叫約翰·馬斯頓;他死於1634年,享年究竟多少,誰都不知道。他改編了一部題為《伶人患》的老戲,保留了其中老掉牙的道德劇的表現手法,把和平、戰爭、嫉妒、富足等概念擬人化。但是,他在《安東尼奧與梅利達》和《安東尼奧復讎記》中卻顯示出較為獨創的才能,其中包括這樣的詩句:「當呼嘯的狂風從戰慄的禿枝上/吞噬無汁的樹葉……」和「惡夜的黑駑在天公的眉宇間/匆匆越過霧蒙蒙的圈環……」瓊生討厭這種堆砌雕鑿的風格;使他更為生氣的是這個馬斯頓居然自稱是他的弟子。在那充滿敵意的年代,他與馬斯頓之間自然是會發生糾紛的。他在《人人脾氣不好》中批評詩人梅利德斯是個「得意忘形的傢伙,好似水中的軟木塞、空中的谷糠」。「梅利德斯」顯然是指《安東尼奧與梅利達》的作者,如此批評或許可以把事情鬧起來。瓊生喜歡打架。他後來說自己曾經揍過馬斯頓,還奪走了他的一支手槍。是否真有其事,我們不得而知,但是他無疑是想這樣做的。九*九*藏*書
我要試試悲劇是否有副好心腸。
從演員表上可以看到,莎士比亞參加了瓊生早先的一出喜劇《人人脾氣好》的演出,但是他似乎不想在《人人脾氣不好》這部續篇中擔任角色。宮內大臣劇團嫌這齣戲太長,針砭時尚的說教太多,並不十分喜歡它。他們作了刪節,而沒有一個劇作家是甘願別人刪節他的作品的。一氣之下,瓊生回到了海軍大臣劇團。
德克此時約三十歲,以他的《老福星》和《鞋匠的假日》聞名于劇壇。《鞋匠的假日》是當時第一出真正的「市民戲」,反映人們熟悉的倫敦店主和學徒的生活;戲中有一個討人喜歡的喜劇人物叫西蒙·埃爾,是個說話相當粗魯的鞋匠(「他有個隱疾,就是睡著覺也放屁」),後來當上了市長。德克還就真實的倫敦寫了一些很有趣的小冊子,其中《傻瓜的識字本》是倫敦市井生活的經典指南。他的詩才不如瓊生,甚至不如馬斯頓,但是他也寫了一首抒情詩,像《獨為我飲》那樣家喻戶曉。這是一首催眠曲,第一行是「金色的睡眠在吻你的眼睛」。在德克回敬瓊生對演員的攻擊之前,首先要等瓊生髮表他的攻擊。瓊生一向不是個快手,他花了整整四個月才寫成《蹩腳詩人及其責難》一劇,寫的時候聽說德克要反駁,於是把德克也列為敵人,列為必須在舞台上嘲弄的對象。
書是寫成了,而且流傳至今。(可惜莎士比亞未曾像他一樣,也寫一部又愚蠢又驕傲又自我標榜的書。)書名是《肯普九日奇遇》,1600年出版。那年,這位「從錫安到薩里山最優秀的鈴鐺舞蹈家,獨一無二的藝人,在鼓手托馬斯·斯賴、僕人威廉·比以及被委派來監督我不得在規定的時間以外自行休息的喬治·斯普拉特的陪同下」,一如他曾宣稱的那樣,踏著歡快的舞步,在那兩座城市之間表演了九天,到處受到歡迎,被譽為肯普騎士,這對那些趕他出門的人,尤其是對「我那個大名鼎鼎的『抖動破衣裳』的人(Shakerags)」,無疑是當頭一棒。後來,他想橫跨歐洲大陸,越過阿爾卑斯山去羅馬,一路表演舞蹈。無奈這位首屈一指的鄉村古風舞蹈家在大陸上不太出名,整個計劃並未獲得成功。
我的名字活著,我的精華騰起。
當《蹩腳詩人及其責難》由孩子們在黑僧戲院首演時,給觀眾印象更深的是劇作家所耗費的燈油的氣味,而不是他的辛辣諷刺。瓊生以長篇大論炫耀自己的學識(人們可以聽到那些孩子們被逼著背台詞時的哭聲,因為埃文斯與賈爾斯慣於使用學校維持紀律的老招數);但是,在發泄自己的不滿時,瓊生就顯得相當生氣勃勃、尖銳潑辣。他攻擊演員們說:「一位誠實的指揮官不能坑蒙拐騙,也不能出入煙花巷,但是在他們一出惱人的喜劇里他就是正派人了。這些無賴十分放肆,是一群浪蕩公子,地地道道的浪蕩公子。這些流氓忘了自己必須受法律約束,他們在那裡用紋章裝點著;他們和他們的子孫後代在那裡被裝扮著;我知道,他們並不需要任何其他紋章官。」為了那幅家徽,瓊生似乎不能原諒莎士比亞。
環球劇場生意興隆,但是單靠莎士比亞一人的劇本是無法應付的。演出周期短,劇目就必須多;要有各種各樣的戲。每齣戲又要有各種各樣的內容,舍此則不能滿足神經過敏、反覆無常又好挑剔的觀眾。所謂觀眾,就是倫敦市民。他們在1599年整個夏季都是極為神經過敏的,因為傳說西班牙人已在懷特島登陸,而且倫敦城門緊閉,鐵索橫于街頭,人們紛紛議論如何在格雷夫森德以船排成渡橋保衛首都。從樞密院透露的關於埃塞克斯在愛爾蘭遠征的消息總是令人沮喪。埃塞克斯似乎除了給他的部屬加官晉爵以外,什麼都沒有做;授爵是他的一種癖好,按女王的說法就是每天以一千鎊的代價向前推進。莎士比亞在他的第一部羅馬悲劇《裘力斯·凱撒》中反映了當時人心惶惶的氛圍,國難臨頭的不祥預感,以及秩序遭到破壞后隨即天下大亂的種種景象。他在閱讀普魯塔克筆下安東尼的生平時,會發現另一出悲劇在自己的腹中躁動。九九藏書
這番話,以及許多別的話,是瓊生在慢慢忍受自己的傷痛之餘,加在《蹩腳詩人》收場白中的。他準備試寫的悲劇是《西傑納斯》,這是一出真實地再現古羅馬歷史的戲,才不是《裘力斯·凱撒》那種粗劣貨色。
德克回敬《蹩腳詩人》的劇本是《諷刺病,又名剝去性格詩人的外衣》,主要人物與瓊生的戲中一樣,只是將克里斯皮諾斯與狄米特律斯變為體面的天才詩人,而賀拉斯——他有一個隨從,名字起得頗為動聽,叫「驢便毒」(Asinius Bubo)——則成了一個喜歡吹牛和罵罵咧咧的人物,最後人們禁止他說自己跟奧古斯都時期的羅馬詩人賀拉斯是同一個人。「賀拉斯很愛詩人,只給傻瓜戴小丑的雞冠帽,而你是聰明人和傻瓜都不愛,只愛自己。」這是曾經遭到本-賀拉斯用下流短詩辱罵的塔卡說的話。德克沒有把這齣戲的背景設在羅馬,而是設在赤面王威廉二世統治下的英國,這樣他筆下的賀拉斯不過是疑似賀拉斯的一個幻影。伊麗莎白時代的人能夠如此悠然自得地將根本不同的時代和文化糅合或混淆在一起,這足以使我們頭昏目眩。
那就是我們聖明的女王的將軍去把愛爾蘭征討,看來不消多少周折,就能用劍挑著被制服的「叛亂」回到京城,那時將會有多少人離開那安寧的城市來歡迎他!
既然喜劇女神於我如此不祥,
我們看到,莎士比亞並未介入這場小小糾紛。但是,人們認為他倒是與這場糾紛所產生的餘波有某種關係;什麼餘波,我們一無所知。只是劍橋聖約翰學院的學生上演了一出題為《帕納塞斯山歸來記》的聖誕戲,提到許多倫敦劇壇發生的事,又從對立雙方的立場回顧了這場已經結束的爭論。戲中有一個人物說本·瓊生「創作得那麼慢,還不如重操舊業當泥瓦匠更好。這個膽大妄為的婊子養的,如今寫起書也像他當年砌磚一樣自負」。莎士比亞則被說成是在他那「多愁善感的詩句」中注入了過多的愛情,要是寫嚴肅一些的主題可能好些。這是指他寫詩而不是編劇。接著,那位匿名劇作者便像從未聽說宮內大臣劇團與它的主要丑角已分道揚鑣似的,把肯普與伯比奇推上舞台大談其演技問題。肯普(確切地說是台上表演的「肯普」)對於才子派的舞台藝術恣意奚落。他說:
《蹩腳詩人及其責難》以奧古斯都皇帝統治下的羅馬為背景,主要人物是羅馬詩人奧維德、維吉爾和賀拉斯。賀拉斯又矮又胖,卻是個天才,代表瓊生本人。嫉賢妒能的克里斯皮諾斯與狄米特律斯(「裝點市井戲劇的人」)則分別代表馬斯頓與德克。他們二人狼狽為奸反對賀拉斯,但是最終未能得逞。賀拉斯在皇帝面前迫使克里斯皮諾斯吐出了他全部滑稽可笑的歪詩,滿嘴都是「野種」、「鼻涕」、「浮腫」、「鼓脹」等硬邦邦的詞,而且實在沒有什麼好笑的。莎士比亞也有可能被捲入了這場爭論,挨到這種文風粗野的批評和攻擊,只是我們不知道戲中是否真有他。奧維德一開場就說:
《亨利五世》將是一出為新劇院,特別是為新劇院的開張吹響喇叭的好戲,它同時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喚起伊麗莎白朝昔日那種愛國主義進取精神而又不顯得荒唐的一齣戲。儘管埃塞克斯與女王之間的關係依然冷淡,但他卻是能夠解決愛爾蘭問題的唯一人選。於是他又暫時成了名正言順的英雄,他的一些事迹也可以通過這出新戲中御駕親征的國王之口閃現而不致招來危險。莎士比亞甚至可以讓致辭者直接提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