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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反叛

第十四章 反叛

埃塞克斯的追隨者絲毫沒有因此而羞愧不安。南安普頓伯爵仍常在戲院露面,悠然自得。他和以往蒙他恩寵的那位詩人之間有什麼話要說,我們不得而知。或許莎士比亞已經幻想破滅,不再企望重修舊好。使他那副戲劇家的頭腦百思不得其解的,倒是好心居然會產生壞的結果;就瓊生和其他熱衷於氣質論的人而言,這種問題根本不存在。埃塞克斯和南安普頓真心實意地認為廢黜女王于英國有益;埃塞克斯只顧榮譽與愛國主義,不計個人的利弊。然而,為了崇高的目的也會使國家陷入混亂與血泊之中,使大量無辜慘遭殺戮。這是莎士比亞在《裘力斯·凱撒》中設計的一種反常現象。勃魯托斯是個殺人犯,但他依然是最高尚的羅馬人。殺人者的良心將成為莎士比亞正在著手寫的那些悲劇的一個令人煩擾的主題。
審訊是1600年6月5日在星宮法庭正式開始的。埃塞克斯被控違抗君命:朝廷耗費巨款派他去愛爾蘭討伐桀驁不馴的愛爾蘭人,他卻與人達成休戰協定。全部訴訟用了十一個小時宣讀起訴書,檢察長、副檢察長和弗朗西斯·培根爵士——埃塞克斯曾經是他有權勢的好友——輪流滔滔不絕地說了一番。埃塞克斯身體虛弱,只是在一整天的審訊即將結束時才允許他坐下;在法庭看來,最適合他的姿勢是跪著。至於是否判刑,這是早已定下的事。判什麼刑?關入倫敦塔,撤銷一切有利可圖的職務,處以巨額罰金——所有這些,無論是單項或是合在一起,全都提出了。最後的一致意見是由女王裁決。於是又需要等待許久,埃塞克斯重新由典獄大臣負責監禁。這時,他開始博得公眾的很大同情,因為他已蒙受羞辱,變得謙恭、忍讓了。
一周之後,埃塞克斯與南安普頓一齊受審。埃塞克斯一身黑色素服,蔑視法庭。「我不在乎如何處置我。我欠著上帝一條命。」《亨利四世》中那個女服裁縫被福斯塔夫強征入伍后也曾說過類似的話:「我倒不在乎,死了一次不死第二次,我們誰都欠著上帝一條命。」埃塞克斯像是在舞台上表演,希望在人們心中留下良好的印象。他滔滔不絕地和盤托出自己的叛逆打算,供認了一切以後便回到倫敦塔。在等待行刑時,他稱自己是「英國歷史上最大、最可恥、最忘恩負義的叛徒」。他要求將自己秘密處死,因為他不願在最後的時刻冒險,擔心自己的靈魂被暴民的歡呼聲腐蝕。
於是,第二天星期六下午三時正,序幕喇叭吹響,《理查二世》開演了。埃塞克斯沒有到場,南安普頓顯然也未到場。但是觀眾中依然有一些名人顯貴,一位勛爵和許多爵士,而且那些爵士也不完全是埃塞克斯新封的。廉價席中的觀眾不https://read.99csw•com會不領會此時此刻選擇這齣戲的意義。廢君這一場戲幕啟又幕落。現在應該讓人們注意到:歷史上曾經有過一位貴族,為了榮譽,而且也確實是為了王國的利益,廢黜了一個反覆無常、歇斯底里的暴君,這暴君對百姓橫徵暴斂,還放逐了英國一位最優秀的人物。最後人們不得不遺憾地把這個暴君殺死,這齣戲也到此結束。天佑女王!
詩人之間的這些明爭暗鬥,比起眼下開始排練的這出規模更大的社會悲劇或鬧劇,可謂小巫見大巫。在這齣戲中扮演主角的是遭到貶謫的埃塞克斯伯爵。他在出征愛爾蘭時,除了給部屬加官晉爵之外,別的什麼也沒有做,這使女王大發雷霆。埃塞克斯在一條河畔與蒂龍相遇——他在岸上,蒂龍騎馬在河中間。據稱埃塞克斯曾對那個叛臣說,英格蘭不久即將改朝換代,他倘能表示友好,於他本人或許會是十分有利的。此後不久,即1599年秋,埃塞克斯乘船回到英格蘭:上岸后他當即策馬直奔農薩奇宮,風塵僕僕地撞入女王的卧室見駕。女王沒有當面訓斥他,只是吩咐他回去更換衣服;違反禮儀不過是在烈火熊熊的地獄里划著一根火柴。當天,女王秘密召見了一些人,接著埃塞克斯便被遞交典獄大臣監禁。至此,倫敦全城都知道埃塞克斯與蒂龍達成了休戰協定。
所謂「長話」真是言之鑿鑿。《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一劇說話多於行動,在舞台上不可能成功。但是,說話多無疑表明,莎士比亞更關心的是表達自己的信念,而不是編寫劇本。他從未設計出那麼好的詩句和那麼生動的形象,然而光彩奪目的語言壓倒了戲劇的構思;起輔助作用的地方成為主導,紀律沒有了。至於希臘人把紀律的琴弦拆去的原因,可以從希臘軍隊的弦軸阿喀琉斯的身上找到。
這段傳說未必真有其事,但是人們對於不愛女色的男子是絕不會傳播這類軼事的。莎士比亞對於女人之喜愛,其悲劇在於愛得無方又過於深沉,難以像瓊生那樣淡然處之,卻又往往在純屬情慾支配時以為是愛情。他過於將性行為推崇為真情的流露,然後又發現這份情意沒有得到回報。感情之強烈超過其對象所能承受,使他陷入窘況,激起他陣陣深刻的厭噁心情,主要是厭惡自己。他感到自己這個墜入愛情的威爾,像公狗追逐母狗那樣在喘息。在《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中,拉皮條的潘達洛斯唱了一首下流的小曲兒,把戀人的呻|吟「啊!啊!啊!」變成了公狗的喘息與母狗發|情時的嗥叫:「哈!哈!哈!」這齣戲說的是對情慾的幻滅,其中特洛伊羅斯先是瘋狂地迷戀克瑞西達,然後發現天仙忽然變成娼婦又厭惡起來。
8月26日,他終於獲釋。蒙喬男爵在愛爾蘭前線打了勝仗,好消息大大平息了女王在愛爾蘭問題上的怒火。蒙喬埋頭實幹,埃塞克斯空虛浮華,兩相對照已足以懲罰埃塞克斯;他今後或許會學得成熟一點。但是,女王不准他入宮。對此他能夠忍受;他不能忍受的是一項更為淪肌浹髓的懲罰——女王遲遲未恩准他繼續包收甜酒稅。這項專權極為有利可圖,一向是女王對他寵幸的諸多標誌之一。米迦勒節是重新決定誰享有這項專權的日子,他已欠下酒商巨額債務,於是他給女王寫了一封情詞謙卑懇切、充滿愛戴的信,如坐針氈地等待答覆。女王看穿了他的悔悟姿態,也不相信他的愛是出於真心。她把這一切告訴了弗朗西斯·培根,培根又告訴了其他人。接著,女王在使埃塞克斯提心弔膽地等待到萬聖節之後,才宣布埃塞克斯不再享有包收甜酒稅的權利,她將親自執掌這項專權。https://read•99csw.com
在這年聖誕節的前四天,倫敦發生了一次地震。雖然一瞬即逝,遠非亞洲的大地震,但也足以使迷信的人們視之為徵兆。現在埃塞克斯府已變成某種黨派的總部,在那裡聚集的人認為他們的種種理想只能倚靠伯爵才能實現,或按埃塞克斯本人的說法,不能依靠一個頭腦與其身軀一樣扭曲的老嫗。失寵的廷臣與被革職的軍官們麇集一堂。清教徒喋喋不休地試圖說明王權應服從於更高的權威,而這更高的權威只能由深知自己得救的人體現——這種主張在五十年後將通過弒君的方式得到實現。埃塞克斯的一個名叫卡夫的追隨者,是個凱斯卡式的直言不諱的人物;他談到忍氣吞聲的恥辱,談到他的爵爺已經被剝奪的權利與財富,若不馬上採取行動,定將變得一貧如洗。埃塞克斯如此這般地受到激勵之後,也發泄了自己的一腔怒火。他的話立即傳到女王耳中。埃塞克斯府如此賓客盈門,是難以防範密探匿伏其間的。
喬叟曾經講過關於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的故事,但他講的是浪漫的愛情。莎士比亞略去了愛情,或者不如說是將這種愛情凈化為肉|欲。他很可能又是在忍受著陣陣狂喜和愧痛,其狀宛如他以往眷戀那位黑女子一般;不然,他這些日子就是懷著對南安普頓的一腔憤懣,想到自己枉然成為感情的奴隸。莎士比亞是一個極為需要異性的男人,關於他沉迷女色之事在當時至少曾經引起一段傳說。倫敦四法學院中殿學院的約翰·曼寧漢1601年3月13日在日記中寫道:
1601年2月24日是懺悔禮拜二,宮內大臣劇團奉召入宮演出。我們不知道他們上演了什麼戲,女王若是點《理查二世》,倒是完全符合她那種喜歡挖苦人的性格的。宮內大臣劇團必然會感到坐立不安,他們畢竟曾經為了四十塊銀幣而吹響了星期日謀反事件的號角。第二天,聖灰禮拜三的早晨,埃塞克斯在倫敦塔院牆內被斬決。「他感謝上帝終於公正地把自己從這塊國土上剷除。」死時年僅三十四歲。這在今天看來還很年輕,但是在當時,人們認為這樣的年齡不應如此桀驁不馴、恣行無忌。至於南安普頓伯爵,他在倫敦塔內苦度歲月,直至兩年之後女王駕崩才由詹姆斯王將他釋放,並且從此在新王朝中諸事順遂。九_九_藏_書
埃塞克斯病了。女王暫時消了氣,特諭八名最好的御醫為他檢查身體。醫生說埃塞克斯的身體沒有病,有病的是他的腦袋。女王又生氣了,於是埃塞克斯便這樣被貶謫、關押,一直到第二年夏季才開始對他進行審訊。
從路德門山到奇普坡,埃塞克斯一路宣稱有人要謀害他的性命,並且呼喊:「為了女王!為了女王!」這時,一個傳令官宣稱他為叛徒。埃塞克斯以為女王根本不會知道他們的意圖,一個小小的傳令官拿到兩個先令是什麼都肯做的。可是,他的一些追隨者一聽到叛徒二字便悄悄離開他,混入人群溜之乎也。那個答應給他提供武器的執法官這時也失信了。埃塞克斯開始大汗淋漓,意識到必須立即撥轉馬頭返回自己的城堡。然而路德門山的通路已為鐵索阻斷,一支軍隊正在那裡嚴陣以待。他的人馬想衝過封鎖線,克里斯托弗·布倫特爵士擊斃了一名壯漢,但馬上做了俘虜。埃塞克斯終於由河道回到自己的府邸。他發現人質已全部獲釋,城堡與陸地相連的一側正遭到圍攻。傍晚,海軍大臣揚言要用炮火摧毀他的整座宅第。於是,埃塞克斯在銷毀了他能找到的一切有關文件之後,終於繳械投降。這時,女王與往常一樣獨自一人在宮中用膳,她聽到消息以後,絲毫不動聲色,繼續進膳。

埃塞克斯謀反事敗,供認一切之後便被關進倫敦塔。在等待行刑時,他稱自己是「英國歷史上最大、最可恥、最忘恩負義的叛徒」。
翌日,女王才說:「一個愚蠢的忘恩負義之徒終於暴露了他長久以來的企圖。」倫敦加強了城防,王宮成了一座營壘。一些熱衷於冒險的徒工計劃組建一支五千人的隊伍營救埃塞克斯,這自然純屬富於浪漫色彩的愚蠢舉動,他們像今天人們看電視看得太多那樣,看戲看得太多了,或許就是在玫瑰劇場看的。一個名叫李的軍官倒是認真地進行了一番謀划,一心一意地想生擒女王,逼她釋放埃塞克斯及其追隨者。他潛到女王日常用膳的房間門口,自己反被就地生擒。
一日,伯比奇演出理查三世。市內一女子對他異常垂青,散場時邀他化名理查三世前往相會。莎士比亞無意中聽得他們的決定,于伯比奇之先趕去赴約。正當他受到款待,成其好事之對,僕人來報理查三世在門外求見。莎士比亞隨即吩咐僕人回話:征服者威廉乃在理查三世之先。九_九_藏_書
樞密院懷疑宮內大臣劇團參与了反叛活動:為什麼要在那種動蕩的時刻上演那出煽動性的悲劇呢?奧古斯丁·菲利普斯——或許就是扮理查的那位演員——在宣誓之後為劇團提供了證詞。他們是應一些當朝的勛爵和爵士們之請重演《理查二世》的,拒絕這些地位比他們高的人似乎不太得體。樞密院承認他們清白無辜,沒有進一步追究責任。雖然如此,他們從此再也不能視戲劇為專供人們排遣午後閑暇的無傷大雅的裝飾。自從有了莎士比亞這樣的人,戲劇已經懂得如何觸及生活敏感之處。
當天晚上,局促不安的樞密院召見埃塞克斯伯爵,但是伯爵拒不晉見,說是虎視眈眈盯著他的仇敵太多,出門活動不安全。那天晚上和第二天早晨,他和他的追隨者都在籌劃佔領倫敦城。人們想起了《理查二世》所顯示的事件之外的另一歷史先例。這事由馬洛在《巴黎大屠殺》中搬上了舞台:那位吉茲公爵,曾經在寥寥無幾的追隨者的協助下,於1588年佔領了巴黎,並且受到全城百姓的歡迎;他把法王趕出了首都。埃塞克斯作為倫敦的驕子,不是也同樣可以輕而易舉地成其大事的嗎?星期日上午十時,典獄大臣、大法官、伍斯特伯爵以及威廉·諾利斯爵士來到了埃塞克斯府,以女王陛下的名義命令他切勿輕舉妄動。埃塞克斯府此時聚集了一大群人,其中有人高喊:「殺死他們!」埃塞克斯扣留了這四位顯要,把他們關在府中作人質。接著,他和二百余名追隨者,個個是壯漢,策馬直奔倫敦古城。
那年,莎士比亞大部分時間都沒有握筆。到了秋季,他寫了一部古往今來世人最為不可或缺的劇本。
純粹的藝術家必須注意觀察大的事件,而不能參与這些事件。但是,有時藝術作品本身也會被事件的製造者強行拉入行動的場地。眼下,莎士比亞的一部作品將要遭到此種厄運。這是邪惡的,凡是使藝術淪為宣傳都是邪惡的。1601年2月6日星期五,埃塞克斯的一些追隨者來到環球劇場,要求他們第二天午後專門演出一場《理查二世》。宮內大臣劇團答覆說,現在這齣戲已經過時,恐怕難以吸引許多觀眾。埃塞克斯的人當即表示他們將賠償演員們的票房損失,並且預支了四十先令演出費。來人都很有地位,其中包括蒙特伊戈勛爵,劇團難以推卻。伯比奇和他的同事們只不過是戲子。
同樣,埃塞克斯揶揄英國的等級格局,預示著全國的癱瘓與覆滅、無政府狀態與混亂。
此人因為聽慣了人家的讚譽,養成了驕矜自負的心理,常常高卧在他的營帳里,譏笑著我們的戰略。
這個對愛情或情慾幻滅的主題與政治密切相關。劇中的read.99csw.com奧德修斯在談到希臘人未能攻下特洛伊時,把它歸咎於他們未能維持秩序。宇宙間存在著一種神聖的格局,世人為了社會的健全應樂於模仿。「只要把紀律的琴弦拆去,聽吧!多少刺耳的噪音就會發出來……」希臘軍隊的紀律的琴弦被拆去了:
但是,情慾的幻滅與國家的衰敗之間有何聯繫呢?這裡有雙重的相似。首先是完全缺乏信任。戀人之間的山盟海誓尚且能夠如此輕易地毀棄,臣下對於主上的誓言又有多少可信之處呢?其次是(像《科利奧蘭納斯》充分表現的那樣)把國家比喻為人體,有頭有四肢有軀幹,不加區別地一味去愛會毀壞人的肌體;「性」(venereal)這個詞就包含著兩層意思:愛與疾病。人們很容易談論榮譽,它高於愛情,然而又把榮譽當做毀壞國家美麗肌體的手段。潘達洛斯在收場白中提到河岸邊的「溫徹斯特野鵝」——即溫徹斯特主教管轄下的花街柳巷中的煙花女——並且在最後一句話中說要把自己的疾病遺贈給觀眾。這是作者傳達自己雙重厭噁心情的一種手段。此時此刻,莎士比亞在對國家的大肌體染病感到不安的同時,是否發現自己的肌體也開始染上疾病?
主帥被他屬下的將領所輕視,那將領又被他的屬下所輕視,這樣上行下效,誰都瞧不起他的長官,結果就引起了猜嫉爭競的心理,損害了整個軍隊的元氣。特洛伊所以至今兀立不動,不是靠著它自己的力量,乃是靠著我們的這一種弱點;長話短說,它的生命是全賴我們的弱點替它支持下來的。
莎士比亞必然是在這個時候寫下了他的《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有關英國歷史的書依然屬於禁寫之列,把英國歷史搬上舞台也是危險的事;但是,整個羅馬與希臘的歷史都可以供他使用,而且既然政治人物總是如出一轍,古代歷史中自然會有許多與當今動亂的伊麗莎白朝酷似的趣事。希臘近來變得比羅馬更受歡迎,在玫瑰劇場就上演過《特洛伊復讎記》《阿伽門農》《俄瑞斯忒斯的怒火》以及契特爾與德克合寫的《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此外,1598年還出版了查普曼翻譯的《伊利亞特》七卷史詩的譯本,書前查普曼在致埃塞克斯的題獻中說他是「由神聖荷馬使之不朽的阿喀琉斯式美德的活典範」。美德?眼下,埃塞克斯正表演著阿喀琉斯在自己的營帳中發脾氣的惡習。